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不能不說,現代的我們已有一半的心靈寄托在了電子技術構建的虛擬世界裏。現代的讓會是一個開放的社會,而電子卻以網絡的形式讓社會的開放性無限放大。


    電子以光速傳播,讓免費的資訊迅速傳遍世界各地。在這種傳播過程中,形成了一張龐大的網絡,在網絡上,似乎另有一種民主秩序。大量原本要在高雅殿堂才能看見和聽到的藝術珍品,比如說三十年前錄音的交響樂團公演(大小隻有590mb)、電子版的世界名著(大多隻有l—2mb),在網絡上都能看到;而某些隻會在極其私密的場合才會有的鏡頭,比如說某家電視台的新聞女播報員的偷拍畫麵(暗得看不清的2。5mb)、知名人物的偷情錄音,在網絡上就如菜地裏的一棵棵大白菜一樣,隨處可得。


    對於身處網絡世界的“子民”來說,隻需鼠標點擊一下,任何感興趣的資訊都能下載或閱讀。在網絡世界裏,似乎並無尊卑貴賤之分,也無地域之分,日本的、蘇格蘭的,任何一個地方的任何電腦,都可以成為進入藏有全世界的影像、文字、音樂資訊的通道。對於現代人類來說,似乎人人天生就擁有一座龐大的圖書館,在這一方麵而言,恐怕曆史上最著名的國王都要豔羨我們吧。


    當然,網絡所帶給我們的,也不僅僅是一片光明。網絡所具有的邪惡一麵,更是猙獰可怖。它對俗惡品位幾乎完全寬容,在網絡上,不管是自縊、投水、自焚,還是搶劫、強奸、自殺炸彈攻擊,都在血淋淋地充斥張揚,絲毫不理會這些信息是否會給人們的心理造成負擔。


    所以說,在網絡的虛擬世界裏,有著和我們的現實世界同樣多彩多姿的內容。壞人好人,各得其所。看來隻要是真理,不管在真實世界。還是虛擬世界,道理都是一樣的。


    我最近從一套很流行的網絡小說上看到這麽一句話:


    “搜尋美好人生。”


    看到這句話,我的內心居然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絲同感。“搜尋”,這不就是人類存在的常態嗎?人隻要在這個世界上奮鬥,就必然要鍥而不舍地搜尋答案,也許最美好的不是那個搜尋的答案,而是搜尋的那個過程。


    既然說到搜尋,那就由這個詞開始我們的故事吧!


    今年夏天,我在池袋也展開了一場搜尋之旅。而此次搜尋之旅的目標,是—個勇敢的男人。這個男人自甘墮落,進入地獄,並聲稱試圖在地獄之中攜取光明之心。那他是否成功了呢?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這個男人追尋光明之心的接力棒已經被迫轉給了另一位人士。


    這位接棒者是一位在東北方日本海沿岸奔馳的跑者。但我想說這接下接力棒的第二位跑者是個如假包換的窩囊廢,他在網絡上使用的昵稱也是“廢物行者”。


    在我將要敘述的這個故事裏,將要重現那個驚悚恐怖的初夏,一個窩囊廢的成長曆程。也許在開始講述故事之前,我真應該到池袋西口公園的月夜中朝著月亮咆哮一番。


    至於是否會被人形容為一隻窩囊到極點的喪家犬,我是不會在乎的,因為第二天天一亮,我還是那個水果行的小老板。


    ◇


    日子永遠都是那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今年的整個夏天。池袋幾乎都沒什麽變化。對了,惟一和往年不同的,恐怕就是今年的天氣與往年相比還算涼快。那些身上越穿越少的女性朋友繼續關注著風靡全日本的美白熱潮,隨時準備著把那些最新推出的化學製劑往臉上和身上抹。而那些耍酷的男生則跟往年一樣熱愛往身上文身。而這種文身的風尚現在也有了女性化的傾向,越來越多的良家婦女會在肩膀或腳踝上任由專業機器留下一兩枚樸素花紋,而且大多數是深藍色,這或許是牛仔褲的主流顏色使然吧。


    池袋的街頭還如往年一樣混亂中自有秩序,隨處可見黑人皮條客駐足街頭,東張西望,而那些無所事事的混混們則依然不怕累贅地戴著手機耳麥在大陽通閑晃。


    我常想,這年代,到處都在講什麽流行,然而那些流行都跟店鋪裏的蚊香一樣,還沒燒起來,就很快熄滅了。現在已經很難再出現如台風般席卷一切的流行了。這顯然很讓那些做廣告的人頭痛。就連最好騙的年輕人,現在個個都濕得連火都點不著。


    最近東京瘋狂模仿曼哈頓,到處都在蓋外觀大同小異的大柱子樓,但這些其實是蓋給那些初次進城的鄉巴佬看的。池袋雖然也蓋了兩三棟那種玻璃幕的高層住宅,但總的來說還沒有太大的格局變化,比如說我家店鋪所在的西一番街就是如此,隻要入夜後霓虹燈一亮,這裏的人就全都成一個德性了。


    當然,也不是說整個池袋全無變化,比如說浪漫大道上的羅莎會館,在這個夏天就整棟變成了大型圖書音像連鎖店“tsutaya”了。這個變化對別人可能無所謂,但對我來說,卻具有特別的意義。當我看到那棟建築物裏頭有家巨大的影音出租店時,著實雀躍不已,尤其是看到從來沒看過的dvd排得琳琅滿目,更讓我欣喜非常。


    我不能不說,電影是個好東西。區區一部電影,就能將我們無聊的人生刪去整整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還是在享受的感覺中度過的。


    現在很多人不都說覺得日子無聊嗎?那他為什麽不盡量享受無聊呢?享受無聊的方法也許很簡單,租張碟不就可以讓無聊變得“有聊”嗎?


    為什麽非要等到碰到麻煩時,才感歎那些無聊時間的寶貴呢?等到碰到麻煩時,恐怕到時就身不由己了,到那種時候,怎麽還有可能再看碟消遣呢?


    ◇


    今年夏天,原本平靜得快要淡出水來的池袋突然炸開了鍋,導致出現這種局麵的是一條不知真假的消息,說是有一份兼職工作,十五分鍾就能賺三百萬,一小時就能賺進一千二百萬。有沒有搞錯,轉眼之間,這就成了群集於羅莎會館和西口公園的街頭混混聊得最多的熱門話題。


    這消息未免也誇張得太離譜了吧。第一次聽到這傳聞時,我在羅莎會館一樓。為了聽清楚些,我佯裝在一隻藍色背包裏找東西,暗地裏則豎耳傾聽。這時隻聽—個小鬼尖聲說道:


    “對呀,那可是相當可怕的差事呢。那買賣後頭可是有‘兄弟’在撐腰的。”


    那小鬼所說的“兄弟”,指的當然是黑道。那家夥見大家很感興趣。便洋洋得意地壓低嗓音搞起神秘來。但他顯然尖聲說話說慣了,所以即使電動玩具店的噪音震耳欲聾,他的聲音還是能傳出數百米。我想也許這家夥的嗓門有點問題。


    “聽說他們會直按拿一些人來在觀眾麵前砍殺,有時甚至直接把人給殺了,或者搞得隻剩下一口氣。據說拍下過程的dvd,一張要價七八萬日元呢!”


    那家夥興奮地晃動著身上那件寬鬆的t恤,大概是想以肢體語言來表達有多恐怖,但他的動作活像兒童劇,所以顯得有些搞笑。身邊一個傻瓜則緊張兮兮地喊道:


    “真的這麽恐怖?”


    真是搞什麽搞,我還以為是什麽特大新聞的,原來就是這檔子事。我把光碟放回背包,直起身來走出羅莎會館,直向浪漫大道走去。這些窿瓜還真害我浪費了不少時間,他們怎麽會相信這種比鬼故事還離奇的事呢?不就是殺人實況影片嗎?這種傳聞早就有了。真是些沒見過世麵的毛頭小子,這些臭小子也不想想,這種變態的東西怎麽可能出現在日本呢?要是真有人把殺人的碟子拿出來賣,警察怎麽可能不插手呢?


    再說了,尋常人拿個腦袋算算也知道,現在日本經濟如此不景氣,年輕男性的失業率已經逼近百分之十三,大家都沒錢花,怎麽有人會笨到花七萬日元買這種光碟呢?就算那個製作這種殺人實況電影的人好不容易賣出了一百張,那也隻賺個七百萬,扣掉工


    錢、攝影費用,以及銷售商的利潤,他手頭還能剩個什麽?


    風險如此之大,回報如此之低,我想至少在懂得算計的黑道上想必是找不出—個的。而且賣得越好就越有可能被逮到,抓到,就意味著什麽恐怕是人都知道。


    這種怎麽算都不劃算的生意,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天價兼職,恐怕也隻有那些沒腦殼的毛頭小子才會相信。我歎了口氣,然後就沿浪漫大道走回了西一番街。背包裏裝有三張中國和韓國的影片。我感覺日本現在似乎對中國和韓國的東西越來越感興趣了,作為一個追趕潮流的青年,怎能不抓住這盛夏流行的亞洲片熱潮?


    ◇


    熟悉我的朋友可能都知道,我天天打交道的,不過是三幹日元的馬士克哈密瓜、兩千日元的西瓜、一千日元的麝香葡萄。對,我就是個開水果行的。托池袋這些可愛醉漢的福,我家的生意一直做得還不錯。我家一樓是水果行,二樓是住宅,商住兩用,上的是離家最近的班,所以雖然我二十四小時都活在池袋車站的噪音裏,但電樂在其中。


    這天等最後一班電車開走後,我也樂顛顛地打烊了。馬上,我就可以回到我那四疊半的個人私密空間裏去了,每天的這一刻對我來說,顯得無比珍貴。


    今晚當然是要看碟的,但在看碟之前,我要先上一下網,開機之後,我下意識地將鼠標移向點開我的電子郵件。有電腦就是方便,不過我可不喜歡上網速度慢的那種,電腦本就是給人用的工具,豈有下載東西還要讓人等的道理?所以安裝寬帶是絕對必要的。


    郵件隻有一封,而且是個我從沒聽說過的人發來的。


    署名是“廢物行者”?該不會是垃圾郵件吧?開始我還在猶豫是否刪除,但想想還是打開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信中是這樣寫的:


    池袋當紅的極品偵探


    真島誠先生收


    閣下:


    很抱歉打擾你,


    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突然在池袋失蹤了。


    因此請求你幫忙找到他,


    我專為你備了一些酬勞,


    希望你不要推辭。


    你住在豐島區是吧?


    他們都說你無所不能。


    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幫幫我吧。


    不幫的話,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囉,


    到時網絡上那些有關真島水果行的流言蜚語我是不能控製的。


    “廢物行者”


    真是他媽的煩人,整天都會收到這樣的郵件,這些人看起來素昧平生,卻又似乎對我非常了解,所以還真是對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唉,這就是網絡惹的禍啊。


    這些家夥以為發個郵件就能把事情搞定,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一看就知道,這種人是現實中最不會打交道的人。如果他稍會做人一點,也不至於在請人幫忙的時候還出言威脅啊。


    我當然不會對這種無聊的威脅妥協,想也沒想,就毫不猶豫地將這封煩人的郵件拖進了“拒收站”。


    既然網絡世界裏暫時沒有什麽需要我來做的事情,那就安下心來做我感興趣的事情吧,懷著一種愉陝的心情,我把一張反映中國“文革”時期農村題材的電影光盤放進了光驅裏。


    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嘛!


    太爽了。


    ◇


    然而我根本沒有想到,在我看碟的時候,那個討厭的家夥又在悶頭寫信呢?而且是孜孜不倦的那種。第二天早上,我又收到了那個“廢物行者”的兩封郵件,內容更令人不快,這讓我原本愉快的夏日清晨變得不那麽愉快了:


    喂,真島臭小子


    你給我聽著:


    我誠心誠意給你發郵件,


    你他媽的混賬居然不給我回?


    不是已經告訴你不會白幹的嗎?


    難道你是擔心拿不到錢嗎?


    此事十萬火急。


    你再不反應,我那好朋友可就沒命了,


    所以,我命令你,趕快給我回信?


    “廢物行者”


    這個奇怪的廢物行者,寫起信來就跟寫詩一樣,基本上是一句話就分個段。不過我今早可沒心情讀這種詩歌,一看到他那信中的狂妄語氣我就來氣,我覺得自己這台主機都要被他這封信惹得有些生氣了,原本就挺響的轟鳴聲此刻變得更加聲嘶力竭。


    所以一氣之下,立馬就刪除了這封郵件。原本打算看都不看就直接把第二封也刪掉的,但忽然想起他信中說“好朋友就快沒命”這句話,又覺得似有不妥,所以還是忍不住點開了那封郵件:


    真島誠先生:


    想必我之前發給您的郵件惹您生氣了吧,


    其實我並不是惡意那樣寫的。


    我不知道道上混的人該怎樣進行溝通,


    所以才刻意寫成那樣子的。


    雖然之前說的話有些糙,但事實卻都是真的,


    事情是這樣的:


    我那好朋友莫名其妙地寄了一大筆錢給家人,


    然後,他就徹底失蹤了。


    而我在東京除他之外。就再沒朋友了。


    現在我的心裏一團糟。不知道該請誰幫忙。


    後來終於在網絡上獲悉真島先生的豐功偉績,


    所以才想到向您求助。


    今早我會搭第一班新幹線來,


    大概下午兩點左右到池袋。


    希望您至少能抽空跟我碰個麵。


    “廢物行者”剛部照信


    不會吧,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原本還以為是個土匪,最後居然轉出一個翩翩公子來。這居然說是為了學“道上行話”才寫那種粗話信的。看完這封信,我不由得在內心裏苦笑了一番。


    但我細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在網絡上炫耀過自己啊!那他怎麽會說“在網絡上看到我的豐功偉績呢”?還有他反複強調會給我報酬,這又是什麽意思呢?難道他認為我做的是偵探這個生意嗎?要知道在以前,我每次“出鏡”那可都是跟當義工一樣,免費為人解決問題的啊。


    居然有人大老遠搭新幹線過來,並且花錢請我辦事,我真得到水果行外麵去看看,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


    我眼睛盯著電腦上態度謙恭的第三封信,僅有七分鍾之隔。語氣竟然有天壤之別,真不知道這家夥是個什麽樣的人。


    發展到今天,我居然會從虛無的網絡上接到案子,我的心裏就覺得有些別扭,看來真得跟老媽商量一下,暫時先把這個水果行關了,找個地方躲起來。


    當然,這一切都隻能是我腦海裏的一個想法,如果我把這條提出來,那個天天坐在電視機前的老太婆非把我的耳朵揪下來不可。


    ◇


    我趁著看店的空隙跑到老媽房裏去跟她提暑假旅遊的事,她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水米不進”一對我提出的幾個暑假計劃根本不屑一顧。當然,存這種時候她的口頭禪永遠是:“不管生意好不好,店是得天天開的。”


    這個守財奴,錢即使賺得再多,好像永遠都不嫌飽。


    這讓我聯想起現在天天催我交稿的雜誌專欄,不管有沒有好點子,截稿日還是要把稿子交上去。賣水果和交稿子,道理似乎都是一樣的。


    不管是經營店麵還是寫文章,信用永遠是最重要的。


    想著這些無聊的事,想著這個毫無意思的夏天,我不由得百無聊賴起來,沒事的時候隻好坐著看街,或是拿著雞毛撣子撣撣西瓜。沒生意的狀態下,我都可以感覺到我麵前的這些水果在一刻刻地變熟、變老、變爛。它們跟小生命一樣,有著它們的情感和生活。


    我當然不會去想那幾封郵件中


    號稱的所謂“廢物行者”。這樣的郵件我經常收到,最後一般都被證實是惡作劇。


    然而今天卻有些不同,兩點剛過,果然就有一個人站在了我們店門口,不過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感覺就好一點了,至少這個家夥不是那種網上胡說八道,網下膽小如鼠的“網癡”。當然,他畢竟是從網絡中走到我的現實生活中的,所以不管怎麽看,我都覺得他是熱騰騰的暑氣中的幽靈一般,讓人覺得不真實。


    ◇


    “很抱歉,打攪您了。”


    這家夥的一句問好把我從百無聊賴中驚醒,我抬頭向他看去,原來是個矮個子在向我說話,他的年紀看起來要比我小一些。他身穿淺藍色t恤,t恤上印著花裏胡哨的一大堆拚音和圖畫,下身則穿著一條大兩號的深藍色牛仔褲,渾身透著一種古怪勁,說不清是時髦還是老土。


    我照例說了聲歡迎光臨,然後走向店門,他還不敢走過來,隻是麵露怯色地看著我,片刻之後,他抬起提著一隻白色塑膠袋的右手,嚅囁地向我問道:


    “你……你就是真島誠先生嗎?”


    我點了點頭。


    “我就是真島誠。原來你真是搭新幹線來的啊?”


    這時我看到了他左手上提著的一隻全新的中型旅行箱,一看就知道是剛買不久。


    他打量了一番我的水果店,便垂下了那隻向我伸過來的高舉的右手,低下頭說道:


    “我來的時候給您買了些櫻桃,看來我該送些別的東西才對。”


    他顯然是指不該給開水果行的我送櫻桃。我趕緊收下了他遞過來的塑膠袋,為了表示禮貌,我還是把頭向塑料袋裏看了一下,以便讚揚一下他的禮物。可是當我看到裏麵那些雜亂無章、大小不一的櫻桃時,我就不能再說什麽讚美的話了,因為我發現他的目光已經停在了我家水果店那些個頭大而整齊的櫻桃上了——如果再說什麽,那豈不是虛偽?


    隻見他眯起眼睛,轉頭去看池袋西口的景色,這些景色在他眼中想必十分耀眼吧。呆了一會兒,他對我說道:


    “看來全國的好東西都匯集到東京來了。鄉下果真是什麽都比不上。”


    他那下垂的雙眉透著一種頹廢。


    “廢物行者”,看來這個昵稱真的是非常適合他。


    我鼓勵式地笑笑,讓他不要那麽想。而後我轉頭朝坐在二樓看電視的老媽喊道:


    “老媽,快下來,你得幫我看一會兒店!”


    然後我就提著那家夥送給我的塑膠袋,領頭走出了店門。我對走在我身後的“廢物行者”說道:


    “邊走邊說吧。先把情況告訴我。”


    “廢物行者”毫無生氣的兩眼看向我,麵帶驚訝地問道:


    “阿誠先生,你真的要幫我這個忙嗎?”


    真是要命,怎麽和這家夥走在一起,連我也似乎有一種頹廢了?雖然我在他前麵走著,並看不見他,但卻明顯地覺得自己似乎也提不起半點幹勁,但我心裏還是清楚應該說些什麽,應該做些什麽。我回答道:


    “別說幫不幫忙,先把情況說來聽聽吧!”


    我可真是個濫好人,什麽時候都想充好人。


    就這樣,我又陪著這個拖著一隻喀啦喀啦作響的行李箱的小鬼,在西一番街上走了起來。


    無意之間,我們又來到了西口公園。


    ◇


    進西口公園的圓形廣場後。他就小心翼翼地將行李箱放下,跟我坐在了長椅上。而他的眼神卻一刻也不停地環視著周遭。周圍無非就是那藍色玻璃的東武百貨、同心圓排列的噴泉、玻璃屋頂跟金字塔斜麵一般的東京藝術劇場。有沒有搞錯。看他那眼神,似乎這些都是沒見過的似的。


    此刻在廣場的一角,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們正在興高采烈地下著象棋。這個“廢物行者”看完一輪周遭情況之後,轉過頭來對我說道:


    “這就是你的辦公室吧,叫西口公園對不對,這個地方太出名了,果然和網絡上描述的一模一樣。”


    說完,這個鄉巴佬居然從牛仔褲後袋掏出手機,興味盎然地拍起照來。我有些不耐煩了,我可不願把時間浪費在接待網絡“粉絲”上。


    “喂,快說情況吧,難道你那好朋友沒有生命危險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可就回去了,我可沒空當你的東京伴遊。”


    最後他朝我按下手機快門,總算拍下最後一張,然後才笑嘻嘻地向我問道:


    “阿誠先生,我把你的照片貼在我的網站上,不會反對吧?”


    不會吧,他是不是腦子缺根弦啊?我可不願意到網絡上去大肆招搖。所以我想也沒想就斬釘截鐵地回絕道:


    “我反對!”


    他沒想到我會回絕得如此徹底,便露出一個難過的表情。我沒有注意他的表情,又催他道:


    “快說吧。我可沒多少時間。”


    照信坐回了長椅上,改變了原本興高采烈的樣子,有些頹然地盯著自己腳上那雙磨破的黑球鞋,那雙球鞋一看就知道跟他的年份不少,腳踝處都已被磨得稀爛了。垂頭了片刻,他便抬頭對我說:


    “對不起,我有時候就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該說什麽,所以我覺得自己總是很討人嫌。所以你可一定要多多包涵啊!”


    一下子瘋得跟個什麽似的。轉眼又正經起來,看來這小鬼的情緒還真捉摸不定啊。


    照信道完歉後,就從行李箱裏取出一台筆記本,擱在大腿上就打開了。這才像話嘛,早這樣的話還用得著道獻?看來這個這照信就是缺根弦。


    他開機之後,就從電腦中打開了一個影像檔案夾,從那裏麵照信點開了一張照片,電腦屏幕中的照片上,是照信和另一個人在一家低檔酒屋舉杯豪飲的場麵。


    這人也真是的,難道不可以衝洗幾張照片再帶過來嗎?為了讓我看到他這失蹤的摯友長相,竟然費這麽大事用旅行箱拖台電腦來。這話我當然不會跟照信講,照信一邊認真地翻著照片,一邊對我說道:


    “照片上這個人叫淺沼紀一郎,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去年春天我們一起從桑幸高中畢業後,他孤身一人到池袋來讀攝影職業學校。我們高中那批同學大多數都找不到工作。整天隻能窩在家裏,所以相比起來,紀一在我們班上算是比較有出息的了。”


    他的這台筆記本電腦質量比較次,那屏幕看得我直晃眼,但因為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所以我還是要認真地細看,從照片中端詳起他這朋友的長相來:此人有著濃濃的眉毛、堅挺的下巴、長長的脖頸,臉上可能是因為長年在外而被曬得相當黑。說老實話,長相實在一般,要說他有多優秀,從照片上實在是看不出來。


    看完照片,我抬起頭來對照信說道:


    “我感覺你對有沒有出息好像很關注。”


    我其實也隻是普通一問,沒想到跟我一樣坐在長椅上的照信卻似乎被我這個問題嚇著了一般,他的身子縮得越來越低。用一種不敢正視般的神情向我回道。


    “阿誠先生,你是不會明白的。你是東京人,所以說天生就贏了我們一步,所以你或許對有沒有出息不會太在意。可是在我們家鄉,有沒有出息那可是育天壤之別的。”


    照信接著說道:


    “我們那個地方本來就經濟落後,而可憐的是,我們讀的那個高中班在年級裏麵又是最差的,畢業後全班三十六個人,到現在隻有兩個找到工作,就是那兩個找到工作的,也是托的熟人關係才當上正式職員的。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後,桑幸十幾年來都沒緩過勁來。”


    聽完他的這一番闡述,我點了點頭,盯著他那雙破籃球鞋問道:


    “難道連個打工的機會都沒有嗎?”


    照信冷笑著答道:


    “那倒不是,可是工資低得嚇人。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在我們那裏,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是根本不會有企業遵守的,那些企業往往隻花一小時三百八十日元的代價就招一個人進去,因此每天不休息地工作八小時,一個月下來,也隻能賺到五六萬日元,就這點錢還不能全拿到,左扣稅、右扣錢,至於什麽年假和健康保險,那是根本不要奢望的。”


    原本一臉頹樣的照信說到這些時顯然已是義憤填膺,眼裏充滿悲涼之氣。他咽了口唾沫,又接著說道:


    “你想想,那點錢或許剛夠上班坐車、吃飯的,累死累活餘不下錢,那還去上班幹嗎呢?所以,現在我們班上大多數同學隻能窩在家裏閉門不出。雖然大家都很想出門逛逛,但身上沒半毛錢,哪出得去。對於我們來說,生活沒有任何樂趣,沒工作、沒未來、沒樂子、沒女孩子。我覺得我們全都成了窩囊廢了。”


    看來我這個困守在池袋,每天怨天尤人的家夥,還真有很多事根本不知道的啊。


    我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又問道:


    “既然你們平時不太出門,那你在家裏都做些什麽呢?”


    照信顯然沒怎麽幹過體力活,他那纖細的指頭撫摸著筆記本鍵盤,輕聲回道:


    “窩在家裏也不是啥也不幹,這年頭,沒電腦是不行的,我沒事的時候就上線和網上那些同樣無聊的家夥聊天,偶爾也到各個論壇逛逛。現在我都不愛看電視了,因為節目都快被我看爛了,所以我們都靠這寶貝打發時間。阿誠先生,你知道什麽叫下載嗎?”


    搞沒搞錯,居然拿這種幼稚問題來問我,我怎麽說也申請了adsl,電腦也是懂一點的,所以我笑了笑,回答道:


    “就是從網上拷貝收費軟件,然後免費使用對吧?”


    照信點點頭,抬頭看向西口公園周圍那些高大的玻璃幕牆說道:


    “我也是無意之中才掌握這門技術的,開始的時候純粹是為了好玩,但高中畢業後,我們的心態就變了,我們想利用這個來向這把錢賺得滿滿,還要向世界報複。所以我們躲在鄉下的小房間裏,利用黑客交換軟件,盡一切可能下載那些收費昂貴的軟件,比如說3d動畫軟件、非線性剪接軟件、cad軟件之類。有時一晚就能下載價值五百萬日元的東東呢。然後我以相當低廉的價格。把這些軟件賣給桑幸的朋友。雖然賺不了幾個錢,但我堅信,總有一天,我會從—個非法下載者變成一位軟件專賣店店主的。”


    時代變化真的太快了,g少年的界定已在悄悄地變化。原來的g少年通過現實的宣泄表示不滿,而現在,照信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g少年。他在軟件王國裏雖是個罪犯,但在現實世界裏卻是個自閉的窩囊廢。或許那種沒大腦的小青年在街頭互毆或舉刀互砍,已經成了遠古的曆史了。


    一時之間,我也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抬起視線,望著頭頂上的樺樹枝椏。夏天的綠蔭永遠都是那麽美麗。


    “唉呀,聊了半天,都光是說自己了。我們來談談紀一吧。”


    這個讓人捉摸不定的照信,這下倒是知道收回話頭了。


    ◇


    “剛才我說了,紀一高中畢業後就來到東京,進了池袋一家攝影學校念書。他家裏好像也不太有錢,不過也還是比較有心計的,好像從高中開始就在打工存錢了。我們經常互通郵件,他在郵件裏曾說到,為了賺取生活費,他每晚都打兩份工。他是一個勤奮的人,而且很有勇氣。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會突然消失呢?”


    我端詳著屏幕裏的照片,默默地聽著。


    照信食指一點,又換了一張照片。這次的背景是一條不知名的河畔,照片裏的紀一卷起牛仔褲,站在一塊有小貨車大小的岩石前,旁邊的河水宛如天空般湛藍,陽光穿越其間的樹林也是一片翠綠。


    我依然隻是目不轉晴地凝視著液晶屏幕。照信繼續說道:


    “大約從三個星期前,我和紀一就失去了任何聯絡。手機、電腦,甚至寫信,任何法子我都用了,但都沒收到回複,他的手機更是根本撥不通。而在一個禮拜前,他家裏忽然又收到他郵寄來的一筆三百萬日元的巨款。而這不是他的能力所能賺到的。”


    聽起來確實很離奇。難道他簽下賣身契,跟隨那些亡命之徒上遠洋漁船捕鯨魚去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電用不著刻意躲避啊,那也是合法工作,沒什麽見不得人的,理應告訴家裏才是。我們倆都沉默了下來,看著照片上紀一那燦爛的笑容。


    沒一會兒,照信接著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而且跟那筆錢同時到的,還有紀一給他家裏人的一封信,信裏紀一拜托家人用這筆錢讓信也上大學。信也是紀一的弟弟。說老實話,他們家兄弟幾個裏就屬他最優秀,所以這封信讓他們家全都失魂落魄。信裏還提到的一件事,說他當初拜托我買了一台二手筆記本,還欠我三萬五千日元,讓他家裏人把錢還我。那封信我也看過,裏頭除了提到那筆錢的兩個用途外,什麽也沒說。”


    我有些詫異地問道:


    “已經消失三個禮拜,信裏難道沒說說原因,或是解釋他靠什麽賺到這筆錢的?”


    照信搖了搖頭,又點出另外幾張照片。這些照片裏拍的不是正在玩電子遊戲的紀一,就是在某個景點旁擺酷的紀一。這個照信,難道是個變態嗎?在自己電腦裏存這麽多紀一的照片。照信顯然也感覺到了我的疑問。他羞怯地說道:


    “我從小就體弱多病。所以總是被人欺負,而住在我家附近的紀一總會挺身而出保護我。所以紀一一直是我最崇拜的偶像。我也不相信他會這麽離奇失蹤,其中必有原因的。你要知道,不管碰到什麽困難,紀一都會勇敢麵對的,這樣刻意逃避不是他的風格。”


    “我基本知道了。”


    情況基本已經知道了,所以說完我便站起身來。


    照信沒關電腦,而是直接在長椅上像隻小鳥般仰望著我問道:


    “求求你幫我這個忙好嗎?阿誠先生。”


    我抬頭仰望著東京藝術劇場上空的烏雲,它們似乎正在慢慢移動,原本豔陽高照的夏天似有轉陰的勢頭。氣溫三十度,正是熱愛酷夏的我感覺最舒適的溫度,看著可憐兮兮的照信,一股幹勁不覺從我心頭油然而生。於是我低頭朝他問道:


    “紀一既然到池袋這邊來上學了,想必也是在這一帶打工吧?”


    照信一聽便知我已答應幫他,連忙合上電腦,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示意說這就是紀一打工的地址。等我一接過那紙條,他便朝我說道:


    “我在郵件裏提到酬勞之事,其實就是紀一還我的三萬五千日元。阿誠先生,請問這些錢夠不夠?”


    我搖了搖頭,對他說道:


    “我幫人辦事,基本上從來沒收過錢。如果真有花錢的地方,我會向你提的。再說,我怎麽忍心拿一個沒工作人的錢呢?你說對不對,‘廢物行者’?”


    照信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起來。我正準備抬腳走,照信便快步跟了上來,看來,我的身後又得多一條跟屁蟲了。


    ◇


    首先要去的地方,當然是紙條上寫的地址。這個地方在西池袋,位於山手線沿線的二丁目二十四番地,與我們坐的西口公園的相距不到五百米。


    我們倆一前一後朝紀一租的公寓走去。穿過大都會飯店前的大馬路後,我們進入了一片午擁擠的住宅區。在池袋這個地方,住宅的密度幾乎到了極點,住宅區、灑店和紅燈區混在一起,彼此之間根本沒有界限。


    在電車難聽的噪音陪伴下,我們倆走過一片毫無特色的獨棟住宅樓,又穿過一片年輕人


    愛逛的二手服飾店。很快,我們就找到了紀一所在的公寓,這是棟造型毫無個性的公寓。門牌上寫著“池袋陽光小築”。不過這棟房子真的是很陽光,牆麵是白色、窗框是白色、就連階梯和走廊上的欄杆都是白色。


    我們倆踩著那似乎有人鋪了一層果汁般黏答答的階梯,來到202號房間門前。門牌上是手寫的“正在休息”幾個字。我朝照信點了個頭,他很默契地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隻昕到房間裏響起一陣熱鬧的電子樂聲,響了很長時間,不出所料沒人來應門。我又敲了敲門,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紀一,你在房裏嗎?”


    照信的嗓音活像蚊子叫,一看就是那種自信心不足的人。


    “看來我們得想辦法進去了。”


    照信點了點頭,便很熟練地在正門邊蹲下身子。門邊有一個蓋著白色蓋子的小玻璃窗,裏麵是燃氣表和電表。照信很熟練地打開蓋子,撕下電表後頭的一塊封箱膠帶,剝開膠帶,取出了裏頭的鑰匙。他拿著鑰匙對我說道:


    “去年夏天我來這玩過,曾經見他從這裏拿鑰匙,所以我知道。從膠帶幹得很這一點來看,他應該是很長時間沒用過這把鑰匙了。”


    照信用鑰匙打開了門。


    我謹慎地一轉門把,把身子往後一閃,撲麵而來的,除了悶在屋內的夏日暑氣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我倆衝進屋內,馬上發現屋內根本沒有人影。


    ◇


    作為一個單身公寓來說,特別還是男孩子的公寓,能有這樣整潔已經算是不錯了。當然,能有這麽整潔,最大的原因還在於紀一根本沒什麽家當,所以房子根本沒機會變得很亂。


    這是間套房,玄關右邊有個鞋櫃,玄關後麵則是一條走道,右側是浴室兼廁所。再進去就是一個六七個榻榻米大、鋪著木地板的房子。一隻床墊靠著牆壁擱在地板上,算是主人的臥室,看得出來,這裏已經很長時間沒人在床上睡覺了,床墊上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牆上也不像一般小青年那樣貼海報,而屋裏除了一張書桌和架在書桌上的書架外,再無其他家具。看來紀一不僅在這張桌上念書,也在這張桌上吃飯。


    真是個窮小子。


    “咦,這是怎麽回事呢?”


    照信的雙眼緊盯著書桌上的一台戴爾筆記本。不就是書桌上一台電腦嗎?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照信見我不解,忙對我解釋道:


    “你可能不知道,這是我為他在網上拍賣很便宜買到的。紀一十分珍惜這台電腦,不管走到哪裏,他都會帶著,如果要出遠門的話,他肯定會帶上的呀!”


    我仔細地檢視著屋內。小小的冰箱裏幾乎什麽都沒有,隻有醬油和美味滋之類幾樣調味料。廁所裏也是好一陣子沒人用過了。當然,在這個屋子裏也沒有找到任何打鬥的痕跡。


    正當我準備掀開床墊看一看時,又聽到那個咋咋呼呼的照信大喊起來:


    “阿誠先生,你快來看!”


    已經累得滿頭大汗的我轉頭看向死盯著戴爾筆記本的照信,他身前的電腦屏幕已被打開,而屏幕上正點開一段分辨率很低的視頻,這視頻可能是用手機拍的,所以不是特別清楚,現在照信還沒打定主意是播還是不播,所以播放器中靜止的是紀一雙頰消瘦、麵色如土的表情,木木地站在桌子旁,看起來他顯得更加黝黑了。我對照信說:


    “播來看看吧!”


    ◇


    照信依言點了播放鍵。畫麵裏麵色如土的紀一開始說話了。


    “如果你看到了這段影像,代表你已經找到這裏來了。真不知道第一個看到的會是爸、媽,還是照信、茂明?剛才我相信你肯定也發現我好久沒回到這房間了吧?想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就怕得要死。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必須得去。”


    視頻中紀一看了看手腕上的迷彩手表後繼續對著鏡頭說道:


    “現在時間已經到了五點,兩個小時後,一切就結束了。我相信我能夠回得來。爸、媽,謝謝你們把我撫養成人。也許是第一次和你們說這些話,但我想告訴您們,到這裏以後,我念書、打工都不是很順利。這些高強度的勞動和學習恐怕已經把我的身體弄得很虛了,而且最近聽到—個更不好的消息是,從攝影職業學校畢業以後,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而我的房租也已經有兩個月沒交了。唉,看來東京還是不太歡迎我啊。”


    對紀一充滿崇拜之情的照信,現在一張臉簡直就要貼到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去了。而我則開始絞盡腦汁思索讓紀一怕得要死的事到底是什麽。


    從畫麵上這張麵如土色的臉來看,他像極了一個即將被行刑的人。


    紀一顯然也非常擔心時間的到來,他再度麵帶惶恐地看了看手表,然後又朝向攝像頭,試圖擠出一絲笑容,但看起來那笑比哭還難看。


    “所以,我決定賭上最後一把。反正我就是個窩囊廢,就算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匯回去的錢,就請你們用來供信也念大學吧。信也是個很優秀的孩子,不會像我這麽無能的,他一定能救全家脫離目前的困境。在這個越來越糟的世界裏,也隻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了。信也,你一定要好好念書,要把我們全家救出苦海啊。拜托你務必考上學費便宜些的國立或公立大學。隻要能幫你實現這個目標,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去做。照信,以後的事就拜托你了。好了,我該出門了。”


    講到最後時,紀一渾身開始顫抖,終於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傷心的紀一可能沒力氣再舉著手機了,隻見畫麵變橫,視窗中隻剩下一麵掛著白布的牆壁。


    視頻自此就結束了,這段詭異的視頻直叫人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個小青年失蹤了,卻換來了三百萬日元巨款,而且目的還是為了讓有前途的弟弟上大學。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可是在gdp高居全球第二的日本啊,怎麽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照信又把這段視頻播放了一次,而我也死命盯著液晶屏幕,試圖從中找出一點點蛛絲馬跡。當那張麵如土色的臉再度出現在屏幕上,我真的有一種詭異的恐怖感。


    天啊,這居然是發生在不出一個月前的真人真事。


    ◇


    如此反複看了三遍,覺得再也得不到什麽線索了,於是我們離開了那棟白色的公寓。我在前麵走,而照信鎖完門後,便快步跟著跑下了階梯。他急匆匆地在我後麵問道:


    “現在該上哪裏?”


    我看了看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人行便道上對他說:


    “走,職業學校和他打過工的地方都得去看看。”


    西池袋三丁目的超市、池袋二丁目的連鎖餐廳、東池袋三丁目的攝像職業學校,從他的公寓出發,都隻需徒步就能走到。紀一為了多賺點錢,便在超市上那種工資相對高一點的晚班,天快亮就跑到下一個打工地點——連鎖餐廳打掃。而學校裏則要一星期上六天的課,還得交作業。


    由此可見,這一年多來,他過的是怎樣一種殘酷的生活。


    走了不到六分鍾,我們便到了那家超市門口。


    ◇


    由於天氣太熱了,我們便買了瓶冰可樂喝了起來。喝可樂的同時,我們還倚在結賬櫃台邊向店長打聽消息。


    這位店長看起來有四十好幾了,他身穿橘色工作服,腰上係著圍兜。這個時候正是生意比較淡的時候(想想也是,這種酷日當頭的時候,誰願意出來呢),他倒也配合,願意騰出一些時間來把紀一的情況告訴我們,順便帶我們去看了看店鋪後方工怍人員用的更衣櫃。


    他告訴我們紀一是個勤快認真、表裏如一的人。


    “三星期前突然要請長假


    ,由於他是個好員工,所以我也沒為難他,便將薪水一分不少地給了他。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現在像他那樣的打工仔很難找了,別說長幹,有的甚至幹了幾十分鍾就走人了,紀一很不錯的,他一天假都沒請,悶頭苦幹了一年多。你們看,他的更衣櫃裏除了掛著一件送洗過後的橘色上衣,其他什麽都沒有。”


    我們看了看紀一的更衣櫃,果然如店主所說,什麽都沒有。


    無奈之下,我們隻好到下一個地點——連鎖餐廳,不過在那裏得到的答案和在超市得到的大同小異。


    時間已到飯點,我們倆趁便在客人寥寥無幾的連鎖餐廳吃著有些提前的晚餐。餐廳的老板告訴我們說紀一原本在這裏從清晨四點起打掃一個半小時,也是一年多來一天假都沒請過。店長對他的評價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邊擠碎蓋在漢堡肉上頭的半熟荷包蛋,邊向這位挺年輕的店長問道:


    “紀一是否跟你提過要去幹什麽特別的工作?”


    店長嫻熟地為我們喝幹了的杯子續上咖啡,並回答道:


    “好像沒有,他看來不像是那種喜歡劍走偏鋒、放手一搏的人。”


    我迅速吃光盤子裏的食物。照信則不斷以叉子戳著飯菜,似乎沒什麽食欲。


    店長為了讓我們了解更多的消息,便去櫃台幫我們找曾和紀一一起幹活的同事的聯絡電話。旁邊沒人的時候,我低聲對照信說:


    “多少也要吃一點。這事看來不那麽簡單呢,所以根本無法知道你得在這裏待上幾天。你吃不吃飯,對解決紀一的事是不會有任何影響的。而且菜都點了,還剩這麽多沒吃,那不是不給店長麵子嗎?”


    照信看了看我,然後悶下頭來,推開荷包蛋,開始斯文地啃起漢堡肉來,那樣子真像隻貓在吃東西。


    ◇


    兩家紀一曾打過工的店的店長都見過了,現在我們除了手頭上拿到了幾個手機號碼外,別的一無所獲。


    我們依然向西口公園走去,在路上,我打了第一個電話。


    “喂……”


    接電話的人還可能睡得正香。我先說出超市店長的名字,以防他掛斷電話,並稍稍解釋了一下情況,這家夥才終於清醒起來。


    “三個禮拜前?紀一?哦,我想起來了。我記得紀一在離職前,曾興奮地告訴過我一件事。”


    有戲,現在我感覺仿佛有上百隻蟲爬上了我的背脊,這是每當我將要獲得重要信息時,就會出現的感覺。


    在這個時候,我是不會去催促對方的,隻是按捺著激烈的心跳靜候他說下去。


    “他說自己看到了一種非常恐怖的電影。可是當我問他是什麽電影時,他又故弄玄虛地告訴我有些事情最好還是永遠不要知道的好。隻是他看起來太興奮了,所以時不時就跟我形容一下那影片是如何震撼人心、如何叫人難以置信。但死活就是不說電影的名字。對了,那晚是下著雨的,當時的時間大概是淩晨三點多。”


    “當時紀一的精神狀況如何?”


    “我也沒有特別注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看起來十分恐懼。那天晚上聽他說這些的時候,連我心裏都覺得毛毛的。喂,那他最近還好吧?”


    “不知道他這陣子人到哪裏去了,但應該還好吧。”


    話一說完,我就掛了。


    ◇


    當我們在傍晚時分去攝影職業學校的時候,所受到的接待就比那兩家店鋪差遠了。他們不願提供任何資訊,執拗地向他們質詢了二十多分鍾後,惟一得到的有用信息就是紀一已經有三個禮拜沒來上課了,而這還用他們來告訴我嗎?


    接著我們又趕往教職員辦公室,想和紀一的老師碰麵。這棟蓋在首都高速池袋線高架橋旁的建築已經有二十幾年屋齡了,走道和樓梯都已經破舊不堪,而那些歲月的汙痕則不可能再擦掉了。


    我們在一張堆滿錄影帶的辦公桌後找到了紀一的老師,我們向他說明來意後,對方回答說:


    “我們學校本來就是這樣,畢業之前,至少會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輟學。畢業後如果沒有關係,這些學生是很難在電視台找到工作的。不過,紀一卻依然能仔細研究形形色色的電影和電視節目,在我看來,他是一個十分認真的學生。”


    其實我從看到這位老師的第一眼,就沒對他抱太大的希望,他看起來已經六十好幾了,看那架勢,應該是從哪家電視台退休後,到這裏來發揮餘熱,順帶著賺點外快的。他頭頂灰白相間的頭發燙得筆直,而身上卻穿著牛仔背心和牛仔褲,顯然是落後於時代的三十年前的流行款式。


    照信本就沒見過什麽世麵,現在又在學校辦公室裏遭到拒訪,所以現在變得有些緊張,他戰戰兢兢地問道:


    “紀一在失蹤前,曾跟別人提到自己看過一種很恐怖的電影。請問老師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麽電影嗎?”


    麵對照信謙恭的神態,那落伍的老師表情詭異地笑著答道:


    “恐怖的影片?那種影片哪裏沒有呢?可以說到處都有。”


    不會吧,真的是這樣嗎?我們所說的恐怖片,可是讓人看了嚇到精神失常的影片啊,這種片子應該不至於到處都有吧。


    ◇


    我們很快就走到了色彩豔麗的夕陽照耀下的首都高速公路的人行道上,我們在心裏都把這破學校罵了千百遍,這真是一家不負責任的學校。


    走了一會兒,我對照信說道:


    “我也該回去照顧生意了,否則我那老媽又要發火了。明天我們再繼續找吧。你一大早搭新幹線過來,現在應該也累壞了吧。”


    照信一路拖著那個行李箱,跟著我跑了那麽多地方,不累才怪。但照信卻顯得很有精神,他對我說道:


    “好吧,你先回去吧,謝謝你啊。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就回紀一的公寓去住,順便徹底找找,看有沒有什麽有用的線索。另外,他那台電腦裏頭會不會還有些什麽東西,我還得好好查查。”


    我點了點頭,把我的電話抄給他,然後對他說道:


    “如果找到了什麽,記得隨時和我聯絡。”


    傍晚五點多,我們在擠滿上班族的人行道分手。


    夏日的夕陽有著一股叫人感傷的魔力。我忽然想到,如果哪一天我也突然失蹤三個禮拜,池袋的小鬼們會記得我嗎?


    ◇


    回家之後,老媽果然有些惱火,因為我的晚到,影響她看肥皂電視劇了。我當然不會跟她頂嘴,悶著頭便開始打理生意。當晚我在快十二點時打烊,旋即上二樓洗了個澡。正當我準備聽聽音樂輕鬆一下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在我的心頭湧起。


    雖然我知道接這個電話的結果是什麽,我也已經累到不想出門了。但沒辦法,一想到紀一的痛哭,我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阿誠先生,我想我可能找到了!”


    手機那頭傳來照信那尖尖細細的噪音。


    我沒從床上起身,語氣不爽地問道:


    “找到什麽啦?”


    “就是那個把紀一嚇壞了的影片呀,我想肯定是這部。”


    一聽到這話,我驚得立即從床上蹦了起來,虧得是在自己家裏。不然穿著t恤和短褲的我一定活像一隻猴子。我對著電話那頭喊道:


    “你真的確定嗎?”


    “嗯。我剛看完,說老實話,我現在已經在發抖了,嚇死人了。這可怎麽辦才好啊?反正今晚我是不敢獨自在這兒過夜啦。”


    我一把抓過睡前扔在榻榻米上的牛仔褲,邊往腳上套邊朝電話另一頭喊道:


    “別慌。我馬上趕過去!”


    ◇


    在這午夜時分,我在池袋街頭走了十五分鍾。當晚是個夏日的晴朗夜晚,白晝間的熱氣已被晚風吹拂幹淨,感覺十分適合出門約會,即便隻是漫無目的地散散步,也是很爽的。西口站前的人潮一如白晝,但一走進西池袋的住宅區,就顯得無比靜謐。


    我剛到那白色公寓,就嚇了一跳,隻見照信呆呆地坐在公寓外的階梯上,一看到我,便高興萬分地說道:


    “真的很抱歉,原本想明天再給你打電話的。”


    我不去跟他客氣,直接跟他說道:


    “進去吧。”


    我們倆踮起穿著球鞋的腳尖,躡手躡腳地走上那黏答答的階梯。


    剛把鑰匙伸過去準備開202號室的門鎖,照信又把手縮了回來,他膽怯地對我說道:


    “我感覺自己再也不敢踏進這扇房門了。”


    真是的,難道恐怖片裏的貞子躲在門後頭不成?我從他手裏拿過鑰匙,把門打開。然後就去把玄關的燈擰開了。


    一走進玄關,我就發現屋裏慘白的日光燈沒關,那燈光照耀在這個空蕩蕩、沒幾樣家具的白色房間裏,顯得無比淒涼。


    我知道照信害怕,便先他一步走進了屋內。首先進入我眼簾的,是那台筆記本電腦,它正靜靜地攤在書桌上,而宛如深海水母般的光束在屏保屏幕上蠕動著。顯然,照信看到最後嚇得不行,連電腦都不敢關就跑出房間去了。


    照信從我身後走過來,也沒坐下便開始移動起鼠標,啟動了dvd播放程序。他點完後對我說道:


    “阿誠先生,請坐。我都不敢再看了,剛才已經看了很多了。”


    我依言坐在書桌前擺著的塑料旋轉椅,開始看起屏幕上的電影。


    灰色的屏幕上靜靜地出現一扇生鏽的鐵門——恐怖拉開了序幕,這扇可怖的藍胡子城堡門後來經常在我的噩夢裏出現。


    ◇


    在影片開始的一段時間裏,一台緩緩回轉的攝影機拍下了整個空間的模樣。出現在畫麵裏的是一間寬敞的圓形房間,直徑約有十幾米,中央有個不知是亞克力材料還是玻璃做的巨大圓筒筆直地延伸到天花板,直徑約有兩米。圓筒裏啥也沒有,但是從地板和天花板上聚向這裏的聚光燈效果來看,這裏應該是個舞台。


    這個圓形屋子裏以這個透明圓筒為核心,周圍擺放著一套套圓桌和椅子。而在最後麵的牆壁旁,則排有一張張以隔板隔開、相互看不見的長椅。整個室內的裝修風格是刻意營造出的一種生鏽的鋼鐵質感。


    影片中,觀眾席大概坐滿一半,圓桌上全部擺放著酒杯,而桌子上除了酒之外,就是從外麵帶來的食物拚盤。


    詭異的是,這間屋於裏的觀眾,不分男女,全都戴著黑色膠框的大墨鏡。那些墨鏡是統一的,所以應該是這個劇場統一向他們發放的。


    看到這裏,我身後的照信打著哆嗦說道:


    “馬上就要開始了。”


    我緊抿著下唇凝視著液晶屏幕。這時那扇布滿鐵鏽的門打了開來,從那門裏走出一個半裸的男人,他沿著觀眾席間的通道走向那個圓筒型的舞台,他剃著一個大光頭,耳朵、眉毛和鼻子上都戴著銀色飾環。他的下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短褲。半裸男人的後頭跟著一男一女,他們穿著品位低級的黑色皮背心與皮褲。那女人的一對奶子似乎都要從那皮背心裏跳出來了。兩人一本正經地手捧一包黑布行頭,緊緊跟在那半裸男人的後麵。


    觀眾們都屏聲息氣,等那三人一走進透明圓筒,四麵八方的聚光燈便驟然亮了起來,這個時候,那個原本看起來像個硬漢的光頭,此時卻顯得有些疑張起來,他的腦袋上開始冒出一粒粒汗珠。


    而後,那光頭跪下身子,像一隻狗一樣吐出了舌頭。一起登台的女人拿出一把比手掌還大的鉗子,一把夾住了他的舌根。另一個跟在後麵的皮背心男人則用手術剪刀縱向剪開了他的舌尖,太恐怖了,濃稠的血呈直線滴到了地板上。皮背心男人又在光頭的舌頭左右各剪了一刀。就這樣。那大光頭的舌尖頓時已經被剪成了四片。形狀活像八角金盤的葉子。


    從動作來看,那黑皮背心男人本行可能是醫生。他一放下剪刀,便迅速地以醫用針線縫合起光頭的舌頭來。隻見他以嫻熟的動作,利落地縫合了每—道傷口。在這段時間裏,大光頭的腦門不斷淌著汗水,同時卻一臉恍惚地合著雙眼,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大哭大叫,由此看來,他在上台前已經被麻醉過了。最後,大光頭吐著傷口周圍縫著黑線的分叉舌頭繞場一周,那意思是讓在座的觀眾看得更清楚些。唾液與血液混合,變成了一種惡心而可怖的黏稠液體,那液體正一絲絲地從舌尖流到地板上去。


    一圈表演完畢,他們三個便又回到圓筒裏,向觀眾鞠了個躬,接著便沿進來的通道離開了現場。這就是第一幕自殘秀,簡直叫人心頭發麻。


    而從影片的進度來看,這似乎還隻是個開始。


    ◇


    我費了好大勁才能回頭看向照信。這影片太惡心駭人了,但奇怪的是,它居然讓人難以移開雙眼。或許人類的血液裏,真的有著某種邪惡的種子吧。


    當我看見照信的臉時,發現他的臉已經是鐵青色的了。


    “我看第一遍時已經嘔吐過一次了,可是現在看還是惡心得不得了。誠哥,咱們可以快轉嗎?”


    我點頭同意,照信便點了兩倍速進鍵。這下觀眾的喧囂和舞台上的呻吟頓時都消失了。雖然以倍速快轉,但從那快進裏還是可以看出接下來的表演一場比一場殘酷。這些節目的安排和職業拳擊一樣,開始隻是用一些激烈的表演來烘托氣氛,最後上場的才是壓軸好戲。


    雖然是快進,但基本上的梗概還是可以看出來的,第二段的主角是個紮著馬尾的長發胖子,這次表演的內容是由另外兩個男人合力將一根金屬棒生生地戳過他的背部(位置大約是肩胛骨上方)。那兩人費了好大一番勁才把棒子插入長發胖子的體內,而更恐怖的是,他們還把金屬棒兩端掛上一串吊在天花板上的鐵鏈上,將胖子整個人給吊了起來。此時那胖子的背部皮膚已被拉得跟個蝙蝠的翅膀一般。


    “真是惡心呀!”


    我壓抑著隨時要嘔吐的情緒說道。這時我隻感覺喉嚨渴得要死,連嗓音都變沙啞了。


    照信已是麵如土色,他戰戰兢兢地問道:“阿……誠先……生,可以用三……倍速……快……快轉嗎?因為下一段就是最後的壓軸戲了。”


    我朝照信點了個頭,在這個時候,我是一點也不敢再逞強了。接下來畫麵就變得宛如停格的動畫片,影片裏的人物個個都笨拙地四處亂跳。原來速度越快,看起來就越慢,這是什麽道理呢?


    這次登上舞台的是個隻穿著一條內褲的女人,她的全身都被塗成了白色,身體四處還畫著灰色的虛線,看起來活像牛肉鋪裏掛著的牛肉部位不意圖。這女人的身材介於豐滿與肥胖之間,她走上來的時候,表情中不帶任何感情,活像一具行屍走肉。她麵向觀眾席站定。


    通道上立起一麵圓形標牌,用一個百分比的方式將之劃分成好幾塊,攝影機迅速地拍下了每一扇塊裏的文字:耳、鼻、右手、左手、右臂肘、左臂肘、右腕、左腕,最大的一塊(約占整個360°裏的120°左右)裏頭寫的則是乳房。而在標牌之上則有一個指針。


    女人手裏握著一個遙控器,她一按開關,標牌就會轉起來,而當女人再度按下開關時,標牌就會慢慢停下來,指針指向哪個區域,就表示那個女人將被切除哪一部分。


    這一次,停下來的是兩個字的:


    乳房


    這個平時對我來說很具誘惑力的字限,現在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


    我的腦海裏一片麻木。我部已經不敢正視畫麵了,這次換成我向照信問道:


    “照信,能用三倍以上的速度快進嗎?”


    早已把臉轉過去的照信手捧著臉搖了搖頭。


    ◇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隻能別過臉去,偶爾又心不甘地用餘光偷瞄一下屏幕上飛快進行的乳房切除表演。女人在一張裝有滾輪的桌上躺了下來,被人沿著畫在乳房根部的虛線貼上了止血帶。舞台上除了一把小型鋸外,居然還用到了一把跟水果刀一般大的大型鋸。隻見那些醫生一般的人用小鋸割皮膚,接著換用大鋸割女人乳房上的肉。


    由於用了快進,所以切除手術轉眼間便結束了,隻見兩隻失去張力的乳房像兩坨沾滿血漿的果凍般堆放在一隻金屬盤上,被那個黑背心女人捧著向滿座的觀眾席展示。


    而載著那個不知死活的女人的桌子則以飛快的速度沿通道被推了出去。


    這場壓軸戲短時間內沒有獲得掌聲,但全場沉默後,居然大範圍地響了起來。但怎麽看怎麽覺得那些觀眾鼓掌致意的,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那對血淋淋留在現場的乳房。


    ◇


    畫麵終於變成黑色了,幾個英文字的白色logo在黑底浮現:肉體與血腥no。5。


    影片似乎還準備放一些人員名單之類的,我已經沒有心情看了,默默走過去關了視頻。電腦的噪音也隨之停了下來。沒了那些血腥的場麵,紀一的公寓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寧靜。


    在這個時候,誰也不想再去討論影片的內容。


    我想起一件事應該向照信詢問一下,便回頭對悶頭蹲在地上的照信問道:


    “這東西你是在哪裏找到的?”


    “書桌的最下麵一層抽屜裏。混在我替他刻錄的光盤裏。”


    我從驅動裏退出光碟。隻見光盤麵上也用白色印著同樣的logo,並以白色粗筆寫著l0063。上頭的字寫得很拙劣。照信驚恐地向我問道:


    “請問阿——誠哥,在東——京,是不是隨處都可以買到這種碟啊?”


    如果是平時,我可能會回答在學校旁邊的書店都買得到,但在這個恐怖的夜晚,我是無論如何也沒心情開這種玩笑的。我對驚惶失措的照信說道:


    “不知道,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市麵上應該不會有賣吧,也許隻在那些黑惡組織內部秘密流傳吧。而且,從光盤的數字來看。這張光碟是第五集的第六十三張拷貝。如此駭人的光盤,他們肯定會對每一個買者進行深刻的調查的。哪個客人買走,他們應該都有詳細記錄。”


    照信惶恐不已地問道:


    “我們現在也看過了,你說那些家夥會不會找上門來呀?阿誠先生,今晚可怎麽過呀?”


    我看了看戴在左手的手表。現在時間是兩點十五分。經過這一天的折騰,不睡一會兒是不行的,於是我說道:“睡吧,有什麽怕的呢?那隻是電影而已,再說,今晚不睡好的話,明天哪有力氣出門啊。”


    現在這種情況,我想放手不管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明天早上我還得六點起床。回家後估計最多也就能睡三個半小時。但至少總比不睡強吧。


    可是說老實話,這樣的晚上還睡得著覺,那才怪了。那一晚上,在我的夢裏,都是我怎麽成了圓形玻璃圓筒裏的主角,如何在那慘無人道的表演中表演的情節。


    而在做著這些噩夢的時候,我卻又感覺自己完全是醒著的。


    ◇


    噩夢讓我睡得很少,第二天中午時分,我才從批發市場進貨回來,感覺整個人都昏沉沉的。到店裏我首先就看到了等著我的照信。


    我跟照信說在人行道那等我一會兒,於是我就開始迅速地排好攤頭水果。這類事情當然不能指望老媽來做,現在我倒像是這家店的主人,而我老媽隻是個幫手了。跟幾年前我讀高中的時候完全是兩個樣子。


    我現在心情根本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那個恐怖的電影場景。說老實話,我這個人是不會怕麻煩和恐懼的,但是自從見識過那個恐怖電影後,我原來在這方麵的自信全都沒了。


    這次的案子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叫人心情沉重。從我內心來說,對於失蹤三個禮拜的紀一,我現在是不抱任何樂觀的態度了,當然,這樣的話我是絕對不敢跟照信說的。


    我弄了好一陣才把店外麵的水果擺弄好,由於是盛夏,所以天氣很熱。我為照信切了冰西瓜,可他一口都沒吃,蹲坐在地上的他麵色蒼白,看那樣子想必一定是一夜都沒合眼吧。


    我收拾完之後,對著樓上看電視的老媽招呼了一句就走出了水果行,對人行道上站著等我的照信說道:


    “好了,咱們走吧。”


    一臉菜色的照信一看就很窩囊,他見我出來,象征性地在西瓜上咬了小小的一角,然後對我內疚地說道:


    “西瓜甜是很甜,但我實在是沒胃口。”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為了鼓勵他,便從他手裏接過他吃剩的西瓜,三口兩口就吃個精光,並把瓜皮向他揚了揚,我的意思是告訴他:工作、流汗、吃飯,全都是必不可少的,缺一不可。隻有吃好,才能有好心情,才能更好地工作。


    雖然從內心來說,我也受那影片的影響,根本就沒有半點食欲,但要想在這場戰鬥中奪得勝利,健康是非常重要的。


    在東京這樣的地方討生活,每天麵臨的敵人形形色色,但我認為最大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那黑暗、邪惡的心靈。而要在與自己的鬥爭中獲勝,就首先要保證自己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了,才能開朗愉快,才能挺起胸膛。


    幸運之神會眷顧那些有信心的人的。


    我把西瓜皮扔進垃圾箱裏,大步地朝西口公園走去,照信雖然精神狀況不佳,但這個時候,他也像一個尾巴似的跟了上來。


    ◇


    我由於睡眠不足,雙眼在盛夏強光的照射下,居然感覺有種眩暈的感覺,我隻感覺西口的樓群仿佛都在我的太陽穴上不斷旋轉。


    我尚且如此,照信恐怕更不濟,但他依然在烈日下跟著我。


    作為一個朋友來說,這窩囊的照信倒不失為一條漢子。


    我們挑了一棵樺樹下的長椅坐下,現在該是工作的時候了。


    這種事不是我們兩個人就能解決的,而善用遍布這一帶的人脈網絡,就是我的拿手絕活。如果歸納起來,我以前的那些成功“案例”,基本上都得益於池袋的這一幫朋友。在這個時候,如果沒有這些朋友的存在,我是沒有勇氣繼續帶著照信坐在這西口公園的。


    我掏出一個新買的手機,雖然我並不常在街頭走,但由於我有很多街頭混的朋友,所以總是能拿到警署都或許得不到的情報。


    我首先給g少年的國王——穩穩地統治著池袋大小幫派的崇仔打電話。


    那頭,崇仔的手下一接電話,我就直接說道:


    “不用傳什麽話了,快把電話轉給崇仔。”


    那手下或許已經聽出來我是誰了,愣都沒愣一下就把手機交給了崇仔。


    很快,國王那愉悅的嗓音就在我的耳邊響起來:


    “我崇仔。阿誠,誰又把你逼到走投無路了?”


    整個池袋,或許再沒第二個人能跟我開上一個玩笑,雖然情況萬分緊急,但我還是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跟崇仔逗起嘴來:


    “崇仔,性虐待你有興趣嗎?”


    話筒裏先是傳來一陣嗤笑聲,接著他才答道:


    “哈哈,我怎麽可能對那玩意兒感興趣呢。雖然我不是性虐狂,不過我倒知道你是個虐待狂。好了,別兜圈子了,說吧,這次又有什麽事要麻煩我?”


    不能再開玩笑了,我得把此行的目的靠訴他。於是我便簡單地把紀一失蹤的事和看到超級恐怖殺人式表演電影碟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崇仔聽完似乎不以為然,那感覺是在他眼裏,一個職業學校的學生失蹤還真算不上什麽。就是聽到我描述光碟內容時,他的反應也是冷若冰霜。如果是旁人肯定會覺得這下完了,崇仔不會插手這件事了,但我卻明白,這個乖僻的國王對一件事反應越冷淡,其實越表示他對此事感興趣。


    果然,聽完之後,他調侃地說道:


    “把人舌尖剪成破葉子,把乳房割下來當藝術品?聽起來怎麽像是真的啊?”


    我可沒心思理會崇仔的這種破玩笑。而是對他問道:


    “聽過肉體與血腥這個名字嗎?”


    “從沒聽過。”


    我轉頭看見我身邊的照信,當聽到我說名字時,竟在大白天的公園裏打起寒戰來。一陣幹燥的熱風沿著被烤得火燙的石磚吹來。照信卻如受凍—般撫著自己的雙臂。我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害怕。轉頭又對電話裏說道:


    “那你是否知道,你的手下有沒有狂熱的性虐待迷呢?”


    崇仔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但他也沒有怪我,而是笑著回道:


    “我們的組織很健康的,雖然看起來是一幫街頭混混,但對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是明令禁止的。嗯,或許說不定有個把這樣的家夥。那好吧,我先幫你查查。哎!阿誠,我就奇怪了,你說那個職業學校的學生,叫紀什麽來著,居然失蹤三個禮拜。而且又窮得叮當響,你說他怎麽過日子啊?”


    我轉頭望向照信,想從他那得到一點點示意,但他的表情看起來不但像個窩囊廢,而且像個膽小鬼。於是我隻得向崇仔坦承我也不知道。


    崇仔似乎也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於是朝電話裏說了一聲:


    “明天給我打電話吧。”


    旋即掛斷了電話,這就是國王通電話的風格。


    進展不錯,我該再通另一個電話,我馬上從電話簿裏找出那個號碼,按下了撥出鍵。


    也許諸位不知道,將要通話的這個家夥,在很早以前,我在幫助羽澤組尋找失蹤公主的案子時,還是一個小跟屁蟲,而現在人家可是目前池袋地下勢力的王子。他就是十大黑社會組織之一羽澤組係冰高組的代理會長,目前在池袋炙手可熱、紅透半邊天的猴子。


    他一接電話,我立馬就問道:


    “喂,猴子,記得你是個受虐狂是吧?”


    “阿誠,好你個小子,是不是想被我活埋啊?說吧,到底出了什麽事?讓你突然問我這種問題?”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這是在和猴子通話,而不是在和崇仔通話,那種省去任何開場白的對話方式並不是適用於任何人的。


    一聽這小子的聲音就讓我想起這家夥之前還是個菜鳥時,成天被組長那嬌生慣養的女兒欺負得團團轉的窩囊相了。


    “哈哈,我是想問一下你們組織裏麵有沒有狂熱的虐待迷?”


    猴子聽完,鬆了口氣後回答:


    “你問這事啊,這一類人當然有啦。阿誠,你怎麽也在說這樣的事呢?你說池袋到底是怎麽啦?最近我的耳朵邊整天就是出現虐待虐待的,都有些受不了了。昨天才加入我們幫會的一個新人,就是個愛性虐待成癡的變態分子;而且我告訴你啊,昨天冰高大哥主持開了一次本部會議,討論的主題竟然也是成立性虐待俱樂部的事。現在居然連你都大白天來問我是不是受虐狂。難道全世界都已經不知道什麽叫廉恥了嗎?”


    不會吧,原來猴子還這麽有正義感的呀,怎麽在我聽來簡直像辭藻優美的古典日語。小卒就是小卒,看來他還是在和那個死去的公主談柏拉圖式戀愛,一點都不現實。當然我不會跟他說這些感受的,於是我對他說道:


    “猴子,那你能不能馬上帶這個性虐待迷來我這?有個東西想讓他瞧瞧。”


    “不會又是什麽無聊的性虐待影片吧,如果是那樣,我可會發火的啊!”


    嗯?這話啥意思,難道我和照信看的那種黑色光碟,在他們的世界裏已是司空見慣的了?為了讓他們趕緊過來,我便對猴子說:


    “反正你們快來就是,這可是一張帶詛咒的碟,如果我在—星期內沒讓別人看到,我的鼻子可就不是我的了。”


    “放狗屁!”


    這世界怎麽都這樣,就這麽有數的幾個朋友,說話都像塞了槍子似的,難道不能和氣點嗎?看來黑社會的中層領導也不是這麽好當的。


    ◇


    剛過二十分鍾,大夥就在東京藝術劇場一樓的露天咖啡廳聚齊了。我身邊跟著照信,而猴子則帶著一個從沒見過的家夥。可不知為什麽,照信一看到這家夥,居然就被嚇得頭都不敢抬起來。


    我抬頭一看,這家夥確實挺磣人的。隨下半身穿著一條嶄新的黑牛仔褲,腳上套著一雙滿是刺釘的長筒靴,上身一件白得刺眼的背心。從他身上的裸露之處可以看出來,他身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文身。什麽骷髏、死神、鐮刀、大斧頭、鐵鏈,以及黑色三角旗。可怖的蟑螂貼在屍體睜開的眼睛上啜飲著屍水,小鬼們拿被砍下來的頭顱當足球踢。從他身上簡直看到了一幅十八層地獄的西洋彩繪圖。除了文身之外,他臉上還掛滿了數不清的銀環,看來為了掛上這些東西,他可沒少受苦。


    經猴子介紹,我們才知道這家夥名叫銀治,我朝他點了點頭,開口道:


    “你也坐下吧。”


    銀治卻立正不動地回道:


    “謝謝,我站著就行了。”


    猴子顯然很看他不順眼,低聲對他吼道:


    “那麽大嗓門幹什麽?還不給我坐下?!”


    銀治聞言,便被迫似的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但奇怪的是他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進入我視線的正好是他的肩膀,隻見上頭文的是一群搶著吃死掉的母豬內髒的小豬,太惡心了。但我知道,越是惡心對我們的案子越是有利,於是我饒有興趣地對銀治說道:


    “猴子跟我說你對虐待業界很了解。所以今天想讓你看看這個東西,然後你再回答我幾個問題。”


    說完我點了個頭,我身旁的照信便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向猴子與銀治那邊,小心謹慎地以兩倍快進的速度開始播放那張光碟。


    ◇


    我和照信知道這張碟片哪些是重點,哪些是過場,所以盡量跳過一些場麵,前後花了二十分鍾看完整張光碟。不愧是黑社會裏麵拚殺過來的大人物,看這張碟片的時候,無論畫麵多惡心、多恐怖,猴子的表情從頭到尾都冷若冰霜。


    而那銀治就不同了,隻見他的額頭上冒出了滴滴汗珠,而文身之間的肌膚也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通紅,一眼就能看出他有多興奮。看來這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看著凶狠實則變態的家夥。


    照信一關掉視頻,銀治就意猶未盡般地說道:


    “這麽快就看完了?真希望能看個仔細呀。早知道是這些東西就拜托你們別快放了。”


    當然,我們整桌就隻銀治一個人興奮不已。看來這人病得不輕。


    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我們想找的“人種”。


    “阿誠先生,這種光碟我也有呢。難怪我從一看見阿誠先生就很有默契,看來咱們還是同一類人呢。”


    銀治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朝我探出身子,大有惺惺相惜的感覺。


    猴子看他那副德性,不禁大怒,朝他斥道:


    “混賬!這裏哪有你說話的分,你隻要乖乖回答問題就好了!”


    銀治看來非常懼怕猴子,連忙把兩手放回膝蓋上,再度挺直了背脊乖乖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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