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竹節蟲的暗戀


    今天仍如往常一樣,放學後就到二樓的圖書館,坐到我的老位子──窗戶旁邊從後麵算來第三張書桌,拿下眼鏡長籲了一口氣,緩和自己緊繃的情緒。


    現在是六月初,運動類社團正如火如荼地準備地區大會,因此最近來圖書館的學生不多,讓人感到安心。在這裏,高大的書架一列一列地聳立著,書桌旁架有隔板,因此不必在意別人的視線,對我而言,這是唯一能鬆口氣的地方。


    我放學後到這裏坐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念書、休息或打發時間,沒有參加任何社團的我,不會特地留在討厭的學校做這種事,我坐在這裏的真正理由是──為了看我暗戀的女生。


    從圖書館的窗戶可以清楚看到大樓門前的廣場,守在這裏等著看結束社團活動要回家的她,已經成為我的習慣。


    她的名字是幹琴子,我們是在國三的時候認識的,現在她也是這個學校裏唯一認識我的學生。


    一天看一次她的身影是我校園生活的樂趣,她如果請假而無法見到她時,甚至會加倍感受到一天的疲憊。


    我自己知道這是極具風險,而且有些近似跟蹤狂的行為。女孩子對視線都很敏感,男生在看著自己的哪裏之類的,絕對是時時在意著,就算是文靜的幹,應該也不例外。如果幹發現了我的視線,一定會覺得「好惡」而討厭我吧,「二年七班的森田友二是悶騷的色狼」這種傳言會在學生之間流傳開來,然後說不定會像國中時一樣,被人在後麵指指點點,而被大家討厭,如果情勢變成這樣,我就無法再來上學了。


    我自己那麽討厭被別人注視,卻躲在一旁偷看女生,真是卑鄙……我雖然明白,卻無法製止自己。我每天在教室裏隱藏氣息,盡可能抹殺存在感,持續著這種像竹節蟲般的學校生活,因而一直悶悶地為色情妄想所苦。


    最近我幾乎沒辦法集中精神在念書或者興趣上,一邊算著微積分,一邊想著國中時的酸甜回憶;背英文單字時,卻聽到動畫角色在我耳邊喃喃念著台詞;計算著化學方程式,眼前卻浮現起寫真女郎的笑容;在學校時也不例外,看到穿著夏季製服的女生,心頭就不禁小鹿亂撞,我覺得自己的心幾乎快被色情妄想支配了,總有一天真的會跑去襲擊女生,為了防止這種事發生,隻好像這樣偷看著幹,勉強壓抑住自己的欲望。


    ……我從書包拿出化學ib課本、筆記跟文具用品,放到桌上,裝做在自習的樣子,雖說人不多,還是得避免圖書館裏的學生覺得我很怪異。


    ──我為什麽會變得這麽膽小呢?


    我不由得歎了口氣。


    雖然我從來都不喜歡自己。


    我知道幹什麽時候會從大樓門口出來,也知道社團星期幾休息。現在時間還早,我將眼鏡放到書桌,趴在桌上等候著。一閉上眼睛,腦海裏自然浮現國中時的回憶……


    我跟幹琴子是在國三時認識的,因為換座位而坐在一起這是一切的開始,如果沒發生這麽好運的事,我想我們一定連話都不曾交談過吧。


    水汪汪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淡小麥色的肌膚,感覺有點像南國的……衝繩出身的偶像,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留到頸部的黑發用藍色發圈紮在後腦勺的下方,如果綁在比較高的地方就是所謂的馬尾,應該會感覺比較活潑,但這個發型卻給人認真、穩重的印象。身高跟我差不多,換句話說,我在男生當中屬於比較矮的,她則是女生中比較高的。她的身材相當苗條,甚至讓人擔心她是否有好好地吃飯。還有,那個地方,雖然我也很厭惡自己竟然注意那個部位,不過,嗯……就是所謂的洗衣板吧,胸部還沒完全發育。


    另外,她那小麥色的肌膚,並不是因為參加運動類社團或是喜愛戶外活動而造成的,是天生黑色素比較多吧。如果一定要分類的話,她應該是室內派的文組,擅長彈奏鋼琴,告訴我她有這項特長時,她本人倒是顯得很謙虛,可是文化祭班際合唱比賽時,她伴奏得相當精采,我對對樂器、音樂可說完全沒轍,會欣賞如此的她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我眼中,幹的所有一切都深具魅力,比方說,她那稍微帶點鼻音的獨特嗓音,光隻是在一旁聽著,我就全身酥軟。不過,她是否會對自己胸部很小、皮膚不夠白皙感到自卑呢?對我而言這些都不是缺點,可是說不定她很在意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而有自卑感,幹的個性很文靜,或者該說是沒有精神,總是駝著背,明明擁有充滿魅力的大眼睛,卻老是低著頭,……不,她和熟識的朋友說話時,卻笑得非常開心,所以或許是,平常保存精力,時候到了才全部爆發出來的類型吧,但二者之間的落差實在太大了,讓我不禁懷疑她跟朋友在一起時,其實是相當勉強自己的。


    因為想知道有關幹的事,我下意識地收集著有關她的資料,她父親是個醫生,她就像溫室裏的花朵般被養大,這是我從旁聽到她被朋友取笑裝清純而得知的,不知道是否和這有關,隻要男生稍微逗她一下,她就一副快哭出來似地求饒:「不要這樣啦……」。


    盡管如此,幹卻主動對坐在旁邊的我說話。


    「那……課本,可以借我看嗎?」


    「森田全部答對了,好厲害喔。」


    剛開始,隻有在忘記帶東西或交換改考卷的時候才有這一類的對話,大概是因為緊鄰而坐卻不說話,總覺得有些尷尬,迫不得已才跟我說話的吧。


    ……我原來是這麽想的,可是不久之後,她開始跟我聊天了,比如說──


    吃午餐時,鄰近的女生包括幹在內,把桌子並在一起,談論著什麽血型比較相配,不用說,我當然是自己一個人吃。「啊!幹是a型啊……」我邊這麽想邊豎起耳朵傾聽。


    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對我說:


    「對了,森田。」


    「……嗯?」我對突如其來的事總是反應很慢,「什、什麽?」


    「森田是什麽型?血型。」


    「呃……,我是o型。」


    「咦?不是a型嗎?」


    「……嗯。」


    「什麽嘛,我還以為我們都是a型呢……」


    「琴子妳幹嘛突然問森田啊?」


    「如果血型一樣,會怎麽樣呢?」


    「不、不是那樣的啦,我隻是想問看看而已,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真的沒有喔,森田。」


    幹被朋友取笑了。


    即使是這種沒內容的對話,也會令我興奮不已,光是意識到那雙眼睛正注視著我,我就麵紅耳赤,無法正視她。


    ──這麽說來,好像從那時候開始,幹成為我學校生活中唯一的正麵因子。


    沒錯,幾乎所有的事都是負麵的。


    ……這讓我想起不願想起的事了,也就是被欺負的事。


    國中的時候,我不斷被男生欺負,對他們而言,或許隻是作弄我一下,但即使換個說法,仍然無法說那些行為是正當的。


    總之就是東西常常被藏起來,我經常因為自動筆、橡皮擦不見而無法修正文字,也曾經因為作業不見而挨老師罵,想要回家時卻發現鞋子不見了,沒辦法隻好穿拖鞋回家,隔天到學校一看,鞋子又好端端地回到鞋櫃。最慘的是眼鏡被藏起來那次,午休時稍微小睡一下,起來時卻發現拿下的眼鏡不見蹤影,桌子抽屜、書包到處都翻遍了仍是找不到,直到聽到走廊上的男生在竊笑,才終於察覺並不是自己的錯,他們正嘲笑著一臉困擾找著東西的我。


    並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即使客觀來看,那還是叫做欺負。


    其它還有……,對了,因為自己的綽號而被欺負,我本名叫森田友二,因為跟一個藝人同姓,而被取


    了「塔摩先生」的綽號,個子不高這點也跟那個藝人一樣。也不知道是誰起頭的,在遭到欺負之前就已經被大家這麽叫了,所以並不見得有什麽惡意,不過──


    一天午休的時候,班上的兩個大塊頭男生朝我走過來,一把搶走我的眼鏡,然後幫我戴上太陽眼鏡(那個藝人的注冊商標),硬是要我模仿那個藝人。


    「快點,問問看『剪頭發了嗎』,不然就說『進一下廣~告』。」


    「快點說,不然眼鏡不還你喔。」


    我不肯模仿,肚子就砰砰地挨了一拳。


    「喂,怎麽擅自把墨鏡拿下來。」


    頭也被揍了一拳。


    類似的暴力事件多不勝數。


    倘若沒有幹的話,我可能早就拒絕上學了。


    ──已經夠了,我想去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一個人平靜地過生活。


    欺負事件不曾間斷過,一個念頭逐漸地在我心中萌生,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不上那些家夥大部分會去念的當地高中,而到遠地的高中讀書,讓人際關係重新開始,過著不受任何人注目的生活。


    我的誌願是珠山三高,位於距離我家要搭三個半小時電車(換兩次車)的地方,在過去五年中,我們學校不曾有人到那裏念高中。


    珠山三高──正式名稱是縣立珠山第三高等學校,是縣內首屈一指的升學名校,在東北地方名聲相當響亮。此外,那所學校還有一項著名的特色,就是每年都更換製服的顏色,款式方麵倒是維持不變,男生是高領製服,女生則是水手服,但顏色上則按照酒紅色、深藍色、苔蘚綠的順序逐年更換,讓人一眼便可辨認是幾年級的學生,在女生當中時常引發哪一種顏色比較帥(可愛)的爭論。


    可是,對於被迫留級的學生而言,卻是非常殘酷的製度,如果穿著原來的製服到下一學年的班級,絕對會相當顯眼,不想那樣的話,就隻好重買一套了。為了因應這種製度,聽說各社團都有畢業生留下來的製服,但是未必有適合的尺寸。


    為了維持升學名校的名聲,沒有補考的補救方式,所以留級似乎是常有的事。


    雖然聽到的傳言如此嚴苛,而且偏差值很高也是想當然耳,我卻絲毫沒有動搖。老是孤單一個人的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念書,所以成績並不差,我並不認為這是自不量力的挑戰,不過要相當努力就是了。


    我認為自己的確相當努力,支持著我的是「斷絕與其它人的關係」這個消極卻強烈的意誌。我專心一意地準備著考試,即使沒有參加運動會或畢業旅行,也絲毫不覺得遺憾。


    這段期間,我的決心也曾動搖過,那當然是幹造成的。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文化祭結束後沒幾天,發下升學調查表的時候。


    雖然已經不坐在一起了,幹卻特地跑到我旁邊問我:


    「塔摩先生,那個……你已經決定要考哪裏了嗎?」


    「咦?嗯──」突然被她這麽一問,我有些語無倫次地回答道:「我打算考珠山三高……」


    「嗄?為什麽?你不上本地的高中嗎?是要搬家嗎?」


    「不是,我要一個人住……,那麽,你準備念哪所高中呢?」


    「我還沒決定……,不過你好厲害喔,那裏偏差值很高吧。」


    「很自不量力吧。」


    「沒這回事。」幹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我相信你一定考得上!」


    「啊……是嗎……」


    「嗯。」然後她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也努力試試看……」


    那個時候,她已經直呼我的綽號「塔摩先生」,而不是像稱呼陌生人般的「森田」,被其他人這麽叫的時候,感覺很討厭,但幹這麽叫我,卻讓我覺得彼此的距離縮短了,因而相當高興。「她該不會是喜歡我吧?」我拚命地抑製自己這種從被愛妄想演變來的自作多情。


    ……無論如何,因為有這麽一回事,我確實萌生過「跟幹考同一所高中」的想法。


    可是,我將兩個意念放在天平上衡量過後,結果還是選擇成為竹節蟲保護自己。因為,在我心中她是個高不可攀的存在,自己根本配不上她,我想幹就算知道我們將就讀不同高中,也完全不會感到遺憾吧。


    我曾擅自想象幹是否有自卑感,不過,就我本身而言,我確實是相當自卑的,戴著眼鏡的這張臉有點呆呆的,長到不行才去理發店剪的這頭沒精神的頭發,大概隻能用土來形容,戴著眼鏡的人隨處可見,卻隻有我因為眼鏡而被取笑,是不是因為這張臉的關係呢?我曾經想這問題想到睡不著覺。我的視力非常差,不戴眼鏡就無法正常生活,根本不可能不戴眼鏡,如果換戴隱形眼鏡,可想而知一定會被譏諷招搖……不久,我連看鏡子裏自己的臉都覺得討厭,不隻是臉,身材也好不到哪裏,個子矮小,進不了運動社團,而且還弱不禁風的。


    ——啊——,我討厭鏡子。


    思緒拉了回來,我張開眼睛,不知不覺間回憶朝負麵的方向前去,不修正回來不行。


    我馬上伸手拿桌上的眼鏡,因為曾經被捉弄過,總是擔心有沒有被別人偷走。


    我朝下看著大樓門前的廣場,夕陽相當耀眼,中央的鍾塔影子已經拉得相當長,我看了一下鍾確認時間,還好,沒有睡過頭,距離幹的社團活動結束還有一點時間。


    這個廣場有著我和幹之間最深刻的回憶。


    我感覺到胸口陣陣抽痛,同時再度陷入回憶的世界……


    「我相信你一定考得上的,」因為受到幹的鼓勵,一直到考前我都不曾鬆懈,考完之後覺得蠻有把握的。


    在信心滿滿之下,即使結果通知會直接郵寄到家裏,我還是搭電車直接去高中看榜單。


    三月中旬,珠山三局大樓門口前的廣場擠進了許多人。東北的春天來得很晚,三月還下大雪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廣場旁邊積了一大堆雪,陽光雖然已經有春天的感覺,不過北風還是凜冽刺骨,是個不容易穿得合宜的天氣。我穿著深藍色的外套,也許是因為人多悶熱的關係,許多來看榜單的同學把外套脫了,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製服,除此之外,還有為了招攬社員(先行人社)而在此集合的在校生不同的社服,不過再怎麽看還是覺得有點冷。


    我遠離那些人,呆站在人煙稀少的腳踏車停放處四處觀看,這麽一大群人讓我感到頭昏眼花,即使看到那些穿著弓道社、網球社、拉拉隊製服的學姊,也無餘力產生遐想了。


    我閉上眼睛,等待榜單從校舍二樓揭開……。不對,榜單一出來一定會像祭典那般混亂,要平靜下來可能要等好一陣子。


    ——我實在不應該直接來看的……


    我開始後悔了。


    過了一會兒,我張開眼睛,確認一下廣場中央的鍾塔時間。距離發表時間還有三分鍾左右……,這段時間還真是難熬,我再度閉上眼睛,腦海裏自然浮現出幹的身影。


    ——幹應該是上當地的高中吧,她考上了嗎?


    想起來,自從那次的對話之後,就沒再跟幹談論過有關升學的事,我從旁邊約略可以看出她似乎一直煩惱到最後一刻,不過並不知道她到底要報考哪所學校,我已經告訴她我的決定,她也應該告訴我的。


    ……周圍的吵雜聲不絕於耳,因為彌漫著緊張感的關係,氣氛有些異樣,我也完全被卷入那種氛圍之中。


    在這樣的吵雜聲中,我聽到有腳步聲朝我的方向奔來。


    ……?


    「……」


    感覺好像是在叫我……,不,是我多心吧。


    「……先生!」


    一定是我多心了。


    「塔摩先生,塔摩先生!」


    肩膀被人搖晃著,我睜開眼睛,呆呆地凝視著,因為實在難以置信,忍不住拿下眼鏡揉揉自己的雙眼。


    「太好了,找到你了,還沒有公布吧?呼,終於趕上了。」


    我再度戴上眼鏡看著,眼前確實站著穿著駝色外套的幹,她邊喘息邊看著我的臉,沒有綁起來而垂在肩上的柔軟長發被北風吹得四處飛揚,她那將頭發撥到耳後的動作,令我心中某處騷動不已。


    ……唔,不對。


    她不應該會在這裏,縣內的公立高中應該也是同時發榜,她應該在那裏才對呀。


    我雖然想問理由,


    「為、為為為為……」


    卻無法成言。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你是要說這個吧?」幹吞了口口水,調整一下呼吸,繼續說道:


    「因為我也考這裏啊,怎麽樣?有沒有嚇一跳?」


    「嗯、嗯。」


    「因為爸爸的工作的關係要搬來這邊,就報考了這裏,但是因為不想跟大家分開,我猶豫了好一陣子,不過知道你也要考這裏之後,想到不是孤單一人……就好高興……,所以我也下定決心……」


    「咦……可是,考試的時候呢?怎麽沒看到你?」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煩惱到最後一刻,很晚才報名,所以準考證號碼和你的錯開了。」


    「怎麽有這種事……」


    「其實考試的時候我看到你了,不過沒有過去和你打招呼,如果因此影響到彼此的心情就不好了,而且……我想讓你吃一驚,所以……一直隱瞞著。」


    不知為何,她彷佛已經考上般地情緒相當高昂。


    「……啊,你看那邊!」


    幹指著校舍二樓的走廊,可以看見印有錄取者號碼的榜單從那裏垂了下來。


    過沒多久,到處傳來歡呼的聲音。


    「走吧,你一定會考上的,你那麽認真準備,如果我也能考上就太好了,快點,我們過去吧。」


    「等一下,好多人……」


    幹不理會我的製止,拉著我的手腕,穿過四處已經開始拋人歡呼的人群,朝榜單走近。


    我幾乎快要昏厥了,過去雖然也有被人群包圍的經驗,不過現在又有幹在我的身邊,我的心髒急遽地跳動著。


    我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抬頭看榜單尋找我的號碼。


    ……啊。


    「好棒喔,上榜了,你呢?」


    「嗯,有我的號碼。」


    「太好了,太好了!哇,好高興喔,塔摩先生,我們一起好好享受高中生活吧,」


    她好像念著早就準備好的台詞般,緊緊抱住了我,然後喜極而泣。


    我則是因為「考上了」的安心感而渾身無力,因此幾乎是靠在幹的身上緊抱著她。


    「塔摩先生!啊啊啊……」


    一樣高的我們,將臉埋在對方的肩膀上相擁,兩個人都穿著外套,所以感覺不到她纖細的身軀,但光是跟我所憧憬的幹如此接近,便已經讓我的心輕飄飄了起來,她輕柔的頭發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周遭的人也是互相擁抱喧鬧著,所以我們並不會特別引入注目。


    然後,在幹的要求下,用手機拍了合照。


    之後我們一起搭電車回家,大概是累了吧,幹靠在我的肩膀上打盹。


    我忍不住想伸手撫摸她的頭發,但終於還是忍住了。


    我知道她一到「決勝時刻」,便會將發圈拿下來。在純粹隻是上課的平日學校生活中,她總是綁著頭發,但是到了文化祭、畢業典禮等要站在眾人麵前的時候,也就是希望別人覺得自己可愛的時候,她會讓輕柔的頭發自由飛揚,那麽,今天是什麽的「決勝時刻」呢……?


    ……我一直處在緊張之中,結果徹夜未眠。


    這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我的意識再度回到現在,一邊看著窗外一邊托腮思考著。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自己還真是大膽,幹也一樣,是因為考上的喜悅而情緒亢奮吧,她平常並不是那麽積極的。


    我和幹能夠穿上深藍色的製服(根據校內的說法就是青製服),高興得無法置信。


    雖然如此,我想一個人像「背景」般獨自過活的目的,卻因為幹跟我進了同一所高中,而無法完全達成。


    於是我加倍努力成為「竹節蟲」,就像它的姿態一樣,在教室角落隱藏氣息,盡量抹殺存在感。


    我成功了,入學以來應該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跟周遭的人隻維持著最低限度的交談。


    然後,跟幹也變得疏遠了。


    好不容易進了同一所學校,一年級跟二年級卻都不同班,見麵的機會幾乎是零,幹沒有再跟我說過任何一句話,彈得一首好琴的她活躍於合唱團擔任伴奏,大概是因為忙於練習,沒有時間跟我說話吧?不……或許她本來就沒理由要跟我說話。


    要我主動跟幹說話我是做不到的,我不敢進入別班的教室,就算在走廊遇到,也沒有勇氣叫她,而且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最重要的是,若是被誰看到我跟她說話,一定會產生「那個跟幹說話的陰沉男生是誰啊?」的疑問,然後留言滿天飛,不但會對幹造成困擾,我也會遭受到各方關愛的眼神,因為失去了「背景性」,這可萬萬不行。


    我雖然喜歡幹,但既不可能告白,也不期待與她有任何進展,乖乖地過著本來設定的竹節蟲生活比較實在,我這麽告訴自己。


    ……發榜時照的照片到現在都還沒收到,我對這點是有一點遺憾,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由於過著竹節蟲般的生活,對精神造成相當的傷害,逐漸地就被色情妄想所支配,隻好每天像這樣從遠處看著她,日子過得真的很鬱卒。


    ——啊。


    看見幹從大樓門口走出來了。


    我停止回想,牢牢盯住了視線。


    她平常都是跟同社團的人一起回去,不知為什麽今天是單獨一人。


    她佇立在鍾塔的下方,用雙手拿著書包,垂著頭,像是在等誰的樣子。


    ……我有不好的預感,總覺得接下去發生的事我不應該看。


    ——沒有跟朋友一起回家,所等待的對象……


    可是,我卻無法移開視線。


    今天的幹還是那麽可愛,由於才剛換季不久,夏季的水手服看起來還很有新鮮感,非常適合她纖瘦的體型,不算短的裙子,可以看出她拘謹的個性。


    一陣風吹過來,吹拂著她沒有綁住的及肩長發、水手領以及裙子。


    那身影不知為何卻引起我的不安,在此之前那總是讓我著迷不已的……


    ——對了。


    發現了,是「決勝時刻」,我每天都在這裏看,所以知道那個法則進了高中也適用。


    然後,我的不安果然成真了。


    過了不久從大樓門口走出一個男生,他跑到幹的身旁,幹抬起頭微笑著,兩個人不知道說些什麽,一起並肩離去了。


    男生是紅製服,也就是三年級,個子很高,留著咖啡色長發,襯衫露在外麵,看起來有點不良少年的厭覺,皮膚比幹更黑,雖然隻是遠看,但我想他就是所謂的傑○斯型的帥哥吧。


    我拿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仔細再看,那光景並沒有成為幻覺消失。


    兩人走出校門,下了坡道,足見是屬於一起回家的交情。


    看到那種背影,我在桌上緊緊地抱住頭。


    ——周圍的男生怎麽可能隻是靜靜看著幹什麽都不做嘛。


    當然,我沒有嫉妒的資格。


    幹會跟我變得疏遠,原因完全在我,在我變成竹節蟲那刻,就形同放棄


    了幹……


    從明天開始,再也不能在這裏看她了,我不想再看到討厭的情景。


    再也沒有什麽能夠勉強製止住我了,我失去了翻騰在腦海中從色情妄想裏維持理性的方法。


    ——慘了,我已經沒有控製自己的自信了。


    心靈一旦被欲望駕馭,任何女性都會成為對象,總有一天會在夜路上襲擊路過的女生,女生一定會尖叫,膽小的我自然會感到害怕,想要逃走卻怎麽也跑不動,聽到尖叫聲跑過來的大人一把將我抓住,然後……


    我的腦海裏不斷浮現著自己悲慘的前途。


    ——我…已經…不行了……


    噗通。


    突然,我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我肚子下方湧上來。


    像大氣泡般的東西逐漸上升。


    不久,氣泡破裂了,我聽見好像是呻吟的聲音。


    「……要……形……友」


    什麽?


    在說什麽?


    「……要……形……友」


    再一次。


    再說一次。


    「我想要人形女友。」


    ——對了……


    我馬上明白這是什麽聲音。


    那本書上所寫的「願望」,指的就是這個吧。


    自己的身上終於產生「願望」了啊。


    現在的我也許有能力做出「魔像怪」。


    我這麽想著。


    *


    一般說到魔像怪,便會想到奇幻作品中常出現的在石頭或黏土裏注入靈魂的怪物,那當然是虛構的故事,我在國中以前也認為那隻不過是rpg中出現的敵方角色。


    但是,在某家二手書店發現有關魔像怪的書之後,我開始認為「說不定真的有」。


    那家二手書店是我搬到這裏沒多久後發現的,不時地就會去那裏逛一逛。書店的名字叫「片倉書店」,距離我住的公寓走路約三分鍾,是位於坡下的地上三樓、地下一樓建築,地基不是很大,所以給人狹長的感覺,走進裏麵後,也許是因為有書架的關係,感覺更為狹隘。生意不是很好,掛著「監視攝影機錄像中」的廣告牌,在每個樓層都有監視攝影機在錄像著。順手牽羊對二手書店來說,似乎是攸關存亡的問題,雖然不知道攝影機是真的在錄像,或者隻是做個樣子,但多少應該有些遏阻作用。


    地下一樓主要擺放專業書籍,一樓是漫畫、雜誌,二樓是文庫本、新書,三樓則是外國書,客人大多集中在一樓、二樓,我也常到地下一樓,那是為了挑選化學的專業書。


    我對化學非常著迷。


    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從國中開始產生興趣的。剛開始連使用本生燈都感到害怕,但不了多久就發覺實驗真是有趣得不得了。


    我成了「物質好萌」的狀態……。沒有啦,這是我自己發明的詞,不過從準備聯考那時候開始,我就有了這種感覺。化學中所使用的每一個物質就像rpg的寶物,看起來充滿個性與魅力,直接跟化學老師說了之後,他私底下給我看了許多物質(當然是瞞著大家偷偷看,我再三地對老師強調,如果上課中說「每個同學都像森田這麽喜歡化學就好了」,會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比如說,碳因為共價鍵的結合方式不同,可以成為石墨、鑽石或者碳簇這種類似足球的物質,我雖然具備這種知識,但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工業用的鑽石,那是略略偏黃的小型結晶,以寶石而言似乎一毛不值;因為環境問題而成為話題的臭氧味道也讓我聞了,果然有蒜臭味;也看過鈉片在水麵上燃燒;酚酞的紅色噴泉則是一邊忍受著阿摩尼亞的臭味,一邊進行實驗;純粹為了表現化學的趣味性,老師還教我製造黑色火藥的方法,雖然並沒有讓我實際動手做,不過隻要材料具備的話,我想自己應該做得出來,當然,我並不打算用來傷害別人……,等等等等,可說多得不勝枚舉。


    我想知道更多更多的物質,於是到二手書店翻看大學用的化學專業書,當然,內容很艱澀難以理解,不過,光是看將等以線結合起來的複雜有機化學公式,就覺得很有趣。


    總之,如果有時問的話,我就會去「片倉書店」的地下室。


    然後,正好是去年的這個時候,開始到那邊約莫過了兩個月的某一天,我在放學回家途中,在化學書的書架上發現了那本書。


    我和平常一樣站著看書,穿著天藍色圍裙的打工小姐走了過來,開始整理專業書區的書架,我雖然覺得有些尷尬,但仍然繼續靜靜地站著看下去。


    小姐開始把書放上架子,在書店內部跟這裏來回走動著。


    「……」她抱著好幾本書一直站在我的右邊,盯著我看。


    「……啊,不好意思……」


    我察覺到她的視線,向左移動了一步,她於是開始整理起那個地方……。直接跟我說不就好了,那個人卻無言地訴說著:「你擋到我了。」她不喜歡說話嗎?我假裝在看書,暗中觀察工作中的她。


    她比我高了許多,連放在上層的書也能輕鬆拿到,留著有點波浪的長發,至於長相,由於隻從旁邊稍微瞄到,所以不是看得很清楚。


    那位小姐新放到化學書架上的一本藍色封麵的書吸引了我的注意,等她走到別的地方後,我便放回手上的書,拿起那本書。


    平裝本,大小和課本一樣是a5尺寸,厚度不到一公分,封麵是藍底白字,上半部印著《初學操形學》「赤石或火著」,中央畫著同樣是白色的大六芒星,封底印有條形碼,定價是一千二百元。


    以專業書來說算是便宜的,不過光看書名好像是入門書,或許算是合理的價錢。不過,我從來沒聽說過有「操形學」這個領域,那本書的左右兩旁也沒有和「操形學」有關的書。


    我翻了翻,大致確認一下裏麵的內容。


    前半部寫的大致是高中所學的化學物質基礎知識。


    至於後半部——記載著「魔像怪的製造方法」。


    我非常訝異,竟然有人不把魔像怪視為虛構,而當作一門學問在研究,而且感覺上並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跟其它的專業書籍一樣,論述得相當有係統。


    平常幾乎隻是站在那邊看看的我,這次卻馬上將那本書拿去結帳,因為才剛放到書架上的書,如果錯過這個機會,說不定很快就會被買走了,而且價格是八百元,專業書通常不太容易降價,不過,我卻有撿到便宜的感覺,我懷著雀躍的心情回家了。


    如果買了新的電玩,我的習慣是,熟讀說明書後才開始玩,這一次也一樣,我並沒有馬上著手製造魔像怪,首先把書讀過一遍。


    關於前半段的基礎部份,難易度跟高中化學差不了多少,「魔法物質」那段有些難以理解,不過算了,回頭再慢慢研究吧。


    後半段的「魔像怪的製造方法」,總括來說,要製造魔像怪似乎有三大要素。


    首先是「素材」,也就是成為魔像怪身體的材料,跟奇幻小說不同,好像不一定要用石頭或黏土,任何液體或固體物質都可以,隻要有一定程度的量(依物質而有所差異),形成魔像怪時這些物質就會像細胞分裂般增加體積。氣體的話,很難收集到一定的量,所以似乎不行。


    比方說,要作鐵的魔像怪時,用市售的鋼刷就很足夠了。


    再來是「咒紋」,不是咒文,是紋章的「紋」。所謂「咒紋」,是由「○」、「↓」等幾何符號所組成,像是北歐文字,又像是甲骨文排列起來的文字,引用書裏的話,那是為了「讓物質呈現活性化狀態」,以及「呼喚出必要人類對象的『魂』來與物質結合」所需要的。


    然後是「願望」,這是魔像怪的核心,再套用書上的話:「『願望』是『誰需要誰』」,


    而「那個願望會成為魔像怪的存在理由」,「魔像怪跟人不一樣,沒有一個確定的存在理由就無法存在」,「如果沒有確實成形的強烈『願望』,就無法產生魔像怪」。


    我將功課等事丟在一邊,花了無數天研讀這本書之後,開始按照書上所寫的來製造魔像怪。


    首先要將「願望感受能力」導入自己體內。在模造紙上照著書摹寫了滿滿一張專用的「咒紋」,並在自己的額頭用簽字筆畫上「古」,然後站在模造紙上,以類似祈禱的姿勢雙手在胸前合十,集中精神讓心空無一物……。之後,用簽字筆畫的「咒紋」散發出白色光芒,並從那裏產生帶有熱氣的上升氣流,同時額頭會感到熱度,然後感覺有什麽像星百語般的東西從那裏進到空無一物的心。……「儀式」結束之後,我不敢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嚇得坐倒在模造紙上。房間內本來就充滿著初夏的氣息,不知道是因為熱風的關係,還是對進入體內的異物產生的拒絕反應,我全身是汗,那一天就那樣昏睡在床上。


    隔天,我終於開始製造魔像怪了。將適當的「素材」放在摹寫好相對應的「咒紋」的圖畫紙上,用手觸摸念誦著「願望」,就能作成魔像怪……應該是這樣的。可是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我換了好幾種「素材」,「咒紋」也依照書上的樣本仔細摹寫,應該沒有問題的。


    也就是說,問題出在「願望」上,我應該已經確實導入「願望感受能力」了,卻感受不到願望。仔細閱讀那部份,上麵寫著「一般的願望任何人的心中都存在著,但是要讓它成為魔像怪的核心,必須是加了括號的『願望』,也就是將願望移轉到形而下,這需要相當的壓抑狀態……」,「另外,即使導入了能力,想要了解願望跟『願望』的差別,首先必須察覺到自己的『願望』……」完全不知所雲。


    我的解讀是:「明確擁有自己需要對象的具體意念」。


    我思索著:「我現在需要誰呢?」


    馬上聯想到的是幹,不過,要製造幹的魔像怪總覺得有些遲疑。


    然後,我想起從以前就想要的「人形女友」。什麽時候開始抱有這種想法,我不是記得很清楚,不過先是因為喜歡幹,卻無法實現,因而產生了有「人形女友」就滿足了這種退而求其次的欲望。


    「人形女友」——那是隻屬於我的女孩子,我一個人獨占著,跟其它人沒有任何關聯。她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我一定可以從色情妄想中解脫吧。


    永遠在我的房間等我回家,我做得好時會稱讚我,痛苦的時候會安慰我,需要勇氣時會鼓勵我,跟其它人完全沒有關係,永遠隻喜歡著我,我想要那樣的女孩子。


    所謂「人形女友」,隻要換個名稱,在很多地方其實都可以看到,例如以前的「深閏娟秀」、「大奧」等,男性將自己的重要女性藏在家中深處,不讓其它男人接近;在現在的所謂


    萌的領域中也一樣存在,「主人跟女仆」、「哥哥與妹妹」的關係相當受到歡迎。


    她們無法被稱之為「人」。對於真正的人,我們不可能做那樣的要求,人不可能被誰所獨占,人心會不斷地改變。永遠隻喜歡一個人的事終究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是「人形」的話,如果是魔像怪的話……


    我雖然這麽想,卻怎麽也無法將「人形女友」與具體的形象結合,而且那個願望也沒有製造魔像怪所需要的那麽強烈吧。


    結果,在「願望」這點陷入膠著之後,我終於放棄製造魔像怪。


    現在,在我體內湧起的「我想要人形女友」的意念確實已經具體成形。


    絕對沒錯。


    我終於聽到了。


    我相當確定製造魔像怪必要的東西已經全部具備了。


    第1章六花水


    1


    我所住的公寓位於鏟平山頭後建造的新市鎮一角,從那裏到學校,必須先下山到河川旁的道路,朝下遊的方向走一段路,然後再爬上學校所座落的小山丘,走路的話要花三十分鍾以上,因為坡度還蠻大的,即使騎腳踏車也同樣費力,公交車路線也隻是延著河川走,並沒有上山,其中一半的路程還是得自己走,沒什麽意義又浪費錢,因此我很少搭。


    好不容易才讓父母答應讓我一個人住,所以隻能住在這種租金便宜的地方。


    雖然已經住了一年多,感覺還是很不習慣。


    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家,房間裏黑漆漆的沒有人等著我,也沒有人撫慰我的疲憊。


    我迫切地想要有「人形女友」。


    看到乾同學跟帥哥一起回家,我馬上離開學校,在校門口回頭張望,校舍在耀眼的夕陽照射下,由鋼筋水泥的長方體組合而成的外形,看來跟監獄、醫院沒兩樣。我仰望那棟已經無法救贖我的建築一會兒後,很快地逃離那裏。


    我走得比平常快了許多,身體裏麵「我想要人形女友」的痛楚不斷翻騰著,有種被它驅


    使、催促的感覺。


    回到公寓時,太陽已經下山,房間裏昏暗不明,我打開日光燈,六疊大的房間內,擺著和室桌、書架、床跟電視……,熟悉的房間沐浴在燈光下。


    我的汗已經流到脖子,不過我連要換製服的事都忘了。


    從書架上取出跟參考書排在同一層的《初學操形學》。


    然後開始尋找「素材」,要選什麽好呢?我在房裏四處搜尋了一會,最後在冰箱發現了那個。


    「六花水」——我從小就很珍惜的寶物。


    這個裝在五百毫升寶特瓶裏的水,有著與普通的水不同的性質,在常溫下隻是一般無色透明的液體,不過隻要冷凍之後,就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如果是一般的水,全部會硬梆梆的結凍,但「六花水」不同,會有結晶沉澱在水裏,再放到常溫下後,瓶子裏開始產生對流,結晶會不停地飛舞著。那些結晶就像顯微鏡下看到的雪,以正六角形為基準的不規則碎片大小不一,有跟雪一樣小的,也有像一塊錢硬幣一般大的,用光照射的話,可以看到結晶反射出彩虹色。


    我在小的時候就有了這個東西,但就連父母我都沒讓他們看過,一直藏在自己的房間,搬來這裏時,也很慎重地親自帶過來。


    我從《初學操形學》知道,這似乎並不是化學物質,而是一種魔法物質。在書中,除了介紹「六花水」的名稱之外,也介紹了它的性質:「滲入眼淚的水,在某種魔法的條件下,會出現這樣的性質。」我的「六花水」大概是滲入兒時玩伴的眼淚吧。


    我認為魔法物質跟魔像怪應該有很高的親和性,所以過去也曾經多次拿來當作「素材」試過。


    我將它靠在額頭上,涼涼的非常舒服。


    然後,把準備好的圖畫紙布滿在和室桌上,按照書上摹寫「咒紋」,在當中汗水流到下巴,滴到圖畫紙上。


    ……寫完之後,將六花水放在圖畫紙上。


    準備齊全後,就隻剩下「願望」了。


    我將手伸到圖畫紙上,閉上眼睛,意識著一直在體內確實成形的「願望」。


    「我想要人形女友」——就這樣不斷強烈地意識著。


    不過,此時卻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不是從我的體內,而是從外麵——從「六花水」聽見了「願望」。


    「我想跟友哥哥再見一次麵,然後……」


    我訝異地睜開眼睛,圖畫紙上寫的「咒紋」有節奏地閃爍著,發出藍色光芒。


    跟書上寫的一樣,我第一次看到「活性化狀態」,我心想這次應該成功了吧。


    我呆呆地凝視著那漂亮的閃光好一會兒。


    ……光芒消失了。


    之後,寶特瓶開始喀啦喀啦地振動起來,瓶蓋自


    己開始轉動——砰地一聲,打開了。


    「唔哇!」


    水開始從裏麵溢出,弄濕了圖畫紙。我終於回過神,剛才完全忘了魔像怪在開始啟動時體積會變化,我想拿毛巾擦幹,但它卻以怎麽擦都擦不完的速度不斷溢出,應該說,如果擦掉的話,就形成不了魔像怪了。在我手忙腳亂之際,和室桌漸漸被水淹沒。「對、對了,得儲存在什麽地方才行。」我終於覺悟到這一點,拿起噴著水的寶特瓶走到浴室,放在空的浴缸中央,塞住排水口。


    水馬上開始積存在浴缸裏。


    水位超過寶特瓶的高度時,水噴得更高了,然後——


    噴水變成人上半身的形狀,像果凍般無色透明、富有彈性的東西立在水麵上。


    不久,水停止了流動,水花也靜止下來。


    那漸漸變成不透明的肌膚,以及一根一根逐漸變黑的頭發。已經可以明顯看出是個人。


    是少女赤裸的上半身,下半身應該是浸在浴缸裏,但是那裏隻有滿滿的水。


    我一直呆站在那裏低頭盯著她瞧。


    少女張開眼睛,與我目光相對,笑嘻嘻地說道:


    「終於見到你了,友哥哥!」


    「嗯,好久不見了,小堇。」


    我也自然地微笑回答。


    ——早阪堇是我小學一年級之前的隔壁鄰居小女孩,比我小一歲。現在回想起來,小堇和乾相反,擁有白皙幾近透明的肌膚,雖然看起來似乎不太健康,不過並沒有任何問題。她個性活潑不怕生,常常一邊叫著「友哥哥,等一下啦」,一邊咚咚咚地從後麵跟來,一起到附近的小公園玩時,也總是精神奕奕地在我身邊跑來跑去,我不禁憶起這段回憶。


    沒錯,我的「人形女友」所連結的是小堇的形象,這大概是因為「素材」和小堇有關聯的緣故吧。她如果依然保持小孩子的樣貌,那就跟我差太多了,所以我試著想象經過這些時日已經長大的她。「願望」雖然利用了含在「六花水」內的相關元素,不過外型卻和我所想的一樣,依舊雪白的肌膚,圓圓的臉殘留著稚氣,兩耳的上麵紮著雙馬尾,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帶有蘿莉的感覺,胸部已經開始有點發育了。


    即使長大了,她的魅力還是沒變,天真無邪的表情溫暖了我的心。


    小堇絲毫不遮掩胸部,兩隻手靠在浴缸邊緣,用清澄的雙眼笑嘻嘻地仰望著我。我在全身赤裸的她的麵前,並沒有起任何邪念,大概是因為我擁有的是還不知道性之前的記憶吧。


    「哈啾!」


    因為沒有拭去流下的汗,身體感覺有點冷。


    「啊——!」小堇的表情變得有些生氣,「友哥哥,你流了汗卻不擦幹,連頭發都沾濕了,我來幫你暖和暖和吧。」


    「嗯。」我點點頭。


    「把衣服脫掉,和我一起洗澡吧!」


    我馬上脫個精光,跳入小堇的下半身——浴缸的水中。


    小堇用兩隻手將我的頭抱住。


    然後,我全身被水包圍住——進入了小堇的體內。


    我抱著膝蓋沉入水中,在搖晃著的水麵的另一端,可以模糊看見日光燈的燈光。雖然臉一直沉在水中,卻絲毫不覺得難受,過不了多久,全身上下感受到舒服的力道與人體的溫暖。


    我閉上眼睛。


    ……抱著膝蓋呈圓形的我,感覺好像真的成了球體。


    接著,身體的形狀逐漸融化,變得跟水沒有區別,感覺自己的身體擴展到整個浴缸,在那之中,隻剩自己的意識輕飄飄地浮著。


    然後——意識也漸漸愈行愈遠。


    「友哥哥,」我聽到小堇的聲音,「我們兩個以前常常一起玩呢。」


    「是啊,我們一起玩好多好多遊戲。」


    「也曾經像這樣一起洗澡玩水。」


    「是啊,還互相潑水呢。」


    「好想回到那個時候喔。」


    「好想回去喔,真的好想回去。」


    「回去的話,友哥哥會恢複精神嗎?」


    「回不去的啦,不可能回去的。」


    「可以回去的。」


    「可以回去的!」


    *


    一月二十五日陰


    早上起床以後就去學校。


    昨天下了很多雪,其它人都在校園裏玩雪,我覺得他們好白癡。


    放學回家後,我馬上跑到隔壁叫小堇:「小堇,出來玩吧——」小堇立刻跑了出來,小堇的媽媽隨後跟了出來,幫她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小堇自己穿上了長筒靴。


    我們走到外麵,去附近的公園,除了我們沒有其它人,真是太好了。


    隨著一步一步向前走,原本平坦的雪地上,留下了我的腳印,「友哥哥,等一下——」小堇一邊說一邊跟了過來,雪地上也印上了小堇的腳印。


    在雪白色的世界裏,隻有我跟小堇兩個人,我的心情好愉快,小堇也不停地嘻嘻笑著,我想她也很高興吧。


    然後,我們開始打雪仗,我連扔了九個雪球都沒有打中小董,她也把雪球扔過來,同樣也沒打中我,我用力地扔了第十個雪球,這下子打中小堇的帽子了,她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我嚇得往她那邊跑過去,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雪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身形,弄得我全身是雪,小堇立刻停止哭泣,哈哈地大笑起來,顯得非常開心。


    接著,我們兩個開始堆雪人,先在雪地上滾雪球,雪球愈來愈大,直到滾不動了,就開始做準備放在上麵的小雪球,可是實在太重了,我們兩個人使勁全身的力量還是沒辦法抬到上麵去,所以隻好再做比較小的,我做了一個躲避球大小的雪球,小堇則做了更小的放在上麵,直說「好可愛」,然後抱住雪人,又開始嗚嗚地哭起來,一滴滴的眼淚把雪人穿了好幾個小洞,這時候雪人看起來好像在發光似的,小堇用雪填補那些洞,拍了拍讓它固定。


    「給友哥哥。」她說著將雪人拿給我,我好高興,回家後小心地放進冰箱。


    一月二十六日雪


    隔壁變成空房子了。


    小堇不見了。


    媽媽說:「早阪先生好像趁夜潛逃了。」可是我不懂「趁夜潛逃」是什麽意思。


    早上因為發現這件事,沒有去上學。


    被媽媽罵了。


    一月二十七日晴


    今天隔壁仍然空空的,小堇也不在。


    我去了公園,其它人一邊破壞著我們做的大雪人,一邊大聲笑著,我覺得那些人都是白癡,大家都死了算了。


    回到家裏,媽媽說:「這個體積太大了,很占位子。」說著就要把冰箱裏的雪人丟掉,我沒有辦法,隻好把雪人融了裝進寶特瓶,媽媽也死了算了。


    小堇已經不在了,我也不想寫日記了。


    自我懂事以來,我們總是在一起玩耍。


    小堇沒有上托兒所,也沒有上幼兒園,所以能和她玩的隻有我而已。


    另一方麵,我從小就討厭「跟大家好好相處」,所以也隻跟小堇玩。


    隻有小堇是我的全世界。


    縱然如此,其它人卻將我們拆散了,我們又沒做什麽壞事。


    小堇連聲再見都沒說就消失了。


    從那個瞬間開始,我就一直在這個全是敵人的社會苟延殘喘地活著。


    ……終於可以回到那個時候。


    在非常幸福的感覺下,我漸漸失去了意識。


    2


    我在小堇的裏麵迎接早晨。


    「友哥哥,已經天亮了,該起來囉。」


    聽她這麽說,沒辦法隻好跨了出來,身體好像失去了感覺,就這麽光溜溜地在浴室跌了一跤


    。


    看到我那個樣子,小堇不禁「啊哈哈」地笑起來。


    小堇接著也離開浴缸,她的下半身也成形了。


    魔像怪可以自由變化身體的外型,我要她「試著想象自己的衣服」,小堇的身體立刻變形成白色的連身洋裝,非常適合她晶瑩剔透的肌膚。


    我穿上衣服回到房間,想起昨天晚上沒吃晚飯,便動手張羅兩人的食物,我為自己準備了吐司,她則委屈一下喝煮沸過的自來水。


    「溫溫的。」


    「對不起,等一下去買冷的給妳。」


    ——「e=mc2」這個愛因斯坦發現的有名公式中,e是能量,m是質量,c是光速(定數),也就是說,能量跟質量是等價的。根據書上說的,魔像怪也是按照這個原理活動,m(質量,或許該說是「素材」)會轉換成e(能量),所以就像人要吃東西一樣,魔像怪也得補充自己的「素材」才行。


    順帶一提,製造魔像怪時的體積變化,似乎是基於「咒紋」的力量。


    小堇應該最適合純水吧,礦物質等多餘的東西隻會被排出體外。


    隔著和式桌坐在我對麵的小堇,將水咕嚕咕嚕地一飲而盡,然後「呼哈——」了一聲。


    「對了,友哥哥!」她靠在和式桌上問我:「你今天要上學嗎?」


    「嗯——」我邊啃著吐司邊想了一下,腦海裏掠過昨天回家時看到的校舍情景,感到有些頭暈目眩。


    所以我回答說:


    「今天放假,所以我們盡情地玩吧。」


    「哇——,好棒喔!」


    小堇高興地舉起雙手,雙腳同時搖動著,雙馬尾也可愛地晃呀晃的。


    走出家門,外麵充滿幹爽的空氣,好像是五月的晴朗安可重現,在烈日照射下,我不禁擔心小堇會不會被蒸發掉。


    我戴著棒球帽,小堇她——不知何時也戴上了帽沿寬闊的草帽,是從自己的身體變出來的吧,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哇——,風裏有水的味道呢。」


    小堇瞇起眼睛,看著上風處說道。


    河風強勁地吹拂過來,緩和了身上的熱意。


    我順道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自己吃的便當和小堇喝的水。「友哥哥,我要這個。」小堇指著硬度低的水說,她似乎本能地知道適合自己的水,我買了兩瓶二公升的。


    我們下了坡道,經由堤防的樓梯下到河濱公園。


    公園裏沒有任何人,無論是遊樂設施、涼亭或長椅完全看不到小孩或老人的身影,隻有綠油油的草坪、雜草隨著河風搖曳。


    這條河相當寬,跟對岸有一段距離,由於熱氣的關係,河對麵的城市看起來似乎輕輕搖晃著,感覺上好像是跟我們毫無關係的另一個世界。水麵漫射著太陽光,燦爛耀眼。


    「好棒喔,友哥哥,有好多水,閃閃發光著呢,」


    小堇跟以前一樣活潑好動,咚咚咚咚地跑向河邊,從帽子底下露出的雙馬尾不停地上下跳動。


    「太靠近河很危險喔。」


    「沒問題的,水是我的好朋友啊,」


    「——啊,說得也是。」


    我走進涼亭,靜靜地觀察著小堇。


    她很有精神地在草地上來回跑著,偶爾又躺倒在地上。


    即使外貌已經是個「少女」,內心還隻是個「小女孩」,天真無邪,跟那個時候一樣。


    ——在蔚藍的世界裏,與小堇兩個人獨處,其它什麽都不需要了。那時候因為那些愚蠢的大人,世界分裂了,不過,這個小堇是我製造出來的,是我的,是專屬我所有的,小堇,跟小堇相處的幸福時間我不會交給任何人,絕不容許被誰奪走,


    「友哥哥,一起來玩呀,」


    這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小堇揮著手叫我,我朝她的方向跑了過去。


    「哇啊!」


    因為衝得太快,我順勢抱住小堇倒在草地上,小堇的草帽掉了。


    我與小堇四目相視。


    一切都那麽地有趣,臉上不自禁地洋溢著笑容,不久兩個人都笑出聲來。


    「我一直在等著,一直一直在等著友哥哥把我製造出來。」


    之後我和小堇就不停地玩著。


    和她一起蕩秋千,試著配合她的節奏,又試著互相錯開,然後試著蕩到最高點的時候跳下來。


    也滑了好幾次溜滑梯,試著緊靠著小堇的背部滑下去,也試著從滑梯爬回去。


    在攀登架上,小堇的身體竟然能夠穿透鐵棒,讓我嚇了我一跳,我也試著學她,不過卻咚的一聲撞到頭,響遍整個攀登架。


    我們沒有到沙坑玩,小堇好像很討厭沙似的。


    在公園玩過之後,我們下到河邊打水漂,我利用手腕的力量扔出石頭,彈了三下就沉下去了,小董說:「要多體會水的心情才行。」她嘩啦嘩啦地走進水裏,然後「咚」的一聲將石頭側投到水麵邊緣,咻咻咻咻,石頭很順利地彈到河川中央。


    小堇始終很有精神,我則是笑到有點不支了。


    自從進到小堇身體中之後,我就拾回了童心,變得像小堇一樣「身體是大人,內心是小孩」,所以每樣遊戲都讓我玩得開心不已。


    我們在涼亭吃中飯。


    我慢慢地吃著炸雞便當,小堇咕嚕咕嚕地喝下軟水。


    「呼——,好像有點累了呢。」


    「下午要做什麽?在這裏睡午覺嗎?」


    「這個嘛……一起到河裏遊泳吧!」


    「那我可能沒辦法。」我將一塊炸雞放進嘴裏,咬了幾口後吞下去,「如果你想遊泳的話,那就明天好了,明天、後天,還有很多很多時間。」


    「明天?後天?」小堇歪著頭。


    「沒錯,」我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有很多很多時間喔。」


    河風穿過涼亭,雙馬尾隨風搖曳。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一個太太帶著狗走下堤防的階梯。


    其它的所有人是我們世界裏的異物,跟含在水裏的混合物一樣,都很礙眼,死了算了,其他人全都死了算了。


    ——乾同學也是異物嗎?真的是那樣嗎?


    我的頭暈眩了起來,我按了按眼角。


    「你怎麽了?友哥哥。」


    我將吃到一半的便當裝回便利商店的袋子,「回去吧。」邊說邊牽起小堇的手。


    「咦,我還想留在這裏啦!」


    「不行,該回去了。」


    「你怎麽了?友哥哥,感覺好可怕喔……」


    *


    回到家裏,我跟小堇打電玩。


    是至今因為沒有對象而無法玩的對戰模式。


    小堇學得很快,玩了五次就可以跟我平等對戰了。


    「嘿,嘿,怎麽樣,你這家夥!」


    小堇大幅揮動著控製器,我們的手腕、膝蓋因而不時會擦碰到,她的肌膚像檸檬的果肉般充滿水份,相當有彈性,因為是水的魔像怪的緣故吧,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而心猿意馬起來,因為我對小堇的感情跟對乾的是不一樣的。


    ——乾?


    一想到她的事,我又開始感到頭暈目眩,雖然想要排除這個異物,卻做不到。


    「好棒喔,我贏了!」


    在想著這些事的時候,我輸了。


    小堇直接拿起旁邊的寶特瓶喝下水說道:


    「剛剛友哥哥好像很弱耶,啊,難道你是故意放水的?」


    小堇彷佛想看穿我的心思般地直盯著我瞧。


    我苦笑著回答說:「沒有,純粹是因為妳太厲害了。」


    小堇聽了之後臉頰鼓了起來,小


    小的波紋從她的臉開始擴展到全身。


    「討厭,好難為情唷——」小堇扭過身子。


    rrrr……


    這時,掛在牆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會打電話給我的大概隻有爸媽或導師,但是這個時候爸媽都在工作,應該不會打給我。以時間推算起來,剛好是下課時間,或許是導師打來問我請假的事吧。


    「友哥哥,電話不是在響嗎?」


    「沒關係,不用接。」


    ——這些人實在有夠煩的,連待在自己的房間的時候還要被他們打擾。


    「那我來接。」


    小堇站了起來,我立即抓住她的裙擺。


    「不用接……」


    「可是不快點接的話會斷線——」


    「我說過了,不用接!」


    ……聲音停了。


    「……」


    沉默。


    然後……


    「嗚嗚,友哥哥大聲凶我啦。」


    小堇哭了起來。


    「啊,啊啊,對不起。」我站起來,摟住她的肩膀,「對不起,我不是在罵妳,真的很對不起,是我不好。」


    ——從以前就是這樣,隻要小堇一哭,世界就好像有了裂痕,現在也是好像世界快要毀滅一樣……,好可怕,得趕快讓她停止哭泣才行。


    「沒事的,那樣哭的話,身體會消失的唷。」


    小堇滴下大粒眼淚。


    「不會再……大聲……凶我了?」


    「嗯,不會了,喝點水,冷靜下來,來。」


    我撿起寶符瓶拿給她。


    「思……,我知道了……」


    小堇用兩隻手拿著寶特瓶。


    ——小堇太純潔了,不知道其它的人隻會打擾我們的世界。……不過,說不定讓小堇就這樣什麽都不知道比較好,我希望她一直保持純真,像純水那樣。


    直到永遠……


    3


    晚上,我又跟小堇一起洗澡。


    除去身上其它多餘的東西,跟小堇合而為一,我的心跟小堇的心直接相觸。


    「舒服嗎?友哥哥。」


    「非常舒服……」


    不但如此,還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感覺到在誰的裏麵,以前依稀曾經有過這種經驗。


    那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回憶,可是卻被我遺忘了。


    「想回到更久以前也可以唷,你想回去嗎?」


    「如果真的回去了,之後不會有問題嗎?」


    「沒問題的,我會讓一切恢複原狀的。


    「那麽,回去囉……」


    *


    「還是別在生下來之前就知道比較好,聽到『是健康的男孩子喔』,不是會更感動嗎?」


    「嗯,也不見得,就像要生一華的時候,因為事先不知道,所以男生、女生的用品都得買。像這樣就省事多了,隻要準備男生用品就可以了,一點也不浪費。」


    「真像你會說的話,這麽精打細算。」


    「是嗎?」


    「喂——,弟弟,你聽到了嗎?」


    「別這樣,一華,你把媽媽的肚子當作大鼓啦?」


    「爸爸,弟弟的名字已經決定了嗎?」


    「嗯,決定了。」


    「咦?你一個人決定了?太過份了。」


    「為一華取名字的時候妳並沒有反對啊,我想妳一定會喜歡的,『友二』,朋友的『友』,數字的『二』。」


    「這個名字的涵義是?」


    「意思是『無二的朋友』,沒有很多朋友也沒關係,希望他可以成為某個人的重要朋友。」


    「喂,你叫友二耶,喜歡嗎?喔,這家夥反踢回來耶。」


    「一華,不可以這麽粗魯。」


    *


    「精神好一點了嗎?」


    「我不知道。」


    我現在已經將家人視為陌生人,知道了這種事,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為什麽小董要讓我聽這個呢?


    「在我的裏麵,你可以變得有精神,變得幸福……可是,已經不能再在裏麵了,一直這樣的話,友哥哥真的會變成小嬰兒的。」


    「我不要,我想要一直這樣子,因為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不是嗎?」


    「不對,我沒辦法一直待在這裏。」


    「……」


    「我是來跟友哥哥說再見的。」


    「……別說了,不要再說下去。」


    「那時候,我明明知道要趁夜潛逃的,卻說不出口。」


    「你不說也沒關係,我不想聽到你跟我說再見……」


    「你把我製造出來,我很高興唷。」


    「就、就是啊,妳難道不是隻屬於我的『人形女友』嗎?」


    「不對,不是的,那是友哥哥的『願望』,我是因為『我想跟友哥哥再見一次麵,然後說再見』這個我的『願望』而被製造出來的,所以,友哥哥恢複精神之後,我就得離開了。」


    「非走不可嗎?」


    「嗯。」


    「……」


    「謝謝你請假陪我玩,可是不能因為我的關係,害友哥哥不去上學,因而變成沒有用的人。」


    「……我去,明天開始我會乖乖去學校的,所以你哪裏都不要去。」


    「我也不想跟友哥哥分開,可是……」


    「……」


    「我更不想因為我的關係,讓『真正的願望』無法實現。」


    「『真正的願望』?妳是指『人形女友』?」


    「不是的,它一直係在你的心頭,因此我可以聽得很清楚,可是友哥哥卻不去傾聽,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去聆聽心裏更深處的『真正的願望』。」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還是這樣比較好,我不要說再見!」


    「可是……還是要說再見,以後我會在遠方守護著你,你放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因為,這個世界充滿著水啊……」


    等我回過神來,發覺自己雙手抱著膝蓋,屈膝坐在浴缸裏。


    不知何時排水口的水栓被拔了起來,僅僅剩下浸到腳底的水而已。


    我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拿水栓,從水裏麵伸出來的手卻抓住了我的手腕。


    「再見了,友哥哥。」


    然後,卷起小小的漩渦,水全部流光了。


    完全束手無策,隻能那樣看著的我,全身赤裸地蹲在浴缸。


    空的寶特瓶在浴缸的底部打轉,我抓了起來丟出去……本來想這麽做的,算了。


    雙眼不知流下多少淚,不過,那些量卻完全不夠。


    4


    隔天,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呆呆看著窗外被厚重的雲覆蓋住的天空。


    在我心中,還輕飄飄地浮著「我想要人形女友」。


    小董好像真的是因為她自己的願望所製造出來的。


    ——真正的小董現在人在哪裏?在做什麽呢?


    我呆呆地思考著這些事。


    上學這種事,隻要翹過一次課,就會有「再也不去也沒關係吧」的想法,漸漸就會變得拒絕上學,國中的時候我有過好幾次這樣的經驗。


    現在,那種心情再度侵襲著我。


    ——我的「真正的願望」是什麽?有比「人形女友」更想要的東西嗎?說不定跟乾有關,因為即使跟小堇在一起時,我也始終忘不了乾,可是,我想跟乾變得怎樣呢?我能對乾做什麽呢?


    我在床上翻過來又翻過去,心裏不斷想著這些事,突然,耳裏傳來雨聲,好像開始下雨了。


    「以後我會在遠方守護著你,你放心,我們會一直


    在一起的。因為,這個世界充滿著水啊……」


    夾雜在雨聲中,我聽見了小董的聲音。


    我從床上起身,抬頭看外麵。


    ——不去果然還是不行吧……


    若是以前,隻要下雨心情就會變得很鬱悶,不過,現在不同了。


    水會永遠守護著我,我有這樣的感覺。


    雖然我不知道學校裏會不會有「真正的願望」的線索,也知道自己沒辦法主動跟乾說


    我換上製服,將上學要用的東西裝進書包,在雨中朝學校走去。


    那一天,氣象台發布進入了梅雨季節。


    第2章手的石膏像


    1


    《佐藤唯的故事之1》


    那一天,手的素描畫得很不錯。


    專注畫圖之下,不知不覺外頭已經天色全黑,美術社社員都走光了,我脫下運動服換回水手服,關上窗戶走到外麵。


    從早上就下個不停的雨,別說是緩和了,已經成了傾盆大雨。


    我撐起傘,拿傘的手腕感覺有點酸,因為一直在畫素描的關係吧,在感覺很好的疲勞感下,我對自己的手說了聲「辛苦了」。


    離開學校後,走到山渡橋,因為多了許多水,河川的水流很湍急。


    過了橋後,我默默地朝自己的家走去,發覺雖然已經這麽晚了,家裏卻沒有來任何聯絡。


    ——爸媽一點都不擔心我嗎?


    不過,我馬上停止這種想法,因為社團活動而晚回家已是稀鬆平常的事,他們一定已經吃完飯了,我隻要將冷掉的飯溫熱來吃就可以了。


    把這件事拋開,我想起自己剛剛畫的手部素描。


    在圖畫紙上用鉛筆描繪的自己的左手,不論就陰影的角度、掌紋的強弱、指甲的光澤而言,都可以在最近所畫的圖之中排到前五名。


    ——有種已經畫到相當純熟的感覺……


    我在傘下端詳著自己的左手,在濡濕的柏油路反射的街燈光芒照射下,跟在美術社看起來另有一番韻味。


    我換了一隻手撐傘,開始端詳自己的右手,整隻手黑黑髒髒的,其實這樣也不錯啊。


    ……從地麵反射的亮光變強了,穿透藍色雨傘的光也變得明顯。


    我把傘舉高想一看究竟,隻見射出強烈光芒像眼睛的東西徑直朝我逼近。


    我知道那是車子,仔細一看,原來是卡車。


    喇叭的聲音振動著我身邊的空氣。


    衝擊!


    然後,我被拋到那股空氣中。


    在視界不停翻轉之中,我想著:


    ——我要死了。


    我戰戰兢兢地張開眼睛,察覺到自己仰天倒在草叢之中,看見飄著數朵白雲的藍天。


    ——?真奇怪,剛剛明明是下著大雨的夜晚。


    我起身環視四周,原來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草原,雖然沒有來過,不過就像蒙古草原一樣,直到地平線為止全都是草。


    我無法理解自己處於什麽情況下……


    情況——對於剛剛才意識到死的自己而言,仔細想想之後就很明顯了,是天國嗎?地獄嗎?介於兩者之間嗎?不管是哪一個,應該是死後的世界。


    我再一次眺望著地平線,以死後的世界這個想法來看之後,果然,地平線不是曲線,這不是球形的世界。


    我走了一會,來到一條小河旁邊,河寬大概是如果助跑的話可以飛躍得了的距離,水清澈得連河底的小石子也能看見,涓涓地緩緩流動著,跟剛才的濁流完全不同。


    ——是冥河……,很通俗嘛。


    眼前所見到的光景跟我所想的天國形象完全吻合。


    我在河邊坐下,煩惱著是否要渡過這條河。


    ——過去的話,我就真的死了吧?


    ……死?


    「我死了的話,有誰會難過嗎?」


    突然有人這麽說。


    不對,是我說的嗎?


    我不知道。


    不過,我想起來那一直是我很在意的事。


    我突然對死感到害怕。


    我想確認一下,我必須看看自己死了之後變成怎麽樣才行。


    才剛出現這種想法,便感覺有誰在拉我的腳,仔細一看,剛才一直以為是草的東西全變成了手。


    「呀!」


    我雖然想尖叫,喉嚨卻隻發得出像拉動生鏽的門的聲音。


    手在我站的地方撫摸、擺弄、抓著,想要將我拉入河裏。


    「不要!」


    那個聲音也是完全起不了作用地相當微弱。


    我把手伸得老高。


    ——拜托,誰來救我,抓住我的手,我不想死!


    我一邊在心中吶喊,一邊伸手向天,盡可能地伸長。


    *


    一周開始的星期一早晨,我跟平常一樣七點半就到學校,並不是基於什麽積極的想法,而是為了避開上學時的人潮,如果被卷入上學的尖峰時間,我可能會因此而不想來學校。


    自己其實仍然不想來學校。


    ——這樣可以吧,小董。


    既然小董都這樣對我說了,我終究還是沒辦法逃學……:


    可是,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才好?不知道自己會變得如何?


    我站在校門口,仰望著陰天背景下的校舍,歎了口氣。


    進了忠大樓,走到鞋櫃準備換拖鞋,就在這個時候!


    「……死……有誰……嗎?」


    耳邊傳來似有似無的聲音。


    本來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附近沒有其它人,所以無法判斷有沒有人也聽見了。


    我凝神傾聽,又再次聽到了,聲音非常細微,聽不清楚在說什麽,但那是「願望」絕對沒有錯。跟還在我體內的「我想要人形女友」,以及小董的「我想跟友哥哥再見一次麵,然後說再見」一樣具體,仿佛可以觸摸得到,當然聲音本身是無形的,要比喻的話,就像是聲音被包在泡泡裏麵的感覺。


    我朝著發出那個「願望」的地方走過去,有種它在呼喚我的感覺。


    是從四樓走廊盡頭的美術教室傳來的。


    門沒有鎖,我悄悄地拉開拉門。


    「我死了的話,有誰會難過嗎?」


    我清楚地聽見了,是女孩子的聲音。


    ——我死了的話,一定不會有人難過吧……


    我一邊想著一邊環視美術教室,似乎沒有人在,我躡手躡腳進到裏麵,悄悄將拉門關上。


    我的藝術課程選的是書法,所以這是第一次進到美術教室,我自己都覺得我的行動範圍實在太狹隘了。由於外麵是陰天,窗簾又拉上,教室裏非常昏暗,但擔心會被人發現,所以不能開燈。教室的西邊是黑板,南邊是水槽,北邊跟東邊排列著許多展示作品的玻璃櫃,因為很暗的關係,玻璃櫃裏的人頭雕像看起來讓人感覺毛毛的。


    我尋找著聲音的來源,豎起耳朵一個一個玻璃櫃確認,其中也有上鎖的櫃子,大概是放美術社員的個人作品吧。


    然後,在教室最裏麵的某個櫃子的玻璃門裏,我發現一座白色的手的雕塑。


    好像是直接以手為模型,除了是白色的之外,其它就跟手完全一模一樣。是人的左手,手腕前麵的部份被切掉,斷麵黏在圓柱形的底座上穩穩站著,纖細修長的手指,看起來好像正在輕輕撫摸著什麽,指甲也修剪得很漂亮,像是塗了薄薄的樹脂般散發著光澤,看起來像是年輕女性的手。


    那隻手在向我招手。


    ……我將眼鏡拿下來,揉揉眼睛,再度看向那隻手,它回到了還沒動過的狀態,是我的錯覺嗎?


    我打開玻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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