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版 轉自 asano、[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日本現在經濟不景氣,一個個原本星光閃閃的淘金行業,都已經壽終正寢。但是,現在卻有一個令那些心懷夢想的年輕人兩眼發光、拚命投入的行業。幹這行完全不需要最先進的軟件和網絡,也不需要多高的文憑,更不用太多的資金投入。所以對於很多徘徊在創業門檻外的人士來說,這簡直就是最棒的創業模式。


    這個行業隻需要一副好的味蕾、稍稍有點品位,加上一些毅力和運氣,隻要少數的幾個人,以及極少的創業資金就能創業。它能改變人生的逆境,改善創業者的生活,簡直太時髦了。


    真的存在這樣一個行業嗎?那也太誘人了吧?


    答案就是:開拉麵店。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可惜第一個發現這條路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經常為之撰稿的時尚雜誌的攝影師。他經常為某些街頭品牌的新產品拍廣告,可是他發現身邊那些連眉毛都修得整整齊齊的男模根本不適合廣告主題的需要。這些男模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既缺乏生活感,又顯得做作。


    沒辦法,這位負責的攝影師隻好走出攝影棚,跑到東京街頭去四處尋找適合上鏡的模特兒。還真別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這家夥走得精疲力竭的時候,他無意之間找到了拍攝的主角。


    “這是一家位於池袋的拉麵店,進來歇腳的攝影師注意到在擦得一塵不染的餐台後方,鮮美的豬骨精華在鋁鍋裏咕嘟咕嘟地溢入湯中,幾個神情緊繃的年輕男孩正在操作間裏手腳利落地忙碌著,個個頭上包著浸滿汗水的日式手巾。他們呼喚時的嗓音似乎是發自丹田的,而他們留意麵條是否煮好時的專注神情,簡直就像對待藝術品一樣嚴肅。原本一直為選角苦惱不已的攝影師如獲至寶,這充滿生活氣息的拉麵店,不就是夢寐以求的攝影天國嗎?”


    最後,他終於在這家店裏找來兩名店員,讓他們穿上預定在今年冬天流行的狸貓帽黑大衣,往拉麵店外的綠色大道一站,這兩人就這麽上了兩星期後上市的時尚雜誌封麵。


    此事看似普通,卻也蘊意深遠,人們喜歡真實而健康的帥氣,不喜歡無病呻吟的做作。這則廣告封麵昭示著,這是一個以粗糙的雙手剁碎幾百根蔥的拉麵店員比那些演藝圈鬼混的模特兒要帥氣得多的時代。


    在池袋街頭的拉麵店門外,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這隊伍就是生意好做的證明。據說闖出名號的店,月營業額甚至可達三千萬日元,對於普通工薪階層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證明這果真是個幹得好就能獲得高額報酬的行業。對於經濟不景氣已有十多年的日本來說,就是一個比賄賂盛行的行業還要“黃金”的黃金行業。


    這就是那位專業的雜誌攝影師告訴我的秘密。


    ◇


    經曆了幾場台風之後,瘋狂的盛夏突然在十月底換上了秋衣。這一天,正當我在店門口小心翼翼地排放壘球般大小、一個要價千元的珍貴新高梨時,崇仔的電話打了進來。我一邊輕護著高梨,一邊翻開手機。


    “阿誠啊,今天生意是不是也不太好啊?”


    雖然他的話不太中聽,但事實上這幾年我家的水果店確實門可羅雀,在別人眼裏,我家的店簡直是一大奇跡。因為這是一家日漸凋零、不知靠什麽收入維持的水果行。我雖已厭煩,但不知出於什麽考慮,居然依舊固守著它。


    “怎麽可能,沒見我門外大家排著長龍等著嗎?我可是玉帝聖手,從我手裏買去的水果,都要比別人那兒的甜三分呢。”


    這位街頭幫派的國王完全沒理會我開的玩笑,他急促地在電話裏說:


    “現在我人在‘七生’,想盡快和你碰個麵。”


    “七生”是今年七月在激戰區的池袋東口開張的拉麵店。說來難以置信,老板兼夥計竟然是從g少年金盆洗手的崇仔保鏢——雙子座一號與二號。剛開張那會兒,我也是經常登門捧場的,誰讓我跟他們是老朋友呢。


    “噢,這麽說又有急事要我辦囉?”


    崇仔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沒“默契”,便有些語帶不悅地回道:


    “別跟我貧,這次要找你辦事的不是我,而是那對還沒倒塌的池袋雙子座兄弟。”


    不會吧,居然還有什麽事能讓g少年的“金牌殺手”雙子座兄弟倒塌?這可真是稀奇呀,為了避開傍晚時分開始的拉麵店巔峰時間,我答應在下午三點去那家店一趟。我在心裏暗想到時候肚子想必也有點餓了,就向他們討一碗口味清淡的東京拉麵果果腹吧。對這個老是給人出難題的國王來說,這還真是個好建議。


    ◇


    從我家水果行所在的池袋車站西口前往東口,有數不清的路可供選擇。這次我走的是人跡相對稀少、直穿西口公園、抬頭能望見大都會飯店的小路。


    初秋的西口公園顯得熱鬧而安寧,無業者舉行的象棋大賽與拉丁裔外國人的聚會正同時在和煦的陽光下進行著。周遭的緊張感幾乎等於零,誰能想到,同樣是這個地方,夏天的時候卻上演過一場霸王之爭呢?


    在都市長大的我對秋高氣爽這句話毫無感覺,秋天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比較能增進食欲。比如說現在,我的肚子就在叫個不停。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拉麵,一想起漂浮著豬油的湯和口感極佳的細麵,我簡直是欲罷不能,看來在那碗“七生”的拉麵吃進嘴裏之前,我的腦海和肚子是不會消停了。想必沒有任何食物比拉麵更讓人如此執著吧。


    我身穿寬鬆的棉褲與長袖橫條紋衫,漫步在蔚藍的天空下。陽光很強,把陽光地帶與陰影區域分得非常清楚。盡管宛如熱帶的夏天已經結束,東京的紫外線威力依然不減,從狹窄的天空看出去,天際仿佛罩上了一層淺紫色的輕紗。


    從高架鐵路下的地下通道上來,抵達池袋東口,首先進入我眼簾的是那些在地麵翻騰的熱氣中依然堅守的隊伍。這就是老池袋聲名遠播的“拉麵饕客長龍”。即使在非用餐時間,形形色色的人還是會在南池袋一丁目自動排成一條長達二十米的長龍,彎彎曲曲地繞過十字路口的拐角。他們排此長隊,目的就是為了進入以濃鬱背脂湯頭的啄骨本丸麵聞名的“無敵家”用餐。


    熟悉拉麵行業的人都知道,池袋東口已經成了全日本拉麵業競爭最激烈的地區。由於我曾在網絡上的無數拉麵店家排行榜搜索過,所以對這點也十分清楚。


    這裏天天上演著一場別開生麵的“湯債湯還”激戰,激戰使得每家店都有斬獲,隻見各店廚房裏堆起了無數的豬、雞骨頭。無數饑腸轆轆的“難民”從各處湧入,在他們自己選中的店門外排起長龍。


    池袋“拉麵戰爭”戰況之激烈,已達驚天地泣鬼神之境界。


    ◇


    若以南池袋的十字路口為中心畫一個半徑一百米的圓,那麽在這個圓內,拉麵店已經嚴重飽和。在今年夏天之前,這裏就已經有了四家拉麵名店。其中最老牌的,是有六年曆史的“光麵”,其他的則是位於琳博書店大門對麵的“蠻辣拉麵”、從十字路口往陸橋轉個彎十米外的“麵家玄武”,以及位於轉角處的“無敵家”。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特色,當然他們也有共同之處,比如說都宣布自己的拉麵是濃鬱口味的。這種口味已經是日趨繁盛的拉麵業界的主流口味了。


    說老實話,光是這四家老店的戰況就已經夠激烈了,但今年夏天竟又有三家店加入了這場東口拉麵長龍的競爭,讓“戰況”更趨白熱化。這三家新店分別是位於東側大道尾端的,以魚貝類和湯頭熱鬧登場的“二天”;明治大道艾麗瑪斯家具店對麵開的“娜朵絲”拉麵館;最後還有我們這對雙子座兄弟放下屠刀、金盆洗手後開始經營的“七生”。


    在


    這種情況下,池袋拉麵商戰就有了新舊對立的感覺。比較鮮明的區別是:四家老字號店家均以濃鬱的豬骨湯頭聞名,而新出現的三家則基本上宣揚清淡的湯頭和細麵的特點。其中新生代代表“娜朵絲”與“七生”兩家,賣的則是被業界預測為下一波主流的醬油雞肉湯頭東京拉麵,這種拉麵與小時候花個兩三百元果腹,清澈的湯頭上漂浮著魚板與筍幹的支那麵有異曲同工之妙。


    由於這場激戰才“開打”沒多久,至今仍分不出勝負。至少直到一個月前,每家店門外隨時都會排起數十人的長隊,甚至需要年輕店員指點來客該往哪裏排。即使是規模最小的“七生”門外,也常常排起雖不算長、但也頗為可觀的隊伍。


    我在心裏想,雙子座一號與二號這回要給我派什麽差事呢?雖然我相信不會找我去洗碗,但我在一家拉麵店裏能幫得上什麽忙呢?


    這時的池袋,正沐浴在一片祥和的秋風裏。我心情很愉快,所以手插褲袋,裝做很酷的樣子吹著口哨走過十字路口。我吹的是沒什麽人聽的現代音樂鋼琴大師約翰?凱奇的作品。有時我歸納總結我最愛做的事,結果發現自己最愛做一些沒人知道的事,做這些的時候心裏就很有成就感。


    ◇


    在東側大道走了一會兒,“七生”的橘色招牌便映入眼簾。但奇怪的是,店門口卻看不到任何人排隊。我大感不可思議,便走進旁邊一條單行道,納悶這場拉麵商戰是否已經落幕了。但單行道那頭的“二天”門外卻分明還排著十幾個人的長龍。


    我走回大道,鑽進“七生”的門簾。這家店比較小,隻在餐台一線排開十二個座位。看來老板為了美化這裏沒少花工夫,他們把四麵牆壁都刷成了橘色,而楓木腰板的色彩則很明亮,整體搭配非常諧調。坐在最中間的長腳凳上的崇仔一看到我,便朝我比了個g少年的手勢說道:“坐吧。你也注意到了吧?”


    那當然,隻要對“七生”一個月前的盛況有所了解的人,見到今天的情況都會有些驚訝的。我邊朝崇仔走過去便回道:


    “是呀,真是有點奇怪,原來那麽長的隊伍都到哪去了呢?”


    我朝兩位站在餐台後調理區發呆的“雙子座”點頭打了個招呼。說實話,這兩人個子也太高了,都讓人懷疑是不是他們腳下還踩著東西。他們的名字我也是到他們開這家店才知道的,一個叫小倉保,一個叫小倉實。哥哥阿保身高一米九六,弟弟阿實則要比哥哥高出一公分。我朝他倆問道:


    “你們的生意做成這樣子,該不會偷工減料了吧?”


    一直兩手抱胸的阿保聽了我的話很是不悅,便用凶狠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瞪了我一眼,然後麵無表情地搔了搔製服下的胸脯,朝我回答道:


    “沒有。還跟以前一樣,每天都用整隻東京軍雞燉煮七小時熬湯頭。”


    這高個子身穿深藍色t恤,胸前印著born in july。這對電線杆般的雙胞胎兄弟生於七月,所以他們給店取名“七生”。


    崇仔瞄了我一眼,打開了放在餐台上的筆記本電腦。


    “你來看看,讓‘七生’生意變壞,就是這家夥幹的好事。”


    我湊過頭去,出現在液晶屏幕上的是一個拉麵網站的留言板。那留言板裏的灌水文字簡直浩如煙海,但一細看就會發現很多惡意中傷的評語:


    “池袋東口‘七生’的湯頭裏摻的化學調味料,多到讓人舌頭發麻。”


    “‘七生’熬雞肉湯頭,用的是死於禽流感的病死雞。”


    “據說最近每到晚上,就會有池袋富裕人家養的狗失蹤。‘七生’那硬邦邦的肉塊,該不會是‘聖伯納’的肉吧?”


    “據說‘七生’的老板是曾有前科的街頭混混。看來那裏可是池袋的頭號黑店呢!”


    “‘七生’該關門大吉啦!”


    ……


    電腦上的留言句句都是充滿惡意的中傷,留言者的昵稱是“拉麵博士”,還真是混賬到了極點。阿保看著我說道:


    “我們曾拜托過網站管理者刪除這些訊息,但這家夥卻一直更換昵稱,執意繼續發布這一類留言。我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想也沒想地問道:


    “不過話說回來,難道你們店裏真的沒用味精什麽的嗎?”


    哥哥阿保用鄙視外行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回道:


    “我們這裏賣的是老式的東京拉麵,沒味精怎麽行呀。阿實,調碗湯來。”


    弟弟應聲往碗裏舀了點高湯,接著又將滿滿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頭倒進去,雙手捧到我麵前對我說道:


    “你試試。”


    我啜飲了一口上頭漂浮著水點般透明油脂的湯頭。味道一般。


    “味道怎樣?”


    阿保看著我的表情問。我當然不能說不好喝,所以略帶誇張地回答:


    “味道還不錯嘛!”


    “是嗎?那我換個喝法你再試試。”


    阿保把湯碗從我麵前收走,放到操作台上,接著從鋁罐中捏起些許白色結晶般的調味料,謹慎地以指尖撒下幾顆,又用湯匙拌了拌。拌完後,他又把那碗湯放回我麵前,自信滿滿地說道:


    “你先喝杯水清清口,然後再喝喝看。”


    我依言灌下半杯冷水,旋即開始品嚐這碗湯頭。這次的可就真的鮮美極了,完全是“七生”的東京拉麵那恬淡清香的味道。阿保得意地說:


    “瞧瞧你們這些門外漢,成天就隻會瞎叫不要化學調味料,以為人造的都是壞的,天然的就是好的。但是在熬得夠紮實的湯頭裏,摻入一點點化學調味料是有助於提味的,它能讓湯頭口味變得截然不同。這在咱們家的拉麵裏可是不可或缺的。”


    果然行行都有竅門。這香醇的口味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吸引力,仿佛帶我回到了童年生活,那時,我可是街坊鄰居裏的頭號可愛小朋友,哇,真想寫一部《追憶似水年華》。我笑了笑,看著阿保說: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說客人全都是門外漢,與其相信自己的舌頭,他們寧願相信網絡或雜誌上的評論,因此才把你們這家店搞成這麽慘。是這樣吧?”


    一直在旁默默無言的阿實從餐台下取出一隻半透明的垃圾袋,打開來讓我瞧瞧。垃圾袋裏盡是沾滿凝固血液的雞骨頭和蔬菜渣。阿實見我看清楚後對我說道:


    “阿誠,這是今早開店門前被人撒在店門口的東西。有個回頭客告訴我們說,那個散播謠言的家夥經常在這附近晃蕩。據說在客人排隊時,這些人還會故意在一旁說風涼話。這下你該明白我們請你來的目的了吧?”


    我點了點頭回道:


    “找出流言製造者,狠狠地給他一頓教訓。我明白了,不過在我行動之前,可不可以先幫我來碗拉麵呀。一是不要把這碗湯頭浪費掉了,二來我的肚子實在是已經餓壞啦。”


    崇仔見我依然嘻嘻哈哈,不耐煩地問:


    “喂,這案子你到底接不接啊?”


    當然接啊,美食當前,怎能放過。但麵臨如此重任,不先來碗拉麵腦袋哪轉得動啊?於是我朝崇仔做了個鬼臉,朝阿保吼道:


    “詳情就等會兒再聊吧,趕快先給我下碗麵吧!”


    我總好奇當普通人都在吃拉麵或超市的禦飯團時,為什麽那些小說和電影裏的硬漢偵探都要吃肥厚得嚇人的牛排呢?難道他們不怕體重超標?如果他成了一個被過多的內髒脂肪壓得喘不過氣的偵探,他還怎麽去破案呢?


    我呢,一方麵因為缺錢,另一方麵對牛排也沒有那麽大的愛好,所以我大抵兩個月才吃得起一次牛排,這也讓我得以保持苗條身材,但細想想,苗條似乎也沒給我帶來什麽好處。


    ◇


    拉麵很快就端上來了,我邊吃著可口的拉麵,邊聆聽雙子座兄弟敘述整件事的過程。原來,這起中傷事件大約是從三個禮拜前開始的。當時“七生”已經開張有三個月了,“七生”的支那麵剛開始出名,店門外也才開始排起隊。


    正當阿保準備接著往下說的時候,整碗麵和湯都一滴不剩了。看來還是這種口味清淡的東京拉麵比較合我的胃口。如果換成是豬骨口味的湯頭,我恐怕不會整碗喝完。


    抹了抹嘴,我就開始高談闊論,我覺得這是一起很簡單的案子,便有些輕描淡寫地說:


    “要找到作案的目標是輕而易舉的。他把雞骨和菜渣扔到你們這兒,代表對方一定是同行,而且一定也不可能是豬骨口味的店家,因為他們是不會用雞肉的。”


    阿保那張原本綻放出希望之光的臉孔一聽完我的話頓時就憂鬱了起來。


    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緊張,難道是我繼化學調味料的批評之後又說錯什麽話了?隻見阿保用一種疑惑的口吻對我問道:


    “阿誠,我真懷疑幽靈旅行車和解救阿拉伯人是你辦的案子了。你給我聽好了,那豬骨拉麵的湯頭可是也要用到雞肉的呀。而我們這家店煮湯頭時當然也得用到豬骨和背脂,隻是分量比例和高湯的製作方式有所不同罷了。”


    我頓時恍然大悟。雖然愛吃,但拉麵這東西我哪搞得懂,也隻曉得憑直覺判斷好壞罷了,對這裏麵的技術問題更是一竅不通。


    正在這時,一陣流水聲和帶節奏的切菜聲從調理區裏傳來。我詫異地問道:


    “咦,難道這店裏除了你們倆還有別人嗎?”


    有史以來頭一次,居然發現這對雙子座兄弟臉色羞澀地開始有點不好意思,這可真是有點破天荒的奇跡。坐在我身邊的崇仔則笑了起來。


    阿保看了看我們,朝隔板後的調理區喊道:


    “安曇,出來跟大家打個招呼吧!”


    慢慢從調理區走出來的,是一個用圍兜擦拭著雙手,活像隻鬆鼠的小個子女孩,年紀估計二十歲左右,雖然和雙子座兄弟一樣穿著深藍色t恤配米黃色棉褲的製服,但顯然這身打扮穿在她身上要可愛得多。阿保朝她說道:


    “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阿誠,是來幫咱們找出陷害咱們的壞蛋的。明天開始他每天都會上這兒來,碰麵時記得打聲招呼。”


    安曇尖尖的下巴幾乎要貼上胸口似的低著頭,模樣活像一隻一碰就要跳著逃開的小動物。接著她誇張地垂下一頭短發的腦袋向我鞠了個躬。


    “我叫矢島安曇,以後請多多指教。”


    這個躬鞠得非常誇張,叫人都能看到她後頸部的關節了。直到這時我這才發現她的胳膊細得像隻竹刀,我想也許雞翅膀上的肉都要比她這雙胳膊的多一些吧。我向她問道:


    “他們倆真的付了你薪水和夥食費嗎?我看你的膽子也真大呀,竟然敢在這兩個家夥手下打工。要是他們倆滑了一跤,不把你壓成張餃子皮才怪。”


    崇仔獨自在沒半個客人的店裏笑了起來。雙子座兄弟則被我調侃得非常不悅,但也隻能無可奈何地訕笑。這顯然已經不是他們在g少年中混時的風格,安曇終於抬起頭來,露出白皙的喉頭,抬起頭來看著這對雙胞胎兄弟,然後笑著對我說:


    “不會的,他們都很親切的呢。比我以前打工的地方強多了,我以前打工從來都做不長,但在這家店估計能做得久一些吧。”


    這時我目睹了一幕叫人難以置信的光景:這對身高加起來差不多有四米的雙胞胎兄弟那宛如相撲選手般厚實的臉頰,竟然會突然變得像紅色調味料一樣通紅。


    我驚訝地看向崇仔,這位池袋的帥哥國王便在我耳邊悄聲說道:


    “曾聽說雙胞胎在愛情方麵也是相似的,他們也會同時喜歡上同一類型的女人,從咱們看到的,估計這個說法是正確的。”


    嗬嗬,真想不到這家拉麵店裏麵還有這麽有趣的事呀,看來對於雙子座兄弟來說,能和安曇一道切切白菜、魚板,也是一件不賴的差事呢。


    ◇


    我從崇仔的筆記本裏取出軟盤,塞進口袋。貼有中傷留言的拉麵網址與刪除前的惡意留言,都儲存在這張軟盤裏,必要的時候,它們就是證據。


    接著我便直接趕往東池袋的denny?s,好去拜訪剛剛認識的情報員zero one。這家夥終日坐在可以眺望太陽城的靠窗貴賓席,等待著訪客與“數字之神”傳給他的訊息。他所運用的科技手段確實很高超,但在我的眼裏,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雖然並不希望自己身邊的人都是怪人,但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周遭卻盡是這種怪家夥。


    一見我落座,那家夥就費力地說道:


    “原來你也會在這種時候光臨。”


    他在自己小鼻頭的右側鼻翼上打了個和小鋼珠差不多大的鼻環,周遭又紅又腫。看來他覺得自己那顆光禿禿的腦袋如果不串點東西的話上不得台麵吧!我把軟盤放到了桌上。zero one習慣性地先用手摸了摸鼻翼,將軟盤插進了其中一台筆記本電腦裏,接著以瓦斯外泄般的嗓音說道:


    “唉,可能金屬過敏了,看來我的皮膚這次沒辦法適應這個鼻環。”


    據說撒謊和身體改造是會上癮的,他為什麽要說這句話呢?我根本不想去深究。


    zero one迅速地移動鼠標檢視軟盤,兩眼緊盯著屏幕。我向他說明“七生”碰到了什麽麻煩,但還未說完,zero one就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讓我監視這家夥,他一旦再在哪個網站上放火,調查清楚就馬上通知你,而且還要告訴你這家夥上網的電腦在哪裏。是這樣嗎?”


    厲害,真不愧是東京頭號黑客。我點了點頭,對他笑道:


    “就是這意思,看來還是你的腦袋轉得快!”


    zero one麵帶不悅地回道:


    “腦子轉得快?你要知道一個鼻頭化膿的腦袋怎麽可能比得過別人,哪可能轉得動?全日本有一大半人上網,而且你還要知道,找上我的盡是這種垃圾差事。幹這種勾當的大都是沒什麽毅力的小人物。你瞧瞧!”


    說著zero one在畫麵上打開了另一個軟件。他那玻璃彈珠般的眼珠直直地盯上我,眼睛都不看鍵盤地敲擊著,問道:


    “關鍵字隻要打池袋東口、拉麵、‘七生’就行了吧?”


    我隻得老實告訴他我不懂他說的是什麽。大概是怕笑了會弄痛鼻子,隻見他古怪地扭曲著那張醜臉說道:


    “這是我自己設計的自動追蹤軟件,會像隻蜘蛛似的在網絡上四處抓取包含這幾個關鍵字的網站,並傳回發出這些留言的電腦網址。”


    說實話,對他來說神通廣大的電腦,對我來說隻是個能收發e-mail的文字處理機,完全沒法把它想象成一隻蜘蛛。


    “難道關鍵字沒有限製嗎?”


    zero one一臉無奈地點了點頭。我便說道:


    “那麽,再加上化學調味料、g少年、禽流感好了。”


    這家夥啜飲了一口一天不知道要喝幾十杯的denny’s咖啡回道:


    “別瞎鬧了。隻有門外漢才會認為關鍵字越多就越能掌握到什麽重要資訊,其實那隻會讓你找到一大堆垃圾或是什麽也找不到。”


    原來這上網搜索和做文章的訣竅是一樣的啊。要是不懂得如何用最少的詞匯說出重點,腦子裏有再豐富的辭藻也是無用武之地的。我對這個鼻頭紅腫的電腦聖賢說:


    “我是不懂,那好吧,這種事就全交給你來辦吧!”


    zero one一臉無精打采地問道:


    “那阿誠你準備做些什麽呢?”


    “我這種沒電腦智商的,隻能從明天起進店洗洗碗、切切蔥啦。”


    這時zero one突然探出了身子。


    “雙子座兄弟的那個‘七生’,賣的是東京拉麵吧?”


    “對呀。有什麽不對嗎?”


    zero one環視著亮得刺眼的連鎖餐廳,歎了口氣,說道:


    “這兩年來,我天天吃的都是我坐的這家店菜單上的東西。如果‘七生’送外賣,我倒是想嚐嚐。”


    看來這個神秘莫測的黑客的腦袋也感染了威力強大的拉麵病毒了。我邊起身邊說:


    “很遺憾,‘七生’並不送外賣。不過,要是你幫我把這件事辦妥,我就破例為你送。該送哪兒?”


    zero one訝異地回道:


    “送哪兒?那當然是這張桌子上呀!”


    天下奇聞,拉麵外賣送到連鎖餐廳?


    就連我這個池袋最時髦的街頭偵探都沒法想得到,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充當外賣員的那個人就是我,到時這家連鎖餐廳的老板會怎樣對待我呢?


    ◇


    當晚我在自己的水果行裏花了三小時瀏覽有關拉麵的網站。資料還真是浩如煙海,簡直都有點看不完。這下終於知道,在這網絡時代,消費者全部都成了評論家。不僅吃拉麵,大家更享受批評拉麵的樂趣。網站上充斥著八卦閑聊、新發現、專門知識,以及數不清的拉麵排行榜。


    想到現在盛行的網絡一族,我想這可能就是現代所謂的都市文化吧。大家在與生活無直接關聯的事物上傾注大量勞力,累積起數量驚人的資訊海洋。瀏覽了一陣子,我開始覺得這些多如繁星的拉麵網站簡直就像通天之塔,而堆積這座塔身的就是一些豬骨、鹿肉、特級麵粉、二十六號麵線這些看似古怪的材料和專業術語。


    到了深夜,我也開始感到厭煩了,便開啟mac的屏幕保護程序去睡覺。當晚,我竟做了一個有關拉麵的夢,夢裏的拉麵裏有很多的魚板,油膩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


    拜托老媽幫忙照顧家裏的水果行後,我便前往位於東側大道的拉麵店。就這樣,我成了“七生”的第四名員工。我這種料理白癡能做的隻能是些抹餐台、帶位子、收碗盤的打雜差事。不過由於自己做過生意,所以我很快就適應了店裏的氣氛。


    然而,對於關係到商業機密的拉麵製作法,雙子座兄弟一概禁止我接觸。拉麵師傅熬湯頭的地方,簡直就是不容外人侵犯的聖地,雖然小巧玲瓏、個性開朗、不擺架子的安曇已經是常客眼中的大紅人,但他們倆對她還是存有戒心。


    快到傍晚時分,店裏生意變得相當好,我和安曇邊補充餐台上的一次性筷子與胡椒粉邊聊了起來。而雙胞胎兄弟則在調理區裏準備第二天要用的湯頭。


    “安曇呀,你怎麽想到要到這家店來打工?”


    安曇長得如此可愛,就算不到這家小小的拉麵店,她也能在那些做年輕女孩生意的雜貨鋪或精品店找到工作。正使勁把一次性筷子塞進筷筒裏的安曇回答: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別人吃到好東西時的神情,我就從內心裏感到高興。一聽到客人誇我們店裏的麵好吃,我就會覺得好像自己被稱讚般開心!”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怪的不是她說的這番話,而是說這番話時那活像早上的連續劇女主角般迷離的眼神,簡直是真摯到了極點。想必雙子座兄弟的心,就是被她這種眼神給擄獲的吧。


    “幹這份工作對你來說很累吧,因為你的個子有點瘦小呀?”


    這時安曇已經完成了塞筷子的工作,正把醬油從大桶裏往醬油瓶裏倒,她笑著回答:


    “對呀。我也奇怪自己怎麽無論吃多少東西都胖不起來呢。我想可能天生就是這種體質吧。”


    這話要是讓哪個減肥狂聽到,恐怕會恨得牙癢癢。


    安曇利索地擦了擦手,立即就直挺挺地站在餐台旁,真是個優秀稱職的服務員。


    而後她用神情堅毅的澄澈眼睛望著我說:


    “我真的很喜歡‘七生’。所以我也想拜托你,求求你務必阻止那個散播流言的元凶繼續鬧事,讓‘七生’恢複原本的盛況。”


    接著她朝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活了二十幾年,這可是我這輩子首次被年輕女孩懇求呢,更何況還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所以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好啦,別這麽客氣,我會盡力而為的!”


    雙子座兄弟雖然長得嚇人,但為人還是不錯的。“七生”的拉麵也真的很好吃。但在我眼裏,所有的動力都比不上安曇這番懇求來得深刻。


    我都有些想去探究一下她如此珍惜這家店的動因。


    ◇


    “阿誠、安曇,先吃東西吧!”


    調理區忙碌著的阿保朝我們喊道。


    “好——”


    我開心地朝老板喊道,馬上跑過去盛飯。可我回頭一看,安曇卻不知上哪兒去了,也許是上廁所去了吧。顧不得那麽多了,我必須得好好享受打這份工最快樂的時光。


    時下的拉麵店對麵裏的配菜都下了很多的工夫。為了配合店名,“七生”也有七種配菜:煮得糊糊的豬肉塊、饒富提味功效的辣筍、蒜頭炒白菜、芝麻油口味的燙小白菜,以及東京拉麵必備的特製魚板與淺草紫菜。光是這樣就已經夠豐富的了,但他們還錦上添花地免費供應蔥花和咖哩粉,好讓那些偏好重口味的客人吃得痛快一些。


    配菜中最受人歡迎的是豬肉塊,第二位就是那種炒白菜。半熟白菜的甜味,和“七生”的醬油湯頭十分對味。顧客的這種喜好害得我和安曇手頭一空就得拚命切白菜。


    既然讓我吃飯,我可就不客氣了,我把七種配菜全部拌在白飯上,然後再舀一碗拉麵湯頭。高高興興地嘴裏銜著一次性筷子,一手捧著拌了大量好菜的白飯,一手端著湯頭,為了找個清靜的吃飯地點,我走出後門來到東側大道旁,一屁股坐在後門外的破鐵椅上,一邊悠閑地眺望黃昏街景,一邊吃著美食,這簡直是不可言喻的享受。不知道這附近為數眾多的補習班學生,看到在街角一臉幸福吃著飯的我,心裏會怎麽想呢?他們會把我看成日趨激烈的社會競爭的敗北者,還是年紀輕輕就找到願意幹上一輩子差事的幸運兒?我才不去管大家怎麽看呢,我隻知道這食物就是上等的人間佳肴,我要好好享用。發現這渺小卻實在的幸福後,我覺得自己似乎開始理解為什麽互聯網上有關拉麵的網站多如牛毛了。


    用餐完畢後,我正準備走回店裏,卻發現在隔壁的超市與“七生”之間的昏暗小巷中有個人影在閃動。那小巷窄得隻能讓一個人側身通過。我手捧飯碗,悄悄地在陰暗處小心窺視。


    隻見那家夥蜷著身子,兩眼不住地環視著四周,並從手中的糖果袋裏掏出東西塞進嘴裏,下顎咀嚼得有如鬆鼠般迅速。


    不會吧,竟是安曇。


    她畏懼些什麽呢?要把自己買來的甜點藏在這種陰暗處享用。


    她自稱非常喜歡“七生”這家店,卻竟然放著令人垂涎的夥食不吃。看來超市的糖果就是她的主食吧?除了妨礙生意的壞蛋之外,我心裏暗想也得暗中把安曇調查一番。


    雖然調查女人我並不在行,但這畢竟是完成這份差事的關鍵一環。


    ◇


    快到傍晚六點開始的高峰時間前,我換下了“七生”的製服,穿著自己的衣服走出店門,一家一家觀察這場拉麵戰爭中的競爭對手的情況。“光麵”、“無敵家”、“蠻辣”、“玄武”、“二天”,以及“娜朵絲”。隻見每家店門外都排起了十米以上的隊伍。


    “七生”門外也是一樣。雖然要比以前短了許多,但在高峰時間依然會稍稍排起個四五米的隊。結束偵查活動後,我回到東側大道,裝成一個客人跟著排起隊來。


    現在我的牛仔褲口袋裏塞著一個數碼相機,雖然它隻有兩百萬像素,但它卻薄薄的隻有一厘米,而且反應十分靈敏,這使我的采訪和偵探如虎添翼。如果像用傻瓜相機般把它掏出來,迅速地按下快門,反應速度隻要一秒鍾,比我的反射神經還快。如果在插孔裏接上耳麥,它還能當錄音筆用,這是我最得力的幫手。


    “請大家盡量順著路邊排隊,以免影響路人通行!”


    在這個深秋時節有些冷的傍晚,安曇依然隻穿一件t恤。隻見她朝排隊的客人深深一鞠躬,客氣地說著敬語。看到我也佯裝不認識。那位排在我前麵的客人有些著急地問道:


    “還要多久才能排到?”


    安曇探頭進門簾裏瞧了瞧,接著便露出一個讓人十分溫暖的笑容回道:


    “抱歉,大概還得等個十五分鍾左右。”


    安曇那語氣讓人聽得十分舒服,隻見那客人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隊伍裏的每個客人都很有耐性,最後排在我前麵的客人足足等了二十五分鍾才進店裏。排到隊伍最前頭時,我便在“七生”橘色的門簾前佯裝要打手機脫離了行列。


    我到附近的書店翻翻雜誌打發時間,等隊伍完全換了一批客人後才回到“七生”。當晚我排了三次隊,既沒發現半個人在店門外亂撒血肉模糊的剩菜殘渣,也沒發現任何人拿著麥克風在外頭呐喊“七生”的壞話,完全撲了個空。


    雖然出師不利,不過畢竟才第一天,這並沒讓我意氣消沉。但想到明天還能吃到那美味的食物,就覺得這差事無論如何也要繼續幹下去,至少這是一件有回報的好案子。


    ◇


    當晚深夜,我在自己房間裏打了通電話給雙子座兄弟。我把音樂的音量調到極小,播放的就是白天過十字路口時口哨吹的鋼琴演奏曲——約翰?凱奇的《預置鋼琴的奏鳴曲與間奏曲》。預置鋼琴的音色有時像玩具鋼琴,有時又和風琴或古代的豎琴很像。雖然聽來簡樸清澈,但又讓人感到幾分壓抑。現在這音色倒是教我想起了安曇那異於常人的誠實口吻。


    隻聽那頭阿保醉醺醺的嗓音傳來:


    “原來是阿誠呀。有什麽事明天到店裏再說吧。”


    我有點生氣,這可是他自己的事呀,怎麽能這麽不上心呢。但我還是壓著氣憤,用很低的嗓音問道:


    “安曇下班了嗎?”


    這臭小子居然有些不耐煩,粗聲粗氣地說了聲對。我又問道:


    “安曇是怎麽進到‘七生’來工作的?”


    這話似乎讓阿保非常生氣,他怒火滿腔地說道:


    “你難道懷疑她就是元凶?”


    “那倒沒有,隻是她的有些事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這顯然讓阿保更加不耐煩了:


    “喂!阿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想起安曇在那條狹窄暗巷中死命把糖果塞進嘴裏的情景。特別是她那畏懼的眼神和咀嚼時鬆鼠似的下顎,尤其令我難忘。


    “抱歉,有些事暫時沒弄清楚,所以還不能向老板您說。我隻要你告訴我安曇是怎麽找到這份工作的?”


    “真是囉嗦。”


    阿保歎了口氣。從他喉嚨咕嚕的聲音可以聽出他正在喝罐裝啤酒。


    “她是看到貼在店門口的招聘廣告來應聘的。就憑我們的預算,怎麽可能花錢到晚報上去打廣告呢?”


    “那她的家裏人呢?”


    “好像都不在東京。因為她履曆表上說她是一個人住在西巢鴨那地方。每天都搭電車荒川線到我們店裏上班。”


    “噢?沒和家人住在一塊,獨身一人在東京?”


    我問了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


    “那,憑‘七生’給她的薪水,獨居生活會過得很拮據吧?”


    阿保又歎了口氣,有些同感地回道:


    “應該會吧。我們為了開這家店借了很多錢,到現在大半還沒還上呢,哪給得起多少酬勞。”


    “行,我知道了。”


    正當我準備掛斷電話時,阿保終於意識到問題比較嚴重,他又補上一句:


    “那流言開始散播以後,我們的營業額就少了三四成。照這樣下去,即使能挨到過年,到了明年春天還是得關門大吉。阿誠,雖然你看起來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但還是希望你能想到什麽好點子,幫幫咱們‘七生’。這可是我和阿實第一件為實現夢想而做的事呀!”


    這話也說得太煽情了,我隻好又回了一聲好,然後就掛了電話。


    跟以往一樣,在這個時候我還是根本沒什麽好點子。畢竟我既沒有左右別人夢想的能力,辦起事來也不可能有神仙幫忙。隻能希望車到山前必有路吧。但身為他們的老朋友,特別是這樣一對金盆洗手、擁有理想和拚搏意誌的雙子座兄弟委托的事,怎麽能不盡力去辦好呢?


    掛斷電話後,我覺得自己再度充滿了幹勁。但好點子是不會在睡夢裏突然出現的。所以現在的我隻能躺在鋪在四疊半房間裏的被鋪上,靜靜聆聽著那無人能懂的鋼琴聲。


    ◇


    接下來連續三天,我天天到“七生”去,先在店裏幫點小忙,一到客人開始排隊的時間,便出門到附近豎起耳朵觀察情況。雖然在這方麵依然毫無斬獲,但切白菜的技術可是有了長足的進步。而且雙子座兄弟不僅付我和安曇同樣的薪水,夥食也隨我吃。


    當我在中央凸起的砧板上切著白色菜絲時,背後的阿保說道:


    “阿誠,有進步嘛!”


    我知道他提的是我切白菜的水平,想必有心人都聽得出來我下刀已經開始帶點節奏了。我手沒停,嘴裏回道:


    “可能是托這把菜刀的福吧。我用起來特別順手!”


    這是一把用了很多年,而刃尖依然尖銳的中型牛刀。深藍色的刀身已經被磨得整整瘦了一半,而白木的刀柄也被磨得跟人手非常默契。捧著收回來的碗打我背後走過的安曇也說:


    “我也是這樣感覺的。這把菜刀簡直是削鐵如泥,用過它之後,別的刀子就全都用不慣了。”


    這時默默地用笊籬撈著鍋裏浮沫的阿實說道:


    “這把刀可是有曆史的,它是我們老爸的遺物。他生前是個西餐廚師,這把刀子已經跟了他二十年了,否則,就憑我們的年紀,怎麽可能把刀用到這麽舊呢。”


    我切菜的手沒有停,卻豎著耳朵問道:


    “他的店後來怎麽樣了?”


    阿實繼續撈著浮沫,回道:


    “我們老爸的廚藝那可是非常高超的,可惜後來沉迷到賭博裏麵去了。人就是這麽怪,越是自己不擅長的事,越是上心。結果我爸後來把那家店抵給了別人,我們兄弟倆什麽都沒學到,就隻學到怎樣應付上門討債的家夥。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最後就在不知不覺地開始跟著崇仔他們混了。”


    雖然認識他們很長時間了,但這故事卻是我第一次聽到。


    這下我才知道這對雙胞胎為什麽會對別人如此不信任了。我把切剩的白菜菜心扔進了身旁裝菜渣的鐵桶裏。當然,外麵的顧客是不會知道的,那口味香甜的高湯就是在這桶子裏熬出來的。我忽然想起一個有趣的問題,便對雙子座兄弟問道:


    “後來怎麽突然開起這家拉麵店了呢?”


    顯然阿保和阿實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便都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手依然沒停的阿保才在我背後回答道:


    “成天和g少年打打鬧鬧是很好玩,但好玩


    的日子大多是虛度的。我們倆總有一天會老的,難道那個時候還混街頭嗎?”


    這句話說得很實在。每個g少年都會上年紀,有的甚至都已經娶妻生子了。夜晚遲早會降臨,在自己累了的時候,總得有個可以回去的窩吧。


    我不覺得也想起我自己的心事來,直到現在,我的“窩”在哪裏呢?


    雙子座的弟弟阿實依舊蜷著高大得像塊門板的背一絲不苟地舀著浮沫。但聲音卻從他那低垂的腦袋那邊傳來:


    “當時,我們整天都無所事事,大多數時間都在四處品嚐拉麵。有天整理家裏的壁櫥時,突然看到了這把菜刀。當時我們倆都有一種強烈的想法,但又想到西餐學起來太麻煩,於是就有了這家拉麵店。決定一輩子要幹哪一行,有時不過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我默默地聽著雙子座兄弟所說的話,又用他們老爸遺留下來的菜刀切起另一顆白菜。那白菜切起來仿佛是水做的,手感順得讓我都覺得不可思議。切完那棵白菜,我轉過頭對他倆問道:


    “嗯!這麽說,開這家店的時候,你們倆沒有拜師學藝過?”


    雙子座的哥哥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


    “是啊,我們倆從來就沒有上哪兒拜師學藝過,更沒有模仿過其他任何同行的口味。既然要開自己的店,就得有自己的風格,所以當初我們花了好幾個月來研究口味。你也知道的,靠模仿別人那套現成的辦法是賺不了幾個錢的,再說那也沒什麽意思。”


    汗水直往鍋子裏滴的雙子座弟弟也點頭附和。


    “七生”這家店就是這麽開始的。雖然起初有人嘲諷街頭混混竟然也想創業,但我從內心裏還是佩服他們倆的。以前一直以為他們倆隻是身高引人側目,靠著拳頭在街頭上混,現在我可真對他們刮目相看了。


    我抬起頭來,準備開些玩笑緩和一下現場過分凝重的氣氛,卻看到在水槽前洗碗的安曇的肩膀在不住地顫抖著。難道她哭了?我驚訝地看了看雙子座兄弟,我們也沒說什麽刺激她的話啊?


    雙子座兄弟不見我回話,也抬起頭來看我,見此情景也不由得一臉驚訝。安曇感覺情況有異,不由得不安地朝著我們說道:


    “對不起,我又哭了,真是不好意思呀。我想咱們的‘七生’一定會成為一家百年老店的,因為有你們倆這麽拚命地幹呢。真希望阿保和阿實的爸爸也能看到‘七生’的成就。”


    我聽完內心一陣感動,便朝依然在用手背擦著眼淚的她問道:


    “你爸爸也過世了嗎?”


    再度麻利地開始洗起碗來的安曇回答:


    “應該還活著吧,隻是我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阿實終於停下他那舀浮沫的手,抬起頭來對她說道:


    “可是,記得你的履曆表上填了你爸的名字了呀。”


    洗碗洗得泡沫四濺的安曇回答:


    “那是我戶籍登記上的爸爸,但實際上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安曇挺直了背脊,那意思是拒絕再說下去。我們也自然而然轉移了話題。雙子座兄弟雖然有著和長頸鹿差不多的個子,但看著是兩個粗線條的男孩,想不到心思竟會如此細膩。而現在他們又碰上一個令他們如此愛慕的女孩,心思肯定就更加體貼溫柔了。


    這是我進入“七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各成員的家庭背景,對我的偵查工作是否有用呢?那還真的不知道呢。


    ◇


    毫無進展的偵查行動進入到第四天,我的內心開始有些動搖,難道我的方法用錯了?但無論如何,為了那三個可愛的活寶,我也得把這項工作完成。


    此時已進入十一月,東京市內已開始出現零星幾株枯樹了。第四天是個星期六,我披上今年第一次穿的皮夾克,強打精神又開始排起不知排了多少次的隊。周末夜果然不同,雖然生意沒以前好,但“七生”門外還是往十字路口的方向排起了十米長的可觀隊伍。正當我在北風中打顫時,突然有對挽著手高聲交談的情侶從我身旁蹭過。男的說道:


    “不會吧,這種爛店也有人排隊。他們的高湯用的是泡麵的底料和化學調味料調出來的呢!”


    男人身穿深藍色西裝,戴著一副類似演超人的男明星戴的那種四角黑框眼鏡,前額的長發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女人看來不像個上班族,她的身上穿的是粉紅色的假貂皮大衣配上斑馬花紋的裙子,染著一頭宛如玉米般的黃發。看起來應該是個伴遊的陪酒小姐。隻聽她誇張地高聲問道:


    “這兒的拉麵真有那麽難吃嗎?”


    我迅速從口袋裏掏出數碼相機,這個小數碼總算有用武之地了。我把這台小巧的相機巧妙地藏在掌中,從手指之間的縫隙露出魚眼般大的鏡頭,迅速抓拍下了這對男女。


    隻見女人從和大衣同樣材質的背包中掏出手機看了看屏幕,男人則不屑地繼續說道:


    “這家店是街頭痞子開的,誰知道這些痞子在湯頭裏會放什麽東西呢?搞不好哪天會有根人的小指頭呢!”


    “討厭啦,好惡心!”


    女人誇張地朝男人的肩膀上捶了一下。就這樣,這倆人走向東側大道的另一頭,我迅速脫離隊伍跟了上去,拍下了幾張他們的背影。這對男女在雜司穀中學的圍牆前繞了個圈,轉身又往綠色大道走去,我小心地與他們保持距離。男人在這條街上剛開幕的“和歌山拉麵店”門前停下腳步,在那兒靜靜地端詳著客人出入狀況和張貼在門外的菜單。


    女人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還看什麽看,不是說了目標就隻限於那家店的嗎?”


    女人豎起衣領徑自向遠處走去,在記事本上抄下“和歌山拉麵店”菜單的男人趕緊追了上去。我不屑地望著這個堪稱“拉麵小人”的男人。但既然這是我的工作,我還是要跟上去一探究竟。


    ◇


    這對男女在太陽通六十層高的建築旁分手。我站在馬路對麵觀察,雖然隔得很遠,我都能猜得出他們在說些什麽。我看著女人那麵帶虛假的職業笑容就知道她一定在說:


    “下次還要光顧我們店裏喲。我還會給你提供更刺激的服務的。”


    他們就站在那棟酒店與夜總會林立的大樓前,人行道被霓虹燈照耀得亮如白晝。那個男人似乎已經沒有了耐心,他顯然迫不及待地想離開現場。所以女人一走進電梯,男人馬上就快步朝池袋車站的方向走去。


    猛烈的北風將車站上空的夜色和烏雲吹得十分幹淨。我緊了緊裹在身上的皮夾克,在周末的人潮中迎著北風尾隨著他的背影。這名身穿西裝的男人走到車站,卻並沒有停下來等車,而是從車站圓環左轉上了明治大道,朝南池袋的方向走去。這一帶最近接二連三新開了好幾家名牌服飾店,使得這裏在短時間內成了一個頗為時髦的鬧市區。畢竟這裏是池袋,消費水平都不太高,因此即使國際一流的服飾店在這裏開分店,賣的也隻能是一些街頭休閑服飾。


    男人繞了一大圈,終於在池袋東口的“娜朵絲”拉麵店前的長龍前刻意別過頭去,搭上了同一棟大樓側麵的電梯。我確認電梯是在三樓停下來的,於是便離開了電梯口,走了出來。這是一棟剛落成的九層建築,一樓和二樓都是拉麵店的店麵。看來這男人和“娜朵絲”應該有密切關係。


    ok!真相原來竟然這麽簡單。果然是一場東京拉麵與東京拉麵之間的惡鬥。我在數碼相機的液晶屏幕上回放了一遍剛才所拍到的內容,確認無誤之後,便又鎮定地走到“娜朵絲”拉麵店門前的長龍後端排起隊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娜朵絲”的這條長龍竟和其他拉麵店門外的長龍大異其趣。其他幾家拉麵店門外的隊伍站著的大多數是


    男人,偶爾有幾個女人,也大多是跟著男人來的。可是“娜朵絲”這條隊伍卻有七成是年輕女性。


    隔著玻璃窗往店內窺探,裏頭的裝潢與其說像拉麵店,還不如說比較像情趣咖啡廳。隻見宛如鋼琴表麵般平滑的用餐台上了茶紅色的亮漆,而與這種豪華餐台搭配的是皮革的吧椅,每個客席上方都垂下一張刨光的鋁質布簾,地板則是黑白地磚相間的格子花紋。裝潢得跟個時尚的酒吧一樣。侍者全是男的,而且個個穿著細腰黑色圍裙,打扮得如同高級飯店的酒侍,而且其中沒有一個是胖子,顯然是為了討好女性客戶。門外的隊伍大概有二十米長吧。我在“七生”那裏排隊都排出經驗來了,據我估計,這至少得排個四五十分鍾。


    反正時間還很多,我便打開手機,以一兆的上網速度來搜尋拉麵網站,搜尋的目標當然是位於池袋東口的時髦拉麵店——“娜朵絲”。很快就找到了與“娜朵絲”有關的網站,這是一家十一月排行第六的店家,於是我便頂著北風開始瀏覽起這家店的簡介。


    簡介中記載,“娜朵絲”的母公司是某家大企業的餐飲事業部,是最近媒體頻繁出鏡的知名拉麵製作人大穀雅秀(我還以為隻有音樂界和電影界才有“製作人”這種職稱呢,看來我真是落伍了)的又一巨作。


    我終於搞明白為什麽這些新開張的店家有許多都長成一個德性,原來室內裝潢是一個名設計師設計的,這家店兩層樓加起來客席超過一百二十個,規模估計連麥當勞和星巴克都比不上。就憑它有實力在池袋這條繁華大街上開起如此大型的店麵,就看得出其背後財團的實力和資本是多麽可觀了。


    我在同一個網站上查了一下月度拉麵店家排行,結果有點讓人意外:耗資上億打造出來的“娜朵絲”排行第六,而資本額隻有數百萬元的“七生”卻也穩坐第八,而且還是個被圈上紅點的注目新秀。


    哦!我總算明白為什麽“娜朵絲”會如此煞費苦心地策動這樣一場“拉麵戰爭”了。


    ◇


    就這麽百無聊賴地在冷風中站了個把小時,直到將近八點時我才被帶進店裏。櫃台後麵的空間與其說是料理區,還不如說是一個閃閃發亮的不鏽鋼舞台。我向一個頭發紮成馬尾的英俊侍者點了菜單上標明最有人氣的海鮮vegetable娜朵絲。不知道他們的“娜朵絲”為什麽都要寫成複數?真是無法理喻,難道他們是傻瓜?這位膚色曬得黝黑的侍者在念vegetable時,還故作姿態地咬緊下唇念出v的發音。我向他亮出數碼相機的屏幕,翻到有西裝男子背影的那一頁,佯裝一臉天真又有些崇拜的神情向他問道:


    “喂,你來看一下,這是我剛才排隊時拍到的。鼎鼎大名的製作人大穀先生是不是就是他呀?”


    侍者聞言,彎下腰來端詳起屏幕,接著便麵帶微笑地回答:


    “不是的。他是我們的店長。”


    這下我樂得簡直想跳下吧台椅子抱住那個帥氣待者狂舞一番,但我還是強忍著笑意回道:


    “噢,原來不是呀。我可是很崇拜大穀先生的,我也夢想開家拉麵店呢!”


    那待者什麽話都沒回,便向我投以一個微笑,撥撥前額的頭發離開了。


    看來他們的服務時間相當緊湊,恐怕是以秒來計算的。


    我粗略看了一下,這家店要保持正常運營,至少得需要二十個員工才行。而店長的薪水估計也不低。就這麽大一攤生意,店長大人怎麽還要親自出馬搞這種幼稚把戲呢?看來不管在哪行哪業,所謂的社會精英,所幹的也不一定全是光明正大的勾當。


    我點的那個含“v”音的拉麵很快就送來了。擺放在白木盤上的是一碗拉麵與盛在玻璃容器中的鬆仁豆腐,還附贈一個裝在紅紙袋裏的命運餅幹。雖然店長幹的勾當教人難解,但說句公道話,這裏的拉麵還真是很好吃的。極細的麵條配上口味清淡的雞肉湯頭,配菜是半熟的烤蝦、烤魷魚以及烤貝柱、焦蔥花和花生油的香氣更是讓人食指大動。喝完最後一口湯後,我不禁想到,假如壞人下的拉麵都很難吃,好人下的拉麵都很好吃,這世界哪會存在這麽多複雜的問題呢?


    看來不管是藝術還是拉麵,人品與作品之間並不會有太大的關連。


    我常想,如果玉皇大帝看到凡間的這些景象,他大概也隻能歎息一句吧。


    ◇


    回到“七生”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但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即便是晚上九點,街上還是人潮洶湧,而“七生”的生意在這個時候還處於高潮時期。我脫下皮夾克套上深藍色t恤,旋即開始幫店裏的忙。雖然有許多事得向雙子座兄弟報告,但現在除了告訴他們客人點了些什麽,其他的事統統得往後靠了。


    一直忙到十一點多,我們才將門簾收進店裏正式歇業。


    我朝正在一個勁地抹桌子的安曇說道:


    “你這麽晚還有車回去嗎?”


    隻見安曇用很大的力氣在抹著桌子,好像惟恐有一點點東西殘留在桌子上。


    “有。電車到晚上十二點才停駛,從這坐車到庚申塚也隻要十分鍾。”


    我看了看表,朝雙子座兄弟喊道:


    “你們現在有空嗎?有空的話請到裏頭來一下?”


    阿保在一把鐵管椅上坐著,而阿實則在裝白菜的紙箱上坐了下來。我雖然倚著調理台佇立,但視線的高度才勉強和他們保持一致。


    他們倆顯然也明白我讓他們到裏頭的意圖,便有些焦急地會合過來。那眼神分明是說:


    “找到真凶了?”


    而阿保則以凶狠的眼神瞪著我問道:


    “是誰幹的?”


    我掏出數碼相機,讓他們看了幾個畫麵。那家夥和酒家女在“七生”前散布流言的鏡頭、抄寫和歌山拉麵菜單的鏡頭,以及那個家夥在“娜朵絲”側門等電梯時的側臉。魁梧的雙子座兄弟並肩緊緊湊在一起,端詳著小小的屏幕。我簡單地說道:


    “就是這家夥在隊伍旁邊散布流言,據說他就是“娜朵絲”的店長。”


    阿實一臉凶狠表情地說道:


    “搞什麽鬼呀。他們那麽有錢,幹嗎還要跟我們這種窮光蛋開的店過不去?”


    我點頭表示有同感。阿保在這個時候還真有點大哥的樣,他冷靜地分析道:


    “在許多拉麵排行榜中,我們兩家店的排名都很接近。甚至有些網站還把‘七生’排在他們前麵。兩家在同一時期,同一條街上開店,加上口味又接近,所以才會招致他們的不滿吧?”


    我點了點頭,雙手抱胸地補上一句:


    “而且‘娜朵絲’還是個名製作人的大作,口味不似‘七生’獨創,所以它現在生意再怎麽好,恐怕他們內心還是會覺得不大安穩吧。”


    那是肯定的,照著別人的教條照本宣科的人永遠都不會安心,因為他們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阿實到底還是弟弟,火氣說上來就上來,他大聲地嚷道:


    “日本的大財閥有什麽了不起?這麽大的公司,竟然下三濫到向我們這種小市民開的拉麵店下毒手。”


    對於他的氣憤,我又點了個頭表示讚同。但頻頻點頭是於事無補的,於是便向雙子座哥哥問道:


    “那麽,咱們該怎麽料理這個家夥?”


    還未等哥哥發言,血氣方剛的弟弟就揉著自己鐵錘般的拳頭說道:


    “要不稍微教訓他一頓,恐怕他都不知道馬王爺長幾隻眼。”


    阿保卻搖頭答道:


    “咱們已經不是街頭混混了,所以不能簡單地用武力解決問題,即便要靠蠻力逼對方就範,那也隻能是最後迫不得已的手段。阿誠,麻煩你查一下搜集這種證據去請個律師什麽


    的大概得花上多少錢?”


    他難道是想找個生意興隆的律師事務所嗎?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街頭混混得憑法律為自己伸張正義。


    我歪著脖子想了想,根據我所了解的回答道:


    “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至少也得花上幾十萬,時間上也得耗個把月吧?”


    這下阿實把拳頭舉到視線的高度,朝著他哥哥說道:


    “用得著那麽麻煩嗎?我看就交給我吧,我就趁他深夜打烊的時候,找個暗點的地方用拳頭跟他打個招呼就行了。他自己心虛,諒他也不敢去找條子。”


    阿保搖了搖頭,道:


    “別這麽衝動,他們有的是錢,要是以這個為由頭,大興名頭來找咱們倆報複反而不好。如果咱店裏就咱倆人還好一點,但店裏不是還有安曇嗎?如果傷著她怎麽辦?雖說那家夥名義上是‘娜朵絲’拉麵店的店長,算得上是個企業精英,但誰能保證他以前不是個社會渣滓呢?”


    雙子座哥哥以圓珠筆般長的食指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在想什麽兩全之策。


    弟弟阿實則怒氣衝衝地向我說道:


    “阿誠,你覺得呢?”


    我覺得怎麽處理那家夥都無所謂。讓這種社會敗類充當阿實的沙包,打正他那扭曲的個性倒也不是壞事,但也不能讓阿實為此而成了罪犯啊。於是我朝他倆說道:


    “我覺得應該拿那家夥的弱點教訓他一下。總之大家稍安勿躁,先讓我多搜集一點有關他的證據,再直接找他談判。要是談判不成,那就直接到他公司,散發傳單,讓他公司的同事都知道他幹過哪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估計這種家夥最怕的就是自己人。”


    我明白這種人有著變態的個性,他們對外人,尤其是自己搞得過的人,往往極盡殘酷之能事,但一旦麵對自己的上峰或自己人,則會變得非常軟弱。總體來說,這種人就是偽善的小人。


    這時我感覺背後似乎有點動靜,便回頭望向廚房外頭的餐台。此時外頭傳來拉門的喀啦喀啦聲,接著是安曇那無比開朗的嗓音:


    “收拾完了,那我就回家囉。”


    雙子座兄弟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我則依舊雙手抱胸地思索道:這女孩到底是什麽人?雖然應該不至於是受雇於“娜朵絲”店長的女諜報員,但有些地方還真是讓人起疑。


    畢竟她的開朗與誠實,在池袋這種到底染上了城市壞習性的地方實在是太難得一見了。我在心裏想了一遍又一遍,但似乎難以解開這個謎團。


    ◇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仍然天天上“七生”去。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天生適合當拉麵店的店員,以至於一時之間,已經分不清拉麵店員和水果行小老板到底哪個才是我的正職了。星期六下午把看店的工作又交給老媽後,我走上了西一番街,沒多久手機就響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的嗓音夾雜卡殼般的嘶嘶聲,原來是zero one打來的。


    “阿誠,現在有時間嗎?”


    “有。”


    “那家夥又浮出來了,這次他用的昵稱叫‘拉麵王’。上網地點是池袋的威格唱片行。”


    原本朝東口走的我馬上向後做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並朝著手機話筒高聲喊道:


    “是西口丸井百貨後麵那家網吧嗎?”


    zero one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才回答:


    “地址是西池袋三丁目,所以應該是你說的那家。”


    “明白。”


    正當我準備掛斷電話立即行動時,聽到zero one慌忙大喊:


    “喂,你小子不會忘了咱們上次的約定了吧?”


    約定?


    我腦海裏一片空白,沒說他提供這項服務要收取費用啊?zero one見我沉默,便知道我忘記了,於是用有些生氣的口吻對我說:


    “就是搞定這差事後,要叫‘七生’送拉麵過來給我呀!”


    這家夥竟還把這點事記著,我邊朝西一番街的劇場大道狂跑,一邊朝話筒裏問道:


    “那事啊,當然記得。說吧,到時你要點什麽?”


    這個天才黑客的語氣卻為此罕見地猶豫起來:


    “加滿七種配菜的叫什麽麵?”


    在鋪著石平地磚的人行道上疾馳的我喊道:


    “‘七生’滿漢全席拉麵,一碗就行了吧?”


    “對,得給我來大碗的。”


    我笑著掛斷了電話,沒了麻煩,便開始全速在一片藍天白雲之下的池袋奔跑起來。


    ◇


    威格唱片旗艦店原本開在丸井的地下樓層,但已經在幾年前搬家了。不過搬得也沒多遠,目前就位於走進劇場大道後第一條巷子的交叉口。對麵是隨時都是門可羅雀的“愛羅”家具店。我一路奔跑到看得見唱片行玻璃帷幕的店前方,便停了下來,調整呼吸,迅速地放慢腳步恢複步行,在這個時候,可不能打草驚蛇。


    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過這兒了。遷址後,他們的店麵風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本有專區擺放的古典樂和爵士樂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了,而主力商品則轉為年輕人大感興趣的日本和美國的流行歌曲與好萊塢電影的dvd,所以在我看來,威格唱片已經和普通的國內唱片行沒什麽差別了。時代真的變了,既然如此,我當然就沒理由再光顧它了。


    我斜行穿過沒有安裝紅綠燈的交叉路口,穿過玻璃帷幕的自動門走進店裏。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完全勾不起我興趣的布魯斯?威利的新片。我穿過dvd展示架,朝白色的樓梯走去。二樓是規模小得可憐的古典音樂區與影音設備賣場,在俯瞰十字路口的一角,就是這家唱片店最大的特色:免費上網區。


    我靜了靜心態,小心地手持數碼相機穿過cd展示架,朝內側的包廂走去。由於不管上多久都不收費,所以這塊地方遠比網吧擁擠得多;而且很奇怪的是,這裏頭的座席老是被那些背著登山包的老外長時間占用,平時排個老半天隊都還可能會等不到位子。


    窗邊有一長排類似咖啡廳吧台的長桌,長桌上擺著四台台式電腦。當然,這些電腦都是有人在使用的,大概店家為了舒緩這裏的擁擠狀態,一旁又增設了三台筆記本電腦,而現在就連這三台也有人占用。後頭等著上網的來客全都乖乖地坐在吧台後方的沙發上等候。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麵孔,他正坐在一個身穿肮髒汗衫的金發老外旁邊。正在笑眯眯地敲擊著鍵盤,嘴角還掛著一抹詭笑。這家夥仍穿著那套深藍色西裝,配上白襯衫和與外套同色係的領帶,看起來還是比較時髦的。我在很多場合都見人們打這樣的領帶,穿這樣的西裝。


    我佯裝排到隊伍的最後端,窺探那台屏幕上是些什麽內容。隻見在bbs的視窗後方,是個上方就有一張拉麵照片的拉麵網站首頁,照片鮮明得宛如熱氣就要從那碗麵裏冒出來似的。我趕緊按下了數碼相機上的消音快門鈕。想必zero one會將這些針對“七生”散布的流言全存進軟盤裏吧。我小心地用相機把埋首敲字的店長側臉和他的電腦屏幕上的畫麵都拍了下來。在這塊小地方裏頭的人由於專注在屏幕上的網頁中,旁人即使湊得再近都不會引起他們注意。不管我做什麽,這些上網狀態中的家夥個個都像染上了電腦孤僻症,沒有任何反應。這大概也是那麽多人會在網吧丟東西的原因吧。


    ◇


    在這種寬鬆的環境裏,我順利地拍完照,然後就坐在那靜候店長把字打完。下午一點四十七分,這家夥終於一臉滿足地放下了電腦,什麽也沒買就離開了這家旗艦店。我覺得沒有跟蹤他的必要。反正現在知道他的真麵目了,任何時候想找他,隻要上東口的“娜朵


    絲”就成了。


    步出這家唱片行後,我目送著店長的背影消失後,打了個電話給zero one


    “我是阿誠。那家夥剛剛才下線離開了。”


    zero one聞言追問道:


    “準確時間?”


    “一點四十七。”


    “場所、時間、記錄,和使用電腦的ip地址都一應俱全了。你們如果要告這個店長,證據可以說是足夠的了。”


    “太好了。”我回答道。


    我抬頭仰望起十字路口前的天空。原本殘留天際的幾朵浮雲,現在已經全無蹤影了,天上一片澄澈,簡直太讓人感到輕鬆愉悅了。再過不久,冬天就要降臨這個城市,帶我們迎接拉麵吃起來更美味的季節了。


    接下來該做的事就和“七生”的東京拉麵一樣簡單清淡。我始終相信壞人就如蚊子般可惡,但也如蚊子般渺小,這些邪惡的家夥一定都會被正義所打敗的。


    現在,我該思索的是今天夥食該吃些什麽,這簡直是太爽的感覺了。


    我緩緩朝西口公園走去。心裏想著要是每樁差事都這麽好辦,我這副業可就輕鬆多了。


    ◇


    我直接趕往池袋東口的denny’s。一走進店裏,就看到zero one一如往常坐在老位子上等著我。他的鼻頭已經消腫,鼻翼上頭的鼻環也不見了,隻剩一個小洞殘留在上頭。我剛在他對麵坐下來,zero one便開口說道:


    “千萬別問我鼻子的事。”


    我向這位皮膚敏感、性格可笑的電腦黑客回道:


    “我知道了。不問還不行嗎?我來隻是找你拿儲存這次留言的軟盤而已。”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把桌上並排放著的兩台筆記本中的一台轉向我。屏幕上竟是一張碩大的“娜朵絲”店長職員證,照片上也有著那饒富特征的眼鏡與額頭前的長發。原來這小子名叫三田村博也,三十八歲,職務一欄填的是外食執行部次長。我問道:


    “這是哪來的?”


    zero one一臉無趣地回答:


    “你不是告訴我那家店是某大企業開的嗎?這是我潛入那家公司的信息中心拿來的。這家夥就是‘娜朵絲’的店長吧?”


    果真了得。難怪他的生意能做得這麽火。


    “對。太感謝啦。”


    zero one高興地說道:


    “這些資料就算我友情提供的吧。錢就不用了,隻要幫我送三次‘七生’的外賣來就好。”


    我沒有理由不點頭。事已如此,總不能出爾反爾吧。現在我所考慮的就是到時這家連鎖餐廳會允許我帶一碗拉麵進來嗎?


    ◇


    我趕往位於太陽通的佳能打印店,將數碼相機的記憶卡與zero one給我的軟盤遞給了櫃台,請他們輸出幾張a4大小的相片,並把軟盤裏頭的內容打印出來。現在的科技就是發達,這麽多的東西,隻需要二十分鍾就全部搞定了。


    我望向打印店的窗外,默默地看著這條擁擠的街道。我心裏想,我們的生活是越來越方便了,可是那些多出來的時間又花到哪兒去了呢?如果諸位捫心自問,也許你們也會發現,原本很自然的事,比如好好欣賞夕陽西下,或者抬頭看浮雲飄過藍天,現在還會看到嗎?


    好像都已經沒有了,不是沒了這份閑情逸致,而是說沒有了時間,那麽這些科技給咱們省出的時間,又都跑到哪去了呢?


    遺憾的是,我自己卻沒這份閑心。雖然這還不至於讓我傷感,但還是讓我不禁納悶自己為什麽得如此庸庸碌碌地過活,忙得像個猴似的,到頭來卻賺不到幾毛錢。惟一的收獲隻有自己的心仿佛和雙子座兄弟那把祖傳的菜刀一樣,被磨得越來越細而已。


    拿到照片和打印稿後,我離開了打印店。每到事情快辦完時,我總是變得多愁善感,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弓著背,在蕭瑟的北風中走回拉麵館林立的池袋東口。


    我把雙子座兄弟叫進廚房來,讓他們看剛被傳到網絡上的中傷留言。打鐵要趁熱,我決定當晚就和“娜朵絲”的店長談判。阿實說:


    “我也跟你去吧。”


    我搖了搖頭。哥哥對他嗬道:


    “你去隻能是礙事,交給阿誠去辦吧。我想咱們倆如果露麵,恐怕事情隻會更糟,要是他到時誣賴遭街頭混混襲擊,恐怕咱們也麻煩了。”


    見剛收了碗進來的安曇來到身邊,我們立即中斷了討論。她見我們不吭聲,旋即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了用餐區。在我這個拉麵店員生涯的最後一天,我一直盡心盡職地忙到傍晚的高峰時間,使勁做著配菜俱全的“七生”拉麵。


    明天開始就得暫別這裏了。我開始吃最後一碗免費的拉麵,吃到最後,我又拜托雙子座弟弟幫我加了一些麵,雖然這項服務並不在本店的菜單上,但阿實還是很樂意地為我做了。


    這下我已經做好談判的準備了。我放下拉麵碗便朝“娜朵絲”走去。“娜朵絲”到晚上十點半便停止接單,打烊則是在一個小時後。


    ◇


    十一點,我已經站在“娜朵絲”店門前的人行道上了。我仔細觀察著在大道上熙來攘往的情侶和上班族。我最大的樂趣就是觀察街上的行人。我發現這陣子大家好像不再一窩蜂地趕流行了,至少女人們的穿著已經變得各有特色了。


    我倚在白色裙樓的牆上,佯裝在端詳著手機屏幕。差十五分十二點時,終於等到那店長走出電梯,來到了依然行人如織的人行道上,此時他手上拿著一隻多用途尼龍包。依然和白天一樣一身深藍色西裝,外頭披著黑色名牌短領大衣,這款式我也曾在折扣店裏試穿過一次,記得就連水貨也要價八萬日元。


    我等他從我眼前走過,然後裝做若無其事地慢慢跟上去。從這裏到車站隻有三四分鍾路程,眼看路就要走完了,但周圍卻行人如織。該在哪兒跟他談判呢?


    ◇


    正當我為談判地點煩惱不已時,卻見“娜朵絲”店長走下了理想銀行前的階梯,走進地下街。我趕緊快步也走了下去。鐵門差不多要關了,那些居無定所的無業遊客正準備在階梯間的休息平台一角鋪起紙箱準備睡覺。真是個一片祥和的都市景象。走下階梯後,店長沿地下道朝有樂町線的車站走去。遠處有個醉漢在大聲叫喊,喊聲回蕩在塵埃滿布的地下道。


    我覺得必須趁他走進車站前一決勝負。於是趕緊快步追上他,輕拍了一下店長的肩膀。


    “三田村先生,請留步。”


    他驚訝地回過頭,大概以為我是哪裏的打工仔吧,所以他的表情立即恢複到沉靜的狀態。他朝我問道:


    “你是誰?找我有事嗎?”


    我朝他露牙一笑,但兩眼卻不帶任何感情地對他說道:


    “我想拿點東西給你瞧瞧。看,這是你最愛的網絡留言吧。你今天用的昵稱是‘拉麵王’,對吧?”


    一聽到我說出這個昵稱,店長那自負的精英臉孔便血色頓失。我一把信封遞給他,店長的手就不住地顫抖起來,從信封裏抽出相片後,便飛快地看了起來。


    趁著他看相片的檔口,我說道:


    “和那個夜總會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拍得不賴吧?要不要把這個加印幾張?要是你想向公司同事炫耀你的戰績,我也可以替你免費加印個100張。你好像是在xx公司的外食執行部工作吧?三田村先生?”


    三田村顯然也是見過些陣仗的人,隻見他那蒼白的臉龐下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是來跟我要錢的吧?想要多少?”


    真是笑話,我要你的錢幹什麽?雖然我的確是個窮光蛋,但買買自己喜歡的cd和書本、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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