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袋的某個角落,存在著一群魔術師。他們的任務是用不到幾十日元的成本,讓一張張薄薄的紙片散發出十萬元的魅力。那些紙片上嵌著淺淺的浮水印,七色油墨為他們調染上了十餘種斑駁的色澤。它們有屬於自己的流水標簽以及獨特的袖珍文字,周身還撒滿了淡淡的電子刻印的磁性粉末。使這種玲瓏精致的紙片,在瞬間產生價值間的絕對反差的,就是日本政府的貨幣發行政策。


    真正使這些紙片搖身一變、實現自己那有著九千九百元差額的人,並非出現在日本政府或銀行中。其實,那些紙片的價值賦予者,就是像你我一樣穿梭於大街小巷的平凡消費者。


    因為我們都對這些紙片的魅力深信不疑,因為我們都認為它就是有著如此高的價值,它就應該值得我們這樣去理解和爭取。就像我們一直頂禮膜拜的神明,我們對它的神秘力量表現出無限的敬畏與忠誠。


    然而,紙片畢竟是出於魔術師之手,它不像神明那樣遙不可及。所以一旦我們發現了它的不完美,發現了它的缺憾,我們對它的幻想就會在一瞬間坍塌,就像一座看起來攻不可破的沙子城,一波細細的水流就可以將它摧毀。而那些可愛的紙片,也會在瞬間變成一張張廢紙。或者,如果用欣賞的眼光,我們可以把它看做是精致的工藝品。


    這樣,請大家也順便思考一個問題吧。


    如果你身處在曾經因為紙片問題、而發生嚴重危機的東南亞和阿根廷,你一直奉若神明的貨幣在霎時變成紙片,你從擁有百萬資產的富翁淪落為抱著一堆廢紙的老公公。你要怎樣去麵對呢?讀者朋友們不要感到無助,我可以提供給大家兩個建議:通過兌換外幣或購買金條的方式存起來!但無論如何,可以這樣幸運的人還是少數。我並不在意日本這個島國也經曆一次這樣的災難洗禮,隻是不希望看到和我生活在一個城市裏的人們,沐浴在和平年代的水深火熱裏。工資不能按時下發、銀行的融資受到阻礙、金價無休止地向上攀升、失業人員充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對未來的恐慌、無法宣泄情緒的年輕人開始製造動亂事件、整個城市上空彌漫著冷漠的人情。


    這,真的是一種可怕的情況。所以,為了避免這災難性的一幕,有人想到了一個好方法——


    與其等到日元虧空的那一天,我們為什麽不能采取主動呢?比如說,自己來發行貨幣。是的,一種專屬於池袋、流通在池袋市民之間的貨幣應運而生了,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pond”。


    小此木,可以算做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名人,有很多人都曾經對他進行過專訪。這個被稱為“新世紀之星”的年輕人,就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


    日本的市民們對某種新興的事物總是保持著足夠的信任與善意,pond就在這樣的良好氣氛中茁壯成長了。誠然,這是一部令人欣慰的劇目。


    然而金錢總是在充當著一個矛盾體,它可以帶來的好處和它的負麵影響應該是成正比的。追求利益,難免會跨到道德底線之外。而處在印製鈔票這樣一個位置上,身邊總會有一些不太明朗的事情發生。這是一條客觀規律,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隻能去默默接受。


    ◇


    春天已經悄然而至而冬日的氣息還在湧動著的三月。久違的明朗日光已經透過大廈映照在街道上,使得一直散發著黴味的街道也終於欣欣向榮起來。池袋西口公園一派春意盎然,染井吉野櫻花迫不及待向遊人炫耀著它的美麗,散發出的淡淡清雅順著公園的石階蔓延開來。


    我和pond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就被定格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裏。我當時正在家裏的水果店辛勤地工作著,一位鄰居老婆婆遞給我一張皺皺的千元紙鈔和一張紙片。她想用這些來交換她最愛吃的伊予柑橘。我看著這張比千元紙鈔要玲瓏一些的黃綠色紙片,上麵覆蓋著一個個錯落有致的同心圓,把這張紙片點綴成了一泓被小石塊不斷擊起漣漪的湖泊。


    我拿著這張中間印有“100 pond”字樣的小紙片,問眼前這個期待著伊予柑橘的老婆婆:“嗬嗬,這是什麽?兒童銀行的貨幣嗎?”


    我把零錢找給老婆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它收進lv錢包裏。


    “阿誠,你不知道呀?現在這種新貨幣很流行哦。如果你想在池袋買咖啡的話,直接用這個就可以啦。等下我給你看看!”


    老婆婆從同款的lv小包裏拿出翻蓋手機,然後以我望而興歎的速度摁了幾下快捷鍵,直接把屏幕轉給我看:


    “這個就是pond的明細單哦。按摩一小時100 pond,遛狗三十分鍾100 pond,代替購物100 pond。”


    在這個小小的液晶屏上,整齊地排列著一大串服務項目及其費用,我應接不暇:


    “這東西還能辦這麽多事兒呀,但為什麽不用普通的錢呢?”


    老婆婆擺出一副同樣困惑的表情:


    “這個我也不太懂,也許這樣會減少一些麻煩吧。用真錢買東西不是還要納稅嗎?”


    老婆婆對“納稅”這個字眼仿佛充滿了厭惡感,一邊說一邊皺起了眉頭。而我確實還處在一知半解的狀態中,索性幹脆和老婆婆做起了交易:


    “要不然這樣,婆婆,我給你兩袋伊予柑橘,你把那張黃綠色的紙片換給我吧?”


    精明的老婆婆看了看她最喜歡的柑橘價簽。


    “好像還不是很劃算哦。要不然再搭上那邊的蘋果吧。”


    老婆婆的劃算籌碼是一個兩百元的紅富士。對於第一次和這種貨幣打交道的我,完全搞不懂其中的換算規律。雖然知道肯定會被老媽罵,但還是義無返顧地用四個柑橘和一個蘋果交換了那張黃綠色的紙片。


    我接過這張黃綠色的紙片,一心琢磨著這個不起眼的小東西會不會在幾年之後升值到五千塊?能夠有這樣的想法,想必讀者朋友們已經了解到,我對這種貨幣真的是一無所知。


    ◇


    我在傍晚結束了水果店的工作,悠閑地逛到了池袋西口公園。雖然水果店有些枯燥的工作以及天生的懶散習氣,會削減我的一些藝術素養,但我絕對還是一個熱愛大自然、願意歌頌大自然的有誌青年!


    黃昏的公園裏,花花草草也不再執著於固有的姿態,慵慵懶懶地互相倚靠著對方,隨風搖曳成優雅的華爾茲。即將散去的日光仍然留戀般稀稀薄薄地灑落在它們身上,但最終還是融入一朵泛著橘色的雲彩。


    黃昏的公園裏,也經常籠罩在一層朦朧的人文氣息裏,在這個時間,人們結束了一天的生活,開始憧憬著未知的明天,同時也在追溯回味著這一天的點點滴滴。我沉浸在這樣的感覺中難以自拔,真的很想狂奔起來蒸發沸騰的細胞。就在這個時候,連帽t恤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好?”


    一個笑意盈盈的男人開口道:


    “請問是真島誠先生嗎?”爽朗又不乏穩健的語調,對方想必是一個有著深度修養同時又大方爽快的人。


    “嗯,是我。您是哪位?”


    “很高興認識你,我是小此木克郎。”


    一個陌生的名字,我下意識地把頭轉向了一側。


    “不要覺得很不可思議嘛!雖然我們沒見過麵,但我們中心裏的年輕人對你還是很了解的。”


    我隨著他的話,開始環視整個公園。這個正在和我通話的男人,好像正在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我雖然覺得最近的惡意攻擊事件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還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陌生人估計是看到了我的舉動,立刻對我說道:“阿誠,你能看到東京藝術劇場旁邊的大樓嗎?就是一層銷售環保商品的那座?”


    街頭霧蒙蒙的塵埃被餘暉反射出來,公園對麵的景物看起來顯得混沌朦朧。我抬頭看向對麵的大樓,陌生男的聲音又一次傳過來:


    “我在七層的窗邊,正向你招手呢。”


    我一邊默默地數著樓層,一邊把視線漸漸抬高。這棟籠罩在暮色中的大樓,映襯在幹淨的淡藍色玻璃背景中,大概四分之一左右的麵積鑲嵌著白色的夾板和銀色的鋁窗框。我的視線停留在了七層,一個身穿淺色西裝的男人,一隻手拿著手機,另外一隻手正向我揮動著。他所在的窗邊,貼著幾個從樓下仰視都可以清晰入目的大字:“勇往直前,為建設美好城市而努力的npo(非營利組織)中心”。看著這個有些過於通俗的企業名稱,我也模仿著他的動作揮起了手。


    “如果你覺得我的話很像電影中的黑道台詞,那你就真的誤解我了。嗬嗬。”我看不到小此木的表情,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是真的咧開嘴笑了吧,“我隻是有件事想拜托你,聽說你是池袋最能幹的偵探。但是三十分鍾後我還有一個采訪,你方便上來找我嗎?”


    小此木的邀請好像不容拒絕,我這個偵探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大概為了放鬆一下疲憊的身子,將額頭靠在了玻璃窗上,聽筒裏傳來一陣低沉的嗓音:


    “這件事情,不僅僅涉及我自己和npo中心,其實也關係到整個池袋市民的利益。我聽說你曾經為很多困擾者解決了難題,並且不計得失。所以,才會有些冒昧地打電話給你。”


    無私的偵探在聽到了這樣的事實性讚揚後,居然有點兒害羞,之後就油然而生出一種英雄所見略同的自豪感。我繼續保持著仰視的狀態說道:


    “嗯。我明白了。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呢?”


    我很想知道這個讓我振奮的消息出自哪裏。好像有人在招呼小此木,他轉過頭看了一眼。


    “嗯。那個人對你的評價真的很高,就是那個經常出現在我們中心的安藤。”


    “安藤?你是說崇仔嗎?”


    “正是。就是那個池袋g少年的領軍人物。”


    我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來。本來以為自己的光榮事跡已經在少女和老百姓中廣泛流傳,但其實這僅僅局限於 g 少年的國王。不過盡管這個團體已經接近於“黑”色邊緣,但它其中也有些類似npo這樣的慈善性質哦。


    有了崇仔這個中介,我也大概有了心理準備。這個案子肯定不是輕易就能解決的。


    提前晚安啦,悠閑的春日傍晚!


    ◇


    七層,無私的偵探親自來到了這棟大樓。我的耳邊一下子充斥了熱鬧的喧嘩聲,就好像置身於一家正在蓬勃發展的連鎖居酒屋。幾個忙忙碌碌的青年男女,身著和大樓相似顏色的淺藍色上衣,在我的身邊走來走去。我走到櫃台前,一個工作人員正在擺弄著兩部電話上的液晶屏幕,我輕聲問道:


    “你好,我是來找小此木先生的。”


    這個胸前別著綠色青蛙徽章的小姐,對我要找的人表現出了明顯的向往。她露出精心準備的笑容:


    “請問您預約了嗎?”


    我點了點頭,工作人員就帶我走進了npo的中心。薄薄的隔離板將這裏分成了六個小小的工作區域,色彩斑斕的毛絨玩具占據了我的視線。我幾乎以為自己走進了迪斯尼公園,而這座公園裏的工作人員也處在興高采烈的勞動狀態中,雖然這份兢兢業業的工作熱情讓我覺得有虛假的成分。


    沒有化妝的櫃台小姐把我帶到了一間沒有關門的會議室:


    “小此木先生,您有客人。”


    剛剛和我通過話的小此木,坐在橢圓形長桌的一角正在和一個長發男子交談著。旁邊的電視台工作人員正在整理攝像器材。雖然我對這個穿著米黃色西裝的男人未有耳聞,不過看來他確實是剛剛接受完電視台的專訪。


    “好了,芳川。我有事要單獨和真島兄談一下,你先去忙吧。”中心代表對那個長發男子說道。


    這個剛剛和小此木談話的長發男子,在接到通知後對身邊的工作人員悄悄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像電影的快動作一樣,這間會議室的所有人迅速撤離了現場。小此木笑意盈盈地看向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了我。


    ◇


    “慢用。這台小型冰箱是通過電子降溫晶片製冷的哦,不含氟氯甲烷,絕對環保。”


    小此木以窗外的綠意黃昏為背景坐了下來,纖長的手指交疊起來。


    “阿誠。謝謝你能過來找我。現在,咱們就開始吧。我應該怎麽向你說起呢?”


    小此木爽朗的笑聲戛然而止,就像之前靠在玻璃窗上那樣,又露出了疲憊的神情。他輕輕地低下頭,這個年近三十歲的中心代表,還擁有一頭如孩童般油亮的黑發。我真想打聽一下,他平時用什麽護理頭發?


    小此木把兩張紙鈔擺在我的麵前,正是我剛剛從老婆婆手中交換過來的黃綠色紙片。


    “請你仔細觀察一下,這裏麵有一張,是由我們 npo 發行的池袋地區紙鈔 pond。”


    這兩張黃綠色的紙片,從外形上幾乎看不出任何差異。同樣沒有浮水印的標誌,同樣浮動著水波紋的漣漪。如果從觸感方麵來講,有一張是比較光滑的。


    “你能看出來是哪張嗎?”


    npo代表不僅擁有著孩童般的烏黑頭發,還有著孩童思考問題時的習慣動作。他咬著指甲看向我。


    “根本看不出來。”


    “比較光滑的那一張是假鈔,另一張是才是真正由我們發行的。你可以仔細看看左下角的波紋。”


    他順便把放大鏡也推給我了,我把它對準了假鈔的左下角。


    一隻半粒芝麻大小的青蛙在我的放大鏡下無所遁形,它正跳向那個同心圓構成的漣漪圈中。隻不過更引人注意的,則是青蛙嘴裏密密麻麻的尖牙。


    “這隻青蛙好恐怖啊。”


    “是的。這張圖肯定是被人故意加進去的。阿誠。你大概已經知道我要拜托你的事情了吧?”


    我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有人在印製pond的假鈔!”


    年輕的中心代表用食指輕輕揉著太陽穴,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了smap組合裏的稻垣吾郎。雖然是一個通過有些矯情的表演來聚集粉絲的演員,但還不會讓人感到厭惡。


    “是的。我希望你能在暗處阻止他們的行為。”


    “怎麽?為什麽不讓警察幫忙呢?”


    我的話好像增加了小此木的愁緒。他用纖細的手指把玩著那條和pond同樣顏色的黃綠色領帶,開口說道:


    “npo的貨幣還屬於萌芽階段。你知道這一張張薄薄的紙片,是怎麽變成擁有價值的鈔票的嗎?”


    對於並不擅長的經濟學,我隻能保持沉默。中心代表繼續說道:


    “當有人用一定的價值交換回一張紙的時候,大家就都會嚐試著這樣去做。當每個人都認為用相同的價值去換回一張薄薄的紙片是理所當然,這張紙片就會被稱為貨幣了。它承載著大家對它的信任,擁有足夠的公信力。而pond則不同,這含苞的花蕾,經不起一點點的風吹雨打,因為它沒有日本政府作為支柱。所以我想這件事情還是越低調越好吧,最好不要傳到池袋居民的耳朵裏。”小此木在描述完他的理由後,接著說道,“你怎麽看待那隻張牙舞爪的青蛙?”


    那隻青蛙給我的感覺像是包含著毫不掩飾的敵意,但卻是通過滑稽、戲謔的形式表現出來。


    “我覺得,這應該是出自哪個自得其樂的小鬼之手吧?”


    我很明智但不是很符合實際地省略了“像我這樣”這四個字。小此木對


    我的說法表示出了明確的讚同:


    “確實。中心工作人員大部分處在這個年齡段,所以我有時候都會想,也許敵人就在我們的內部。”


    他無奈地歎氣,高明的偵探則在旁邊點頭。


    “現在我知道你要保密的苦衷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我必須搞清楚。”


    年輕的代表用手勢表達了讓我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你到底為什麽要自己發行鈔票呢?”


    小此木好像已經對這個問題等了很久,他迫不及待般直起身子,一掃剛才那種無奈疲憊的狀態,用爽朗的聲音說道:


    “嗬嗬,阿誠,還是希望你能夠理解。這個問題我雖然已經對媒體回答了十多遍,但每次當我麵對它的時候,我還是會感覺非常興奮。”


    這個剛剛做完電視台專訪的npo代表,直視著我的眼睛:


    “阿誠,你怎麽看待當今的日本?”


    ◇


    其實從我懂事開始,就已經明白自己處在一個不景氣的社會當中。不過我也還是漸漸成為了一個無私的偵探,所以對於身邊的情況都已經產生麻木的感覺。惟一讓我感覺無奈的,就是身邊那些有三分之一都是處於無業狀態的小鬼們。而最令我費解的是,他們每個月都有辦法去繳納巨額的手機通話費。


    “我對日本的總體情況不太了解,隻知道池袋居民的經濟狀態是每況愈下了。”


    小此木對我的看法表示出了極度的讚同。


    “咱們生活的這個時代,處於完全的失衡狀態。需求與供給、勞動與收獲、服務者與受益人都是嚴重的比例失調。貨幣本身應該是強有力的調和劑,可以中和這樣的緊張氣氛,但它現在根本不具備這樣的能力,而且我也沒有發現它會擁有這樣的潛能。所以,現在!還不如我們自己行動起來,用一劑良藥遏製住這樣的勢態。倒在這種災難中的,隻有那些窮苦的老百姓,這樣下去實在是太殘忍了!”


    小此木這段慷慨激昂的演說詞,在耗費了我不少腦細胞之後,還是沒有徹底抓住他所講的重點。我幾乎都開始分不清楚ngo和npo這兩種不同組織的區別了。


    小此木的演講還在繼續著:“現在的社會裏,利益成為高於一切的至上原則。上層的精神需求以及貢獻社會的理念都被拋諸腦後了。池袋的年輕人根本就找不到發揮力量的地方。如果單單是以日元來回饋勞動者的付出,那隻能是適得其反,加速社會的經濟陷入僵局。所以!”中心代表用銳利的目光看向我,“我決定發行這種地區性的貨幣!”


    小此木從他那米黃色的西裝口袋裏抽出一張黃綠色的紙片,這款以公園的樹木為背景的全新pond,被他拿在手裏左右搖晃著,就像是一麵在炫耀勝利的旗幟。


    “最開始沒有人支持我,他們都認為這樣的想法太荒唐了。可是後來,我們的會員數目急劇突破了一千人!那個時候就再也聽不到反對的聲音了,需要應付的隻有接連不斷的采訪。你也應該看過我們npo中心的網站吧?”


    我想起了老婆婆那手機屏幕上的炫目明細表:遛狗三十分鍾100 pond等等。


    “我們中心現在的會員已經達到六千多人,並且保持著快速增長的勢頭。調動自己的閑暇時間,對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施以援手,還會得到善意的回饋。阿誠!我真的很享受這樣的過程。”小此木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提高了聲音的分貝。


    雖然我這個無私的偵探也經常被人評價為冷酷,不過對於眼前這個積極為社會造福的年輕人,我還是表現出了足夠的善意。中心代表換上一副銳利的嗓音:


    “池袋的很多年輕人,其實都有能力也願意去工作,隻不過社會不能提供給他們這樣的機會,根本的原因就在於那些可憐的貨幣儲備量。如果每個人都付出自己的勞動,然後由pond這種可以換取同等價值的紙鈔作為回報。這不是很完美嗎?我們發行了自己的貨幣,解決了年輕人的失業問題。pond不僅僅隻是印刷精致的成品紙張,它其實代表一種革新,是池袋新生活的標誌!”


    小此木的雙頰因為激動的演說而微微泛紅,作為這個大型npo的代表,他的話確實有一股獨特的魅力。我漸漸開始明確這種新生事物的存在意義。


    無私的偵探開始發表自己的感言:隻要一千個小鬼能夠找到工作,我願意免費為池袋貢獻一年的勞動。對於這些無所事事的小鬼們,有一個踏實穩定的工作,對於他們的國王以及我這個偵探來講,都會省不少的心吧!


    當然,對於社會的穩定也是大有好處的。而這樣一個明顯的道理,卻一直被鼓吹著改善社會環境的政府所忽視。


    “你當時是在什麽地方發現的偽鈔?”


    小此木壓低聲音回答道:


    “就是在我們的中心!池袋現在有百分之六十的餐飲店都可以用pond消費,店主到時候會拿著積累起來的pond到中心來兌換現金。上個月末的周五,有四家店都送來了 pond, 但我們從中發現了二十張像剛才那樣的偽鈔。”


    小此木把記錄著那四家店的名稱、地址和聯係方式的便箋紙交給了我。我大概看了一下:ordiural kit、sumio cafe、mangrove,是四家在近期才在池袋發展起來的新店麵。


    “好。這樣看來,這個東西最開始應該是出現在某間咖啡屋的,尤其那些剛剛開張的新店。哦,還有,100 pond到底是多少錢?”


    npo代表聳了聳肩膀:


    “在我們中心,100 pond大概相當於五百元。然而現在各處的流通匯率都不太一樣,像那些根據流動匯率交易的場所,大概已經到了六七百元了吧。阿誠,我能不能用pond作為你的酬勞?”


    無私的偵探雖然並不是因為錢才接下這個案子,但想到可以用它在池袋的咖啡裏店隨意點單,我給了小此木肯定的表情。


    他從西裝的內側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這個講究環保的npo代表,除了在礦泉水種類上下工夫,連信封的材料都是綠色再生資源。


    “這是兩萬pond,作為這個案子的預付款。如果事情得到了圓滿解決,除了另外一半酬勞,我願意追加更多的獎金。”


    這個忙碌的代表和我交談的時間應該算是夠長了。他看了看表,大概離他下一個采訪時間已經不遠了。對麵傳來透著疲憊的聲音:


    “一會兒的采訪已經是今天的第四場了。雖然並不是很費力氣的工作,但是一直麵對著相同的場景,實在是感覺提不起精神。”


    我們的談話看來結束得很是時候,我身後的門被適時地敲響了。我和《日經bp》的記者擦身而過,走出了會議室。天已經暗下來了,這個映襯在公園深綠色背景下的 npo 代表,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隻是晃動著如早期科幻漫畫中火星人一樣的背影,準備著下一段采訪,在我的眼前呈現出混沌的綠色。


    ◇


    乘電梯回到地平麵,也許是由於擁有了自由享用咖啡的權利,也許是那瓶環保的礦泉水起到了作用,我的心情顯得通透又爽朗。打消了回家的念頭,我又來到了池袋西口公園,順便按下手機的快捷鍵。


    “你好?”


    國王好像又更換了一個轉接小弟。我報上自己的名字,很快就聽到了崇仔的聲音:


    “怎麽樣啊,阿誠?那件偽鈔案你接了嗎?”


    國王以很期待的語氣把問題拋給了我,我知道我已經不幸淪為他的取樂對象。


    “嗯,我接了。可是,您以後還是不要總把我的名字掛在嘴邊吧!”


    國王並沒有表示出接受百


    姓請求的意思:


    “沒有啦。我隻是覺得這件事情,由你來做比較合適呀!你不是也很樂意嗎?”國王繼續著對老百姓的調侃。


    國王的話一語中的,稍稍有些賭氣的百姓還是選擇了默不作聲。


    “日本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有假鈔製造者,不過我都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去參與。我之所以想插手這件事,畢竟因為pond是屬於池袋自己的鈔票!g少年的少男少女們,已經有兩百人成為npo的會員了。”


    這倒令我有些吃驚了。這個國王手下的小鬼們,白天沐浴在陽光中晃過池袋的大街小巷,晚上則選擇在pub裏瘋狂地享受音樂。他們居然也會受到pond的影響,跑去貢獻自己的勞動?


    崇仔那邊的電話出現了些許雜音,我還是能夠聽出他那恢複嚴肅的聲音:“阿誠,一定不能讓這件事毀了pond!小鬼們隨便你召喚,但一定要把那個躲在暗處的家夥抓出來!”


    正義的偵探和發號施令的國王有著同樣的想法。這個萌芽不久的花蕾,需要得到辛勤園丁的悉心嗬護。


    也許正如崇仔所說,我天生適合這樣充滿挑戰而又富有正義感的工作。我又推遲了回家的計劃,準備繞道去金券行打聽打聽。不同於npo中心的pond換現金,金券行的交易要相對複雜一些,它從事著各種票券和紙張之間的兌換。


    這家從事著複雜生意的商店坐落在池袋西口的派出所附近,與立食蕎麥麵、舊書店、東武百貨公司等建築物錯落成一組不規則的幾何體。麵朝馬路的玻璃窗有著特殊的功能,上麵那些密密麻麻的黃色便箋紙上,充斥著各種音樂會、電影票、機票的打折信息。


    我推開同樣充當著廣告板的玻璃門,掃了一眼上麵貼著的《哈利·波特》海報,進了店裏。


    店內外有著統一的風景,黃色的便箋紙還是無處不在。幾個顧客正在仔細研究著玻璃櫃內的黃綠色紙鈔,pond被擺成了扇形,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上。旁邊的匯率板上顯示著今天的成交額:100 pond購價為610日元,賣價為670日元。這麽看來,我現在手裏的pond相當於12萬日元哦,久違的有錢人感覺呀。我來到一個戴著wwf棒球帽的店員旁邊:


    “請問,咱們這裏的 pond 現在是什麽行情?”


    束著長發的男店員目光瞥向黃綠色的紙片:


    “你說的是什麽行情?匯率嗎?”


    我一邊點頭,一邊說道:


    “是的。我還想問一下,來這裏兌換pond的都是些什麽人?”


    他好像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不太願意回答我這個寒酸小子的問題:


    “跟去年相比,匯率上漲了百分之十。”


    “照這樣看,如果手裏有pond還是暫時留著比較好?”


    我把裝在連帽t恤口袋裏的環保信封拿了出來,店員換上了一副職業表情盯住了我:


    “沒錯。要是手裏還有一定的pond,就先拿著吧。現在很多人都會直接來找我們兌換,餐飲店的老板比較多,再有就是一些義工。因為我們這裏的匯率比npo中心還要高一些。”


    “那這種紙鈔不是隻在池袋附近通用嗎?怎麽會有這麽多人來兌換?”


    長發男子咧開嘴笑了:


    “這就是人們的一種跟風心理吧。現在的npo就像是熱門比賽的入場券,隻要拿到它的人就可以相互炫耀。其實也許對於他們來講看比賽並不重要,但是他們就覺得這樣很有麵子。npo的秘密網站上已經有小姐以3000 pond來做生意了,其實如果是日元交易對她們來講更劃算,可是她們還是選擇了pond,她們就是認為這樣做很酷!”


    不過想想確實也是這樣。一旦某件剛興起的事物,在女同胞的圈子裏被認同,它就已經為自己鋪好了走紅的道路。就像手機剛出現的時候,當街上的女同胞認為擁有一部手機就像擁有時下最流行的衣著一樣,基本上手機就馬上可以變成人手一部的流行事物了。


    高明的偵探擺出一副比顧客還要認真的表情,在那些展開高傲羽翼的pond前蹲了下來。也許是因為沒有放大鏡,我根本分不出真鈔和假鈔的區別,也沒有找到那隻惡作劇的小青蛙。


    為了避免店員對我產生不必要的懷疑,我停止了欣賞pond,離開了金券行。屋外的空氣很是舒適,微風輕撫著麵頰。


    在前一晚的金券行探密之後,第二天我便按照黃色便箋紙的名字,開始到各家咖啡店進行考察之旅。雖然手握豐厚的pond,但相對於咖啡來講,我更喜歡的其實是居酒屋。不過無私的偵探就是這樣的,在錯開了中午的高峰時段後,我走進了位於立教大道的ordinaire。


    這間咖啡廳坐落在調理師技術學校的旁邊,占據了已經暗黃發舊的大樓一層。故意拆去天花板露出管線設計的頂篷、有著鄉村旅舍氣息的家具以及店裏播放的巴西詩人音樂,整個咖啡廳顯現出一副中世紀的複古風潮。


    我在點餐之後請服務生幫我找來了店長。因為npo代表已經在之前打過招呼,所以這次調查進行得很順利。


    一位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店長,穿著店裏的工作t恤,坐在了我對麵的eames黃色椅子上。我們隻是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就進入了正題:


    “目前用pond消費的有多少人呢?”


    年輕的店長露出淺淺的一笑:


    “你應該也看到了。我們位於立教大學附近,那裏的大學生基本上都用pond消費,有一段時間能夠達到百分之二十。”


    “那基本上是年輕人使用嘍?”


    透著複古氣息的店長點著頭,摸了一下左手腕的卡亞地表:


    “嗯,差不多。用pond消費的基本上是經常來店裏的客人。因為涉及納稅的問題,我們的pond和日元收入都是分開算的。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隻收那些熟客的pond,其他的人還真的不太敢收呢。”正如小此木所言,這種現在已經有著旺盛勢頭的地區鈔票,在一開始的時候,也是要衝破一定阻力的。


    “那你還能回憶起來,上個月月底曾用pond消費的顧客嗎?”


    年輕的店長微微蹙額,保持了一會兒思考的狀態。


    “這個有些難度。不過我可以把pond的支付名單給你。關於他們的長相,我真的是記不起來了。”


    看起來線索也隻能到這裏了。我對店長的配合表示了感謝,同時互留了手機號碼。年輕店長有著獨特的品位,我一邊欣賞著從巴西的摩登風格轉到輕鬆的愛爾蘭民謠的背景音樂,一邊吞下了味道清淡的玄米派和有著稀釋紅茶味道的花草茶。


    走在街上,我的味覺突然強烈地渴望又濃又鹹的鹵味。


    ◇


    辛勤的偵探又來到了第二家咖啡店,這間位於東池袋二丁目、駿台補習班旁邊的natural kit,有著一個頭發稀疏、個性豪爽的大叔級店長。整個店裏的風格也充滿著更加仿古的氣息,家具模仿著北歐名家的作品,有著淳樸的庶民風格。因為剛剛從ordinaire出來,所以我隻點了一杯看起來不錯的湯圓椰汁紅豆冰。


    店長對我的問題也一一進行了回答。關於收入問題,比上一家略有下降,大概有一成左右的顧客會選擇用 pond 消費。關於客人的形象問題,大叔店長也同樣表示,如果是常客的話當然會有印象,不過如果隻是順道光顧一次的客人就真的記不得了。


    店裏的音樂和大叔的年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盛行的迪斯科。這種流行於打擊樂之前的音樂,是人類史上最強的舞蹈音樂。我很享受於這種難


    得的回顧性曲目,一邊用手打著拍子,一邊品嚐著冰爽的紅豆。


    然後,我就變成了那一成的消費者,用黃綠色的紙片付了紅豆冰的錢。走在傍晚的街道,我覺得自己真的有種十九世紀偵探的魅力,看似悠閑地穿梭於一家家咖啡店,其實內心承載著光榮的使命。即使沒有太大的收獲,我還是準備向小此木匯報一下。這並不是由於我良好的職業習慣,而是嚴謹的npo代表為我設立的特殊規定。


    “您好,我是小此木。請問哪位?”


    “你好。我是阿誠,來向你匯報一下情況。今天沒有什麽太大的收獲,兩家店長隻提供了一些最簡單的線索。”


    小此木好像不太方便講話,對於我的匯報沒有表現出回應,隻是壓低聲音對我說著:


    “阿誠,你一會兒能過來找我嗎?”


    “怎麽?”


    “我們發現了新的偽鈔,隻是那上麵沒有了惡作劇的青蛙。”


    “好,我這就過去。”


    我跑到一輛出租車旁邊,立即鑽了進去。


    ◇


    一切又像是昨日重現,在這間隻有我和小此木的會議室裏,我的麵前又被擺上了兩張看起來一模一樣的pond。我按照上次小此木的說法,很快就挑出一張質感僵硬的鈔票:


    “怎麽樣,就是這張吧?”


    npo代表卻對我搖起了頭:


    “你可以試著折一下它。”


    我把這張看起來像是塑料紙牌的pond對折了一下,剛一鬆手,它就立刻彈回了原來的形狀。


    “我們為了防止偽鈔,這次開始從紙張的材料下工夫了。這種紙不易起皺、不易折損。但是因為目前隻有兩個廠子生產這樣的紙,所以印製成本比原來要高許多。但我想,總比那些張牙舞爪的青蛙偽鈔混跡於市要好。”


    我拿起改進了材質的新鈔,閉起眼睛摩挲著角落的青蛙圖案。就像盲文的點印一樣,這隻npo的吉祥物也有著微微的凸起。而另一張黃綠色的紙片,就像小此木說的,我用力把他對折之後,它就隻能停留在那扭曲的階段了。


    “這就是你們新發現的偽鈔嗎?”


    我還是不斷地比較著新鈔和偽鈔的區別。可惜的是,除了材質方麵,這兩張紙片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我嚐試著把這兩張紙片相互重疊,就像拓畫一樣區別它們。原先偽鈔上的小尖牙青蛙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新鈔位置一樣的吉祥物青蛙。


    “印刷新pond的時候,我們嚴格控製了紙張的流量。現在製造偽鈔的人根本拿不到這樣的材質。但是,我相信你剛才也看到了。他們把吉祥物的落點全部更改了,和真鈔的位置一模一樣。我隻是感覺……”


    小此木又低下了頭,烏黑的頭發映在我的眼前:


    “他們一直在緊跟著我們,仿佛了解我們的一舉一動。”


    “確實。你們的每一次變化,好像都能夠被他們及時發現。”


    視線越過npo代表,我總能欣賞到西口公園的景象。隻是那裏的鬆毛櫸不會理解我們現在的困惑,隨風飄搖著,擺弄著它那點綴在枝幹上的萌芽。我不得不對這個年輕的代表說出真實的想法:


    “這樣看來,我想,你們中間一定是有內應的。如果方便的話,你就像提供給我那些咖啡店一樣,把印製部人員的信息都提供給我吧。而且,我覺得,這份名單最好由其他部門來提供。”


    小此木無奈地歎著氣,然後通過內線把事情通知了下去。


    二十分鍾左右,一份黃綠色的表格送到了我的手中。十六位員工的照片和姓名被印在了表格的前兩列,最後幾項則是後來手寫上去的電話和住址。


    “僅僅印製部就有這麽多員工,中心的規模真的是很大呀。”我一邊翻看著表格,一邊不禁感慨道。


    年輕的代表聳了聳肩:“我們主要是負責發行地區雜誌和更新網站信息。印製部還要負責相關的宣傳品製作,涉及的數量一般都很大。表格上的這些人,都可以了解到最新的紙鈔設計方案。你現在準備怎麽辦?”


    “我想,還是繼續去咖啡店了解一些情況吧。畢竟現在已經有了這些人的照片,我想讓那些店長仔細地回憶一下,看看會有什麽線索。還有,我現在能不能去印製部看一下?”


    ◇


    於是,我跟在年輕代表的後麵,來到了他們的印製部。在一處靠窗的座位上,一個轉動著鼠標、大學生模樣的男子正坐在長桌前,盯著麵前的二十一寸高清顯示器。


    “怎麽,組長不在嗎?”小此木問道。


    眼前的學生男走的是溫暖路線,脖子上裹著一層薄薄的圍巾,左耳還掛著一個暖色調的耳環:


    “哦,他出去了。”學生男回答道。


    小此木點了點頭表示回應,然後就開始向四周看去。他抬起手招呼著一個人:


    “淺野,打擾你一下。麻煩你把這裏的工作狀況,簡單給這位真島誠先生說一下。”


    淺野的風格可以從他的名字中略知一二。他臉上的皮膚很白,蓄著修整過的胡楂。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衫以及一條破舊感十足的仔褲,整個人透出一種精心設計而又不露痕跡的野性。他從距離我們兩個隔板左右的地方走了過來,然後愣愣地說道:


    “這位是新員工嗎?我們現在正缺人,小此木先生,麻煩再多招幾個人來吧。阿誠,你熟悉蘋果機的mac操作係統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揚起了戴著三枚粗大銀戒指的雙手。這個粗獷的男人自然也在那張黃綠色的表格裏,是印製部的副組長。


    npo的代表好像沒有鄭重引見我的意思,隻是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就獨立離開了。


    我愣在那裏,如實地回答著淺野的問題:“不太明白。我除了會打字和接收郵件,其他的功能基本上就沒用過。”


    “沒關係。這些東西都是熟能生巧的,不出半年肯定就沒問題了。要不要來嚐試一下?”副組長顯示出一副鍥而不舍的樣子。


    我隻好表示會盡量考慮這個問題的,副組長便帶我穿梭在各個辦公桌之間,描述他們的工作情況。


    “因為業務相對較多,我們這裏基本上是一個工作人員配有兩台以上的電腦。當然,如果有會員真心想幫忙,我們自然非常歡迎。其實目前的十六個成員裏,隻有四個是npo的正式職工,其他人都屬於義工的性質。”


    被幾個隔板分隔開的工作區裏大概有十多名男女,有的戴著耳機、有的盤著腿坐在椅子上專心地工作著。我的目光停留在放在最中間的機器上。


    淺野自豪地介紹起來:“那是一種最新款的印表機,是目前功能最全的一種激光彩色印表機。每分鍾可以印出三十張,a3的紙都不在話下。”


    我把手伸向這個白色機器,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型的冰箱,有著輕微的轟鳴聲:


    “這個就是印pond的機器嗎?”


    淺野點了點頭。


    “是呀,怎麽了?”


    我把目光投向副組長:


    “你們剛剛換了pond的印刷材質,這些事有幾個人知道?”


    副組長對這件事情感到很自豪,看樣子他不像是個偽鈔製作者,一直對我的問題表現出輕鬆自在的態度:


    “大概有幾個理事,還有這個設計部的所有員工。當然,還有小此木代表。”


    不知道為什麽,他對小此木的名字好像表示出了不屑一顧的態度。我沒有說話,他就接著說道:


    “其實pond有偽鈔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可是總不能在npo的中心討論這個問題吧?其實任何人都應該明白,坐在這裏點擊幾下鼠標,就可以印出一摞摞黃綠色的鈔票,這確實是一


    條發財的捷徑呀。”


    副組長抬起手指向四周:


    “隻要是npo的會員,都是可以在這裏自由出入的。雖然現在這個部門隻有十六個人,不過以前的數量是這裏的好幾倍哦。”


    我看著這裏輕鬆的環境,以及各位員工們的工作姿勢,要比水果店的情況好很多呀。真是想像不到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辭職不幹。


    “那些人為什麽離開?”


    “其實有的人並不需要很高的工資呀,隻要是他們感興趣的工作他們就會盡力而為的。但是npo裏還是有很多人,在工作了一段時間後就離開,大部分是有不錯工作能力的人。”


    “這是怎麽回事?”


    “你也應該了解的呀。企業裏都難免有著連帶關係,隻要你搞好了和上頭的關係,就算你根本沒有能力,也是可以混個一官半職的。就像我們這裏的組長,他是我們理事的老婆。每天都會看到她在電腦跟前用兩根食指敲字,然後還會認為 quark 和 photoshop 指的是照相館。”


    我作為一個局外人,聽著淺野對職場的抱怨。想必工作這件事情,隻有當你真正融入到環境中,才能發現其中的不完美吧。


    “怎麽,你也打算離開這裏嗎?”


    副組長搖著頭。


    “雖然那樣也許我會有更好的出路,不過就目前來看,這份工作還是令我感覺挺榮耀呢。”


    有員工叫淺野過去商量一些事情,他就過去忙了。副組長彎下腰看著屏幕,討論起了設計方麵的內容。想必在這個工作崗位,他的品位可以得到充分的發揮吧。


    我把目光投向後麵的一些工作區,一個體態偏胖的光頭男人也正好看向我這裏。我朝他點了點頭,然後走了過去:


    “這個部門的副組長,是不是對領導有些不滿意呢?”


    胖男人好像有點兒緊張,一邊點著頭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


    “他經常罵我的。雖然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可是有的時候真的很凶。”


    有些膽小的胖男人,好像不敢正視我的目光,隻是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個字。看來,在日本,即使是屬於npo這樣的公益性組織,也還是存在著許多組織內部的問題。


    ◇


    第二天,我繼續著我的咖啡廳探訪。今天的目標是黃色便箋上的第三家,位於池袋綜合體育場附近的sumio cafe。等我到了那裏才發現,其實這裏更知名的一個建築物就是日本大藏省造幣局的東京分局。


    露天咖啡廳的設計當然要有所不同。純白色的鐵製桌椅,削減了金屬的僵硬感同時又透出了單純的氣息。最吸引人的應該是情侶雅座,每張桌子旁都有兩把麵對大路放置的椅子。椅子的品牌很講究,是著名設計師haoia的作品,充滿了雕刻的質感同時又透著濃鬱的意大利氣息。


    露天咖啡店的店長大概四十多歲,一身暗色係的正裝打扮。初次見麵,我倒覺得他很像是高級住宅區的業主。文質彬彬的店長裏麵穿著緊身毛衣,外麵是一件粗呢西裝外套。他遞給我一張用和紙印刷的名片:北原幸治郎,sumio集團代表。


    “冒昧地問一下,sumio應該怎麽理解呢?”


    “嗬,這是芬蘭語,就是芬蘭的別稱,即千湖之國。很多人雖然知道它,但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怎麽樣,這個名字很酷吧?”


    我沒有回應這位自得其樂的店長。隻是拿出了兩張偽鈔,放在了白色的桌子上,深綠色的遮陽傘下這兩張黃綠色的紙片靜靜地等待著我們的研究。


    “大概你已經聽說了pond的偽鈔事件,你見過這個嗎?”


    北原把偽鈔拿了起來,對著陽光照了一下,然後就又放到了桌子上:


    “沒見過。”店長很爽快地回答我。


    他放下了黃綠色的鈔票,我又立即遞上了一份黃綠色的表格:“麻煩看一下這些人裏麵,有沒有咱們這裏的熟客?”


    文質彬彬的店長微微皺起了眉頭,把資料一頁一頁地翻了過去:


    “好像。印象不是很深,店裏的客人實在是太多啦。”


    正說著,npo的副組長和那個胖胖的男人就走了進來。淺野看到我們,抬起手來打著招呼:


    “好啊!北原先生。真島誠先生,你也在這兒?昨天咱們才在中心見過麵呀。”


    而那個胖胖的男人還是像我們第一次見麵一樣,一額頭的汗水,身上的美國匹茲堡鋼人隊短袖t恤也被印上了汗漬。北原順著淺野的聲音看了過去,有些不自然地打著招呼:


    “啊,淺野來啦。這位兄弟正在問我一些關於pond偽鈔的問題。”


    北原再次看向我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副無精打采的表情。我站起身,向剛剛走進來的兩個人問好。


    “好啊。淺野先生,咱們又見麵了。謝謝你昨天的介紹。這位先生是……我們昨天隻是簡單打了個招呼,忘了請教了。”


    胖男人好像一直處在熱帶地區,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吞吞吐吐地回答著:“你好,我姓堀井。”


    當時的我,正在看向文質彬彬的店長。他的臉上掛著不自然的優雅笑容。在這間小小的露天咖啡店,罕見的對流天氣瞬間爆發,我想這裏麵一定有著複雜的自然現象,但隻是一時摸不到頭腦。


    npo的兩位成員離開了咖啡店,北原再次拿起那張黃綠色表格,發現新大陸似的說道:


    “對了。剛才那兩個人,就經常來這裏呀。”


    “好。那還有其他人嗎?”


    店長抬起頭看著我,露出了一抹淺笑:


    “其他的就想不起來了呃。我對人的感覺基本上是過目就忘,比如說再見到你,我也許就沒有印象了呢。”


    麵對北原這種不明所以的態度,我本來準備和他繼續周旋下去的。但仔細一想,現在這樣的狀態下,我還是不要表示出太明確的意見吧。我把北原作為今天的收獲,準備繼續對他進行調查。


    黃色便箋上的最後一家,是位於明治大道、目白二丁目的deli mangrove,這家提供中國茶品的老板是一對二十歲出頭的姐妹,店裏的招牌也非常搭調地由毛筆一揮而就。


    這家店裏的茶品大多從印尼進口而來,密密麻麻的茶單上大概印有一百二十多個品種,我所知道的有尊品翠峰高山茶、安溪特級鐵觀音等。鑒於我實在是不太懂得品茶的藝術,就點了一杯一千五百元的精選茶,順便也向正在招待我的店長姐姐提起了pond的偽鈔。她好像已經對這件事情略有耳聞,聽到我肯定性的疑問,她皺起了眉頭:


    “哦?真有這樣的事?我一個朋友的弟弟也是那裏的職員呢。怎麽這樣呢,做這種損人利己的事。”


    我很不專業地一口喝掉了瓷杯中的茶,然後拿出了黃綠色表格。漂亮的姐姐開始專心翻看員工的名單,而我則一直默默地看著她的頭發,是那種久違的烏黑色澤。我這樣說,大家也許會覺得奇怪。如果你也走到池袋的街頭,就會發現女孩子的頭發幾乎全是被染過的。她們的偏愛的顏色是金色和淺褐色,已經讓我產生了審美疲勞。而漂亮的茶店店長把頭發仔細地編成了麻花狀,整齊地盤在腦後,是真正未經雕琢的秀發。


    “這個叫堀井的人上個月好像來過。小優,你過來看一下吧。”


    ◇


    聽到了姐姐的招呼,站在櫃台後麵的妹妹就走了過來。兩個身穿水藍色越南服的姐妹站在一起,令我感覺宛若尤物。


    “這個人你有印象嗎?他上次把茶杯弄翻了還劃傷了自己的手。”


    “噢,想起來了。就是那個看起來挺膽小、胖胖的男人嘛。原來他是npo的職工哦


    。”


    我看向被緊緊包裹在越南裝裏的妹妹:


    “他也是用pond結賬嗎?”


    妹妹肯定地點著頭:


    “沒錯,這個人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我們會給用pond消費的客人贈送一份芝麻球,這個人後來還多要了一份呢。”


    “嗯,是這樣。謝謝你們啦。”


    堀井的嫌疑好像越來越大了。以他那懦弱的個性,如果他真的是一個偽鈔製作者,那麽他身後應該還會有一個秘密的指揮官。我作為pond的消費者,享受完附送的芝麻球之後,就離開了兩姐妹的茶店。


    ◇


    回家的路上,我又來到了金券廳。推開已經作為《魔戒》和《東映漫畫祭》海報展板的店門,找到了已經將棒球帽換成日本摔跤聯盟的店員。我從環保信封裏拿出了十張pond,準備兌換為日元。此時pond的匯率已經從兩天前的610日元漲到了625日元。日元的地位簡直每況愈下了,不僅是美元和歐元遙遙領先,現在對於pond它都已經望塵莫及了。


    長發店員好像正無事可做,興衝衝地拿起了員工表。


    “這些人裏麵,有這裏的常客嗎?”


    隻見他鄭重其事地將帽簷轉到了腦後,露出一副銳利的專業眼神,像在審視黃綠色紙鈔一樣,看著手裏的員工表。


    他依次翻看著員工表,一邊念叨著:“這個人,還有這張上麵的。”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隔開表格,然後分別指出了幾個人:


    “你是在調查偽鈔案嗎?不過你不太像警察,你是不是私家偵探呀?下次我休息的時候,可以去幫你呀。”


    在我的意料之中,堀井的大光頭又出現在被指認的三個人當中。看來pond有偽鈔這件事已經被傳開來了,我想起小此木那張疲憊的麵容,感覺這件事情真的是刻不容緩了。我謝過這位熱心的店員,就立即奔向西口公園。


    我總是習慣地邊走邊按下崇仔電話的快捷鍵,而這位國王也總是習慣性地由一個小弟進行轉接。


    雷厲風行的偵探和國王在三十分鍾後在圓形廣場的長椅上見麵了。我簡單地總結了這兩天的收獲,包括四位咖啡店老板和金卷廳店員反饋的情況以及目前來看最為可疑的胖子堀井。


    我在匯報過程中,小此木又像我們第一次見麵那樣站在同樣的位置招著手。國王當然可以有他的架勢,佯裝選擇性失明。而我這個孤獨的偵探,隻好辛苦地抬起頭,向他揮手致意。


    “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國王好像喜歡聽聽百姓的意見。


    “因為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我想麻煩一下g少年,最起碼也要掌握堀井的行蹤。”


    “堀井住著北邊的板橋區,沿著快樂大道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到他的公寓。”我把一張記載著堀井信息的複印交到了國王的手裏。


    “好吧,我會準備三個小組輪流監視他的。隻不過,如果我們拿到了證據,你準備怎麽做?”國王總是一副很有遠見的樣子。


    “這個問題,也許我的委托者應該早有打算吧。”我再次抬頭向npo的代表揮了一下手。他估計是有些事情,隻是簡單抬了一下手,就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在npo、餐飲店及金券行三點一線般工作著。偵探的直覺告訴我,胖崛井的可疑舉動和大家的指認已經把他暴露出來了。隻是我一直沒有在小此木麵前提起,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如果萬一直覺偏差,我的高明偵探形象可就毀於一旦嘍。


    池袋迎來了令人心曠神怡的氣候,如果能夠在這個時間休閑地走在街上,真的算是一種享受。微風輕撫著麵頰,吹起額頭的發梢;陽光穿過雲朵,透射出均勻的光芒,沐浴在身,不陰鬱、不驕躁。伴隨著櫻花的盛開,街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也開始了爭奇鬥豔。背著書包的小學生、攢動在街頭的上班族,一切都顯出自然的溫暖和諧。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我想再困難的案子對我這個業餘偵探來講都不在話下了。g少年們也開始了按部就班的監視工作,一切盡在掌握中。


    ◇


    事情的進展往往就在一瞬間,在g少年行動的第四天,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當時的我剛和老媽換完班,正窩在二樓悠閑地欣賞音樂。徜徉在巴洛克時期的著名作曲家韓德爾的風格中,《水上音樂》作為一曲英國夏季野外慶典的開場曲,氣勢恢宏又蘊含清新的基調,沉靜和閑適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將狂熱的野外氣氛和靜謐的夏日時光不著痕跡般雜糅在一起,就像天然的賦予,打造出一段令人暢往的時光。


    我走出夏日狂歡的party,接起了國王的電話。他的聲音伴隨著轟鳴的汽車聲,就像是擱淺party的遠雷:


    “崛井今天去了東池袋的sumio cafe,看起來很不尋常。”


    我努力將神經從巴洛克時代的倫敦扭轉到充斥著黃綠色紙片的東京。


    “他去了sumio cafe,有什麽不對嗎?”


    崇仔對我顯出了哭笑不得的語氣:


    “我想你還是趕緊過來吧。那家店今天不營業,是北原打開了後門,把崛井放進去的。”


    我掛斷了電話,就飛快地跑了出去。回憶起每次有突發任務的時候,我幾乎都是熏陶在藝術氣氛中。身處在池袋的偵探,總是沒有辦法靜下心來培養藝術細胞。


    第二次來到這家位於造幣局旁邊的咖啡店,那個文質彬彬的店長不知道正在做什麽。我沒有自己開車,因為估計那裏已經停滿了g少年的座駕。下了出租車,走過人行道。原本交叉著雙臂靠在水泥牆上的崇仔便一下子挺直了身體,保持著他王者的風範。離國王有一段距離的路邊,三個穿著垮褲的g少年正在候命,我伸出手向他們打了下招呼。國王隨即對我說道:


    “那個胖家夥已經進去二十分鍾了。”


    我點了點頭,國王於是轉向那三個g少年:


    “dirt,工具帶了嗎?”


    這個代號為泥巴的小鬼頭,剛才正戴著一頂貝雷帽,像泥巴一樣攤在水泥牆邊。g少年彼此之間的代號其實是挺有意思的,隻是這些代號的作用,就是為了掩飾他們在非法場合的身份。


    “準備好了!”泥巴變成了接收閱兵的軍人。


    於是國王、偵探以及士兵們,就穿過馬路靠近了那家叫做“千湖之國”的露天咖啡店。dirt的準備活動已經完成,要開始真正的運作了。他從箱子裏拿出兩根耳勺形狀的金屬工具,對著鑰匙孔的方向坐了下來。他用左手先把其中的一根小心翼翼地插了進去,看樣子是用它來固定住裏麵的某個部位。然後他又把第二根也插了進去,在旋轉了幾下之後,拽了出來。這個動作重複了兩三次之後,dirt用右手攥住兩根工具,左手慢慢地轉動著門把,門鎖被打開了。


    dirt又蹲了下來,以同樣的動作打開了門板底部的輔助鎖,然後右手輕輕一推。短短三十秒的時間裏,我們就輕鬆地進入了這家暫停營業的咖啡店。


    ◇


    “泥巴的這項手藝肯定令警察很鬱悶啊!文質彬彬的店長就算是請求警察的幫助,大概也是徒勞。”國王對於手下的表現應該還算滿意。dirt就和另外一個g少年在門外蹲守,我們帶著另外一個g少年就徑直走了進去。


    沒有了燈光和情侶的點綴,出自著名設計師筆下的座椅,零散地停靠在大理石桌邊,咖啡廳變成了一間高級公寓。


    我們小心翼翼地穿過房間,來到靠近廚房的兩扇門。其中一扇門貼有“員工專用”的字樣,我們彎下腰,向裏麵的那扇門移了過去。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陣聲音,那種在淺野眼中很了不起的新款印表機的聲音


    :


    “肯定就是這裏了。我和崇仔先進去,你在這兒等著。”


    g少年點了點頭,我和崇在便站了起來。國王拍了一下駝色麂皮褲:


    “你不想直接把他們待住,而是準備和他們談判是嗎?”


    我向睿智的國王點了點頭,就直接把門推開了。這扇沒有上鎖的門吱扭一聲劃開了圓弧度的曲線。當然,就算它上了鎖,也隻需花費g少年十幾秒鍾的時間。


    “抱歉,打擾各位了。”


    我的話語未落,一間細長形的房間隨即映入眼簾,堀井和北原正坐在兩張並排的桌子旁,直直地瞪向我和崇仔。


    而這個房子裏真正的主角,那個看起來和npo中心同一款的鐳射印表機,還在以他那傲人的速度,以每分鍾三十張的速度連續印出一張張的黃綠色紙片。


    “很可惜,你們的工作到此為止了!”我伴隨著那機器的嗚咽聲說道。


    堀井每次都會以相同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麵前,對於這次的突然打擊,他濕漉漉地站在那裏,就像剛剛被雨淋過。文質彬彬的北原店長很快就恢複了鎮定的表情,一臉無畏地看向我:


    “你是指什麽?”


    他的粗呢西裝外套掛在牆上的衣架,隻穿著那件優雅的紫色緊身毛衣。


    “當然是你們現在的工作!”我一字一句地回敬道。


    “你就這麽肯定?”


    國王冷笑起來:


    “難道你覺得還可以繼續下去?”


    北原看到我們,好像更加輕鬆了。他把雙腳疊在一起,然後雙手交叉扶在腦後,把身子靠在了後麵的椅背上,看向屋頂:


    “那你覺得,小此木店長會怎麽對待我們?”


    溫文爾雅的店長表現出一幅勝券在握的態度,他對於我們的突然闖入,除了初時有些詫異的表情之外,到現在都一直表現出極度的輕鬆。想必,他一定掌握著小此木不為人知的秘密。


    “如果你們現在決定報警或者是直接對我們動手,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告訴警方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小此木借著npo慈善機構的幌子搞了些什麽名堂,就要公之於眾了!當然,這一定是小此木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平穩前行的船隻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暗礁。


    北原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我向你們都是被小此木灌入了一些所謂的偉大思想吧。那間朝氣蓬勃npo的背後有著一股更加龐大的勢力。你們都知道深尾enterprise的高利貸公司吧?”


    確實,那間據說就位於陽光大道的高利貸公司,專門為黑道進行融資。以雄厚的資金實力和殘酷的催款方式而著稱,使得一些暴力組織都不敢對其掉以輕心。那些得不到銀行貸款的非法組織,成為這間高利貸公司的絕對擁躉。


    ◇


    “那又怎麽樣?”國王冷冷的口氣飄了出來。


    我看向已經微慍的崇仔,希望能夠讓他暫時冷靜下來。如果他真的發起火來,北原肯定是吃不消的。文質彬彬的店長還在不知深淺地說著:


    “我們偉大的小此木代表就是靠著深尾的力量才成立了npo中心的。他現在也隻能俯首帖耳地服務於深尾呢!”


    北原對自己的表現看來很是滿意,這個壓在他心頭的秘密,被一下子泄露了出來。他得意地撥弄著自來卷似的發梢:“npo創造的利潤除了付給職工薪水之外,就作為慈善事業投之於社會,這就是小此木的精明之處。身為收回的高利貸,也通過這樣的方式從npo裏大搖大擺地走一遭,然後再以同樣的慈善名義據為己有。堪稱完美的運作呀!”


    “是這樣嗎?”偵探用一句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疑問作為對嫌疑人的反駁。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北原的話裏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時的國王已經大步邁向了這間屋子裏的主角,那個白色機器的旁邊擺放著它今天的勞動成果。崇仔拿起還未裁剪的偽鈔,直接從中間撕開後,又把它對折撕成了四半。然後,一片片黃綠色的碎屑就被撒在了地板上,國王幹冰似的冷庫嗓音再次響起:


    “我現在沒有興趣了解小此木的所作所為。我隻需要pond的偽鈔徹底消失在池袋!你和小此木之間的恩怨,你們自行解決就可以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崇仔的話音未落,他就揚起右手,直接砸下白色機器的開關,液晶熒幕一下子恢複黑屏。然後最先進的印表機就從高空墜下,國王的皮靴一下子就踩了上去。攤在地上的就隻剩麵目全非的儀器零件了。國王的一係列動作沒有使他的呼吸頻率有任何變化:


    “我不管你怎麽對付小此木或者深尾,那是你的事情,我不會插手的。但!”國王冷冷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死死地盯住北原,“如果被我發現,你還在製作偽鈔。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


    崇仔揚起嘴角,微笑著看向北原,將右手的大拇指對準喉嚨,從左至右快速地劃了過來。這個經常出現在黑道電影中的經典動作令在場的人都不寒而栗。北原呆呆地立在那裏,僵硬的表情掛在臉上。像剛剛被打撈上來一樣的堀井,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束束汗水在他的光頭上形成了不規則的曲線。


    “好,我們走吧!”國王以五個字結束了這場突擊。


    我慢吞吞地跟在崇仔和g少年的身後,對於這樣一個出乎意料的結果,我不知道該怎麽向那笑盈盈的委托人匯報。


    臨近傍晚,我決定開誠布公地和npo的代表進行溝通,我們約在了池袋大橋見麵。這座橫跨鐵路、連接jr東口和西口的大橋,和小此木那間淡藍色的玻璃大廈有一定的距離。


    十點左右,我站到了長長的池袋大橋上。橋頭的風,沒有我想象中凜冽。我倒真希望它能吹散我的頭發,清醒我那有些昏沉的頭腦,提醒我保持著冷靜的態度,麵對那場未知的談判。


    可惜,橋頭的風隻是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感覺,看似溫柔地撫過臉頰,卻透出絲絲的淒然。


    年輕的npo代表已經來到了我的旁邊,他把雙手撐在欄杆上,雙肩微微聳起,轉過頭看向我:


    “你是不是已經查出來了?”


    我望向橋下那些不同品牌、顏色各異的車子,來來往往地快速穿梭在我們的腳下。在這個時刻,他們不願意停下腳步也根本不可能停下腳步。於是,我轉過臉,盡量不著痕跡地看向小此木:


    “是的。npo裏的內應是印製部的堀井,而幕後指使是sumio cafe的店長北原。”


    我把被崇仔粉碎了的黃綠色紙片拿給他看。


    ◇


    “謝謝你,阿誠!太好了!你幫npo和池袋都解決了一大難題!”


    年輕的代表難掩心中的興奮,露出他那一貫的爽朗笑容。在這樣一個時刻,如果我是一個真正完成任務的偵探該有多好。在這春夏之交的池袋夜晚,感受著徐徐的微風,沉浸在這爽朗的笑容裏。可惜的是,我還要繼續履行自己的義務。


    我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池袋風景,清潔工廠的煙囪矗立在西口大橋的對麵,高大而又偉岸。如果你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它,會發現它有著不同的形狀。有的時候它呈現出六角的姿態,而有的時候它卻魔術般藏起兩角,變成一個四角的建築物。


    “北原把你和深尾enterprise的事情說出來了。”


    盡量以輕鬆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我轉過頭,凝視著小此木的側臉。年輕的npo代表正在注視著遠處那些高低不齊的建築物,與橋下機動車那絢爛的紅黃燈光不同,那些建築物上的紅色避雷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應在深藍色的夜空裏。小此木如孩童般的烏發被


    吹了起來,形成好看的波浪。他好像是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然後低下了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哦?這樣啊。原來他已經知道了。不過也是,他和我們的理事確實混得很熟。”


    年輕的代表好像是在思考別人的事情,但也明顯透露出無奈的思緒:“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微風還在吹拂著他的發梢,小此木把雙手從欄杆上抬了起來,然後又長長地歎一口氣,微微蹙起了眉頭。他彎下身子,以雙肘支撐在欄杆上,低下了頭。在這個時候,我真的很想聽到他那爽朗的笑聲。小此木的眼光漫無目的地飄向了遠方。


    “阿誠,你的夢想是什麽呢?”小此木向我拋來了一個根本不需要我回答的問題,“一開始,我懷著對這個城市無限的夢想,想通過自己的力量和正義感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在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我就成立了npo中心。可是現實的殘酷出乎我的想像,我沒有錢,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我的大學同學進入一些小型的企業後,已經成績斐然。可能我當時有些著急吧,所以當深尾出現的時候……”


    深夜的西口大橋,年輕的代表啞然失笑。這是他的故事,他的曆程。我一直沒有出聲,默默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因為當時npo的資金正遇到周轉的瓶頸,而深尾正是看準這個時機提出與我合作。我們商量的是,由他提供給我一筆匿名的資金。當時我以為,連本帶利把錢還給他就行了,可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在我把深尾的錢還完之後,他就硬是把一筆黑錢匯入我的賬戶,讓我幫他洗錢。當時我沒有別的辦法,隻要和黑道沾上任何一點關係,你就很難再去擺脫。當時走錯那一步,成為我的致命傷!


    “接下來,npo中心就成為一個表麵上的慈善機構。我一麵發行pond這種新的紙鈔,希望能夠解決池袋地區那每況愈下的貨幣政策;而另一麵,我又不得已地接手深尾的黑錢運作,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小此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激動地伸直了胳膊,把身子直直地挺了起來。


    小此木的故事好像在我的預料中一樣,我沒有衍生出任何或詫異或同情或氣憤的情緒。對於眼前這個年輕的代表,我還是像開始一樣充滿了善意:


    “我明白了。你不用對我解釋什麽。造偽鈔的人我已經查出來了,接下來的事情你自己處理就好。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畢竟,你確實幫助了池袋的小鬼。”


    年輕的代表露出無奈的表情。相比之下,他那爽朗的笑聲更能讓人感覺振奮。現在的他,一副疲憊的神情,就像當時靠在那七層的藍色玻璃上:“我有時候會獨自陷入遐想。當我感受著這個喧囂的城市,看著它的發展與變化,其實,它就像現在的我一樣。是的,我成功了,成了一名改善池袋經濟的慈善家。但是,阿誠,你也知道了,我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無法言說的傷口。”小此木看向我,露出了久違的爽朗笑容,雖然那裏麵透著無奈,“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保留著當初的熱情。雖然我不能保證,它最終會不會變成一句口號。但至少現在的我,還是要這樣麵對著一切好與壞,一直繼續下去。”


    橋上的風終於泛出了些許暖意,小此木的白色外套被風灌得鼓鼓的,在身後擺動。但願這微拂的風能夠吹散每個人緊鎖的眉頭、心中的愁緒,將每個人的心靈從汙濁的空氣中滌蕩出來。


    “這件案子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剩下的酬勞我就不要了。還有,小此木先生,如果你遇到什麽問題,可以隨時打電話找我。如果你還有任何對於這個城市好的設想,我都會竭盡全力幫助你的。之前是這樣,之後也一直會是這樣!”


    我以很鄭重的語氣,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然後沒有向小此木告別,就徑直離開了西口大橋。還沒到深夜,我家的水果店應該還在燈火通明中。我選擇了一條路燈不多的小巷,在昏暗的燈光裏,融入了這個春天的城市。


    ◇


    偽鈔案就這樣被高明的偵探解決了。第二天,我就老老實實地坐在店裏,補回因為辦案而耽誤的小時數。這個季節的主打水果是草莓。橘子和蘋果在春天就要漸漸退出市場了,而西瓜還要在過一陣子才能新鮮上市。哈密瓜、香蕉、芒果、楊桃這些出自溫室的水果當然一年四季都可以品嚐到。所以草莓還是當之無愧的春季首選。


    我還在執著於韓德爾的《水上音樂》,同樣又一次被手機鈴聲打斷了夏日party。


    “阿誠嗎?是我。”


    是那位昨天解決掉一台最新型印表機和n多張黃綠色紙片的g少年首領。


    “幹什麽?閑來無事去賞花呀?”百姓偶爾開一下國王的玩笑也是可以接受的。


    崇仔在電話那頭發出了幾陣奇怪的聲音,好像是在偷偷地笑著。


    “北原住院了。”


    “怎麽回事?”


    “我怕他還自以為有著什麽小此木的把柄,繼續在那裏為非作歹,印製偽pnod。所以就派g少年列他進行全程監視。昨天夜裏他走到白金高輪車站的時襆,被人給打了。”


    國王的與眾不同就在於此吧,他連笑都和別人感覺不一樣,那種發自喉嚨的笑聲傳了過來:


    “聽說在醫院裏,他還說自己是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簡直是要把人笑死!打他的有三個人,他臉上還挨了刀傷,他居然還說自己是摔傷的。看來,他這回真的是知道教訓了。”


    “打他的人不會是g少年吧?”


    “拜托!我可不會搞這些暗地裏的東西。要是想揍他,昨天在咖啡店就動手了。”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了。”


    掛斷了崇仔的電話之後,我又立即打給了昨天晚上才見過麵的小此木。不知道這位躊躇滿誌的npo代表,現在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爽朗的npo代表,在接到我的電話後,應該很是震驚的樣子。電話那頭一直悶悶地保持著沉默,半響過後他才開口說道:


    “北原真的住院了?”


    我想崇仔應該不會無聊到打這樣的電話戲弄老百姓,況且這件事情應該是g少年親眼目睹。


    “北原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三個人截住了,不光挨了打,臉上還被劃了一刀。你把北原的事告訴深尾了嗎?”


    “是的。深尾也怕偽鈔這件事會出什麽紕漏,所以讓我有情況就盡快告訴他。”


    原來這個npo代表,不僅對我有這樣的要求,連他自己都要去進行這樣的時事匯報。這個爽朗又死板的小此木。


    “那這麽說,昨天晚上咱們談完之後,你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深尾?”


    ◇


    那頭的npo代表又陷入沉默中。


    “嗯,是的。可是我沒想到深尾會這麽做。我一會兒就去找他。”


    拜托!我真是服了這個一板一眼的年輕人。我向小此木吼道:


    “你找深尾有什麽用嗎?北原得到些懲罰也是應該的呀,那是他咎由自取的。”


    “不行,這件事情我必須要跟他說清楚。我待一會兒再給你打電話。”


    我還沒來得及打消小此木這個愚蠢的念頭,電話就被他一下子掛斷了。一個拿著草莓盒的婦女正站在我麵前,我心不在焉地賣了草莓。收下了她手中的pond。


    一整個晚上,我都在急切地盼望著小此木的電話。終於在十一點的時候,我等到了npo代表的招牌式爽朗笑聲:


    “嗨!阿誠吧?我剛才已經把傳真發給各大媒體啦。”


    我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就趕緊跑到水果店前的人行道上.捂住一隻耳朵,以阻斷路邊醉漢的叫囂聲:


    “快點兒告訴我!你現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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