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幽靈旅行車的傳說嗎?


    據說,在黎明將至的時刻,馳騁在首都高速公路五號線時,它會驟然出現在後視鏡裏。先會以駭人的速度追上你的車尾,在快相撞的瞬間變成如毛玻璃般半透明狀的物體,並且開始噴出銀白色的火焰。即使車頭咬住了你的車尾,它也絕不會閃避,而是直接穿進你的車子。你懂我說的意思嗎?旅行車的鼻尖融進車子的屁股,然後慢慢地重疊。十公分、二十公分、一米……它完全地進入你駕駛的車子裏,並且以行駛的速度緩緩地通行著。


    終於,幽靈旅行車和你的座駕完全融為一體。座椅對座椅、方向盤對方向盤,就像特效電影一樣交疊著。正在開車的你也和幽靈旅行車的司機合二為一,從你的肩膀上會伸出另一雙手臂,握著另一個方向盤。你的臉馬上變成雙重的,他的眼睛與你的眼睛疊在一起,他的舌頭和你的舌頭疊在一起。


    聽說在那輛旅行車裏有兩個人,駕駛是個美男子,旁邊則坐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重點來了:千萬別直視那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瞳孔是亮灰色的,跟清晨的天空一樣。聽說看到她眼睛的人短時間內必遭意外,運氣差一點的甚至可能就此喪命。所以,你一定得記住把眼睛緊緊閉上,好好握住方向盤。隻要你做好這一點,那幽靈旅行車就會自動穿越你的車,朝雜司穀陵園方向駛去。


    拖著流星般的銀色尾巴,詭異而陰森。


    這是一個關於一輛黑色本田odessay的故事。我雖然沒有親眼看過幽靈旅行車,但這輛消失的黑色車體卻經常在我腦海裏閃現。而且我知道,那輛黑色本田車再也不會在首都高速公路上馳騁了。


    我家在池袋西一番街經營水果行,而我則在這個水果行裏打雜。整天都和這些散發著甜味的東西打交道,如果不用早起的話,實在是一件不錯的差事。


    自從上次絞殺魔事件之後,崇仔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來電話了,畢竟,我們是處於不同世界裏的兩個人。他當他的g少年國王,我賣我的水果,有空的時候聽聽怪異的音樂。


    崇仔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將剛成熟的橘子陳列在店頭。秋末的橘子多汁而無味,漂亮的隻是那用蠟擦得光亮的外表和價格而已。


    “阿誠嗎?今晚有沒有空?”


    崇仔就是安藤崇,池袋g少年的大頭目。說話從來不會客套,不浪費時間、快速、迅捷的國王。


    畢竟他曾經幫過我忙,並且整天呆在店裏也悶得要命,所以我不管他這句話後麵隱藏了什麽事,還是高興地應道:


    “有呀。”


    “九點,池袋西口公園長椅見。”


    說完,電話就掛了。把手機放回牛仔褲屁股後麵的口袋,什麽也不想地繼續陳列橘子。我想起小時候玩過的搭積木。就像大人們說的一樣,不管什麽樣的工作都可以從中發掘出樂趣來。現在碼橘子,不就像小時候玩積木嗎?所不同的是現在手裏積木的種類隻有一種顏色的圓形罷了。


    但是,我還是眼巴巴地期待夜晚到來。因為工作的樂趣頂多隻能將口袋裝滿,但工作的苦悶卻是要卡車才裝得下。


    “前段時間發生的絞殺魔事件把池袋的夏天鬧得滿城風雨,在池袋,這件事可謂是人人皆知。雖然將犯人逮捕並審問的是警察,不過最早發現那家夥、把他揪出來的卻是池袋g少年所組成的義警團。我則因為出事者是自己集團的人而責無旁貸地成了當時的指揮。


    事件結束後,池袋地區出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我也開始接到一屑詭異而麻煩的委托。尋人、排解糾紛、保鏢……總之,大部分都不是什麽好差事。


    當然不會有什麽好差事。因為如果是可以跟警察吐露的事件,直接拜托警方就好了。如果有錢的話,也可以請征信社或黑道代勞。所以,最後落到我手裏的案子,都是一些既不能去找警察、又沒什麽賺頭的少年糾紛。


    話雖這麽說,但別人真要找到我頭上來,並且碰上我沒事的話,我偶爾會接受這種委托,出馬相助。畢竟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剛好可以用來打發無聊的時間。而且,每次看到那些既沒錢又滿腦子漿糊的少年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插手幫忙。


    不是同情心泛濫,隻不過好像是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


    westgatepark——池袋西口公園就在地鐵池袋車站西口的正對麵。一到夜晚,環繞噴泉的圓形廣場就變成了g少年的聚集地。時間雖然在不經意間流逝,但這裏的場景卻永遠都不會變,最多隻是換了一撥人罷了。我在晚上快九點的時候才走出店門,因為從我家的店走到公園不用五分鍾。


    進到公園裏,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隻見每張長椅都坐著醉鬼和等人搭訕的美眉。男孩們一邊在廣場上蹓躂,一邊向女孩子搭訕。距離真正的冬天還有一段時間,男孩們或許是想趁冬季來臨以前飽嚐本年度最後的大餐吧,女孩們也似乎是期待被捕獲的獵物,穿上超級性感的迷你裙,等待著男孩的搭訕。


    百貨公司和賓館的廣告牌像是亮晃晃的大牆,將圓形廣場圈在“牆內”。而那些卡拉ok、夜店、俱樂部、茶座則如一張張獅子的口,等著這些在廣場上遊蕩的獵物進入它們的口中。


    一如往常的西口公園之夜。


    我走近崇仔坐著的長椅。很奇怪的是,周圍那麽吵,而這家夥的四周卻像是裝了隔音裝置一樣鴉雀無聲。崇仔朝我豎起右手大拇指。隻見他黑色貼身西裝配一件亮麵v領毛線衣,是gi的嗎?這家夥永遠都是那麽時髦。坐在兩旁的男子站起身,這是一對讓人不由得抬頭仰望的高大雙人組。他們擔任崇仔的貼身保鏢,一看就知道是同卵雙胞胎。同款式的保齡球衫是g少年的代表色——鮮豔的藍色。我向這兩個角色打了個招呼:


    “一號、二號。兩位大俠辛苦了。”


    雙人組用空調室外機般的寬下巴同時點點頭,把位子讓給我後便隱身暗處,同時保持警戒態勢。真不知道哪個才是一號?


    看著怡然自得的崇仔,我在心裏想,這才是國王的派頭呢。


    “阿誠,真不好意思噢!突然把你叫來。”


    劈頭就道歉可不是國王的作風。我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是什麽事啊?”


    “啊,不好意思,現在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看來不是什麽好事吧?”


    “嗯,怎麽說呢,這事和黑道的羽澤組有點關係。”


    在池袋數十個暴力組織裏,羽澤組向來是前三名,就像是黑道界的實力大聯盟。


    “難道就不能推掉嗎?”


    “要推掉也不是不可能,不過……”


    遠處一張長椅上被搭訕的女孩忽然發出如夜晚叢林裏的鳥兒一樣誇張的笑聲。崇仔搖了搖頭:


    “你看,阿誠。池袋乍看之下似乎很平靜,其實這種平靜之下另有一種微妙的平衡勢力在運作。羽澤組的事雖然可以推掉,但是這樣池袋的g少年就等於全體吃了一張紅牌。”


    “那也就是說,如果順利幫對方解決的話,就等於對方欠咱們一個人情呢?”


    “的確是如此。”


    我心裏想著g少年那群腦筋不靈光的少年,狠狠地吸了一口公園裏充滿廢氣臭味的空氣後,回答道:


    “知道了。雖不知結果如何,但我會努力試試的。”


    這回換崇仔顯得有些意外了。他沒想到我會接黑道的茬,以前隻要是和黑道沾邊的事,我一般都是會堅決推掉的。


    不和黑道有牽連,是我的原則和底線,崇仔也是知道的。


    但他既然明知我有這樣的底線,還把這個請求提出來,我想必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我還是點頭答應


    了下來。崇仔很高興,拍了拍我的肩頭以示感謝。


    我搖了搖頭,接著說道:


    “絞殺魔那次,不是請你們g少年全體幫忙站崗嗎?我欠你一份人情。不過,我還是想知道,這樣的事為什麽要找我呢?”


    我說完,崇仔就笑了起來。好一口漂亮的牙齒!


    “我跟你說實話,阿誠。咱們這地方別的都不缺,就是缺能幹的人才。會幹架的、凶狠毒辣的家夥要多少就有多少。但像你一樣有能力又了解池袋內幕,同時可以在少年裏頭自由來去的人就少之又少了。你就是g少年的王牌啊。”


    被崇仔這樣稱讚,有些g少年可能就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但我可不吃他這一套,半眯著眼睛對崇仔說道:


    “是靠不住的王牌才對吧?那什麽時候去和對方談比較好?”


    崇仔揚起嘴角,抬眼看著我。


    “立刻就去。我已和羽澤組約好了十點見麵。”


    真是國王做派啊!


    崇仔的gmc廂型旅行車在池袋東口的綠色大道右轉,在本立寺盡頭停車。從旅行車走下來後,眼前是一棟混凝土外牆的時尚建築,沒有任何標牌。我和崇仔,加上一號、二號四個人一起走進那棟建築,然後搭電梯上樓。


    小小的枝形吊燈在貼滿鏡子的電梯天花板上搖曳,每盞燈上都有上百顆雕花玻璃的“淚珠”。過了一會,電梯門開啟,正麵是一扇紅木門,寫著membersonly。兩邊站著兩個年輕男子,身穿名牌的運動棉衫。真搞不懂為什麽連黑道的人都對製服情有獨鍾。這兩個男子一看到我們,便反射性地以銳利的眼神猛盯著我們,真像巴甫洛夫說的條件反射的“狗”。


    “我們和冰高先生約了十點見麵。”


    崇仔說完,其中一個看門男人取出手機,以極小的音量低語著。我們裝作若無其事地瞎看。那男子掛斷手機後,把門打開,躬身道:


    “請。”


    “你們倆在這等著。”


    崇仔朝高聳直立在身後的一號、二號說道。一號、二號點點頭,視線不離看門的人。


    於是我和崇仔走進店內。


    店裏每個角落都像用鈔票堆砌出來的,如果一定要找個詞來形容,那我隻能說是超級“奢華”。這個豪華地方的櫃台、牆壁貼滿了和大門紋路相同的木板。沒有窗戶。金屬是黃銅,整個房間都閃爍著暗黃色的光芒。地板則鋪上了深紅色的地毯。紅色係的沙發像是一個個小島般飄浮在鋪著紅地毯的地板上。除了櫃台旁的一位客人外,最裏頭還有一組客人。頂裏頭的客人坐在兩個酒店小姐的中間,是一個中老年男人,他穿著像職業高爾夫選手一樣誇張的格子西裝。沙發後麵還站著兩個人,雙手叉胸,又是一對“巴甫洛夫狗”。


    我們一走近沙發,坐在櫃台旁的男人就站起身。


    “噢,歡迎歡迎,這位就是真島誠先生吧?安藤先生。你們總算來了,我們可是望眼欲穿啊!”


    那男人滿麵堆笑。就像你是剛走進銀行自動門的顧客,還沒開口說要幹什麽,就自動迎上來說歡迎光臨的銀行職員那樣。崇仔朝這位殷勤的男人客氣地笑笑,又回過頭來對我介紹道:


    “阿誠,這位就是羽田組的堂主冰高先生。”


    我聞言抬頭向冰高先生打量過去,這男人年約四十五歲,微胖,後退的發線向後梳攏。雖然說話客氣,但卻給人一種冰冷的感覺,這種給人刻意疏遠的感覺並不是誰能做得出來的,難怪名字會叫做冰高。也許,平時他就是一個說一不二的狠角色。


    “先給各位介紹我們的老大,這邊請。”


    冰冷的冰高先生領著我們往裏頭走。一到沙發前站定,便直立不動地對著那位中老年男人說道:


    “客人已經來了。”


    中老年男人揮了揮原本擱在女人大腿上的手,仿佛精裝修過一般的女人們立即起身離開。原本舒服地躺在兩個女人懷裏的中老年男人抬起頭來,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著我,態度從容不迫。真是個令人生畏的老年人,我的背部就像插了一塊鐵板那樣僵硬。


    “坐吧。”


    傲慢的老年人說完,崇仔和我在冰高的催促邀請下,並排坐在圓形沙發上。坐在老年人旁邊的冰高向我們介紹道:


    “這位就是關東讚和會羽澤組的組長羽澤辰樹。”


    羽澤眯著雙眼,用一種鷲鷹般冷傲的表情朝我們微微頷首,然後對著我說道:


    “聽說是你捉到夏天那起事件的變態,是真的嗎?”


    我沉默地點點頭。冰高插話問道:


    “是否要叫個飲料……”


    羽澤根本不理他,用更響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你是用什麽辦法捉到他的?”


    “不是我一個人,是靠池袋所有g少年的力量。”


    崇仔插口道:


    “雖然我們街頭少年都參與了行動,但當時指揮數十個集團、發現絞殺魔行蹤的就是這位阿誠先生。”


    羽澤辰樹猛然將額頭往桌麵壓下,意想不到地朝我深深一鞠躬。我可以聽見站在沙發後麵的貼身保鏢的吸氣聲。顯然,他們都沒想到羽澤組長會對一個毛頭小子行此大禮。


    此刻我的眼中隻看到羽澤白花花的頭發。一時間,店裏的時間就像瞬間凍結了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說道:


    “請用你的力量幫我尋找我的女兒,求求你!”


    羽澤就那麽誠懇地注視著我。我一時不知所措,竟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


    “我並不要求你一定找到,隻是請你盡力而為,幫幫我吧。”


    雖然說的話是商量的語氣,但我依然感覺到一股好大的壓力。他的眼神充滿了魄力和悲傷。我對這個黑道老頭產生了好感。


    “我知道了。”


    “你是答應我了嗎?”


    我點點頭。


    羽澤辰樹鷲鷹般的表情終於緩和了下來,他用一種快樂的語氣對著我說道:


    “太好了。具體情況就讓這位冰高告訴你吧,也許有些話我在場不太方便說。”


    說完,羽澤就脫下了左腕上的手表。把手表握在右手裏,再將那隻手伸向我。


    “一點小玩意兒不成敬意,就當做男人間約定的信物。收下吧。”


    本來我不想收,但卻之不恭,隻好收下。鷲鷹的爪子一張開,一股沉甸甸的觸感就落在了我的手心。


    “那麽,我先告辭了。今晚這家店被羽澤組包下來了。無論是酒或女人,都可以盡情享用。不過,從明天起就有勞二位了。”


    說完,羽澤辰樹就站了起來,帶著貼身保鏢離開了店裏。真是大人物的做派啊,難道當首領的都是這個風範嗎?


    有些發蒙的我緩緩攤開手掌,是一隻用金塊雕成的勞力士表。我看著數字麵板上十顆閃閃發亮的鑽石,心情霎時變得沉重無比。


    “公主失蹤已經一個星期了。”


    冰高從西裝內側口袋裏拿出照片,推到我的麵前。照片上的女孩穿著在池袋隨處可見的私立高中製服。長得有點像之前推出露毛寫真集而引起話題的清純派女藝人,她甚至比那女藝人更漂亮一點。淡咖啡色的頭發,灰色的杏仁眼,閃閃發亮的瞳孔像是鑲了寶石般散發著迷人的光芒。照片上的“公主”學著模特兒的姿勢站在夜晚街道上,搔首弄姿,顯得既清純又放浪。


    “公主名叫天野真央,是我們老大和外麵情婦生的私生女。因為年過五十才得女,老大一直非常寵愛她。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病過世了。雖然因為我們老大的夫人是一個很強勢的女人,所以公主沒機會搬回家裏住。不過,老大一直視她若掌上明珠,她也一直過


    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我對冰高說:


    “那是不是她上哪兒玩樂去了?你們向警方報案了嗎?”


    “也可能是突然跑去旅行,過一陣子就回來了,公主本來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頭。我們已經向警方報失蹤了。但那些家夥在還沒演變成‘事件’以前,什麽也不肯做。”


    我點點頭,望向坐在我旁邊圓沙發上的崇仔。


    崇仔竟兩眼直視前方,擺出一副我不知道、不要問我的表情,真是要命的家夥。我隻好自行與冰高進行交流:


    “我聽別人說你們的圈子裏有特殊的情報網?”


    “是倒是,要說尋人的話,的確沒有比黑道更厲害的角色了。”


    冰高淡淡地承認,卻依然一副苦瓜臉。


    “但是,你們卻來拜托我們g少年。為什麽呢?”


    “如果公主是正常行動,那無論如何一定會被組織網絡發現的。在日本全國的任何地方,隻要公主一使用金融卡或手機,我們的內部人員就會立即和我們聯絡。可是,公主這一個星期簡直就像是從地球上消失了。不但沒花一毛錢,連一通電話都沒有打,如果是躲在某個地方,這實在也太不合常理了。我們組織到處尋找,但根本找不到她的蹤影。老大或許是因為聽說到你的事跡,才想到請你出山幫忙的吧。”


    “我可不是什麽尋人專家喔。”


    “我們當然知道你不是尋人專家。但是,你擁有任何勢力都不可能擁有的街頭少年情報網。老實說,老大雖然心血來潮拜托你們去找公主,但這件事不是那麽簡單的,我也沒對你抱多大的希望。但是你給我聽好了,你們千萬別跟老大說些沒用的廢話,萬一老大發起狠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們也不想因此遭遇什麽意外是吧?”


    冰高雖然愁眉不展,但到底改不了黑道本色。我當然不會吃他那一套,自顧自地對他提問道:


    “但既然已經接手了,就得像樣地去做。既然是找公主,那我就需要更多資料。這些資料從哪裏得到呢?”


    冰高取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好像是叫什麽人到這裏來。


    崇仔麵前是烏龍茶,我的麵前是柳丁汁。在等待那個人來的過程中,我的口裏含著不冰不熱的果汁,不知為什麽,喉嚨竟會因為酸味而縮緊。


    在這個可以自由享用最華貴女人和最高檔美酒的時刻,我卻一點興致也沒有。


    難道是我命不好?


    等了十五分鍾左右,有一個人走進店裏來。那人直直地走向我們的沙發,像吞了根棍子似的直挺挺地站在冰高旁邊。


    這是一個身高連一米五五都不到的矮冬瓜,我似乎覺得這張猴臉好像在哪見過。


    “他是我們組的小弟齊藤富士男,也是公主的跟班。”


    一聽到冰高說出齊藤的名字,我立馬就想了起來。猴臉男似乎注意到我詢問的視線,用力回瞪了我一眼。冰高對齊藤不客氣地布置道:


    “富士男,從明天起你就跟真島先生一起找公主,知道了嗎?好好聽他的話,給我好好地幹!”


    “是,請真島先生多多指教!”


    猴子尊敬地朝冰高先生鞠了一躬。而後頭抬起來,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他那鬆垮垮的白色牛仔褲比腿長了至少十公分,外罩黑色尼龍套頭毛衣,胸口寫著大大的b.i.g.,鞋子是verse的黑色皮製allstar款。看來最近入行的黑道小弟還挺時髦的。


    真想不到,完全看不出來這是中學時那個遜到極點的猴子。其實,就連猴子加入黑道也是一件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情。如果連他都可以成為暴力組織的一員,那我豈不是要當上太空人?我還應該在外太空回收隕石碎片之類的吧!


    在那家奢華的店稍稍聊了一會,我們就離開了那家店,因為不知為什麽,我的屁股居然被看著富麗堂皇的沙發硌得有些生疼。


    和冰高分手後,崇仔就用車子送我回池袋車站西口,猴子也跟我一起。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已經接近十一點了,但是池袋的人潮仍在漲潮階段。醉得一塌糊塗的醉鬼、紅橙黃綠的霓虹燈,還有遠看很幹淨一接近卻臭氣熏人的家夥。麵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既不覺得陌生,也不覺得空虛。我知道,那全都是人類欲望的光芒,欲望是無法去憎恨的,大家就這麽默默地發光就好了。美即醜惡,醜惡即美——即便是像我這樣的小混混,也看過莎士比亞的錄影帶呢。當然,基本上來說,我是看不懂的。


    在西口東武百貨的鐵門前,猴子和我都默然地停下腳步,這猴子還真聽話,自從冰高吩咐他跟著我好好幹後,競寸步不離地跟著我了。


    “富士男,你現在沒別的事吧?”


    “誠哥,像以前一樣叫我猴子就好啦。我今晚有話想跟你說,去我知道的店,好嗎?”


    看來這猴子在黑社會沒白混,他說的也正是我的意思。見我點頭,猴子就領頭向前走去。在這個秋末的夜晚,空氣讓人感到很舒服。


    猴子是我中學時的同學。因為他生來一副猴臉,所以被取個綽號叫“猴子”,中學生取的綽號就是這樣,從來不給當事人任何臉麵。猴子從中學二年級的秋天開始拒絕上學,記得他是在家裏念到畢業的。畢業紀念照裏如果不仔細找,恐怕都很難找到這個人,因為他獨自縮在一角。他是一個身材矮小、臉孔陰沉的怪人,在我們班裏,有他跟沒他都是一個樣,所以我幾乎對他沒有任何印象。


    細算起來,我們起碼有五年多沒見過麵了,但是說實話,直到今晚為止,我在這五年中一次也沒想起過他。如果不是因為這件奇怪的案子,我們或許會一輩子都不再見麵呢。


    我叫住瘦小的猴子。


    “喂,你畢業後都在做什麽?”


    猴子的肩膀抽動了一下,他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問起關於他的事情。想了一小會兒,他對我說道:


    “啥也沒做,隻是瞎逛。有一天在電玩中心打電動時,組織裏的大哥過來和我說話。”


    “就這樣加入黑道了嗎?”


    我嚇了一大跳。當年那個懦弱的猴子?這實在讓人很難想像。


    “嗯。然後在組織總部見到冰高哥,他說,隻要我在組織裏忍個五年,以後口袋裏就隨時可以有一百萬鈔票的零用錢了。”


    “前景很不錯嘛。那麽,你現在當然是荷包滿滿嘍?”


    猴子顯然不願意接受我這種嘲諷式的問話。他回過頭,對我怒目相向。


    “阿誠,你不要小看我。我現在好歹也是羽澤組裏有頭有臉的人,我已經不再跟以前那樣了!我聽過你的傳聞,現在你在池袋很吃得開是吧?不過,我以後絕對不會差的。我相信自己能闖出一番大事業來!現在錢雖然少,但是……”


    “但是什麽?”


    猴子繼續盯著我,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交——到——朋——友——了。”


    這家夥不會瘋了吧,為什麽要這麽嚴肅呢?難道真的悲慘到不加入暴力組織就交不到朋友了嗎?


    猴子顯然已經不想再理會我的疑惑,接著邁開他的四方步,看也不看我。


    “你玩過貓捉老鼠這個遊戲嗎?”


    “沒有。”


    “那時候,我們那一夥人很喜歡玩這個遊戲。通常在半夜三更時去學校圍牆外集合,然後從圍牆破洞中鑽進去。猜拳決定誰當老鼠,扮貓的人先閉眼等十分鍾,老鼠利用這段時間在校園裏躲起來。如果三十分鍾內找不到老鼠,就是老鼠贏,找到就是老鼠輸了。這個遊戲是很好玩的,那時有涼快的夏夜、半夜的校園、無人的遊泳池,整個天空之下,隻有水在搖晃。真是太美了。”


    他不用回頭,我也想像得到猴子此刻的表情,他一定處在一種美好的回憶中吧。


    “但是,後來一切都變味了,因為當老鼠的人變成固定的了。到最後,就隻有我來當老鼠了。”


    “怎麽會那樣呢?……”


    我之所以對這一切疑惑,是因為對他那個小圈子並不了解,猴子的那個圈子是班上最大的派係,裏頭有很多不起眼的普通學生。


    “玩著玩著,他們似乎對那些貓捉老鼠不感興趣了,後來他們強迫我穿上劍道的護具,再用毛巾跟坐墊卷在我的手和腳上,把我稱為肥老鼠,然後要我找地方躲起來!隻要一捉到我,不論什麽東西,羽毛球拍、網球拍,更過分的家夥還提著木刀跟金屬球棒追我,打我。”


    在我們行走的街道旁,醉漢和不良少年團體隨處可見,對於猴子的描述,我不知該如何回應。


    “那整個夏天,我身上永遠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為什麽不把他們的行為告訴學校或家人呢?”


    “與其被大家當做不存在的空氣,我寧願選擇淤青!到了,就這家店。”


    說完,猴子推開玻璃門,進入明亮的店裏,一次也沒有回頭看我。


    哈達威在屬於他的場地上飛身而起,空中“遊泳”五秒鍾後,出手灌籃。邁阿密熱隊大戰底特律活塞隊,超級精彩。


    這是一家新裝潢的運動酒吧。我們在櫃台點了墨西哥玉米脆餅和啤酒,然後就在角落找了個高腳桌坐下。猴子小心地舔著生啤的泡沫說道: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我如果不想遇到組織裏的人,就會來這家店。”


    “喔,那我們可以靜下心來聊一聊公主的事。她在學校、朋友和男人方麵的情況如何?沒有留下任何電話號碼嗎?”


    “公主的手機和記事本現在都已經沒有了,所以沒有留下任何電話號碼。朋友倒是有一個,但是在住院。倒是男人……”


    猴子還沒說完,就從套頭毛衣的口袋裏取出一樣東西,丟到桌上。是兩本薄薄的紙質相簿。我翻開來,裏頭竟然幾乎都是公主和男人的合照,對象多到兩隻手都數不完。


    “看見了吧,就連我這個貼身跟班,那些男人的名字、電話,我也隻曉得一部分而已。而且另外還有全新的一本。拜托別跟我們老大說你見過這本相冊。”


    猴子拿出另一本相同的相冊,封麵是紅色的。裏頭竟全是公主的裸照,身材火辣異常。其中甚至還有和男人卿卿我我的照片,從身材可以看出,和公主在一起的並不是同一個男人。隻見照片中身穿黑色皮內衣,正用針穿過男人乳頭的公主不但眉開眼笑,還擺出勝利的v姿勢。


    “這個公主太過火了吧!但是,你為什麽會成為她的跟班的呢?照顧老大的私生女應該不是一般角色可以擔任的吧?”


    猴子什麽也沒說,隻是猛地從我手中奪回紅色相本。


    “也許就因為明知我不會被公主喜歡,所以才讓我來幹的吧。聽說以前有好幾個弟兄因為跟公主有染而被剁手指了呢!”


    猴子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居然是氣乎乎的。


    “那你最後一次見到公主是在什麽時候呢?”


    “失蹤前三天,我為了把老大給她的零用錢送到她手上,在太陽通的丹尼斯餐廳見了她一麵。”


    “零用錢?多少?”


    “每月三十萬。除此之外,她生活所需的房租、電費、手機通話費都由老大另行買單,所以她是不可能會為錢發愁的。”


    “那你對她的失蹤有什麽想法嗎?”


    “這一整個星期,我東奔西跑,快把頭都想破了,但就是想不通。男朋友隔周就換新的,也不可能是為情所困。”


    “那會不會是因為毒品引起的呢?”


    “好玩嚐試一下或許會有,但沒有像大麻那樣會上癮的。老大是絕對不讓她在這方麵出問題的。”


    “那就是說你找不到任何頭緒噦?”


    猴子用一種非常鬱悶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們整個組織都灰心了。阿誠,你可是答應了老大找人的,真的沒問題嗎?”


    現在,我總算了解崇仔為何要把這件事推給我了。這樣的話就算沒辦成,對g少年也沒什麽影響。我可真是個十足的冤大頭。


    那天晚上,就這麽斷斷續續地聽猴子嘮叨了兩個小時,基本上都在說組織如何調查公主在學校和男女關係方麵線索的過程。羽澤組做得既徹底又愚蠢,據說每個被查的男人都被打得人仰馬翻,不是家庭失和,就是丟了女友。


    不過這些渣滓也是咎由自取,活該。


    這方麵或許我是不會再進一步調查了,就讓羽澤組繼續吧。我倒是想去看看那位正在住院的女性朋友,雖然希望不大。


    在那家運動酒吧中聽猴子講荒唐公主故事的同時,我一直反複地思考著,哪裏是黑道和警察都不會調查的地方?真的存在隻有我才辦得到的事嗎?如果真說有的話,那也許就是街頭這一片了。我可以找到的線索,全部都在池袋髒兮兮的街道上、那群素行不良的小鬼裏。


    因為我也是街頭上混的。


    “猴子,你什麽時候接到公主最後一次電話?”


    “接到?不是,是我打過去的。我記得那次打電話是在失蹤那天晚上十二點,這是我的任務,必須定時與公主聯絡。當時她在電話裏說她在池袋的7—eleven前麵。因為我從她的電話裏聽到街頭雜音,應該是在外麵沒錯。”


    “她沒告訴你接下來要做什麽嗎?”


    聽到我這一問,猴子的表情顯得不悅起來。我可以想像公主說了什麽。


    “煩人!笨猴子少管閑事。”


    該說的都說了,該問的都問了,待到接近淩晨三點的時候,我們離開了酒吧。猴子醉得簡直是一塌糊塗。


    “誠哥,我們到下一家繼續嘛——”


    呦,這小子怎麽又開始叫我誠哥了。


    “不行,難道你不怕被老大發現嗎?如果被他知道我們在找公主的第一天就宿醉,他會不高興的。”


    “知道了!那我們去洗浴中心嘛。如果他發現了,我們就說我們是去醒酒的。誠哥,別走嘛,陪我到早上好不好?”


    在這深夜的池袋街頭,號稱混黑社會的猴子居然像小孩子一樣撒起嬌來。真搞不清楚猴子加入羽澤組之後,所找到的“朋友”究竟是群什麽樣的人。


    沒辦法,隻好依著猴子說的去找洗浴中心,我們折回池袋車站的方向,進入路上看到的第一家洗浴中心。更衣時,我看見了猴子瘦削的背。


    藏青色線條的觀音像——杏仁眼、厚厚的上唇、小小的臉。


    那觀音的長相很像公主。我知道猴子已經發現了我在看他的刺青,我什麽也沒說。猴子也接著醉話連篇,絕口不提刺青的事。一個是動不得,沾上就會被剁手指的淫亂公主,另一個是從小被同學汙辱、為交不上朋友而加入黑道的小混混,簡直就是毫無關聯的兩個人。現在卻如此現實地擺在我的麵前。


    我想,雖然這樣的組合也沒什麽不好,但絕對是不適合出現在迪士尼卡通裏的劇情。


    清晨,我在依然鼾然沉睡的猴子身旁留了張便條,然後離開了洗浴中心的休息室。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地麵上,穿過樹的縫隙留下一個個橢圓形的影子,映射在柏油路上,就像一條斑點狗。烏鴉叫聲自某棟大樓上傳來,再在我的頭上炸響。


    好個涼爽的秋天早晨啊,吸入肺部的冷空氣,拭去了昨晚酒精燃燒後的渣滓。


    除了池袋的夜晚,我最喜歡的時刻就是早晨。


    回到家,先打電話給批發商補訂了水果,取貨就讓崇仔的g少年代勞


    吧。現在他要我靜忙頂雷,所以是絕不會有怨言的。


    和平常一樣,我在十一點的時候拉開了我家店的鐵製卷簾門,意想不到地看到猴子就站在前麵的人行道上,他老大不爽地和我打著招呼。我讓猴子幫忙排店頭的水果,等一切準備好之後就讓老媽來看店。二樓電視中的綜藝節目正傳來電視劇的主題曲,與音樂同時飄進我耳朵的還有老媽的抱怨聲。猴子幸災樂禍地對著我訕笑道:


    “這叫一物降一物,原來你怕你老媽呀。”


    出來後我倆就在羅曼通的咖啡館吃早餐,同時商量該如何開展工作。可是,想得到而又被認為行之有效的方法真是屈指可數。無奈,我隻好立刻啟用我想到的第一個方法。


    打手機給崇仔。還是經過手下代接後才轉給本人。


    “我是阿誠。想請你幫忙問問在打工的g少年,看最近池袋7—eleven是否發生過怪事。”


    “調查範圍多大?”


    “半徑一千米左右就行了。”


    “調查內容是什麽?”


    “我這邊得到情況是公主在7—eleven前麵和別人最後一次聯係的。時間是8號前的星期三半夜。所以,你幫我問問那附近的小鬼是否有人看到過公主。我這有照片,怎麽交給你?”


    報了我所在的店名,掛上手機。繼續和猴子享用咖啡館的早餐。


    十分鍾後,一個沒見過的g少年出現在店裏。這少年戴著黃色太陽眼鏡和紅色線帽,脖子處則露出一截辮子頭。一看就是個很討巧的小夥子。我從猴子的相本裏選了三張不同角度的公主單人照片遞給他,並囑咐他拿去衝印店加洗。


    交代完後,我就和猴子離開了吃早餐的咖啡館。


    通過羅莎會館,穿過小吃街。上午的池袋是比較忙的,但對於大頭貼、色情按摩場所和電玩中心來說,卻是難得的清閑時刻。在明亮的光線照耀下,這些店麵的門口顯得格外寧靜。我和猴子在常盤往右轉,向前再走四條街,在文化通的十字路口左轉,穿過賓館街後麵,這裏做生意的店家愈來愈少,我們很快就進入了公寓住宅區。


    “誠哥,你是不是要找那家店,我知道公主常去的那家7—eleven,你看!就是那個角落的店。”


    順著猴子所指的那個方向,隻見那家便利商店就在秋日陽光下的十字路口,貼著咖啡色瓷磚的公寓一樓。這真是一家耀眼的幹淨店麵,比晴朗的街道更加明亮,雜誌架前站著幾個客人專心致誌地看霸王書。店的旁邊是停車場,其實也就是在人行道上劃了三四條白線。現在沒有汽車停在那裏,不過有一台白色壯士牌摩托車和三個小鬼。一個人坐在摩托車皮椅上,其餘的坐在地上,旁邊有果汁罐和洋芋片的袋子。我發現一個曾在崇仔那兒見過的熟麵孔,就向他打招呼。


    “嗨,你好。”


    “啊,是誠哥啊,您早。”


    我從兜裏拿出公主的照片給他看,想從他嘴裏問出點關於一個星期前的事。


    “我好像見過她,但不太肯定。再說那個星期三晚上我沒有來。”


    ——跟我想像到的答案一模一樣。給他一張照片,跟他說如果能找到公主可是大功一件,拜托他問問這附近的小鬼。猴子默默地在便利商店前等待。我辦完這一切,便對他叫道:


    “猴子,走吧。”


    “不是我說,那種小鬼有用嗎?”


    其實長得和那些小鬼沒啥不同的猴子,開口就這樣不滿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


    從7—eleven步行三十分鍾,我們到了一棟新建的純白公寓前。公主的房間是八零三號。猴子用備用鑰匙打開門,房間亂成一團糟,猴子說道:


    “這屋子本來就不是很幹淨,又被組織的人搞成這樣。我看他們一點都不像什麽好鳥,也許就是為了找毒品和搖頭丸才那麽興奮來勁的。”


    玄關處誇張地擺了一大堆很華貴的各色鞋子,我瞥了一眼沒關牢的貯藏室,沒什麽發現,便一腳走進了室內。這是一個約十二個榻榻米大的套房,如同發生過一起惡性的洗劫事件一般慘不忍睹,沙發床的彈簧墊已被撕裂,泛濫成災的衣服斜掛在衣架上,口袋全被翻了出來。房間另一端是一個半圓形大鏡子的梳妝台,玻璃桌麵上的化妝品多得快要掉下來似的,四周插著像吉他彈片一樣白白長長的東西。


    “咦,猴子,你看這是什麽?”


    猴子用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看著陽台對麵的池袋天際:


    “哦,用膠水黏在指甲上的假指甲唄。”


    我順便又進浴室看了一眼,天花板被掀開,甚至連洗手台的麵霜和牙膏都被擠光了。


    “查得還真夠徹底的。”


    猴子見我發出感慨,便回過頭來問道:


    “阿誠,有收獲嗎?”


    “沒有。”


    轉完一圈,我們失望地離開了公主的房間。猴子一邊鎖門一邊對我說:


    “我真想看看那個宣稱你是‘尋人專家’的家夥到底長什麽鳥樣。”


    沒錯!賞你一根香蕉。因為我自己也很想見識一下呢。


    回到西口,我們找了個出租車。猴子對司機說:


    “去禦茶之水的醫學牙科大學附屬醫院。”


    窗外的大樓如流水般流逝。車載廣播說著黃色笑話的午間時分。我問猴子:


    “公主的朋友?那是個怎樣的人呢?”


    “為了玩樂混在一起的朋友。你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吧?”


    “那她為什麽會住院呢?”


    “說是受了重傷。我覺得根本就不是,那是因為太笨才住的院。”


    這猴子看來還挺幽默的。


    “那是受了什麽傷呢?”


    “腳筋被挑斷。”


    “然後呢?”


    “被人丟在山裏。”


    或許真的是因為太笨才住院的吧。


    女孩名叫細川美祐,聽說是公主的密友。美祜坐上了不該坐的車子,被帶到深山裏。不僅慘遭輪奸,而且腳筋被挑斷,最後被丟棄在那裏。(看來陌生人的搭訕還是不要隨便接的好呀。)


    如果猴子所言屬實,這個美祐小姐還真有重讀幼稚園的必要。美祜遭到的暴力傷害在警局連案都沒有立,因為她本人沒有報案的意願,而警方也不想介入。


    東京真是一個和平的犯罪天堂呀。


    我和猴子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隻見女孩在病床上以上半身靠坐著,身穿水珠圖案的睡衣,外罩一件運動棉衫,靜靜地在靠窗一隅的床位上看著女性周刊。令人暈眩的陽光。


    猴子徑直走上前去,對她問候道:


    “美祐你好。身體恢複得怎麽樣?”


    那女孩從女性周刊後抬起頭來。居然是個又圓又白的娃娃臉,身材介於豐滿和肥女的中間線上,頭發因為不斷地脫色染燙,變得跟極細的意大利麵條一樣,好像輕輕一握就會斷掉一般。


    “小猴子,你又來看我了啊?”


    她瞬時變成了陽光燦爛,看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女生。猴子向美祐介紹我,我則將順路買的小花束送給了她,先說了一些安慰之類的話,然後便切入了主題。


    關於公主平日的生活,她的說法和猴子一致,隻是在公主的角色裏添加了一點純情少女的渲染罷了。


    “那你覺得公主這個星期會去做些什麽呢?”


    “她呀,不是跟新男朋友去旅行,就是去了國外。小真是個堅強的女孩,她從來不認輸的,所以你們放心,她一定沒問題的。”


    我注意到她正把腳尖往毛毯裏縮,便禁不住問她:


    “對了,對你做這種事的家夥是


    熟人嗎?”


    美祐聞言臉色都變了,看來我問到了她的痛處。


    “嗯……不認識。”


    “但是,你不是上了他的車嗎?”


    “還不是因為搭腔唄。有時這種事是難免的,至少命還在就好了。”


    “那這次是運氣不好噦?”


    “就是啊。他們太過分了。……那個,人家啊,隻要一看到好男人,就會馬上覺得自己可能會愛上他。而這時多半也已經愛上了,想停也停不下來了。”


    她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此時她正抬眼看著我,那神態就像灑滿糖粉的奶油泡芙。真是學不乖的笨女人。


    “還記得車子的樣子嗎?”


    美祐把視線轉向窗戶,在太陽照射下眯起眼睛。我全神貫注,盯著美祐的臉。


    “人家不懂車子,所以不記得了。”


    她住口不說了。一聽就是在說謊。至少她的神態瞞不過我。


    “如果我又想起什麽要問你,我可以再來嗎?”


    “當然可以呀,但是下次要一個人來喔。”


    她杏眼含春地看著我。真是個難以理解的小妞。


    搭出租車回到池袋。我現在能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而時間剛到下午三點。我和猴子去吉野家吃牛肉飯。回想起來,從昨晚起就一直和猴子在一起呢。走出店後我對猴子說道:


    “我想一個人想點事情,今晚十一點再來找我。”


    猴子還在婆婆媽媽地說老大會不高興的,我沒理他徑自回家了。


    回到房間,視線就在cd架上搜尋。好,先聽拉威爾的鋼琴作品集吧。cd放進手提音響裏,音響裏傳出《死公主的孔雀舞》,有點不太吉祥的曲名。但我還是閉上眼睛聽了起來。


    較之交響樂版,我更喜歡原始的鋼琴版本。而古典音樂,則是從夏天的絞殺魔事件以後培養的新愛好,以至於現在有個怪癖,每次想事情的時候,我都得聽一段這種高雅音樂。如果這事說給g少年聽,或許他們會驚為天人吧,而事實上在認識小光之前,對於這些生澀的東西,我也是從來不理解的。


    過了一會,我起身拿起一直丟在桌上的勞力士金表。邊聽著拉威爾的鋼琴曲,腦海裏竟想起“百萬手表隨手得,千金難買真幸福”這種俗濫歌曲。鷲鷹臉的老人,黑色皮內衣的公主,腳筋被挑斷的女孩……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但是,無論怎麽想,根本理不出一個頭緒。


    我又不是掛牌的名偵探!憑什麽能想得出來。就這麽一賭氣,我就睡著了。


    我比平日更早打烊,倚在鐵門邊等待。十一點差五分的時候,猴子來了。


    “這麽晚要去哪裏?”


    猴子說話的時候,呼吸變成了一道白色煙柱,看來冬天快到了。


    警匪片中的刑警總是說,現場勘查一百次,還是會有新的線索。既然這樣,我們便再度踏上白天的路程。


    便利商店在夜晚的住宅區投射出蒼白的光芒,被光線吸引的年輕人就像是弄錯季節的飛蛾群聚而來,去便利商店買那些可有可無的垃圾,或許購物就是他們的愛好吧。我們在停車場向小鬼們問話,試圖用公主的照片喚起他們的回憶。最後當然是一無所獲,因為這些小鬼的腦漿都是跟粥一樣稀薄的。指尖讓寒風凍得像冰棒一樣時,我和猴子就到便利商店買點肉包和熱綠茶果腹。


    第一晚,撐到半夜兩點多。


    撲了個空。


    第二天傍晚,崇仔來電說7—eleven的事沒什麽進展,又說會繼續調查下去。我說我也是。


    “阿誠,你最近有沒有聽到一種傳言呢?說是如果幽靈旅行車出現的話,女人就會消失。而且據說現在已經有兩三個人不見了,更離譜的是有人說至少有二三十人失蹤了。”


    我當然沒聽過。現在滿腦子都是公主的事,才沒空理那種午夜怪談。我那時一點也沒把話放在心上。等我注意到的時候才發現我放過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和思考方向。


    後來,每到半夜我就去7—eleven報到。沒辦法,因為我能找的地方也隻剩那裏了。


    我當然也想待在暖烘烘的房間裏,坐在皮沙發上,憑著天才般的推理能力把犯人揪出來呀。但我不是天才,所以隻能拿著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站在外頭東奔西跑。


    以後請叫我金田一誠。


    猴子和我倒班在7—eleven蹲候,一刻都不放過,黎明和早晨也不例外。收獲就是跟7—eleven的店員混得熟得不能再熟了。過了不久,我發現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離停車場一百米左右的公寓四樓角落房間的窗戶,居然通宵通宵地亮著燈。


    上半夜。


    深夜。


    甚至黎明前分。


    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


    無論何時,燈光總是亮著的。


    這簡直就是一個特例,附近的住宅沒有像這樣子的,難道這家有考生?緊閉的窗簾影子上,會偶爾看到搖動的現象,有時還會奇怪地看到什麽東西在發光。


    “不眠之窗”不久就成了我和猴子問的小話題,在案子沒有進展的時候,我們就會瞎猜那裏麵到底住了什麽人。難道他不睡覺嗎?


    這是一個不斷夢見自己醒來的小鬼,在夢裏受失眠症所苦的故事。


    “別怕,失眠算不上病。”


    夢裏那個心理醫生這樣跟他說。接著那醫生又指了指夢裏桌上的仙人掌,說最近連仙人掌都愛失眠。小鬼碰了一下仙人掌,隻覺得一陣尖銳的刺戳破了手指,在指腹形成一顆血珠。


    “好痛!原來這是真的,不是夢啊!。”


    這時,仙人掌開口了:


    “誰?竟敢在我夢裏大吼大叫?”


    偵查開始的第三天晚上十二點左右,我們來到7—eleven時,幾個小鬼和平常一樣聚集在停車場。我們開始著手偵查。道路對麵有一個少年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這可是十一月下旬的深夜,他卻一點不怕冷,上身隻穿了一件短袖t恤,腳上連鞋都沒穿。一個小鬼說道:


    “靠!是吸毒的。誠哥,這種人理都不要理他喔。”


    少年不時舉起一隻手,把咖啡罐湊到嘴邊,但卻並沒有真的喝下去,他隻是把罐口就著鼻子下方深呼吸。


    是吸膠的嗎?


    那個少年一走到停車場,一股強力膠的臭味就直衝到我們的鼻子裏來。


    “大——家——好——嗎?”


    這少年居然還跟大家打招呼,而且音量大得不像話。他是個瘋子嗎?難道他把這裏當做尖叫大會現場嗎?


    與小鬼跟我說的一樣,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去理他,誰也不去看他一眼。吸膠男一邊搖搖擺擺地繼續走,一邊把手放到便利商店的門上。另一個小鬼正好從裏麵走出來,手裏的白色購物袋剛好擦過吸膠男的手,把吸膠男手裏吸膠用的咖啡罐打落到地上。罐裏的強力膠像煙一樣在咖啡色的瓷磚上散開。他怒不可遏地大嚎道:


    “你幹一什一麽?我~斃~了~你~!”


    出來的小鬼毫無懼色地直視吸膠男。吸膠男張開手臂,瘋子一般想要撲向他。隻見那少年插在口袋的右手擊出,看起來好像隻是用拳頭輕輕敲了一下吸膠男的大腿。隻是那麽輕輕一敲,等那少年縮回右手的時候,吸膠男的大腿就像是半張的蛇口,鮮血汨汩地流出來。


    吸膠男髒兮兮的斜紋褲赫然出現一條紅色的線,赤裸的腳尖被泥土和鮮血弄得黏糊糊的。吸膠男抱著腿蹲了下來。少年的拳頭上凸起一個三角形的金屬片,我曾在郵購目錄上看到過,那是一種握在手裏使用的銳利雙刃匕首。


    他和我打照麵的時候,我竟看到他若


    無其事地微微一笑。美男子一個,是那種很吃得開的俊俏臉孔。我對他喊道:


    “幹嗎那麽凶啊,雖然他有錯,但罵他兩句不就行了嗎?”


    “吵架?那太麻煩啦,直接給他一下不就結了?誠哥,你還真善良。這種吸膠毒蟲,跟垃圾有什麽兩樣嗎?”


    原來他知道我!這麽說是池袋本地人噦?但看他年紀,應該比我還小。


    “你叫什麽名字啊?”


    “叫什麽重要嗎?”


    說完,美男子不疾不徐地走了。


    一直站在我身後聽著的猴子終於說話了,臉色鐵青。


    “這些外地人還真是可怕呀。”


    深有同感!真應該賞猴子你一根香蕉。這樣的新新人類再讓我多碰到幾個,估計我很快就會覺得自己老掉了。


    根據猴子的情報,羽澤組發現了一個重大線索。在豐島區公所後麵的電玩中心,好像有店員中了巨額彩券,現已辭去工作帶著女人到塞班島快活去了。聽說那女人跟公主長得很像。鷲鷹老大聞言,立即派小弟追了過去。


    崇仔則繼續帶來幽靈旅行車的怪事。據說女人消失在山林中不是什麽怪事,而是確有其事。他說現在有一個不良少年集團成天開著大型房車到處流竄,把池袋的女孩子騙到深山,實施強暴之後再丟棄。崇仔的這番話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是,要想從每晚停靠在西口公園旁邊的車子中,找出那個嫌疑犯,那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既然從停車場下手不太現實,我還是持續每夜在7—eleven進行偵查,但結果卻很令我失望。看來一天之中最晚才開始行動的人,就是我這張王牌了。


    就這樣一直偵查了八天。這天是星期五,趁天還沒黑透,我一個人又朝7—eleven進發。到那之前,我習慣性地仰頭確認那扇神燈般永不熄滅的窗戶,然後就向那扇窗戶所在的公寓大門走去。白色的公寓外牆被煙熏成了暗淡的灰色,樓體看起來有些舊。我在樓底下想了想,最後還是搭慢吞吞的電梯上到四樓,然後就向那扇開燈的房間走去。我先在門口看了一下門牌。嵌在不鏽鋼裏的白色塑膠板泛著黃色:


    森永和孝


    理子


    森永和範


    我的目光停在最下麵一行的“森永和範”上,因為我記得這個名字。我立刻撥手機給猴子,要他帶中學畢業紀念冊到7—eleven來跟我會合。我想起了國文教材裏芥川龍之介的大作《蜘蛛之絲》裏的故事。我在內心祈求上帝憐憫,希望他老人家千萬別讓這條蛛絲斷了。因為這可是到今天為止上天惟一送給我的靈光之絲啊。


    二十分鍾不到,猴子準點出現在7—eleven停車場。我從他的手裏取過紀念冊,邊向他描述事情經過,邊翻著畢業紀念冊。猴子說道:


    “我怎麽不記得有一個叫森永的家夥啊。”


    “是我國三的同班同學,我們班的幹部。”


    我把通訊錄中有關這個人的住址、公寓名稱、房間號碼都比對了一下,確定三者都一致。ok!


    看得出來,猴子對此也產生了興趣。


    “誠哥,那下一步該怎麽辦?”


    “我去一下,你在這等我。”


    按下感覺接觸不良的對講機按鈕。


    “喂,請問是哪位?”


    話筒裏傳來氣質高雅的女性聲音。


    “我是和範的中學同學,叫真島誠。”


    話筒裏傳來對方一聲吸氣聲。然後是卸下門鏈,打開門。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穿著藍色毛衣配灰色緊身短褲,頭發向後梳成垂髻的婦人。看起來比我家老媽年輕,但眼睛四周的皺紋卻特別多。


    “他今天在家嗎?”


    “嗯……在倒是在……”


    說話吞吞吐吐的,一副很傷腦筋的表情。


    “我好久沒到這附近來玩了,今天路過,所以想找他聊聊天。”


    “那好吧,我先去問問看。”


    他母親轉身走進室內。我沒有受到邀請,所以就在玄關等著。


    我在玄關聽見裏麵隱隱約約有人在說話。沒多久,她又走了回來。


    “真是不好意思,讓您白跑這一趟,今天可不可以先請您回去呢?”


    “是不是他身體哪兒不舒服呢?”


    她惴惴不安,用裏麵不可能聽到的微弱聲音說道:


    “您能在外麵等我一下嗎?我有點事想跟您說一下。”


    雖然覺得有些不對頭,但我還是點了點頭,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透過走廊朝外的窗戶,可以看見十字路口的7—eleven。這個地方視野很好,遠處便利商店內部和停車場全都盡收眼底。我看到猴子正蹲在地上,無所事事地翻看畢業紀念冊。


    正當我出神地看著窗外的時候,身後響起一個輕柔的女聲。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和範的母親罩著黑色的短外套,而手上則拿著一個紅色的漆皮錢包。難道她想外出嗎?


    在和範母親的要求下,我們走進池袋車站旁邊的咖啡館,我點了熱咖啡,和範的母親點了檸檬紅茶。紅茶上來之後,她卻並不喝,隻是一個勁地盯著杯子瞧。好一陣子,她才開口:


    “關於我們家的和範……現在,沒有再上學了。”


    “不會吧?”


    這多少讓我感到有些驚訝,因為和範在國三時可是全班的第一名,以響當當的優等生資格考上了私立明星高中。我以為他現在鐵定是在某間一流大學念書呢。


    “是啊,而且他不光休學……這實在難以啟口,他現在不知為什麽,竟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死活不肯出來。”


    聽了和範母親的說法,我才明白和範處於一個怎樣糟糕的狀態。


    原來和範在這三年之間一直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三餐就放在房門口,上廁所和洗澡也都是背著家人偷偷出來解決的。好像他是用鑰匙從房間裏麵上鎖,完全的與世隔絕。如果需要什麽,就把物品的名單寫在紙上,放在餐具裏遞出來。諸如“tdk·vhs錄影帶210分鍾·高品質等級·六卷”等,準確無誤。如果品牌或種類搞錯了,就會從水泥牆那頭傳來用手或者頭敲打牆壁的聲音,非常恐怖,甚至連客廳都聽得到。有時這種自殘要持續二十分鍾。


    “和範沒什麽朋友,三年來到家裏找他的人,恐怕也隻有真島先生您一個人了。其實你今天來得挺突然的,再加上和範可能心情不太好,所以才沒辦法與您見麵。但是,請您千萬別介意,他就是這樣子的。我真的拜托您下次再來我們家找他玩,如果他有個您這樣的好朋友,或許會有所轉變的。拜托了。”


    重複說了三遍拜托了的話,和範的母親還站起來向我深深地鞠起躬來。眼淚從她的眼中流出。遠處的女服務生不時斜眼窺視著我們,好奇心暴露無遺。


    曾經是我們班的明日之星,現在卻把自己的房間當做單人牢房,過著獨居的生活。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腦殼沒壞掉的家夥?


    看來這世界讓人搞不懂的事太多了啊。


    那天晚上,我照常和猴子在7—eleven偵查。聽我講完和範的事,猴子說道:


    “我覺得自己似乎可以理解那家夥的心情。”


    “你理解?”


    “是啊,我不是從國二就拒絕上學了嗎?雖然也知道不去不行,但是早上起床之後就怎麽也打不開玄關的門,甚至有好幾次一直站在玄關那發呆,一直到下午老媽回家!”


    “噢,我有點明白了。”


    “你是不會懂的啦!我覺得在你心裏似乎有一個任誰都無法動搖的禁地,那個禁地是任何人、任何組織,甚至學校都無法進入的。跟你在一起才


    這麽幾天,我有時候會覺得你是個像冰一樣冷漠的家夥。但是,你的冷酷,或許正是因為你心裏有一扇打不開的門吧?”


    猴子望著直到這時還亮著燈的窗戶,繼續說道:


    “其實你的這種狀況比那個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的家夥還要糟糕呢!我發現偶爾把門打開,對人對己都是比較好的。”


    猴子站起來,邊拍屁股邊對我說:


    “我去買個關東煮吃。組織會報銷的,你想吃什麽?”


    “隨便吧。”


    這個時候我沒什麽太大的食欲。


    冰冷的空氣從我坐著的柏油路穿過屁股流進身體裏。難道真如猴子所說,我是一個冷漠的人?或許,每個人都會有一個誰也無法開啟的房間吧,不正是這樣嗎?


    在這個瞬間,我竟莫名地想起播放著《死公主的孔雀舞》的白色房間。


    我的房間。


    我的單人牢房。


    下周一開始,我們改變了行程安排。我傍晚稍早先去和範家,之後回家一趟,接近淩晨時再去7—eleven接替猴子的偵查。


    我堅持每天造訪那棟公寓,偶爾還會把我那水果行裏最貴的水果帶給他們母子倆吃(當然,我並不知道和範是否吃了)。我在做這些的時候,已經很少想到當初的目的了,我並不確定和範知道些什麽。但是每天例行的偵查工作實在很無聊,也沒有其他可做的事,再加上忘不了他母親的淚水,也或許是因為猴子說的那些話,把我的門打開了,然後又想去把和範的門打開。


    每天都是和範母親開門,然後我進玄關,看一眼客廳桌上他母親為我準備的茶水。然後徑直走到和範房間門口,在地板上坐下。後來他母親來拿了個靠墊給我。我就這麽倚著門自言自語,房間裏沒有任何回應,隻傳來電視機裏低沉的聲音。


    對著白色的門,我像一個單口相聲演員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述中學同學後來的生活。誰和誰先結婚後辦證、誰加入了自行車隊、誰當了應召女、誰自殺了、誰現在上大學了、誰出門去打工了……


    我也說了池袋的事。電玩中心的大頭貼和不良少年,中學時全班一起去過的陽光城水族館,暑假騎自行車去過的小石川植物園和六義園,跟人約好抱著必死決心去買色情書刊時遇到的書報攤那個凶巴巴的大叔,優等生和範竟敢一個人去買sm雜誌,最後得到眾人一致景仰的事(雖然大家當時都搞不懂紅色蠟燭為什麽可以讓人爽歪歪)。


    那時夏天傍晚的光線和空氣。早晨教室裏整整齊齊的桌子和椅子。體育服的臭味和體育館地板的冰涼。遊泳池裏微溫、透明、充滿彈性輕撫肌膚舒爽異常的水波。


    話匣子一打開,回憶就像泉水一樣湧出來。


    我同時也跟和範說了剛混黑道的猴子,而那個黑社會野丫頭公主失蹤的事,我也繪聲繪色地跟他說了。然後是我自己,包括夏天的絞殺魔、看店時的苦悶,以及現在不清楚的未來的煩惱。


    我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和範,雖然每一天真的像白癡一樣,不過我覺得隻要每天有錢花,找到真正想做的事,這樣就很幸福了。


    然後,秋天裏,又一個七天就這麽過去了。


    和範那緊鎖的門依然沒有打開。


    偵查一直就這樣進行著。星期六晚上的7—eleven是附近年輕人的集會沙龍,g少年和少女們坐在停車場說著別人的傳聞或鬼扯淡,我和猴子也加入他們。這種沒有營養的聊天一直進行到早晨。塞滿食物和飲料的自動售賣機就在旁邊。正當大家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有人突然開口道:


    “前幾天那個嗑藥的,你們還記得嗎?聽說他現在住院了。那種人就是活該,現在想嗑都沒得嗑了。”


    “哈哈,那豈不是正好?聽說要戒強力膠,最好的辦法就是躺著睡大頭覺!”


    “我還聽說他因為口渴得要命,還把醫院裏的點滴給喝下去了呢。”


    昏暗的停車場響起了一陣哄然大笑。我對那個嗑藥的不感興趣,倒是對那個持刀的美男子比較感興趣,所以問道:


    “那天動刀子的家夥,大家知道他是誰嗎?”


    在場的g少年們紛紛搖頭。看來那人似乎不是這附近的。


    “那你們聽過幽靈旅行車的事嗎?”、


    這次大家都一起點頭了。我心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因為大家既然都知道,其實就等於沒有人知道。果然,每個人說的故事版本都不同,這種瞎編式的午夜怪談,經過他們的一番添油加醋,氣氛倒是熱烈了起來。開頭跟你們說的那個幽靈旅行車的傳說,就是我把這天晚上聽到的諸多版本加以改編而成的。雖然充滿娛樂價值,但對於尋找公主一點幫助也沒有。


    周末休假之後,星期一我又來到和範房門口說了一個小時,正當我準備離開時,忽然聽到和範房裏好像有一絲動靜,我側耳一聽,那是像閃電一樣快的開鎖聲。


    我大喜,從門縫裏問道:


    “和範,我能進去嗎?”


    “嗯。”


    我把木門推了一下,比想像中輕。


    房間有六個榻榻米大,滿屋子都是電腦、錄影帶、cd和漫畫,簡直連地板和牆壁都看不見。在緊閉的窗簾前有一個三腳架,上頭掛了一台比較罕見的望遠鏡。望遠鏡前端跟螳螂的前臂一樣,朝上伸出了近一米。和範靠著室內躺椅,看著房間角落的電視機,兩台十四寸的電視機和錄影機橫向並排著。


    和範全身穿著黑色長袖圓領套衫,原本瘦削的背部現在脂肪隆起,茂盛的頭發長及腰間。他並不看進屋的我,隻是背對著我說道:


    “坐吧。”


    “我在想,為什麽你今天會開門呢?”


    “因為你賭贏了。”


    和範的聲音變得又細又尖,也許是因為長期不說話的結果吧。


    “賭了嗎?賭了什麽?”


    “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麽要來我這裏,因為我用望遠鏡在觀看。你每天都在同一個地方站崗,對吧?你是想知道7—eleven那天發生了什麽事吧?我跟自己打賭,如果你到我家這來沒超過一個星期,我就什麽也不講。”


    果然是全班第一名的風格。


    “嗬嗬!到今天是一個星期又一天了吧?對了,這個望遠鏡怎麽這麽怪?”


    我好奇地起身去看望遠鏡。上麵有一個奇形怪狀的控製杆,剛想要摸摸看時,和範叫道:


    “不要亂碰!這是蘇聯軍狙擊手專用的潛水望鏡。焦距很難調的。”


    望遠鏡綠色迷彩塗料脫落的地方露出了裏頭的金色底漆,一台傷痕累累的望遠鏡,但我還是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透過鏡頭,居然可以看到7—eleven的雜誌架,邊體育周刊《世界杯日本足球代表》的特輯主題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我對望遠鏡如此專注,得意的聲音越過後背傳來。


    “這是專為藏身暗處的狙擊手設計的,可用來瞄準一公裏以外的獵物呢!”


    看得出來,雖然和範始終不曾看我一眼,但他對我的一言一行都了若指掌,或許這就是他禁閉在這間屋裏所練出的特異本領吧。


    我把公主的照片徑直推到和範盯著電視機的臉前麵,向他詢問三周前那個周三發生的事。和範根本不去看那張照片,而是一言不發地霍然起身,從學生書桌的抽屜裏取出一本包上半透明塑膠套的活頁筆記本,“唰唰”地翻著。我偷偷看了一眼,裏麵擠滿了用0.3厘米水性原子筆寫的蠅頭小字。


    “找到了,周三半夜十二點十五分,有一個漂亮女生,在7—eleven旁邊上了一台豐田車。”


    “能借我看一下嗎?”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


    還是把觀測日誌遞給了我。真是詳細啊,一台銀黑色的豐田,超低底盤結構車身、深色玻璃、右側凸起兩隻方型滅音器、後門左側尾燈上方有一個銀色流星的立體噴漆圖樣。日誌裏甚至還很周到地附上流星插圖,真是讓人暈倒。


    這真是一本怪人記的怪異筆記,不過對於我來說,卻是如獲珍寶。


    我又翻看了日誌的其他頁,都仔細記錄下每一晚發生的每一個細節。我向和範要了一張紙,抄下重點。


    “謝謝,這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但是我還是想問一下,你為什麽要記這些東西呢?”


    和範坐回他固定位置的躺椅。又恢複原來的慵懶聲音:


    “我也不知道。每天最多隻睡四五個小時,除了用監視器監看或用望遠鏡觀察街頭,啥事也沒有,這種事做起來累得要死,但卻想停都停不下來。”


    我一時語塞。


    “不過,說不定我就因為這本日誌而找到公主呢。和範的工作一定對某人會有意義吧。”


    “……謝謝。”


    比蚊子哼還要小的聲音。


    “謝什麽啊,你開門讓我進來,還讓我看這本筆記,說真的我該謝謝你才是呢。”


    我覺得這個時候,不僅是和範,我的心門似乎也在一點點打開。當我正準備離開房間時,和範猛然回頭。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著我的眼睛,隻聽他認真地說道:


    “我下次可以到阿誠家去玩嗎?”


    “當然可以,我隨時歡迎。你一定要來喔!”


    和範臉上浮現喜悅的表情。這不是很棒的笑臉嗎?


    走到公寓外麵,我立刻打手機給崇仔,請他安排g少年追查池袋地區的黑色豐田車。目前所掌握的特征多得像山一樣,隻要它在這個地區出現,一定難逃遍布街頭的網眼。安排好這件事,我又用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這回我是撥給猴子:


    “你馬上到7—eleven來。”


    “好的,怎麽了?”


    “黑色老鼠露出尾巴。下半場最後一節終結戰就要開始了。”


    我在停車場說了黑色豐田車的事。描述完銀色流星的模樣後,猴子臉色變得很奇怪,我把從和範的日誌裏描下來的圖拿給他看。


    “如果真有這個星星標誌的話,我是看過的。出事前在丹尼斯餐廳送錢給公主時,她指甲上畫的就是這個。”


    “確定嗎?”


    “確定,因為銀色的星星在指甲上特別顯眼,我不會記錯的。”


    “好!那你就負責跟組織那邊聯絡吧。”


    猴子似乎並不積極地點了點頭。我當時因為太興奮了,所以沒怎麽特別注意他的表情。假如我那時直接把線索給羽澤組的鷲鷹老大,或許事情會有另一種結果。孰優孰劣,我至今無法知道。


    等待消息的時間就像看著沙漏那般難熬。看店、到唱片行晃晃,我的日子又回到了平常的軌道,當然,此刻我的心情異常緊張,心早就不在水果行那裏了。雖和猴子隻有偶爾聯絡,但我卻比任何時候都期待手機快點響起來。


    眾人開始分頭尋找那輛車的第四天傍晚,我的手機突然響起。我按下接聽鍵,慢慢踱到人行道上。


    “喂,是阿誠嗎?”


    我聞聲嚇了一跳,居然是和範的聲音。


    “有什麽事嗎?”


    “那天出現過的豐田現在就停在7—eleven旁邊。”


    “收到!我立刻就去。”


    話剛說完,我就跳著往路上跑去,邊跑邊在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同時撥手機給猴子:


    “您所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聽。”


    操,居然是語音播報。真是要命!那就放棄聯絡。看來我得單兵作戰了。我滑進還在搖晃的出租車,從我家7—eleven走路的話需要十幾分鍾,坐車的話三分鍾就到了。


    上帝,可千萬別讓那顆流星從我的指縫間溜走啊!


    黃昏時分,被家庭主婦和學生們擠得水泄不通的住宅區人行道在車窗外飛逝,但那一切卻如一道幻影,根本沒有進入我的眼簾。黑色豐田車就像是雕刻般停駐在我的腦海裏,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沒多久,出租車就來到那片廣場,透過出租車的擋風玻璃,我看到了黑色豐田車。超低底盤的低車身結構緊貼著道路,車頭燈的上半部貼著黑色膠布,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在夕陽沐浴下的豐田車發出紅黑色的光澤,奇怪的是車裏居然沒人,我微一側頭,才發現車的旁邊正有兩個男人在麵對麵交談著,氣氛看來很緊張。


    我定睛一看,麵對我的居然是猴子——難道他一直沒走,而是在這裏監視?我請出租車在距豐田車十五米遠的地方停下,下車後就緩緩走近兩人,我聽到了猴子的聲音。


    “我問你有沒有看見過這個女人?”


    說著,猴子就把公主的照片給他看。這小子的背影我感覺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格子襯衫外罩綠色背心,白色棉長褲,雙手很不屑地插在口袋裏。就在那一瞬間,我終於發現那小子是誰了。


    “小心!”我大叫起來,聲音雖然讓小鬼頓了一下,隨即將握著匕首的右手揮向了猴子。


    猴子快速地後退一步,閃過了刀鋒,他的verse鞋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少年被我的叫聲引開了注意力,向我轉過頭來。果然是個美男子!就是刺傷吸膠男的那個家夥。猴子沒有放過這個瞬間,一樣快速切入、起腳!他以連環腳踹向少年的下盤,這個小鬼搞突然襲擊在行,真要對打,還真不是猴子的對手,轉眼問,少年已抱著下陰蹲下了。我同時從背麵飛攻他的右手,鬆開他的拳頭,取下行凶的匕首。


    這也不是什麽匕首,而是一組四個套在手指上的圓環。這種指節金屬套很重,可以拿來當鬥毆工具。每個圓環中央還分別凸起一塊三角狀的雙刀匕首。猴子把少年的頭往柏油路上壓,將他的雙手反扣到背後,銬上手銬。我朝猴子說道:


    “不錯,準備得很周全嘛!”


    “啊——”


    猴子累得有些氣喘。


    我們從少年的羽絨背心口袋中取出車鑰匙和錢包,然後把被猴子銬住的少年拉進了黑色豐田車。這小子看來很有錢,車座椅都是白色真皮的。


    我開車,猴子和少年一起坐在第二排,後麵是寬敞的儲物空間。


    我忽然想起了和範,這時候他應該一直在窗戶裏監視著這裏吧。於是我按下車窗按鈕。馬達嗡嗡地在響,深色窗戶滑溜地落下,我把豎起大拇指的右手高高伸出車窗外。


    我知道,此刻和範一定正透過那台狙擊手專用的遠望鏡在看著我們。


    這是一場漂亮的配合戰,但結果如何,暫時還不知道。


    我開著黑色豐田車。這種事,到安靜無人的地方比較好吧。於是我就把車子停在池袋三區禦嶽神社旁的綠蔭下。小鬼一句話也不說,猴子念著駕照:


    “岡田春彥,昭和五十五年出生。你這臭小子,原來才十八歲呀?”


    岡田一臉氣急敗壞的表情。


    我轉身去翻他的錢包。錢包裏有銀行金卡的親屬聯名卡,而在錢包的內格裏,則有他和父母三人在網球俱樂部門廊下拍的合照,另外還有一張岡田抱著米格魯犬的單人照。看來這還是一個很幸福的有錢人家庭。


    猴子又把公主的照片推到岡田麵前,我逼視著他的眼睛問道:“十一月十二日淩晨十二點,我們知道你用這部豐田車泡到了天野真央。說,把你所知道的有關天野真央的情況告訴我們,她到底怎麽樣了?”


    還是那個表情,隻是眼睛微微地眯起。


    “之後她整整三周沒有音信。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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