第二百八十六章攻其不備


    日暮時分,寒月城,煙花柳巷深處。


    這是第一次他外出沒有攜帶隨身多年的藥匣,隻懷揣著一張密信就匆匆穿過煙花女子。


    當時他從營地回家,女兒就端給他一盤熱氣騰騰的包子,說是剛出鍋。他一看就知道其中有異,因為他素來極少吃麵食,當即躲回房內將包子一個個掰開,果然在裏麵找到一張小小的紙條。字條上麵的蠅頭小字,寫著要他配藥,而且還是給將軍服用,背麵約了會麵的地點,是一處極不好尋找的青樓。鎮國將軍要服毒自盡,見麵又是約在從不涉足之地,醫者心亂如麻,馬不停蹄的趕往青樓,穿街走巷不想被別人認出,躲閃著來此尋歡作樂的人的目光。


    等進了青樓,醫者才發覺這裏的客人早已被將軍心腹替代,整座青樓內的客人都被清空,縱情聲色的都是假象,老鴇的口風嚴得很,沒當有客人上門她都親自上前勸離。


    他一到,立即就被簇擁上樓,鎮國將軍正在頂層廂房裏等他。


    “將軍!使不得啊!萬萬使不得啊!”上了年紀的醫者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爬滿皺紋的滄桑麵孔此時已經全部扭曲變形。將軍就是寒月城的神祗,鎮國將軍在,寒月城就在,若是將軍不在了,還有何人能夠守住邊關下一個數十年?醫者心知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淩辰贇,他不能如此,他也不敢如此,毒殺鎮國將軍這是何等的罪名!別說一旦東窗事發他連葬身何處都不知道,就算這件事永遠都是秘密,他也不敢對戰神一般的將軍下毒。


    就算是鎮國將軍親口要求的,也絕對不行!


    “如何使不得?”淩辰贇一身黑袍,目光落在帶著異域風情的酒杯上,涉足煙花地,在他的一生中不足三次,他卻越來越能體會到此地的好。


    墮落**,美酒美人,夜夜笙歌喧囂至極,至少能讓他忘了那半張鬼臉在他身下嬌喘的令人作嘔的模樣。一樣都是行屍走肉,舞姬卻比他要快活得多,這就是他半生耗盡,去保護的百姓。在無休無止的繁華中老去,然後被像死狗一樣扔出窗外,任由野狗分食屍體,塵歸塵土歸土。在凡世中降生,最後又回到看不見的塵埃中去,紅塵左右,說的就是如此。


    “戎馬半生,我已經活得厭倦了。”將烈酒一飲而盡,他從不酗酒,邊關戰事瞬息萬變,即便是取得大捷之後的當日,也隨時有可能出現新的敵人。他戰無不勝,不是因為比其他將領更聰明,而是因為他更加嚴謹。永遠不給敵人留下可乘之機,戒驕戒躁,他麾下的將士早已訓練有素,不會為了一時得勝就欣喜若狂。


    天下沒有永固的江山,合攏在一起的歲月幾乎與分崩離析的亂世一樣漫長。他守了幾十年,最終才看穿,在此之前,紫沁每每喚他將軍,其中又有幾多諷刺,他卻聽不出。


    守住的是誰的城?駐紮的又是誰的國?若他離去,最多不過半載,雲陌必破。之後無論是被瓜分,還是整個被別國吞並,都是一樣的結局。分久必合,一支獨大之後征戰天下。


    如果不是紫沁之事,他會為莫氏皇族賣命到馬革裹屍,數十載如一日,僅僅是因為帝君仁慈,愛民如子。勤政如莫欽承者世所罕見,更不用說玉王自太子夭折之後就獨挑大梁,開始接手軍國大事,並在上麵表現出驚人的天分。所有的一切都讓淩辰贇看到雲陌的未來,如繁花喧囂,定然會好過別國。百年間朝代更迭,當年強勢如大啟,如日中天也隻是傳承一代,而莫氏皇族卻能曆盡百年不衰,是皇族中的異數,更是百姓的福祉。


    可是人心又是何其繁複,他的眼能夠看穿百裏之外的敵軍部署,卻看不到皇族對他的小心提防。縱然是再不貪戀權勢,也抵不過有心人的煽風點火。他可以不顧生死,但是當一雙兒女在那座輝煌的宮殿內險些喪命時,淩辰贇不得不從美夢中清醒過來。雲陌,終究不是他的雲陌,死生有命,一世富貴榮華,一世貧病交加,都不是他一人能扭轉的死局。


    鎮國將軍,名犯天威,在雲陌百年間,隻有被皇族羅織罪名迫害至死的將領,卻從未有過擁兵勤王的主帥。隻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是前塵早定,容不得凡夫俗子妄想更改。


    “你我皆是凡人,俗世之人總有一死,不是今夜,便是明朝,難道我怕,就可以逃過一劫?”淩辰贇自斟自飲,後來索性扔下酒杯,舉起酒壺向嘴裏傾灌。


    一切都會過去,但是他絕不會拖著已經被玷汙的身體,九泉之下與心影相見。


    但願從此不必再見,無論是醒時,還是夢中,他如今都不敢再去回想發妻的音容,沒有資格再去懷念。連懷念她都是對她的褻瀆,用他抱過別人的心口去想象她曾經的風輕雲淡,淩辰贇做不到。心影陪在他身邊的那些年,雖然聚少離多,但是卻不失美好。他一直念著她的名字,就能麻痹自己,說她還在,隻是不在身邊。他不回將軍府,就能忘記早已將她下葬。


    “將軍!寒月城怎麽辦?”醫者知道淩辰贇心意已決,不由得老淚縱橫。


    “在我之前,得名鎮國者數人,在我之後,隻會再添新丁,雲陌將換新君,到那時禦駕親征也不為過。又或者,會由親王代為出征也足以舉國振奮。”淩辰贇將已經空了的酒壺扔到地上,地上鋪著厚實的地毯,酒壺在地上滾了幾圈,最後滾到牆角。


    “鎮國將軍——”伸手一指酒壺,“就像它,最後隻會滾到天邊。”


    再多的酒下腹,也無法昏沉半分,淩辰贇突然開始恨起千杯不醉的酒量。伸手將地上哭得兩眼發紅的醫者扶起,他初到寒月城時還不是將軍,當年醫者也還是中年硬朗,他們算是一見如故。後來他在沙場數番生死之間打轉,醫者漸漸頭發花白,就在寒月城中成家立業。


    一晃數十年,如今他行將就木,醫者卻老當益壯,一生一世,在他們麵前就是如此短暫。


    “當日沒有聽從你的勸告盡早除去妖女,是我最大的遺憾。”淩辰贇苦笑出聲。婦人之仁,他這一次是真的救了一條惡狼回來,倘若連累整個寒月城因他毀滅,當真罪無可恕。


    “將軍,將軍啊!”醫者忍不住嚎啕大哭,他是看著淩辰贇從伍長一步步走到鎮國將軍的位置上的,兩人的交情可謂亦兄亦友。如今眼見將軍要尋死,還是命令他配藥,老者黯然神傷,要他親手殺了一個至交,還不如殺了他來的痛快一些!


    “將你請來這裏,就是因為這件事隻有你我二人知情,這毒不是一次致死,她對守城還有用,就不能讓她那麽快死。無色無味,將毒下在我與她共用的菜肴裏,每天都要拿捏尺度,沒有我的安排,不要另外再用藥。”


    淩辰贇將醫者扶到桌前坐下,鄭重其事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知道。千萬記得,不要單獨下毒,不要引起她的疑心,我發誓要將她拖入萬丈深淵。”


    “將軍何時需要?”醫者用衣袖擦拭淚眼,不多時就將整隻衣袖打濕,既已沒有還轉的餘地,他隻能按照將軍所說以令而行。配毒他並不拿手,但是也隻能強為。


    “今夜我纏住她,你就向明早要下鍋的青菜裏投毒,避開旁人,切記不可打草驚蛇,分量不必太多。一切等我知會你,再動手不遲。待汐夷大軍兵敗之時,便是她喪命之日!”醫者抬頭向他看去,隻覺得鎮國將軍臉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蒼涼。


    入夜,寒月大營。


    操練整日的營地終於漸漸陷入夜色的靜寂之中,遠處傳來的梆子聲和巡邏的馬蹄聲每隔一個時辰就會響起一次。永夜出兵的消息,在汐夷大軍退後紮營時,終於傳來。態度很明顯,駐紮的位置卻並未比鄰寒月城,距離寒月城約有五十裏,卻是最近的那一個。永夜與雲陌結為不約之盟,汐夷卻尚未與蘭若有太多親近的舉動。


    筠妱坐在床榻邊上發呆,自從那日毒箭大破汐夷攻城之後,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正在她背後盯住她。偶爾她追隨著那道有力的目光回看過去,就會對上鎮國將軍柔和的視線。有時候她明明覺得他在看她,但是看向他時,卻發現他正在埋頭苦讀,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被人注視的滋味並不好,但是更加不好的被人無視。筠妱扔下錦被,心煩意亂,下意識打量著大帳中的各個角落。也許那道異樣的視線,並非來自淩辰贇!


    大帳裏擺放的東西極少,除去她坐定的床榻,就是淩辰贇正在埋頭苦讀的書案,另外還有兩個堆放雜物的箱子,再來就是……牆角裏擺放的古燈赫然如利刺映入眼底。


    就是它!森冷的光芒不停跳躍,在刺目的黃光與淒慘的白色中不停轉換。


    古樸典雅的造型,底座上雕刻著一條六腳蛇,燈柱上雕刻著她不認識的文字,密密麻麻越看越是心煩,再往上看……筠妱捂住心口,黃白兩色晃得她有些作嘔。


    踢開床榻邊的礙眼的墊腳,筠妱忍住一陣陣湧上的酸水,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夫人?”聲響驚動正在沉思中的淩辰贇,他立即起身,走到床榻邊攙扶臉色微變的筠妱,“夫人哪裏不舒服?手怎麽變得這麽涼?是不是有些著涼,我讓人再備一盆炭火來。”


    “不必。”筠妱推開淩辰贇,雙目怒瞪,伸手指向牆角的古燈,“那是什麽東西!”


    自從她體內的毒蠱偶爾失控之後,她就開始格外注意這些陳舊的東西,早在蘭若時,筠妱就在宮中見到過許多燈瓶,甚至神龕。她的貼身宮女曾經數次囑咐過她,無論如何都不要去觸碰那些東西,蔽妖燈是以妖獸的屍身煉成,據說最強大的神獸煉製而成的蔽妖燈隻要一出現,就可以頃刻間將方圓數裏的妖物盡數索命。


    在她服藥的最初,看到那些東西就連連作嘔,但是後來修煉日漸深厚,早已不會被驅逐妖物的小東西威懾。到底是什麽東西,竟然如此厲害?她還記得當夜淩辰贇就是手拿著這盞燈找到她的小帳篷之外,這麽說來,他一定知道這是何來頭。


    倒退兩步森然冷笑,“鎮國將軍好生威武,以為安放一盞蔽妖燈就可以擋得住我嗎?”


    “這盞燈是何來曆我並不知曉,太子殿下與永夜皇族交好,這件東西是永夜太子送來的禮物。”淩辰贇實話實說,這盞燈來時,雖然寫有用途,但是並沒有名字。說是可以驅逐百裏內的妖物,但是以筠妱當夜迷暈所有將士的肆無忌憚來看,它的威力也隻是對小妖有用。


    “別讓我看到它出現在營帳裏!不然,我就——”筠妱雷霆出手,右手五指利爪般掐住淩辰贇的頸項,指甲是閃著冷光的烏黑色,她一出手**腥臭的氣味也一並傳出,“殺了你。”


    “夫人不必如此。”淩辰贇不以為意,伸手輕握住女子手腕,“我將它拿出去就是。”


    “你真的會將它扔掉?”筠妱沒有鬆手,目光發冷,顯然並不相信他,“騙我的後果……”


    “我不需要知道。”淩辰贇不躲不閃,反而向前一步,在她額頭位置糾結在一起的傷疤上落下一個輕吻,吻很輕,舌尖卻嚐到一絲苦味,“惹得夫人不悅,是我做夫婿的失責。我把它拿出去,藏得遠遠的,保證夫人不會再看見它就是。”


    筠妱厭惡的用衣袖擦拭著額頭,“別用那麽惡心的口氣說話,誰是你的夫人!別以為我跟你同榻,就是你夫人,你隻不過就是一個下賤的男人,最多隻能算是玩寵!”


    “那也是個能讓你舒服討你歡心的玩寵,隻是這樣就足夠了。”淩辰贇收起笑意,向後躲開一步,伸手將古燈抱起,然後一步步走了出去,麵沉似水的神色上有著淡淡的失落。


    筠妱放下舉得有些酸軟的手臂,蔽妖燈離開大帳之後,惡心反胃的感覺頓時好了大半。


    “來人!給夫人再添一盆炭火。”邊關苦寒,雲陌其他主城的花早已開過一季,再過幾日就要迎來又一季,隻有寒月城依舊停留在冬月的最後一點尾巴上,遲遲不肯離去。


    筠妱坐回床榻上,厚實的錦被蓋上微涼的身子,不多時大帳的布簾被人掀起,一陣冷風闖入,兩名侍衛從外麵抬進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炭火,施禮之後立即離去。淩辰贇不期而至的溫柔,讓她無所適從。為何與她之前計劃的不一樣?為什麽他沒有想方設法也要將她除去而後快?為什麽沒有教唆手下的將士群起攻之?他想殺她,有很多機會,一如她想殺他。


    心緒混亂,從何時開始他結實的身姿開始印在她眼底?如今竟然覺得殺他,似乎很可惜。


    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對她如此細心體貼,認真聽她說的每一個字,然後馬不停蹄的去照辦。可是筠妱分不清,眼前的鎮國將軍到底是怕死,還是當真為了將士可以犧牲一切?


    唯一不可能的,就是為了她,因為她已經沒有什麽再值得被人眷戀的東西。容貌,舞姿,地位,一個女子一生中能擁有的一切,她都曾經擁有過,但那些隻是曾經。失去永不重來。


    又過一刻,熟悉的腳步聲在大帳外響起,筠妱驀地站起身來,突然沉著臉猛然坐回床榻上,並且飛快的躺下,錦被蒙著頭,一翻身背對門口。那一瞬錯落的心跳,讓她全然戒備起來,不能對淩辰贇動心,再多的溫柔也比不過報仇的快感來的重要。


    心底微涼,突然記起淩辰贇的發妻,素心影,相傳是當年名滿雲陌的第一美人兒。就連雲陌帝君莫欽承也曾經為其動心,最後卻不知為何放她離開。沒毀容之前,她或許還有與素心影一較高下的資格,可是如今,淩辰贇麵前的女子是鬼臉妖心,貌醜心黑的毒婦人。


    讓他如何能夠愛上她?


    香肩微抖,筠妱臉色微黑,真是夜長夢多,她是多久沒有找過男人,才會對一個年過半百之人發花癡?將腦海中鎮國將軍的身影強行掃落,這一夜不打算再找他麻煩。


    “夫人?”淩辰贇將蔽妖燈放置在城牆上一處極為隱蔽的地點後,就立即轉身向回走。直覺告訴他,今夜筠妱有些反常,特別是那雙眼睛,悵然若失的神色十分明顯。


    她在為何事惋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兩個人的對決,一雙繞台圈成的戲,他不善此道,卻並不表示他就一概不知。淩辰贇再次低聲呼喚,依舊沒有得到回應,最後隻得走上前去,將微皺的錦被向上拉扯,蓋住她露出的白皙的肩頭。


    緊閉雙眸的筠妱死死的咬住牙關,全身僵硬,屏住呼吸沒有發出一點響動。淩辰贇眼中精光閃過,一個人熟睡的人的背脊,絕對不會如此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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