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一日兩命


    子夜,天山半山腰。


    莫少白坐在床榻邊緣,拿著布巾輕手輕腳的擦拭著帝君的麵頰,熱水將他的手指燙的微微泛紅。莫欽承臉上的髒汙是十分厚重的一層,他擦了又擦,直到銅盆裏的熱水換上第三遍,帝君消瘦的麵頰才漸漸露出原本的顏色。慘白,有汙濁覆在其上時,他覺得隻是蒼白了一些。畢竟在暗無天日的密室中度過兩月有餘,滿麵紅光是絕不可能出現的場麵,但是莫少白也不曾想過帝君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莫少白是懷恨在心的,特別在得知淩偌寒才是真正的皇太子,多年之前就被帝君保護得極為周全,送出宮去,又處心積慮的將他迎回宮中時,恨不得立即將那一對父子力斃當場。即便是在囚禁了莫欽承,並且親手廢掉帝君的元靈根基之後,他也一度覺得這樣的懲罰對一個騙了他整整二十年的人,並不算過分。


    可是,他沒有想過要莫欽承去死。


    在東海鬼城建木,無聲無息出現的異人,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淩偌寒。如今帝君的話也佐證了淩偌寒甘於安守本分,永遠成為淩府嫡子,而不是莫氏皇族的事實。


    像是在迷霧重重的泥潭中繞了很大一個圓圈,最後才發現他被他輕而易舉的傷害的那個人,其實並沒有想要害他的念頭。一切關於被欺淩的臆想,都隻是他的無端的妄測。


    手下的動作因為心事起伏不定而變得失去準頭,莫少白痛苦的扔下布巾,在客房中不停的踱步。每走過一圈,就忍不住轉頭去看仍舊沒有醒來的帝君,莫欽承,他陪著雲陌帝君來到這裏,不僅僅是為了保護他而已,更是為了得知關於十九年前那次四國皇嗣的東海之行。莫少白完全不記得輝星龍盤之後發生過什麽,無論如何回想,就是無法記起。


    缺失的回憶再也找不回來,失落和恐懼並存。


    門外響起輕巧的腳步聲,侍衛將來人送到門口,就立即悄無聲息的離去。


    莫少白深吸一口氣,知道冷瞳的到來簡直就是天大的幸事,能夠欺瞞過世人濁眼的麵具有很多,但是都比不上邪醫族長親自動手的易容。


    客房大門很快被推開,一個麵無表情的少年從門外走進來,目光清冷的落在玉王臉上,完全沒有要問安的打算。少年的目光凜冽,將雲陌玉王從頭打量到腳,“我奉家師之命前來。”


    莫少白呼吸一滯,被少年的目光看得背脊閃過一陣刺骨的冰寒,不屑的神情似曾相識!


    可是他非常清楚,他從未見過這個少年,“你是冷瞳的弟子?”


    “冷琰,孤兒,從師姓。玉王還有什麽想問?如果沒有,那是再好不過。”化名為冷琰的少年,臉上的生疏拒人於千裏之外,無視於玉王在雲陌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權勢,絲毫也不避諱他對玉王的厭惡。此時的冷琰尚不知道,今夜於他而言,絕不隻是礙於師命被迫前來這麽簡單。


    這樣的厭惡,莫少白隻在一個人眼中見過,但那也隻是一瞬。


    “你之前見過本王?”莫少白的目光從少年腰間的藥匣上一閃而過,冷琰如此厭惡他,為何又要前來?邪醫一族向來行事詭異,也許隻是毒物讓他變得不大正常?


    “不曾見過這樣的玉王。”冷琰冷淡的看向玉王,與其說是看,還不如說是瞪著他。


    “玉王不必再耽擱下去,有什麽話,可以去問我師父,我隻是奉命前來,為人易容。”冷琰走向床榻,卻被莫少白攔住。玉王一動手,少年驟然向後退去,身形極快的躲過伸向他的手,同時步法也十分獨特。


    莫少白沉下臉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步法,看來冷瞳讓這個弟子獨自前來,確是對他的實力十分信任。不過,想冷琰這樣輕而易舉躲過他的擒拿的人,絕對不該是這般年紀。


    “玉王請自重!坊間傳言,玉王被退婚之後性情大變,轉而喜歡男色,草民自問沒有幾斤幾兩,承不起皇族厚愛。不懂情趣又不會迎合玉王的嗜好,交歡,歡從何來?玉王還是從皇親國戚裏挑選更為合適,比如汐夷蘭太子,他就是個不錯的人選。”冷琰冷哼一聲,冷淡至極,目光慢慢轉向另一側,“何況玉王的姿色,不合我心。”


    莫少白駭然變色,再次出手擒向少年,冷琰這一次卻不躲反而上前一步,剛剛好將咽喉遞到玉王手上。莫少白恨不能一把將他的脖子掐斷,蘭臻之事是他一生的恥辱,怎能讓別人隨隨便便放在嘴上當笑料!


    “惱羞成怒。”冷琰低低的笑了一聲,目光邪異,從下至上掃過莫少白,“坊間傳言並非空穴來風,雲陌玉王果然同蘭太子春風一度嗎?蘭臻的滋味如何?有沒有好過神族後裔?”


    莫少白屏住呼吸,一瞬不轉的死死盯住少年,“你到底是何人!為什麽……”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要人不知,除非斬草除根,做得幹幹淨淨。”冷琰低聲笑道,同時上前一步直逼玉王,“玉王要動手嗎?邪醫一族,絕非百裏雪林一支,如果我說,不久之後,邪醫就會重新投入巫山懷抱。玉王敢動手嗎?”


    “剛才,隻是無心之失,本王無意冒犯,還請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莫少白咬牙切齒,半晌一根一根鬆開手指,少年邪氣凜然的笑容刺進他眼底,他如此行事,一定是出自冷瞳授意。邪醫重歸巫山,意味著什麽,莫少白非常清楚,世家正在暗中勾結。


    少年將這件事毫不顧忌的說出口,就是塵埃落定已成定局的意思,不怕皇族從中作梗。


    “你是高高在上的玉王,草民高攀不起,更不要說怪罪。”冷琰嗤笑一聲越發冷淡,伸手整理衣衫,隨後目光示意床榻中央的帝君,“玉王可以讓開了,我沒有許多時間耗在此地。”


    莫少白皺眉不語,如此敵視,他怎敢將帝君交到少年手上?


    “本王不記得曾經有你有舊,若是本王此前曾經得罪過冷公子,公子直言,本王一定盡力彌補。”不得不放低姿態懇求,即使心裏有一千萬個不情願,莫少白也要忍耐。


    “你是皇族,我隻是街頭庶民,你我從未有舊,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隻是我不喜玉王種種言行,因此不願前來。如今站在這裏,隻是礙於師命,不得不為。”


    冷琰收斂目光,如同妤姝所說,玉王疑心深重,還是小心為妙。如果玉王知道他的身份,一定會立即將他掠進宮中囚禁,看看床上的莫欽承就是最好的佐證,一國之君尚且如此,何況他一個將軍府的庶子。易容後的淩洛斐藏身在麵具後打量著莫少白,心中更加確定頭頂君子如玉名號的莫少白,實則比起那個風流名聲在外的巫醫神子要差上許多。


    明明恨不得立即動手將他殺掉,嘴裏還說著要彌補的謊言,他欠大姐的七年癡纏,還有之後屢屢傷害,怎麽能彌補得了?


    “不知哪一件事惹得冷公子不悅?”莫少白自問除天女之事他確實虧欠之外,從不曾做出虧待普通庶民之事,這些年來他沒少為雲陌百姓請命,不少苛捐雜稅和地方徭役都是他做主廢除。冷琰說他是孤兒出身,莫非他父母的死與他有關?


    “玉王不必多說,縱然是稀世珍寶,也有不討人喜歡的一麵,何況是權勢極致的皇親國戚?玉王就當成是草民心生妒忌罷了。”冷琰格外冷淡的回答,“怎麽?難道玉王覺得隻要皇族一出麵,庶民就應該焚香沐浴頂禮膜拜不成?就算別人是如此,我也絕對不會低三下四奉你為尊就是。玉王,你到底還要不要救他?師門有命,我不會在外麵滯留一夜,天明之前一定要回到雪林複命。”


    “冷公子如此行事,本王不敢將父皇交在你手上。”莫少白並不打算真的拿莫欽承去冒險,他就帝君帶出璟月宮,就是為了保護他一命。


    “他是你的父皇,又不是我的父皇,你擔心他如此如此,我與他何幹?既然玉王不放心我,何必還要叨擾邪醫一族?單你的時間性命寶貴,別人就偏要圍著你們打轉?莫少白,恕我多說一句,你太自以為是了,世人無求於你,何必看你眼色?你不相信醫者,就不要求醫,你擔憂邪醫一族正邪未定,何必累我師門?告辭。”


    冷琰說完,夾住藥匣子轉身就走。師父並沒有說一定要救他不可,隻說一切都有邪醫一族為靠山,要做什麽,都沒有後顧之憂。


    “冷公子慢走!”莫少白立即追上去,擋在門前,“既然來了,何必這麽快就走!”


    “玉王,你不信我,我也不喜歡你,兩不相欠對彼此都好。”冷琰側過一步,他的醫術並不高明,師父說這一次就是盡力而為,他隻是前來為帝君做一張假臉,至於其他就是隨機應變,早在他出門之前,妤姝妹妹就說過,不必多事。


    “冷公子名師高徒,本王心急如焚,有得罪之處,還請冷公子多多擔待。不要與我計較,一切都是我的錯。冷公子,請。”莫少白再退一步,讓開客房正門的位置。


    他相信冷琰不會就這樣離去,雖然不知少年對他的成見從何而來,但是少年對他異樣的熟悉,讓莫少白隱隱覺得他的身份絕對不止是被冷瞳無意中收留的街邊乞兒。


    這件事他可以日後再細細追查,如今除了邪醫還能以世間門派的身份插手此事,其他醫者已經不可能冒著被世家皇族兩廂夾擊的風險,來解燃眉之急。


    冷琰皺眉,猶豫片刻,立即轉身走回床榻邊,利落的打開藥匣,從裏麵取出十幾隻小巧的瓷瓶。依次將瓷瓶中的藥汁藥粉倒在昏睡中的帝君臉上,十指連連輕動,將藥粉與藥汁迅速揉開,未及一刻,一張緊貼在臉上的麵具漸漸顯出雛形。


    莫少白站在床榻邊,看著少年取出閃著寒光的鋒利銀刀,將多餘的藥粉割去,又飛快的修飾著麵具的五官,一顆心懸在半空中。隻要刀法稍偏,莫欽承的臉就會毀在刀下。


    他如何自信,竟然都不需要提前準備嗎?疑惑突起,鳳目中暗芒凝重,冷瞳何時收了這麽一個厲害至極的徒兒,他竟然不清楚。上一次發病到雪林時,冷族主身邊還沒有如此得力的幫手。


    “玉王影響到我了。”冷琰突然停住行雲流水的動作,抬起頭的同時,手中的銀刀驀地飛出,堪堪擦過莫少白的麵頰,嗖的一聲釘上床柱。


    “玉王,你站得太近,擋光。”冷琰的聲音極冷,說完隨意在莫欽承臉上揉了一把,將殘餘的廢料全部取走,床榻中央的老者,已經徹底變成另一個人。


    玉王為之氣結,倒退一步,咬著牙讓到一旁,終於想起少年開口的鋒利與淩紫沁如出一轍!他是逃走的淩家人?驀地上前一步,出手襲向少年,三分力道兩分巧勁,有試探的意思。


    “活膩了嗎?”冷琰再次使出詭異的步法,躲過莫少白的擒拿,與此同時素手揮出一片煙霧,直逼莫少白麵門而去,煙霧刺鼻,成淡黃色。


    莫少白驚愕後退,沒想到少年的反應如此迅速,兩人相距不過兩尺,冷琰手法特別,他隻覺得眼前一片昏黃,猛然向後退去,人撞在床柱上,背脊生疼。


    煙霧雖然刺鼻,卻並無感到異樣,莫少白臉色難看,他確實太心急冒失了些。


    “莫少白,師門之命我已完成,我師父可沒說要我對你禮遇有加,你最好認清現狀。”莫欽承臉上的麵具此時已經徹底成形,原本他還打算另外精修一番,不過此時再也沒有心情同玉王糾纏下去。難怪大姐不願意收留玉王,用人疑人,翻臉如同翻書,玉王之心太過輕狂。


    “你和淩紫沁是什麽關係!”莫少白微眯鳳目,仔仔細細打量起少年,冷琰身形纖細,臉色瑩瑩,看上去並不像是將門子弟,倒是活生生的世家公子未成人時的模樣。眉眼清冷,睥睨天下,清秀之意溢於言表。


    一個人的麵容可以更改,氣質卻偽造不出,冷琰若是將門庶出,絕不會氣質如此。


    “真是笑話!你以為人人都會看上雲陌太子妃不成?你喜歡的,別人就一定要去爭?莫少白,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可笑的一人,天下間再無一人能夠出你之右。”


    冷琰揮手間,將瓷瓶收回藥匣,動作幹淨利落,“你問我,我倒是想要問你,淩紫沁是你何人?過去她是雲陌太子妃,你不過就是玉王。今日她抽身而退,你又是何人?”


    莫少白正要辯駁,床榻中央的帝君突然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似乎正從睡夢中幽幽轉醒。


    冷琰見玉王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頓時一個輕身,從他身邊閃過,推窗躍出,無影無蹤。


    莫少白追到窗口,可是哪裏還有少年的身影?再往別處看,隻見蒙蒙月色裏下,山腳的小路上停著一輛馬車。片刻之後,門外腳步聲傳來,侍衛神色匆匆,帶來不好的消息。


    莫少白將木窗閉合,知道此時就算去追少年也追不回,而且他也不想與邪醫撕破臉皮。


    床榻上的帝君隻是動了那麽一下,就又陷入昏睡。侍衛低語幾句,莫少白驟然變臉。


    “何時的事!”莫少白大步向門外走去,旋即又轉身,冷眼瞪向侍衛,“你們守好他!他若有事,為你是問!”


    一騎飛馳在路上,莫少白手心裏全都是涔涔冷汗。


    侍衛帶來的噩耗,偏偏是關於鎮國將軍府。他再快,還是沒有快過那場席卷了整條街的大火,火從何處而起,沒人看到。等到火光衝天時,已經是半條街都陷入火海之中。莫少白以最快的速度調動禦林軍試圖救火,但是收效甚微。


    莫少白趕到時,平日裏受過將軍府接濟的百姓和奉命在暗中保護將軍府的將士已經忙得焦頭爛額,莫少白顧不得火勢熊熊,幾次想要衝進去救人,都被怒焰推拒在外。


    大火燒了整整半夜,重建不久的鎮國將軍府在火中劈啪作響,化為廢墟。


    天際露出第一縷日光時,驟雨不知從何而來,終於將一夜大火徹底撲滅。


    莫少白臉色發黑的看著侍衛在廢墟下方挖出三具焦黑的屍體,屍體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隻能勉強透過身邊殘存的配飾看出是兩男一女。


    百姓漸漸散去,隻有少數幾個不怕死的地痞還留在一旁看熱鬧,順便偷東摸西的看看能不能從中撈著一些好處。禦林軍忙著翻找著是否還有殘餘的火堆,半夜大火讓他們疲憊不堪。


    莫少白一人對著屍體,半晌才開始查探屍體的死因,直覺告訴他,將軍府起火不是一場意外。果然,兩具男屍後腦的位置都有一處深陷,似是被重物擊中,女屍脖頸有勒住的痕跡。


    再繼續看下去,女屍手腳竟然全部被人折斷,下手殘忍,令人發指。


    “厚葬。”莫少白策馬飛奔絕塵而去,將屍體和廢墟全部扔在身後,他知道,這樣一場大火之後,淩家與他,再無一心的可能!


    一日之後,鎮國將軍府被人縱火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莫傾城,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傳到邊關寒月大營,玉王以最快的速度宣布破例為淩府二夫人戴孝。


    可是噩耗遠不止茗清韻這一樁,兩日後,更大的噩耗從天山小寺中馬不停蹄的進宮,莫少白握著那封薄薄的密信,鳳目凝重再不見一絲光亮。帝君莫欽承駕崩,死於窒息,脖頸上一條金色的絲絛,生生將他勒死。莫少白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掩蓋住這件喪事,於是天山上又新添數十為帝君陪葬的大內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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