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後悔無期


    幽冥深淵,雪穀盡頭。


    漫山遍野的積雪飛速融化,在地上形成一條條明亮的小溪,溪水冰冷,向著穀外緩緩流淌。仿佛一季結束,又似冬去春來萬物複蘇。


    擎嵐最後的歸宿就在雪穀盡頭,那裏是一片繁盛到妖異的草木,禤鸞抱著那具漸漸變得像是初生嬰孩大小的屍體,一步步走到盡頭,直到無路可走這才停下腳步。他現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要化為一座望妻石。


    淩紫沁等人跟在禤鸞身後,三丈遠的距離,默默的看著幽冥之主埋葬他的愛人。不知等了多久,卻一直不見禤鸞動手。最後翀白素走上前去,低語幾句,沒人知道他說了什麽。禤鸞的身形開始打晃,隨後他單膝跪地,將懷中的屍體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他的動作那麽輕,唯恐驚動熟睡中的靈魂。


    禤鸞突然站起身,踉蹌著倒退幾步,掩麵走到一旁,不再看向屍體。


    悠揚的琴聲不知從何處響起,淩紫沁和龍傾紛紛抬起頭四下打量,哀哀的哭聲極低,卻幾乎同時發聲,禤鸞靠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聲音正是從他那裏穿出。他身前浮著一張琴,淩紫沁看得皺眉,隻見那張琴無人彈奏卻響個不停,琴弦之上一抹烏光,烏光滾動,琴音悠揚,禤鸞哭聲漸漸停下,眼淚卻落在琴上。


    淩紫沁皺眉不已,琴聲漸變蒼涼,起初是心傷未愈的悲戚,到後來卻成了格外蒼勁的嚎嘯之聲。


    “別看了,那是冥器。”龍傾如同之前做過的那樣,伸手擋住淩紫沁的雙眸。


    “冥器認主,主亡琴默。”聲音緩緩而來,淩紫沁退後一步,不再看向禤鸞。


    “這張琴不是禤鸞所有,或許是擎嵐遺物。古琴已默,不會再發出聲張,他要迫使它再次認主,十分困難。不過照這樣看來,他應該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琴尾有火光之色,說明擎嵐不是原本的琴主,它是被她奪來的,火光四散,是原主濺落在琴身的血,沒有暗光,看來原主至今仍在。”


    “何為冥器?”淩紫沁轉頭看向翀白素,隻見他十指紛飛,無數柔光從指尖飛出,進入擎嵐的屍身之中。


    “在黃泉地府中,竄奪完整無缺的魂魄,再找到魂魄生前的至親,兩相煉化而成,因此成器往往有餘,如這一張,就是多出兩根琴弦。這一個張琴,首尾相全,紋式相對,應是雙生所為。生人見冥器,易動情禍亂心神,主離亂。冥器含恨,每每彈奏,世間就又有無數生人要做亡魂。”


    此時不遠處的翀白素已經揮動長袖,寬大的白袖卷起清風,清風中落花飛絮慢慢將屍體掩住。


    “與龍情劍相比,哪一個更加鋒利?”沒有回頭,淩紫沁突然低聲問到。


    龍傾一愣,不知她為何有此問。


    “紫沁在擔心何事?”片刻之後,龍傾低聲問到。


    “據說酬劍山莊打造的都是血煞大凶之物,生魂祭煉而成,與冥器相比,哪一個更能囚禁死於其下的亡魂?”淩紫沁轉身正對龍傾,眸顯暗色,“不好回答的話,可以不答。”


    “我不知道,到底它們哪一件更殘忍。”龍傾輕聲開口,“我沒有禁錮過亡魂。”


    “我沒有質問你,隻是想弄清禤鸞的用意。”淩紫沁說完,扯出一線淡若遊絲的笑意,“不必放在心上。”


    “其實如果紫沁想知道,可以向他討要那張琴,我想禤鸞一定會將它贈你。”龍傾皺眉,琴聲入耳,都是鬼魄穿心之音。禤鸞以悲情打動不了,就隻能強來。


    “君子不奪人之愛。何況,這琴還是他摯愛的遺物。”淩紫沁眼見翀白素已經停手,地上被飛花掩蓋的屍體,漸漸下沉,很快,地上隻剩無數飛花落英。翀白素還在繼續施法,口中念念有詞,聽不到他在說著什麽。


    就在此時,琴音猛的停下,隨即兩聲悶響,琴弦崩斷。淩紫沁轉頭看去,正見琴弦崩起,打中毫無防備的禤鸞眉間,豔紅色很快從他眉間落下。


    “紫沁,他再繼續下去,這張琴就要毀在他手上。冥器雖凶,但終究煉成不易。他如此強來,也會受傷。”龍傾話音未落,她已經做出決定,邁步向禤鸞走去。


    “人已經不在,你還要毀了她最後一件東西嗎?”


    淩紫沁走上前去,掌心中拿捏著三分力道,伸手將浮在半空中的古琴抱住。古琴顫動片刻,突然發出一聲輕鳴,隨即毫光大盛,紫芒自琴身中央暈開,將古琴染成絳色。隱藏在火光下的花紋重新顯出原本的模樣,絳色褪去,一道清靈光華飛起,斬落那兩根斷弦。


    古琴發出嗡嗡之聲,像是暗示,淩紫沁揮手在琴上撥弄,泠泠之音不絕於耳。


    “既然紫沁與它有緣,這張琴就贈與你。”禤鸞挑眉,悲傷之色稍減。


    “多謝。”淩紫沁點頭道謝,原本並不喜歡,但此刻清靈洗盡,琴身倒是不汙穢。


    非是他不想留下,而是此地留不了這張琴。龍傾在遠處露出清淺的笑意,他一直想送她一件稱手的兵刃,苦於沒有機會回到山莊,這一件就算是借花獻佛也好。


    “龍少主真是好算計,三言兩語不動聲色就奪了禤鸞的東西。看來這些年,你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我是不是該恭喜你?”飛花隨風飄散落入溪水中,擎嵐的屍體已經不知所蹤,翀白素走到龍傾麵前,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


    “那張琴是紅塵之物,留在這裏不過幾度陰陽,就會化作朽木,不如讓紫沁帶走。他既然留不住它,又何必糾纏不放?”一語雙關,龍傾挑眉,直視他,“真心便做真情意,活死人立牌坊,這樣的事龍某做不出。”


    “把明搶說得這麽大義凜然,龍少主的臉皮,不是尋常人可比。話不投機半句多,這件事,沒有繼續說下去的必要。”


    翀白素低叱一聲,龍傾皺眉不語。


    腳步聲響起,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從雪穀入口趕來,高大的鬼差身後跟著腿腳飛快的楚幕白。


    “主人!主人!不好了!”楚幕白邊跑邊喊,小臉兒通紅,他剛醒來就聽到鬼差議論紛紛,連忙拖住一名鬼差,讓他帶路來尋淩紫沁。


    “烏鴉嘴。”翀白素嘀咕一句,一把抓住男孩。


    “放開我!放開!”楚幕白使勁一扭腰身,竟然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又立即撲向淩紫沁身前,“主人!玉王出事了!”


    “什麽?”淩紫沁揮手,收起古琴,柳眉皺起,心中隱隱知道此事不妙。


    “還是讓我來說吧。”禤鸞從後麵走過來,在她肩上輕拍一下,“本該在你來時就告訴你這件事,不止雲陌玉王,一起喪命的還有永夜太子和汐夷太子。他們都死在東海神殿的幻影幽廊之中,隻是,玉王死相極為難看,似是被嚇破膽魂歸地府。我見他三人隨你而來,沒有立即讓他們轉世,眼下他們三人的魂魄都被封存在幽嵊斷壁裏,尚不知自己已經身死。”


    “多謝!大恩,紫沁定會相還!”淩紫沁立即俯身施禮,三人之中她真正想救的,其實隻有一個。夜無殤清醒之後,正好可以在此地兄妹相見,將事情講個清楚,不然單憑那封小公主的親筆信,終究還是她有負夜無殤所托在先。


    “不必如此,你我之間,哪有恩怨可提,你在人世混跡久了,禮數都學得如此周全。”禤鸞做出一個手勢,示意他們都隨他同去,邊走邊說,“看來紫沁是當真忘了,當年扔我下油鍋,給你的小跟班熬藥的舊事了。難怪那些世俗中人常常站在橋頭說起那句物是人非,果然如此。如此也好,好過如我一般,千萬年過去還念念不忘,倒顯得小氣十足。”


    聲音很輕,隻有與他並肩同行的她能聽清,禤鸞玩笑的語氣,將適才的悲傷一掃而空,反倒是讓她覺得很不習慣。淚如堅冰的人是他,眼下也不過一個時辰,他恢複的這麽快?


    “誰像你還記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翀白素憤憤然在後麵接了一句。他開口,禤鸞臉色變了幾變,也就不再說話,幾人沉默的向幽嵊斷壁走去。


    “別跟他一般見識,”許久,淩紫沁突然側過頭對著禤鸞輕笑,“白素隻是個大孩子,雖然身形漸長,脾氣秉性卻沒多大長進。其實,我以為能記得那些事,未嚐不好。若是日日初見,便永遠無法熟悉,留一念執迷不悔,才是真正的活著。一生一世,太長。連一個可以去思念的人都沒有的話,太寂寞了。”


    禤鸞臉色驟變,立即停下腳步,手中隱隱有暗芒閃爍,“何出此言?他對你不好?”


    淩紫沁沒有停步,徑直向前方走去,聲音幽幽,“就是因為他對我太好,所以我才害怕,怕有朝一日會忘記他。你若忘了,總有後悔的一日。”


    禤鸞追上來,與她並肩,“我絕對不會忘記她!她留在雪穀,日後會與我一同升天。”


    “我不需要你的保證,我隻是提醒你,不要有了新歡就忘了你與她共度的時光。”淩紫沁側目而視,似笑非笑,“小公主的吻技如何?有沒有讓你神魂顛倒?你以為與她之事神不知鬼不覺嗎?她知不知,我是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你已經染指夜漣憐之事。這件事,我要你給夜無殤一個交代!她是永夜公主,不能不明不白的**於你。”


    禤鸞屏住呼吸,難以置信的看向她,一時間臉色豔紅,“你如何知道這件事?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身上有你的氣味兒,但也隻是薄薄的一層,所以我猜是你抱她來到此地時有所沾染。但是當我和她過招交手時,她大汗淋漓,上麵還有你的氣味兒!證明你至少動過手腳,她現在還沒生出並蒂妖丹,你不需要先驗身,再加上她對你的義氣指使,不難猜出你蠱惑她的事實。你確實很美,她年紀尚幼,會為你動心,沒什麽奇怪。”


    淩紫沁挽住他的手臂,兩個人的聲音都是極輕,不想被後麵的三人聽到這些話。


    “我隻問你一句,你對小公主到底存了什麽心思?人間帝王用賜婚的方式拉攏朝中重臣,但是像你這樣親自上場,一旦日後關係破裂,不止毀掉一名鬼將,更是動搖根基。”


    禤鸞聽出其中的擔憂,這才把心放回肚裏,半身冷汗已經順著背脊流下,“我是真心喜歡她,談不上一見鍾情,但也算一見如故。我答應你,如果夜小姐不願繼續,我立即將她送出黃泉,絕不會糾纏不休。隻是,她現在埋頭兵書陣法之中,我總不好去打擾她。”


    “那些與我無關,我隻問你,你與她同吃同住,是不是?你對她動手,是不是?”淩紫沁淡然道,夜漣憐的感情歸屬於誰,都不是她應該插手的事情,她隻是要再三確認安全即可。


    “是。”臉上剛退的紅潮轉眼又飄上,禤鸞輕咳一聲,“是我不對。”


    “她是自願的,還是你下藥?”淩紫沁沒有看他,徑自向前走去。


    禤鸞的臉色這一次徹底變了,“你怎會知道我對她下藥!”


    情急之下將實話都說了出來,話一出口立即後悔,隻能硬著頭皮等她叱責。


    淩紫沁眼中暗芒閃爍,許久才開口又說,“在我未離開東海之前,小公主絕對不能妊娠,她要與你如何,都是你們夫妻間的戲碼,我不會多過問。但是鮫人族身子與常人不同,她能承住你的骨肉,不會保不住,你多加注意。東海之事恐生異變,你可能隨時離開幽冥助我,她若有你的骨肉,容易被諸天盯上,好自為之。”


    “好,我答應你,絕不會讓她在你離開之前妊娠。”禤鸞長出一口氣,心說隻怕夜漣憐的太子皇兄在此,也不會交代得這麽清楚。


    不多時,幾人來到幽嵊斷壁前。


    說是斷壁,實則卻是一道完整的大牆,牆高一丈寬十丈有餘。牆麵大部分是一片烏黑之色,隻有最邊緣的地方才有少數幾縷光亮。不用別人說,淩紫沁向著光亮走去,光亮細看之下是三個巴掌大的光點。伸手去碰,隻見光點在牆中一閃而過,迅速變大,汐夷太子沐璿的麵容出現在光點中央。淩紫沁一驚,不由自主的倒退幾步,她站遠後,沐璿的臉又黯淡下去。


    “最上麵的是夜無殤,下麵角落裏的是莫少白。”翀白素走上前來,從禤鸞和淩紫沁中間穿過去,飛快的伸手戳中剩下的兩個光點。


    “紫沁想要救哪一個?”禤鸞開口,淩紫沁立即轉頭相向,“每一個!我要帶他們走!”


    “黃泉地府生死自有定數,你要將他們都帶走,似乎不太好辦。”禤鸞輕笑,他就是要試探,他們之中誰對她而言比較重要,魂魄她當然可以全部帶走,定數也不差這三兩隻。


    “你沒有生死簿,他們也不是死在紅塵中,何來定數?”淩紫沁蹙眉相視,他的笑臉與翀白素的有一瞬的重合,頓時明白過來他們都是一樣的惡作劇。


    “要麽,我今日將他們全部帶走,要麽,我就一個都不要。”咬牙切齒的聲音,星眸暗轉,“站在我麵前的這一位,究竟是不稱職的幽冥之主,還是故交舊友,全憑你抉擇!”


    撂下狠話,半是攀附半是威脅,禤鸞板著臉,凝眉相對,半響才說,“自然是前者。”


    “好,既然如此,你我沒什麽可說。告辭!”淩紫沁說完轉身就走,毫不猶豫。


    “我用他們三人的壽數,與你做一場交易!”禤鸞在她身後高聲開口,“你願助我一臂之力,我自當將他們完好無損的放回。紫沁,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可再兒戲下去。”


    “我何嚐兒戲?”淩紫沁轉身笑道,終於逼出他要結盟的話,所謂的故交也是有利可圖才能相知甚深,她就知道他若真的了解她,自然會說出交易的話來,結果真是如此。


    “你太風輕雲淡,看得讓人驚心,到底什麽人才能看出你的真心?”禤鸞垮下臉來,似嗔似怨的埋怨著,“你答應日後助我攻天,我就將他三人放回。以一換三,你不吃虧。”


    “你用三個凡人的魂魄,換我為你謀逆作亂驚動天庭,這還叫做‘我不吃虧’?”淩紫沁冷下臉來,聲音泠泠咄咄逼人,目光更是冷冽,“諸天萬千無數如幕上星辰,你以為我是千手千眼不成!禤鸞,交易不是不可以,但不是這樣玩的,你開出的天價,我不接受。”


    “先別急著拒絕。”禤鸞輕笑,揮手間一陣黑風襲向斷牆,兩聲沉悶的響動之後,夜無殤和沐璿從斷牆滾落,兩人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翀白素連忙走過去,伸手搭脈,又檢查各處,確認二人無恙,又向著淩紫沁點頭。


    “凡人不是常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算你不願幫我,但是這兩個人,我完好無損的還給你。”禤鸞笑道,伸手在她肩上輕拍,“你我是故交,我沒有貳心,你不必一直提防。”“莫少白,我也要一起帶走。”淩紫沁也笑道,隻是笑容微寒鋒利不減,“你將他放出,篡天之事,不是沒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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