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難道不覺得,如果看得見別人的欲望,事情會變得很簡單嗎?


    位於人類心底最隱秘的欲望。


    現在假設原本隻有自己知道、不向任何人說的欲望,會顯示於當事人額頭的小型屏幕上;假設液晶屏幕的大小和手機差不多,算它兩英寸左右好了,隻要麵板夠精細、性能夠好,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池袋西武百貨販賣高級品的六樓,走道是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年逾五十、有錢的老頭,和年輕的酒店小姐手勾著手走在一起。老頭額頭上的屏幕,顯示酒店小姐快要爆開的f罩杯胸部,是紫色的蕾絲胸罩、進口貨,乳溝的深度足以把頭埋在裏麵窒息而亡。酒店小姐額頭的屏幕,顯示閃耀著光芒的奢華粉紅金表,是鑲有碎鑽的卡地亞新款手表。在高級品牌專櫃接待顧客、表情平靜的美麗店員,額頭上的屏幕顯示著散發熱氣的天井,是八樓美食街天一餐廳的上等天井。她應該是因為快要打烊,肚子餓了吧。


    就像這樣,三個人都知道對方心裏的需求是什麽。如果整個世界都如此,那麽無論你想要的是鑲鑽手表、大胸部,還是各式各樣的井飯,就沒有必要感到難為情了吧。這三樣東西的任何一樣,都是極其正當的欲望。老頭以金卡支付手表費用後,酒店小姐額頭上的屏幕瞬間就變成愛瑪仕的鱷魚紋柏金包了。如果這是喜劇片的一幕,應該還蠻有趣的。


    然而,在這種一切都攤在陽光下的世界裏,如果你擁有的是禁忌的欲望,該怎麽辦?這些欲望光是顯示在額頭的屏幕上,就可能被當成是犯罪,像是想要砍斷某人的手腳,或是希望某人遇刺、被槍殺、被勒死。或者是五歲男孩像桃子一樣長著胎毛的渾圓臀部,或是偷來的印有動畫角色圖案的幼兒內褲組之類的畫麵。這些都是具衝擊性的禁忌畫麵。這樣一來,你還能若無其事地走在池袋街頭嗎?你額頭上的屏幕,都已經明確顯示“我是蘿莉控”了。


    今年從梅雨季到夏天,我一直在認真思考,如果真有這樣的屏幕該多好。


    因為,這樣子我們就可以知道,哪些大人看起來西裝筆挺,私底下其實是惡名昭彰的戀童癖患者了。這次我要講的故事,是關於小男孩以及身體已是大人、內心卻還是小男孩的男子們。


    坦白說,我真的很慶幸自己不是蘿莉控。因為每個人投以欲望的對象是什麽,都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而是壞心眼的神或是某種力量像在射飛鏢一樣所決定的。黑色飛鏢如果沒射中,我甚至可能會是個男同性戀兼超級性虐待狂,同時又是個偏愛嘔吐物、排泄物的戀童癖患者。


    池袋梅雨季的天空有多少雨滴,欲望的組合就有多少種。


    兩者的數量都是無限大。


    梅雨季雖已進入後半期,我卻仍然感到相當厭煩。始終是大雨、小雨、毛毛雨在循環。厚厚的雲層蓋住整個池袋天空,不但每天都很悶熱,


    我們水果行裏的水果,也很快就會發黴。豐香草莓等貨品才剛從市場進貨,一翻過來看,塑料包裝卻整片都是白色的黴菌。這種溫室栽培的東西,都比較不抗黴菌。


    這時候的池袋不光是不景氣而已,還很和平。沒有被色狼襲擊而大叫的美女,也沒有被搶走所有財產、被人丟在路邊的老人。但也因為太過平靜,負責照看水果行的型男麻煩終結者,完全沒有出場機會。


    不過,東京果然還是不錯。由於住了這麽多的人,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東京的某個角落一定又會有沒大腦的人再度惹事。正適合打發無聊時光。


    下著雨的晚上十一點,就連池袋站前也看不到幾個人,隻有霓虹燈與紅綠燈朦朧地映在雨天的路上。就在我準備打烊,正要把人行道上的紙箱收進店裏時,一雙潔白無瑕的皮鞋映入眼簾。是一雙crockett&jone。的白色壓花懶人鞋。西一番街這兒隻有一個家夥會這麽燒包。我頭也不抬地說:


    “沒打個電話就突然跑來,真少見啊,崇仔。”


    “嗯,我也是突然被叫出來的。”


    居然有人能夠突然把池袋的地下國王安藤崇給叫出來,到底是何方神聖?我抬起頭看他。這家夥和我不同,是貨真價實的型男。光靠眼神,眼前的年輕女子就會不支倒地。他的眼神擁有鏈鋸般的威力。白色牛仔褲搭配胸口敞開的白色卡布裏麻質襯衫,隔著衣服看得見乳頭,就像剛從旅遊勝地回來的電影明星一樣。我腰部用力,抬起裝著堆了兩層美國契基塔(chiquita)香蕉的紙箱。在構圖上我倆很像是要掩人耳目的明星與幫他提行李的小弟,但這就是我的工作,沒辦法。


    “能馬上叫得動你,應該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吧。是羽澤組還是京極會?”


    我把香蕉搬進店裏,又走了出來。他以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


    “如果是那種職業人士要找我,下雨天我是不理會的。白褲子一下就弄髒了。找我的是g少年。”


    我摘下一根裝在籃子裏的香蕉,往崇仔胸前丟去。他原本插在口袋裏的手像閃電一樣抽了出來,抓住飛過去的香蕉。我也拿了一根自己吃。


    “但你不就是現任國王嗎?你上麵應該沒有人了吧?”


    崇仔盯著那根浮現茶色斑點的菲律賓產香蕉,好像看到什麽有趣的東西一樣。


    “國王這位子也會代代相傳啊,我必須好好對待已經引退的曆任國王才行。如果在我這代養成不照顧他們的壞習慣,哪天等我退位可就不妙了。”


    我剝開香蕉皮,向崇仔點頭。還那麽綠的香蕉,大家竟然都吃得下去。香蕉明明應該等到表皮失去水分、有點幹時再吃,才是最好的。我大刺刺吃著香蕉說:


    “那麽,找你的是前一任國王嗎?”


    “沒錯。喂,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沒教養啊?"


    崇仔抓著香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看。


    “大家都這麽說呢,主人。您在享用香蕉的時候,是不是都得拿刀叉才行呢?”


    我模仿電影裏那種美國南方奴隸的配音腔調。崇仔露齒笑道:


    “你終於知道自己的身份啦,我很高興。拉上鐵卷門後,就跟我一起去吧。是真治哥緊急找我。”


    “遵命,遵命,長官。我知道了,主人。”


    我這無知的黑手關了店門、向老媽報告會晚點回來後,就和崇仔步入夜晚的街頭。我聞到某種麻煩的氣味。雖然雨水讓濕度達到百分之百,但是在夜晚的街道上走一走倒也不錯。可惜有個問題——和國王走在一起,老是會有迎麵而來的小鬼向他敬禮。煩死人了。


    在等紅綠燈時,崇仔告訴我關於前一任國王的事。他叫菅沼真治,到五年前左右,都還是池袋g少年的國王。我對這個人完全不熟。


    “他的人望或許比我還好。真治哥靠的不是拳頭,而是靠這裏在帶領了家。不過當時g少年的人數還很少啦,團隊也給人一種很居家的自在感。”


    崇仔一麵說,一麵指著自己的胸口。他的傘是細細的銀柄,似乎是正牌的925純銀。我的傘隻是三百元的中國製塑料傘。


    “你那把傘到底多少錢啊?”


    “喂,不是在講前一任國王的事嗎?這是倫敦的傘店手工製的。偷偷跟你說,一把要價十五萬元。真治哥他……”


    我歎了口氣,打斷他的話。


    “最近無論翻閱哪一本男性雜誌,都會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瘋了。一雙鞋要十萬元,一件夾克要二十萬元,一隻手表要一百萬元。每次我都不可思議地覺得,‘這麽貴,鬼才會買!’不過你這種人似乎就是會買。”


    我這麽感歎之後,崇仔突然在雨天的人行道上把黑色大傘遞給我。


    “我拿它和你的塑料傘交換吧。真治哥應該沒什麽錢,這把傘就當成這次


    請你幫庀的報酬,收下吧。”


    崇仔露出認真的表情笑道:


    “也當成好吃香蕉的謝禮。反正我本來就很討厭在雨天撐傘走路,看起來太蠢了。


    因此我們兩人交換了雨傘。即使撐的是塑料傘,國王還是國王,看起來仍然像個電影明星。至於我,隻是一個撐著高價雨傘的黑手。過了斑馬線後,崇仔以下巴向前方比了比。


    “真治哥就在那棟大樓裏,至於是哪一層,你猜猜看。”


    我抬頭看著位於站前圓環旁有多個商家進駐的古老大樓。


    一樓是咖啡廳,二樓是高利貸,三樓是色情按摩,四樓又是高利貸,五到七樓是正流行的站前英語會話補習班,最高層八樓的窗戶上有大大的字樣寫著“池袋kids garden”。


    前g少年的工作地點?我讀著二樓與四樓的電光招牌。


    “不是‘loans富土山’就是‘ambitious’。如果都不是,就是那家叫‘飛天女孩’的色情按摩。”


    “很遺憾,是kids garden。”


    “那個不是幫小朋友準備考試的補習班嗎?”


    我經常走過那棟大樓前麵,所以聽過店名。那層樓一直到半夜燈都亮著。


    “不是。上樓的時候要安靜一點。那裏是無照托兒所,園長是真治哥。走吧。”


    於是我們兩人走進帶有尿臊味的老舊電梯,搖搖晃晃上了八樓後,我們走了出去。眼前的牆壁上掛著一個白板,四周貼著色紙做成的花,很像一個畫框,正中央以粉紅色馬克筆寫著“歡迎光臨!池袋kids garden"的字樣。


    打開右手邊的白色防火門後,崇仔低聲說:


    “晚安,真治哥,你在嗎?我帶他來了。”


    我跟在崇仔後麵走了進去,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鋪著地毯的寬廣空間攤著兩排棉被,沉睡中的小朋友們隨心所欲展現各種睡姿。室內的目光燈開得亮亮的。從裏頭走出來的男子看到我們,點頭致意。


    “噢,真是不好意思啊,崇仔。”


    是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留著性格的胡須,身穿牛仔褲與印有托兒所logo的黑色t恤。他把拖鞋放到我們跟前。


    “進來吧,我們到那邊談。”


    我們穿過兩排棉被,往窗邊移動。有幾個保姆穿插著躺在孩子們之間,或許是為了照顧睡相差的孩子吧。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卻還有小朋友不睡。


    真治、崇仔和我在擺放於窗邊的木製長椅上坐下。前一任國王對我說:


    “你就是真島誠嗎?我聽過許多你的傳說。真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來。”


    他一直以渾圓的眼睛凝視我。與其說他是個無照托兒所的園長,還不如說是某家靈魂樂酒吧的老板。為什麽g少年的曆任國王都是這種型男呢?如果型男才有王位繼承權,我實在要大表不滿。


    “反正日子很無聊,沒有關係。那麽,到底是什麽樣的麻煩呢?”


    前任國王與現任國王麵麵相覷。崇仔淡淡地說:


    “這個世界充滿了變態。在池袋這裏,喜歡小孩的男人就像大腸菌一樣四處蠕動。”


    崇仔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不過老百姓的苦惱往往難以傳達到國王耳裏,因為消息傳上來時,早已被過濾得幹幹淨淨。


    “托兒所這裏也會為變態所苦嗎?”


    真治蹙著眉,看了看沉睡中的孩子們。接著,視線轉向其中一個體型比別人大一號的男子背影。


    “先別講我們這裏,講講整個池袋好了。這幾年池袋每個地方都曾傳出傷害小朋友的性犯罪案件;有的私立小學還裝設了學童一走出校門就會自動通報家長的裝置;池袋周邊的兒童遊樂場所每天的巡邏次數也比以前多了一倍。”


    警官的工作真是辛苦。要從一群成年男性裏找出戀童癖患者,就像要在不打破蛋的狀況下分辨是水煮蛋還是生蛋一樣困難。每個人的外貌看起來都很正常,隻是欲望會各自投射到相距十萬八千裏的不同對象身上而已。


    “池袋的蘿莉控狀況我已經知道了。但和你們這家托兒所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講完這番話後,園長放低了音量說:


    “那邊那個是我們這裏的見習保姆,問題出在他身上。他雖然腦筋比較遲鈍,卻是個打從心底喜歡小孩的男子。”


    我似乎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真治連忙說:


    “不是那種‘喜歡小孩’啦。由於傳聞他是蘿莉控,有些做父母的開始擔心起來。我已經好好和他們溝通過了,但仍有父母不放心。”


    混在孩子群之中,那個男的就像一座突出的小山。他穿著和真治一樣的黑色t恤,剃了個五分頭。


    “他叫做係村哲夫。我要委托你幫忙的事,就是證明哲夫是清白的。可以的話,最好以人人都能相信的方法證明。”


    我差點就說出“這是什麽鬼委托”了,但崇仔以眼神阻止了我。如果要我找出某個壞家夥,我倒可能辦到,但要我用人人都能信任的方式證明某人絕對不是蘿莉控,這可能嗎?我遲疑地說:


    “如果哲夫有這種傳聞出現,應該是有跡可循的吧。你心裏有沒有譜?”


    實在很難選擇要用什麽口氣和前任國王講話。如果是現任國王,什麽玩笑我都敢開。


    “有。今年年初開始,池袋西口就不斷發生欺負孩童的事件。西池袋公園、上屋敷公園、禦嶽北公園以及池袋本町公園都發生過,不是小朋友差點被人帶走,就是有人想要摸他們的身體。這種事件發生最頻繁的地點是丸井百貨後方的西池袋公園,那裏現在每天有警官巡邏四次,但每隔幾周還是會發生一次類似案件。”


    我試著想像住在池袋的變態。如果喜歡成熟女人幫忙排遣寂寞,池袋這裏有各種價位、各種服務的色情業者任君挑選,但那個變態卻在馬路邊的公園裏專找小朋友開刀。園長繼續低聲說:


    “很不巧,哲夫住在靠近西池袋公園的公寓裏。一到周末,他都會到公園閑晃。而且因為他喜歡小孩,身材壯碩的他還會去找小朋友玩。巡邏的警察還曾帶著哲夫前來,希望我們證明他的身份。”


    “那問題不就很簡單了,叫哲夫不要靠近那座公園就好了。如果他沒進入公園,卻還是發生這類事件的話,就可以證明犯人不是他了。”


    真治微微搖了搖頭。


    “其他任何事他都願意聽我的,惟獨這件事哲夫不願意。他喜歡平常在這兒照顧小朋友,周末就到公園裏自由地和小朋友們玩,他說這是他的生存意義。”


    太熱心於工作也很讓人困擾啊。真治站了起來,朝棉被堆走去,在一個睡到露出肚子的小朋友身上蓋了毛巾被。真治又走到哲夫那裏,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哲夫小心不發出聲音,悄悄從被子裏爬了起來。他露出“一切安好”的笑容,微笑著朝我們這裏走來。


    “辛苦了。兩位是偵探先生與國王大人吧,園長已經告訴我了。”


    他一直保持著燦爛的笑容。身為國王的崇仔事不關己地說:


    “哲夫,你想和誰做愛?“


    他的臉紅了起來,一直紅到五分頭的額頭邊緣。哲夫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我是不做愛的。雖然我並不是不想做,但沒有人要和我做。”


    真是坦率的男子。他的性生活和我差不多嘛。我同情地說:


    “你想做愛的對象,應該不是小朋友吧?”


    哲夫依然滿臉通紅,用力搖頭。


    “不,不,不是啊。我想和大人做,長得漂亮的大人。”


    崇仔與我麵麵相覷。我倒不一定要漂亮的女人才行,隻要那個女人有主見


    ,魅力就倍增了。聰明女人都是很性感的。崇仔笑著說:


    “我也和你一樣。他叫阿誠,會幫忙證明你是無辜的,明天起要聽他的話。你聽好,這是真治園長下達的工作命令,知道了嗎?”


    身高一米九的哲夫用力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聽阿誠哥的吩咐。”


    真治走回我們這裏。他看著手表說:


    “這些孩子的媽媽們差不多要來了。你們就當成在參觀吧。哲夫,該忙了。”


    我也看著手上的g-shock手表,還差十分就是午夜零時了。大部分小朋友都在被子裏睡覺。這家托兒所現在開始才是尖峰時間。


    午夜參觀托兒所。人不管活到幾歲,都有新奇的東西可以看。


    午夜剛過,第一波人潮到來。


    電梯等待區排起了夜晚的蝴蝶行列。剛結束池袋站周邊的酒店或俱樂部工作的媽媽們,全都集合過來了。在玄關處和媽媽們打招呼後,園長真治會告訴她們隔天的一些注意事項。有很多瑣碎的事項,像是補充尿布、洗睡衣、開生日會等。當然,孩子們當天的狀況如何,園長也會一一告訴家長。


    在園長與媽媽們交談時,哲夫會抱起還在夢鄉的小朋友,帶到媽媽麵前。有的小朋友睡眼惺忪,有的則因為突然被吵醒而不高興地哭了起來。


    好像在打仗。把孩子與當天帶來的東西交還給酒店小姐後,才算完成一人份的工作。每一對母子的應對時間再快也要四五分鍾,所以三十分鍾一下就過去了。在點著明亮日光燈的站前托兒所裏,這樣的事每晚都在上演。養育孩子麻煩到這種地步,難怪會出現“少子化”的現象。


    我一直觀察著哲夫的行動。如果他真的對小孩有性方麵的欲望,應該至少嗅得到一點氣息才對,但他卻完全沒有給我那樣的感覺。不過到了第六個孩子的時候,哲夫的眼神稍微變了,眼睛就像是丟進火裏的玻璃一樣,受熱後整個變圓。那是個看起來才三歲左右的瘦小男孩,臉不知為何扁扁的。


    “廣海,樹裏小姐來接你回去囉。”


    五分頭的哲夫輕聲叫醒男孩。他輕輕抱著睡眼惺忪的小男孩,往玄關走去。正在和真治交談的,是個穿著黑色露肩薄綢禮服的女人。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個豔麗美人。裙擺如海草般下垂,蓋住緊實的大腿。崇仔似乎注意到我一直在看她,對我說:


    “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呀,阿誠?”


    “不是,這種酒店小姐型的,我最難招架了。”


    即便如此,我根本連一次也沒去過酒店,因為沒錢。


    “哎呀——小廣海,你精神這麽好一—”


    廣海的媽媽醉了,以高亢的聲音講話。這應該就是對待客人的聲音吧。哲夫帶過去的那個小男孩,開心地抱住穿著黑色禮服的媽媽。他小小的右手抓住媽媽露出來的肩部,像是在彈十六分音符一樣,不斷在她細致的肩膀上點呀點的。好奇怪的習慣動作。


    “真是謝謝你了,哲夫。”


    夜之女伸腳往前,親了哲夫的臉頰。哲夫的臉又紅到脖根去了。


    “你看那邊。”


    我在窗邊的長椅上低聲說道。廣海的樣子似乎與其他孩子不太一樣。崇仔說:


    “那是家長獻上的感謝之吻嗎?這種工作還不錯嘛。哲夫好像隻有對待那個孩子特別不一樣。”


    我沉默地點點頭。老師和保姆也是人,特別喜歡或討厭某個小朋友是很正常的。那個女人與廣海有注意的必要。


    從那時起一直到最後一個媽媽帶走孩子為止,我都待在托兒所裏。過了零時四十五分,午夜的這個樓層已經沒有任何小朋友了。哲夫與其他女性保姆一起收拾被子,做些簡單的清掃,並為隔天的工作做準備。


    我和崇仔一起走到真治那裏。園長露出疲倦的神隋說:


    “如何?無照托兒所的夜晚就像這樣,比在街上溜達累得多吧。”


    我有同感。有照業者根本不可能代替父母照顧孩子到這麽晚吧。延長至午夜過後的托兒服務,政府機構也不可能認可。我欽佩地說:


    “不過虧您想得到這樣的生意呢。”


    真治搔了搔頭。


    “以前我曾經和有孩子的酒店小姐交往過,她經常說沒有安心的地方可以代她照顧孩子。一到傍晚,池袋的酒店小姐就多得離譜,所以我想這樣應該足夠把生意做起來了。”


    商業機會到底會從什麽地方冒出來,沒有人知道。


    “那個叫廣海的小男孩是……”


    真治略微搖了搖頭。


    “他天生有點問題,別看他那麽瘦小,其實已經五歲了。”


    “他的媽媽呢?好像喝得蠻醉的。”


    “她叫西野樹裏。在常盤通一家叫做‘紅吊襪帶’的酒店裏,她是第一紅牌。也是個為了孩子從事夜間工作的母親。她經常會喝得太多,這點倒是頗讓人擔心。”


    她到底是純粹愛喝酒,還是因為工作非得喝到這麽醉不可呢?我不知道。將孩子委托給這家無照托兒所照顧的每個母親,生活似乎都遭遇到某些問題。這一點,大多數生活在池袋社會底層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我和崇仔向園長告辭,先離開托兒所。崇仔搭上前來接他的奔馳rv時說:


    “這次是與g少年相關的委托,你就自由使用我的手下吧。不過可別用得太招搖啊。”


    電動窗戶平順地升了上去,擋住了他那張小白臉。我心想,要到哪天才能有自己的奔馳車呢?或許我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日子吧。不過我倒有為此特別感到不甘心。


    後來我坐在這棟建築前的欄杆上,等哲夫下班。我很想在雇用他的園長不在的地方稍微和他聊一聊。淩晨一點多,一個壯碩的男子走了出來。


    哲夫已經把那件上麵印有托兒所logo的黑色製服t恤換掉,改穿其他白t恤了。胸口印著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假麵騎士。一注意到坐在雨中的我,哲夫那張疲憊的臉笑了。那是一種解除自身武裝、顯示“你不是敵人”的笑容。


    “阿誠哥,園長還要一陣子才能走喔。”


    “沒關係,我是想找你講話。方便聊一下嗎? ”


    哲夫露出天真無邪的表情點點頭,站到欄杆前麵。


    “對了,你為什麽會想從事托兒所的工作呢?”


    哲夫一副認真思考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外國演員。真是個易懂的人。


    “從以前我就一直很喜歡小孩子。我的頭腦不好,同年齡的人都不和我玩。我經常和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我也沒有考取什麽執照,沒什麽公司要用我。但kias garden並不在意這些,真治園長也對我很好。”


    所以才找無照托兒所是嗎?或許是很適合他的工作。


    “假日你都做些什麽? ”


    “我大概都還是待在池袋吧。總覺得其他地方好可怕。”


    我拿頻頻發生的公園孩童騷擾事件問他。


    “你經常去西池袋公園嗎?”


    “會啊,會啊,那是離我家最近的公園,從房間窗戶往下就看得到,步行隻要十秒。”


    哲夫開心地說道。我還是完全看不出這個大男孩心中的欲望。給他行動能量的,真的隻是單純因為“喜歡和小朋友玩”嗎?


    “喂,那個叫廣海的小男孩,對你來說是不是很特別?”


    哲夫的臉好像被聚光燈照到一樣,整個亮了起來。


    “是啊,廣海是個很乖的孩子。接下來他應該會過得很辛苦,但我希望他多加油,和我一樣。”


    我不由得笑了。


    “和你一樣是嗎?”


    我向他道了謝,從欄杆上站了


    起來。我和哲夫交換手機號碼,問了他隔天的預定行程。


    “和平常一樣,下午三點起會到托兒所,大概忙到淩晨一點結束。”


    他的工作是晚止陪伴孩子。與其感歎少子化,不如找一百個地方成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熱鬧托兒所吧!我目送著漸漸遠離站前圓環的哲夫的背影。


    翌日是梅雨季的缺口,天空略微放晴,讓人覺得悶熱。早上十一點過後,我開了店。這種季節生意不會太好,白天市場都會自動公休。大致說來,每逢這種日子老媽的心情都會特別差。我排好水果,和老媽說要出去一下時,她狠狠地瞪著我說:


    “阿誠,為什麽你老是追著別人的屁股跑呢?如果把這種積極態度拿來賣水果,我們家就能像隔壁一樣變成大樓了。”


    我在腦海中想像在這片小得可憐的土地上,蓋了一棟有多個商家進駐的建築。第一真島大樓,不過絕對不可能有第二棟。


    “蓋大樓要幹嗎?"


    老媽露出牙齒有點邪惡地笑著,像一隻母狐狸。


    “當然是收房租,然後每天玩啊。”


    “要不要開個托兒所之類的啊? ”


    老媽斜眼看著我說:


    “如果我的孫子要讀,是可以考慮開一家。但你應該沒有這方麵的規劃吧? ”


    “我出門了。”


    我慌張地離開位於西一番街的水果行。總覺得再和那女的講下去,一定會聊到很糟糕的話題上。我還想以獨身無小孩的二十歲青年身份多活幾年呀。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好事就是了。


    西池袋公園位於丸井百貨後方的西口五岔路角落,是橫長型公園。裏頭種了很多樹,地形高低起伏,無法從一頭直接看到另一頭。我繞著因前一天的雨而呈潮濕狀態的公園內部走。除了單杠、秋千、溜滑梯等常見遊樂器材外,還有以網子圍起來玩球用的廣場。這公園一半是兒童的遊樂場所,另一半則是給在都市工作的大人們放鬆用。正當我走下起伏的步道時,聽到前方有人叫我。


    “阿誠哥——”


    我一抬頭,看到濃濃綠意的對麵有一棟砂色的建築物。哲夫在三樓窗戶向我揮手。


    “嘿,你要不要下來一下?”


    “請等一下,我十秒就到。”


    我慢慢數著數字。事實上還不到十秒,哲夫就出現在公園入口處了。


    由於已近午餐時間,公園裏漸漸出現穿著涼鞋的粉領族,不過這時候幾乎看不到什麽小孩子,大家應該都還在幼兒園或小學上課。


    哲夫確認過手表後,自豪地說:


    “真的十秒就到吧。你在我家附近做什麽呢? ”


    我看著道路的那一側,有台紅色的可樂自動販賣機。


    “等我一下。罐裝咖啡可以嗎? ”


    要想一想怎麽處理突然跑來的哲夫。要爭取時間。原本我隻是想先偵察一下傳說中這片蘿莉控出沒的危險地帶,倒還沒有想好要怎麽做。我買了兩罐小罐咖啡,走回哲夫那兒。我們在潮濕的長椅上坐下,不知所以然地幹杯。哲夫似乎相當開心。


    “我沒什麽和我同年齡的朋友,總覺得我們這樣很像朋友,真謝謝你。”


    光是在梅雨稍歇之時,一起在公園喝罐裝咖啡,就算是朋友?那當朋友也太簡單了點。


    “那,下次我們再找個好天氣一起在這裏幹杯吧。對了,哲夫為什麽假曰也要跑到這個公園呢?”


    哲夫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我想和小朋友們玩。”


    他的表情和剛才不同,變得比較僵硬,好像在隱瞞什麽。我直覺這麽想。


    “還有別的理由嗎?”


    他以僵硬的語氣說:


    “沒有了。”


    “是嗎?那就好。但哲夫你應該也知道吧,池袋這裏一直發生欺負小朋友的案件,這座公園尤其嚴重。警官應該也會來巡邏吧。”


    哲夫點點頭,把咖啡罐放在長椅上,彎著手指數道:


    “早上十一點,下午一點、三點、五點,一共巡邏四次。周末或假日也一樣。”


    我訝異地看著他。


    “你還真清楚哪。”


    隻要一有人稱讚,哲夫就會坦率地開心起來。他一臉“這不算什麽”的表情,張大了鼻孔說:


    “隻要每天觀察,誰都看得出來。每次出事都是在周末。”


    我回答“沒錯”。有個不知打哪兒來的男子假日時經常跑到特別熱鬧的公園,鎖定在那兒玩的孩子。哲夫的臉變得好認真。


    “唔,阿誠哥是不是想要把犯人揪出來呢?”


    我差點回答他“沒有,隻要證明你是無辜的就夠了,逮捕蘿莉控犯人是警察的工作"。但我還是這樣回答:


    “嗯,是啊。”


    哲夫伸手握住我。他的手掌又厚又溫暖。


    “那,我們就有相同的目的了。就是要擊潰孩子們的敵人,讓孩子們無論何時都能在公園裏自由玩耍,沒錯吧? ”


    哲夫似乎老愛講一些讓人很難持反對意見的話。我點了點頭。


    “那,今天起我就來當偵探先生的徒弟吧。師父,要請你多指教了。”


    我怎麽突然變成哲夫的師父了啊?我抽離和他相握的那隻手說:


    “我知道了。多多指教。”


    我還是第一次收這種身材壯碩的徒弟。雖然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但也不會讓我感到開心,我這種人根本不適合收徒弟。


    我在西池袋公園與哲夫道別,回家時腦中想的全是公園的配置圖。那裏的地形那麽複參,要去除所有死角就必須派人在五個地方監視。還好這次有g少年任我使喚,真是開心。


    我靠在丸井百貨的柱子上,拿起手機按下自己記得的那個號碼。代接的是個聲音像聲優一樣可愛的女生。我報上名字後,馬上就轉接給崇仔。


    “幹嗎?那件事有沒有進展?"


    國王的聲音很冷,讓人完全摸不著邊際。


    “可不可以叫剛才那個女的聽啊。以後我就向那個女的報告好了。”


    “噢,她好像是你的粉絲喔,因為阿誠你的傳說也不少嘛。”


    這是今年以來第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我連忙問崇仔:


    “真的嗎?”


    “騙你的啦。她有個同居的男人。所以,事情如何? ”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送上斷頭台。我的想法是,暫時就先在周末監視西池袋公園。”


    我簡要地向崇仔說明所需人數與配置,也提到哲夫的住處離那裏超近的。靜靜聽我講完的國王說:


    “由他來當你這個大好人的徒弟,真是再適合不過了。阿誠也一起去和小朋友們玩吧!小朋友會比女人適合你唷。”


    我不覺得他是在開玩笑,反而認真思考他的提議。我要變成池袋這裏的麥田守望者。公園的一側,深不見底的懸崖張著它的大口,崖底有無數的蘿莉控男子正在等著,我和哲夫會出手拯救即將跌落懸崖的孩子們。這故事好像還不錯。


    那天下午,沒有什麽可以采取的行動,我一如往常在家看店。我從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cd架上拿出保羅·杜卡斯(paul dukas)的專輯。他的作品《魔法師的弟子》,是根據歌德知名的敘事詩重新創作的音樂交響詩。聽起來似乎格調很高,不過這首曲子之所以有名,也是因為迪斯尼動畫用了它當配樂。


    故事講的是魔法師的弟子趁師父出門時施展了不夠純熟的魔法,而把整個屋子弄得都是水的幽默情節。曲子聽起來也很可愛。不過,我一麵看著沒有客人的店麵,一麵想像哲夫趁我不在身邊施展黑魔法的樣子。他變身為魔人,把小孩子當成洋


    芋片一樣放進口中,發出細細的骨頭碎掉的聲音。我還無法完全信任哲夫。他實在太老實了,老實到讓我無法相信。


    監視公園的第一個星期六,是略微多雲的天氣。兩人一組的g少年與g少女共十人在池袋西口公園集合,從正午到傍晚六點為止的六小時,他們每兩小時換一次班進行監視。隻要我沒看店,也會盡量到公園露麵。


    崇仔一一向他們握手致意,對他們的辛苦表達欣慰。g少女們都露出“這樣子,死了也值得”的表情。這世界真的瘋了。最後國王站在圓形廣場旁邊說:


    “現場就由這位阿誠擔任你們的總指揮,發生任何事,都先向他報告。這次的對象是欺負小朋友的變態,你們要睜大眼睛好好把他揪出來。阿誠,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全體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臉上都寫著“這家夥明明不是g少年成員,為什麽可以指揮我們”的表情。男的都穿著大兩號的l大t恤,以及垂著下緣的寬鬆牛仔褲;女的則相反,都穿著強調身體曲線、貼身剪裁的衣服或貼身七分褲。腳踝這部位照理說男女是一樣的,但女生的腳踝還是比較好看。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開口說:


    “大家看起來不像警察,所以應該還好,但還是請各位低調一點,不要被他察覺。如果讓這個蘿莉控男子逃走了,這次的任務就付諸流水了。如果確實看到對方企圖帶走小孩,就先報警再通知我。總之就是不擇手段,也可以盡情痛毆他。”


    g少年的小鬼們隻有在聽到這句話時眼睛才亮了起來。如果光是要他們一直坐在椅子上監視別人,實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好,解散!”


    國王一聲令下,我們各自從不同路線前往西池袋公園。


    我安排了幾個監視地點:圍著網子的遊樂區,階梯上方的廣場,設有遊樂器材的那個角落很重要,安插兩組人馬,最後是隔著單線車道對麵、位於建築物二樓的咖啡廳。


    g少年與g少女們分別錯開時間,若無其事地前往預先設定的地點,一麵裝成情侶笑著聊天,一麵展開監視行動。公園裏的時鍾剛好十二點。


    漫長的等待開始了。


    星期六的公園帶有一種悠閑感——附近的大學生在綠色網子裏玩著迷你足球賽;星期六也要上班的上班族,午飯吃得比平常還好整以暇;一過中午,住在附近的家庭,也會有父母帶著孩子來這兒玩。樹木在梅雨季呈現深綠色,看起來實在不像位於都市中心的公園,雖然從劇場通拐進來就到了,卻十分安靜。在池袋,隻要稍微遠離車站,就是安靜的住宅區,這裏的鬧區比起新宿或澀穀都小。但是連這麽平靜的地方,也混進了形同有毒害蟲的人。


    任何花都會有蟲子跟著,也有那種還沒開花之前就破壞花蕾的蟲子。如果可以一眼看穿誰是正常人類、誰又是有毒害蟲,那該多好。陽光從略微多雲的空中灑向公園,我一個人想著這樣的問題。


    同時也感歎,好好一個大男人竟然會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欲望。


    約摸一小時後,哲夫穿過公園入口走了過來。他四處閑晃,一發現我,就變得像小狗一樣加快腳步跑來。負責監視的g少年們,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整個公園陷入緊張。這次監視的對象不隻蘿莉控男而已,還包括這個壯碩的見習保姆。我坐在沒有設置孩童遊樂器材的廣場邊緣,一張附有屋頂的長椅上。哲夫在我旁邊坐下說:


    “要不要再喝罐裝咖啡? ”


    上次陪他喝咖啡幹杯,他似乎還蠻開心的,一直保持微笑。這時,有個男的從遊樂區的長椅上站了起來。是個留著微燙長發、有點胖的上班族,拎著黑色公文包,穿著讓人看了好熱的深灰色西裝。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問題。我對身旁的哲夫說:


    “今天你打算做什麽?"


    “今天沒什麽事要做。剛才我從房間窗戶看到阿誠哥。”


    “哲夫要一直待在這裏嗎?"


    講話速度慢的保姆沉默了。他沒頭沒腦地說:


    “呃……今天還不太清楚。”


    他是不是和誰約在公園呢?設成振動模式的手機在我的牛仔褲口袋動了起來。


    “我是阿誠。"


    “這裏是斑馬。警察來巡邏了。"


    “斑馬”是在二樓那家咖啡廳監視的那一組的代號。過了一陣子,兩個年輕警察騎著腳踏車出現在入口處。他們停了車,徒步進入公園。緩緩巡過公園四周後,他們又去檢查公廁及垃圾桶內部。我一直看著手表,估算他們大概多久會再騎腳踏車回去。


    兩人在公園裏的時間不到四分半鍾。兩個小時才巡一次,每次不到五分鍾。蘿莉控男如果不是太笨,應該也知道這樣的巡邏方式吧。連哲夫都知道他們的巡邏時間,我看隨便一隻猴子都很清楚。


    我看著多雲天空下的公園發呆,度過兩個小時。身旁的哲夫努力地解著漢字謎題。我已經好久沒看到有人舔鉛筆尖了。順帶一提,像“演奏”這樣的漢字,你寫得出來嗎?


    那天我沒什麽收獲,隻多認識了一個新漢字。


    隔天星期日,是個雨天。一大早我就通過聯絡網通知大家暫停監視。


    這次的監視地點在戶外,而且是公園,下雨天小朋友根本不會出去玩,所以暫停監視,就和幼兒園遠足一樣。一到周末,為了看天氣預報,我都會很早起床。單純的“晴天”或“雨天”一目了然,但“晴轉雨”或“雨轉晴”這一類降雨幾率百分之四五十的日子,就比較難判斷。


    這種季節的天氣真的很難猜測。這讓我開始尊敬起氣象預報員。無論是氣象衛星或超級計算機,其實都不可靠。


    接下來那個周末,我們也繼續監視工作。


    那兩天的天氣預報讓我們總算得以繼續進行任務。星期六正午,五組共十人的g少年與g少女分組行動後,便進入漫長的等待。哲夫和前一周一樣,不到一點就現身。上周我的手機振動,以及遠方長椅上的男子起身,也差不多是一點前的事。我看到一個留著略燙長發、有點胖的男子,好像在哪裏看過他。我問身旁的哲夫:


    “上星期是不是也見過那個男的? ”


    當時他穿的是灰色西裝,這次是格子短袖襯衫與卡其褲。雖然服裝不同,但似乎是同一個人。哲夫說:


    “我記得他,師父。每次警察要來巡邏之前,他就會離開公園。”


    我差點叫出聲音。雖然我認得是同一個男人,卻沒有注意到這種時間方麵的細節。


    “幹得好,哲夫!或許他就是我們要抓的人。”


    我馬上拿起手機,連開機鈴聲都等不及了。


    “這裏是斑馬。”


    “我是阿誠。從你們那兒看得到那個格子襯衫男嗎?他現在正慢慢走過秋千前方,準備離開公園。”


    兩個小學女生用力蕩秋千,互相叫著“再往空中蕩、再往空中蕩高一點”。那人的眼神很冷漠,像是看見美味獵物的蜥蜴。


    “知道了,阿誠哥。”


    “給我好好盯著那家夥。如果換班的人來了,一個人去跟蹤他也沒關係。”


    “了解。”


    我掛掉手機。男子一離開公園,巡邏的警官差不多就到了,悠閑地停好白色腳踏車。太呆了吧,警方居然以為隻要在固定時刻做同樣的事就夠了。就是因為這樣,猥褻事件才會層出不窮。兩個年輕警察在公園裏閑晃,像是悠閑地在散步一樣。五分鍾後,他們又離開了。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這裏是斑馬。那個男的又回來了。”


    他是不是躲在哪裏偷看警察?穿著製服的警察一離開,他又跑回兒童遊樂區的長椅上,視線緊盯著秋千上的兩個女孩。


    “我幫那個男的取好


    外號了,現在開始就叫他長椅男吧,他是最優先監視的象。”


    由於太過在意,我一直在那兒等到下次警察前來巡邏。我一麵和哲夫瞎聊,一麵度過兩小時。他又開始玩漢字謎題了,這次我學到的是“妨礙”這兩個漢字。漢字可真是多得沒邊兒啊!


    下午三點,又到了巡邏時間,警察快到之前,長椅男又站了起來。我對哲夫說:


    “bingo!你踩到他的狐狸尾巴了。”


    我們的監視行動越來越刺激了。不知道對象是誰的時候,大家必須分心注意很多人,感覺很難監視,可一旦對象確定,鬥誌就整個提升了。雖然每隔兩小時就換班,大家卻頻繁地利用手機互相討論。


    然而長椅男沒有動靜,也不靠近小朋友,隻是偶爾會露出笑容向經過的小朋友搭訕。大多數孩子都露出狐疑的眼神,沒有理他。


    “哲夫,今天可以再麻煩你一下嗎? ”


    眼前站著一對母子,是池袋的酒店紅牌小姐西野樹裏和她的兒子廣海。廣海手裏拿著一個玩具喇叭。他媽媽穿著一件群青色的夏季洋裝,白皙的肌膚與鮮亮的藍色真是搭配,微妙地散發著華貴氣息。廣海穿著deim西的短褲以及胸口濺上了柳橙汁的t恤,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出門穿的衣服。樹裏似乎注意到我,輕輕向我打了招呼,然後微笑著向哲夫說:


    “今晚我不會太晚回來,廣海就麻煩你了。”


    她在講什麽啊?今天是星期六,哲夫又不上班。樹裏把瘦小的廣海推向哲夫,快步往車站方向走掉了。洋裝下緣擺呀擺的,蓋住了她美美的小腿肚。


    “今天不是休假嗎?為什麽還要幫她照顧孩子?這件事園長知道嗎?”


    廣海把喇叭對在嘴上向我猛吹,好像在說“不準欺負哲夫”。哲夫溫柔地對廣海說:


    “可以去玩溜滑梯,溜個十次也沒關係。”


    廣海睜大了眼,一副“可以溜這麽多次嗎”的表情,向滑梯跑去,背影又瘦又小。他一句話也不說,是因為語言發展略微遲緩嗎?不過我本來就不熟悉幼兒的成長過程。哲夫小聲說道:


    “這種事難道也應該告訴園長嗎? ”


    “我不知道。但再怎麽想,假日有人在托兒所以外的地方拜托你照顧孩子,不是不太好嗎? ”


    哲夫舉起右手,指著一棟高樓。那是最近剛落成的四十多層建築。


    最上層有幾間似乎還沒賣出。不過我覺得這種超高層大樓並不適合池袋,反正有個太陽城已經很夠了。


    “西野小姐就住在那棟大樓裏。由於住得近,我經常會在這兒碰到她,久而久之她開始請我幫忙帶廣海。假日的時候,她也有很多事要忙,像是血拚啦,上美容中心之類的。”


    我實在很想說“或是去和男人約會”。哲夫靜靜地繼續說:


    “我沒有什麽朋友,假日經常會來這裏發呆。她願意讓我照顧廣海,我也很高興。”


    利用別人的好心,趁機把自己的兒子推給他照顧,這個酒店小姐還真敢。廣海沒有一秒鍾是安靜的,一直像隻小猴子一樣動來動去。看他一下反方向爬上滑梯,一下繞著滑梯跑,一下又鑽到滑梯下方,總覺得他媽媽很少讓他在外麵的公園玩。


    “所以你周末才會跑來這個公園是嗎?為了陪那孩子玩。”


    哲夫難為情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不會告訴真治哥,反正和蘿莉控事件也沒什麽關係嘛。”


    這隻是那個叫樹裏的媽媽與哲夫之間的問題而已。雖然哲夫被利用,但我也沒有什麽立場幹涉。


    “對不起,師父。”


    哲夫在長椅上縮起龐大的身軀。


    “沒什麽好對不起的吧。等一下那個孩子怎麽辦?”


    哲夫又露出那種讓人融化般的視線.看著在玩溜滑梯的廣海。


    “讓他在這兒玩到傍晚,然後帶去我家一起吃晚餐。廣海大概八點就會睡了,然後就等樹裏小姐來接他。”


    個人經營的無照托兒所是吧。


    “她應該沒付你錢吧?”


    “對。”


    我已經無話可說了。這和我接受委托解決麻煩一樣,隻是因為想接就接,不需要任何明確理由。


    “我問完了,你去陪廣海玩吧。”


    我就這麽一直看著身軀龐大的哲夫與身材瘦小的廣海一起玩耍。與其說他們像父子,不如說像是年紀差距較大的兄弟。廣海雖然不太會表達,但是哲夫還蠻能理解小朋友的想法。星期六傍晚安穩的西池袋公園。不過,盯著他倆看的,不是隻有我一人。


    第二周的星期六,長椅男直到最後都沒有行動。


    對於沒有行動的對象,即使是g少年也難以出手。長椅男隻是在公園內散步,或是在小朋友附近閑晃而已,就像在嗅聞獵物的氣味一樣。隻有在兩小時一次的警察巡邏時間,他才會離開公園,並且準時在五分鍾後回來。在我們這個社會裏,沒有什麽法律可以約束那樣的人。即使他看起來再怎麽可疑,隻要沒有實際犯案,就拿他沒辦法。


    真多虧他,星期日發生的事著實讓我冷汗直流。每次事件都是在我沒有做好萬全準備時突然爆發。


    星期日下午,第一通手機響起時,我人還在西一番街的水果行。


    “這裏是斑馬。”


    “怎麽了?”


    “昨天那對母子,正在和長椅男講話。”


    不祥的預感。我快步從站前圓環往西口五岔路而去,卡拉ok店的龍形招牌在我頭上左右搖晃著它的長脖子。


    “我知道了。趕快告訴附近的小組多加留意。”


    “不好意思,換班的人遲到,現在長椅那邊完全沒人監視。”


    “你說什麽?!趕快打手機叫公園裏的其他小組往長椅移動。”


    “了解。那個媽媽把孩子托給長椅男,離開公園了。”


    我差點沒叫出來。他們原本就認識嗎?我對著手機大喊:


    “哲夫不在附近嗎? ”


    “他今天還沒有來過公園。”


    “長椅男的穿著是? ”


    “白色與深紅色相間的長袖橫條紋襯衫,還有牛仔褲。”


    我按捺不住地跑了起來。假日的池袋大街,人行道滿滿都是人。我無視紅綠燈,穿過路口,推開兩旁的行人狂奔。斑馬說:


    “長椅男把小朋友帶到樹陰處,看不見了。我現在出去找他們。”


    “我馬上就到。盡可能把他們找出來。”


    我切掉手機,全力往前衝。厚厚的雲層下,路的前方有棟超高層大廈高聳入雲地矗立著。我全身流著冷汗,奔向都市中心的公園。


    一麵跑,我一麵打電話給哲夫。


    “哲夫嗎?”


    “怎麽了,阿誠哥? ”


    我呼吸急促,好不容易才說得出話來:


    “現在——你在——哪裏? ”


    他好整以暇地回答:.


    “在我家。”


    “趕快去公園看看,廣海應該已經來了。”


    我聽見嘎啦一聲拉開鋁窗的聲音。哲夫的口氣很著急。


    “我看不到廣海。”


    “你應該不是長椅男的朋友吧?"


    “不是啊。為什麽這麽問?”


    我在西口五岔路路口停了下來。再怎麽趕時間,也沒辦法在紅燈時徑自穿越多達六線道的大馬路。


    “那個酒店小姐不知為何把廣海托給長椅男,自己跑掉了。”


    “我也到公園去找找。”


    我們結束通話。


    我在七十秒後抵達西池袋公園。一臉蒼白的哲夫與g少年已經在寬廣公園的正


    中央集合。


    “找不到廣海嗎?”


    沒人回答。我對哲夫說:


    “你知道那個叫西野樹裏的女人的手機號碼吧?趕快打給她,叫她過來。其他人以公園為中心擴大搜尋範圍,找出那個小男孩。”


    哲夫拿出自己的手機。


    “阿誠哥你呢? ”


    我已經在通訊簿裏找號碼了。


    “我和你一樣打電話。現在我要使出絕招了。”


    接手機的是上次那個聲音像動畫角色的女生。


    “我是阿誠。”


    “啊,國王跟我說,阿誠哥很喜歡我的聲音。”


    我急到不行,很大聲地對她說:


    “吵死了!趕快叫崇仔聽。"


    受了傷的她為之啞然。一會兒崇仔的聲音出現了:


    “怎麽啦?洋子受到嚴重打擊,現在說不出話來。”


    這是緊急狀況,國王或平民都一樣。我對國王大吼:


    “廣海被帶走了,不到十分鍾之前發生的。趕快動員全池袋的g少年,把廣海找出來。”


    不愧是崇仔,腦子動得快,光靠拳頭可是無法在這條街上當國王的。


    “了解。綁走他的人是?”


    我把長椅男的外貌與今天的穿著告訴崇仔,同時用眼睛向哲夫示意,確認廣海是不是有什麽特征。哲夫對著我沒聽手機的另一側耳朵說:


    “阿誠哥,喇叭,廣海都會帶著喇叭。一有什麽事,他就會吹喇叭。”


    我照實轉述給崇仔聽。掛掉手機後,我問哲夫:


    “廣海那個喇叭,有什麽意義嗎? ”


    哲夫似乎如坐針氈,身體一直微微地動來動去。


    “這一代的假麵騎士,是以喇叭與太鼓當做武器,用聲音的力量打倒怪獸。”


    難怪上次我對哲夫大聲說話的時候,廣海那孩子拿著喇叭對我吹。


    “這附近有沒有廣海想去的地方呢?”


    梅雨季裏暫時放晴的星期日,池袋到處人山人海。眾目睽睽之下,長椅男照理說不可能強迫小朋友跟著他走,而是帶著廣海到他想去的地方才對。時間拖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之前兩次監視,已經確定長椅男沒有開車。


    哲夫雙手抱頭,拚命想著。


    “廣海喜歡來西池袋公園,以及大都會廣場的ducky duck咖啡廳,他很喜歡那裏的巧克力戚風蛋糕。還有就是……太陽城地下的玩具反鬥城。”


    我馬上拿出手機,再次撥給崇仔,要他召集附近的g少年全力往這三個地點集中。掛掉手機後我說:


    “認得廣海長相的人最好分散到不同的地點。我去ducky duck,哲夫去玩具反鬥城。聽好了,一找到人,馬上抓住長椅男。”


    我的雙腳已經自動準備要跑起來了。從西池袋公園到西口的大都會廣場,用跑的不到五分鍾。我忘了講一件事,又向哲夫補充道:


    “你聽好,你就坐出租車去找他,總之先跟廣海媽媽說她兒子被綁架了,叫她趕快報警。連星期日都要自己跑出去玩,這女人真糟。”


    哲夫露出有點難過的表情,但仍跟著我一起跑。到了劇場通,他跳上出租車,我直接往西口五岔路跑去。我並不清楚那個長椅男屬於哪一種變態,腦海中隻是不斷浮現瘦小的廣海眼睛睜得大大的、抬頭看著成年男子的景象。


    那是小朋友猛然看到怪物脫下披著的人類皮時,會出現的眼神。我和跟在後麵的兩個g少年一起跑過池袋的街道,就像從這一地下到另一地的雨。


    ducky duck位於七樓電扶梯旁邊,店前的長椅坐滿了排隊的人。現在是星期天的下午,這麽擁擠也是正常的。我跟店員說要找人,進入不是很大的店裏環顧了一下。不是女生結伴就是全家共遊,沒有成年男子與小男孩的組合。仔細想想,成年男子與小男孩的組合其實在街上也很少見,因為日本的父親在假日還是一樣忙碌。


    我留下一名g少年在那裏守著,跑向通往東武百貨的通道。東武的玩具賣場商品很齊全,不輸給玩具反鬥城。我很快繞了一圈鐵軌模型、樂高與變身戰隊周邊的賣場,沒有長椅男的身影。我再把另一名g少年留在這兒,走回ducky duck咖啡廳。


    我心裏的焦慮越來越深。廣海到底消失在池袋街道的哪個地方呢?我杲呆地站著,看著另一側電扶梯。許多盛裝打扮的家庭或情侶搭乘電梯上上下下,鏡中映出無數個幸福表情。那種表情不屬於天生心智有障礙的廣海,或是住在池袋卻一個朋友也沒有的哲夫。之所以有這麽多人能夠幸福過活,也是由少數人的不幸襯托出來的。這樣一來,這個世界才能平衡。


    這個世界充滿了高品位卻毫不關心別人的人。正當我快被絕望想法壓垮時,手機響了。哲夫的聲音充滿著快要爆發開來的喜悅。


    “找到廣海了!在太陽城的露天座位,星巴克前麵那裏。現在g少年已經抓住長椅男了。”


    “他沒事。廣海和長椅男獨處時,似乎變得很不安。一開始我們在太陽城alpa裏到處跑,都沒有找到他;但是露天座位一傳來廣海的喇叭聲,我馬上就認出來了,聲音聽起來相當害怕。不久之後警察與樹裏小姐就會趕來這裏。”


    “了解。我等一下也會過去。”


    準確來說,我抵達貼著茶色磁磚的露天座位,是六分鍾後的事。池袋市區其實沒有多大。一看到聚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我就知道地點了,是在一個很寬的樓梯間。警察銬上穿著橫條紋襯衫的長椅男,正要帶回警察局。他的雙眼就像在牆上開個大洞一樣,完全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試圖遮住自己的臉。


    我走向哲夫。廣海的母親抱著廣海在哭,我們這位見習保姆隻是微笑站在那兒看他們母子相擁。我不由得大聲斥責她:


    “都是因為你把廣海托給奇怪的人照顧,才會引發這麽大的騷動。為什麽要把孩子交給他?”


    身旁放著高級名牌購物包,淚流滿麵的酒店小姐抬起頭看我。是因為在哭嗎?還是從事特種行業造成的呢?雖然是個美人,卻給人蒼老的感覺。她眼中燃燒著怒氣說:


    “那個男的親切地說他是哲夫的朋友,說哲夫等下就到,他可以先幫忙看孩子。你根本一點都不懂女人獨自撫養孩子有多辛苦!反正我沒資格當他的母親,在孩子出生前也是,當時我就沒有好好對待他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警方在遠方看著我們。我沒說話,樹裏又叫道:


    “害這孩子心智出問題的就是我。他的生父不知道逃到哪兒去了,我一直很擔心。自己一個人把他生下來之後,能否好好把他養大。那種不安讓我受不了。他還在我肚子裏時,我每天都喝酒。廣海出生時,體重隻有一千七百克。醫生說他是‘胎兒性酒精症候群’,所以語言發展比別人慢,身體也會比較瘦小。都是我的錯!”


    我已經無言以對了。養一個孩子,實在不像解決一個事件那麽簡單啊。但我如果不說些什麽,又好像難以釋懷。


    “即便如此,但你連假日都把孩子丟給哲夫幫忙照顧,不太好吧? ”


    樹裏猛然抬起頭瞪我。


    “那,你要我怎麽做?隻要這孩子在身邊,我就會覺得他不斷在責備我。他明明這麽瘦小,腦子的發育這麽慢,我還是一直覺得他在怪我。未來要怎麽辦,我也不知道。或許廣海這孩子沒出生會更好吧。”


    瘦小的廣海似乎什麽也不懂,隻是一手拿著喇叭,另一手以痙攣般的頻率撫摸著母親的頭。原本一直低著頭的哲夫慢慢地抬起頭說:


    “因為我頭腦不好,所以並不是很清楚,不過樹裏小姐真的很辛苦。廣海也很辛苦。未


    來大家都會碰到辛苦的事。不過,廣海可沒有覺得自己不該出生到這個世界上啊。我雖然工作也做不好,但我也沒這樣想過呀。廣海,用喇叭吹出你現在的心情吧!”


    小男孩把玩具喇叭對準嘴巴,用力吹出聲音。一開始吹得很大聲,維持好一陣子,最後那段吹得更大聲。他就以這種方式反複吹奏喇叭。最後,廣海把喇叭從嘴邊拿開。


    “媽一—媽,媽——媽,媽——媽。”


    他一麵撫摸樹裏的頭,一麵笑著叫她。


    “廣海,我的乖寶貝!”


    被媽媽緊抱著的小男孩,一臉開心地抬頭看著哲夫。中年的警官走了過來,拍了拍樹裏的肩膀。


    “要請你和我們回池袋警察署說明一下案情。”


    樹裏抱著廣海站了起來,迅速向哲夫和我點了點頭。我們沉默地目送母子倆跟著警官走下露天座位的樓梯。空中,雲朵與光線正上演一場壯麗的秀。太陽從雲縫露出臉來,讓池袋的街頭四處充滿透明而溫暖的光帶。


    我拍拍哲夫的肩膀說:


    “你真是最棒的徒弟。別喝什麽罐裝咖啡了,我們用星巴克的冰拿鐵幹杯吧!"


    長椅男名叫仲原雅樹。根據報道,他在東京出生,三十五歲。仲原在成年後的十五年間,有十一年半是在牢裏度過的。每次一出獄,他就會因為性侵幼兒再度遭到逮捕,這已經是第五次被抓了。今年一月他出獄後,似乎就在池袋住了下來。針對轄區內的其他幼兒相關案件,池袋警察署也會追查是不是仲原所為。


    我惟一知道的,就是這類事件不會就此打住。這種擁有扭曲欲望的人,一定會不斷地犯同樣的過錯。他們會一直拿自己的頭,以可能撞壞頭部的速度,用力去撞社會那麵牆。


    害自己變成欲望玩物的,就是他本人啊。真是一具可悲的玩偶。


    由於協助逮捕仲原,池袋警察署頒發感謝狀給哲夫。我親眼看見橫山禮一郎署長讀出獎狀內容,再交給哲夫的場景。警察線的記者們不斷閃著鎂光燈拍照,真是一場盛大的表揚會。


    頒獎儀式結束後,禮哥跑來找我。


    “這次的事件,阿誠你又摻一腳了嗎?”


    我刻意裝出吃驚的神情說:


    “哪有?這次我什麽都沒做,是哲夫一個人的功勞,我隻是在旁邊看著而已。不過那家夥其實是我徒弟啦,嗬嗬。”


    警察署長一臉狐疑,帶著手下警官走出了會議室。說真的,我這次還真形同什麽也沒做,全都是哲夫的功勞。


    收到一個好徒弟,當師父的就樂得輕鬆了。今後我是不是應該多收幾個徒弟?


    幾天後的傍晚,我跑去站前托兒所。由於時間還早,小朋友們都還沒有到。除了哲夫周末特別幫人帶孩子的事情外,我把一切全都告訴g少年前任國王,讓他知道哲夫有多麽活躍。


    夕陽照進窗戶,將室內染成一片金黃,這時酒店小姐們帶著孩子來了。哲夫一一與媽媽們打招呼,叫著孩子們的名字。在帶孩子前來的隊伍之中,我看到了西野樹裏,她向我點頭致意。


    “從那天起,廣海就一直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吵得不得了。阿誠先生,下次來我們店裏玩吧,我請你一瓶酒。好了,媽媽要去上班了,廣海要乖乖的唷!”


    瘦小的男孩吹著喇叭回答媽媽。歐洲一些教堂的畫作,經常可以看到有天使在吹著角笛,對吧?我不知道那樣的笛子會吹出什麽聲音,但我想應該與廣海用塑料喇叭吹出來的聲音是一樣的吧。因為,那是一種很輕柔、很開朗又很單純的聲音。不但將烏雲從池袋的梅雨天空中吹得一千二淨,還喚來有如剛擦過的鏡子一股的夕陽。


    所以,從站前無照托兒所回家的路上,我的幸福感比平常還要濃得多。


    後來,我並沒有去廣海母親是第一紅牌的那家酒店,我想未來應該也不會去。樹裏一麵哭一麵抱著瘦小兒子的臉孔,是我見過她幾次之中,最美的一次。我可不想在她們店裏看到她對男人露出賺錢用的標準笑臉,因而破壞了對她的好印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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