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會漸漸變得越來越廉價吧。


    這種傾向不僅體現在年年都在低劣化的文化方麵,而且還體現在衣、住、食等方麵,這些行業的價格也以凶猛的勢頭一路下滑。令人懷念的通貨緊縮又死灰複燃了。優衣庫這種低檔品牌的牛仔褲隻賣九百九十日元。某某房屋零押金、零禮金(※主要用於關東地區的名詞,租客剛租下房屋時除了房租和押金,還向房東支付一筆禮金,該款項在合同解除時不退還。),月租僅為一萬八千日元。便利店的便當價格處於全麵崩潰中,甚至看不到底限,饑餓的高中生隻用三百日元就能填飽肚子。更不用說股票以及房地產了,全球都已經暴跌至半價以下,甚至還有跌破地獄穀底大甩賣99%off的股票。日本泡沫經濟爆發至今已經有二十年左右的時間,現在據說全球又要發生經濟泡沫了。真是無可救藥的故事。


    不過無可救藥的不僅是你我這樣普通的日本人,所有物價都下跌時,工廠的環境會更加惡化。我好像什麽時候講過非正式雇用的故事。看了中途停止雇用的新聞,確實令人感到氣憤。就連不穩定的派遣員工,起碼還能死守住《勞動標準法》規定的最低工資(都、道、府、縣各不相同,以東京為例,一小時七百六十六日元)。


    而非正式的派遣員工下麵,還有更慘的處於社會最底層的階層,在那個階層,時薪僅為三百日元,而且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奴隸勞動似的。他們在終年無休的二十四小時工作製的工廠,每天連續工作十二個小時,月薪在十萬日元以下。在黃金之國日本,他們無怨無悔地繼續製造著通貨緊縮中的低價格成品。他們是龍的子孫。


    這次我講的故事是關於來自中國農村的研修生、實習生。你問兩者有什麽區別?其實沒什麽區別。這是我從穿著黑色西裝的型男那兒首次聽說的,據那位研修生顧問說,第一年是研修,從第二年開始僅僅名稱改為“實習”,當然薪酬不會漲,假期也不會增加。這些中國製造的活生生的機器人已成為生產設備的一部分,以至於他們自己好像都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了。


    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非常複雜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太昂貴的東西,還是太廉價的東西,我們同樣都要提高警惕。看起來閃閃發光的高檔品的價格可能隻是被入合法抬高了,便宜得讓人吃驚的便宜貨(不過,不可思議的是完全看不出很廉價)或許就是踏著誰的血汗淚而實現的非人的大甩賣。


    在時尚並且高品位的高度消費型社會中,買東西這個行為已經從經濟學的領域平穩過渡到倫理學的領域。


    我們在百元商店買杯麵的時候,請把手放在胸口好好想一想。


    這碗濃濃的排骨味泡麵,包含了誰的多少眼淚呢?


    說起池袋這個春天的話題,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


    這起事件基本上在全國都成了新聞,我想有很多人是在傍晚的報道節目中看到的。在西口和北口,不知什麽時候起,陸陸續續冒出超過兩百家的中國商店,他們聯合打出了一個宣言,即《池袋a town宣言》。


    離jr池袋站半徑約五百米的地方,聚集著各種各樣的中國商店,如中華料理店、中華雜貨屋、中華洋品店、中華dvd屋、中華網吧等等。中華圈,也就是中池共榮會的代表,發表了東京第一個新中華街的設想。


    其實這和我們家的水果店沒有什麽關係。我們家店的客人都是日本人,中國的客人基本上都不會來。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池袋,店鋪之間形成了邊界。日本人開的店聚集的都是日本人,中國人開的店聚集的都是中國人。


    不過,我們家的店主卻不怎麽看好a town的設想。老媽橫眉豎目地說道:“開什麽玩笑!那些家夥又不交城市會費,也不會參加商店協會,垃圾隨便處理,還很吵。我絕對反對a town的設想。”


    我老媽處於一般的日本勞動者階層,可以說她的意見能夠代表西口商店協會的全體意見。對於我來說,怎麽樣都無所謂。我隻是個看店的,覺得春天到了真是太好了。我是一個怕冷的城市孩子,而且春天到了,水果店的戰鬥力會一下子增強。


    佐藤錦是高級櫻桃,長崎甘香是一種高級枇杷,它的大小是普通品種的兩倍,葡萄則有透明感且大顆的亞曆山大麝香葡萄,第四個出場的是重量級的水果——哈密瓜,其中有皇冠哈密瓜,還有綠寶石哈密瓜。我們這家少人問津的店現在一下子變得華麗起來了。我根據自己的審美觀,開始裝飾像工藝品似的高檔水果。我根據水果的顏色和質地感,非常和諧地將它們搭配好了,看著如此精美的擺設,我甚至覺得把它們賣出去真是太可惜了。我身體裏麵果然流動著藝術家的血液。


    然而,就連在風和日麗的春之藝術家的地盤,也一定會有麻煩出現。


    這次的話題又是和中國相關的內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聯係的。中國和日本是一衣帶水的鄰國。當時我還想像不到a town深處的黑暗,以及悲慘的研修生。


    ※


    最初看到那個男子後,我很快就把視線移開了。


    迎著春天的微風,有一名男子來到西一番街上。他穿著緊身的黑色西服,打著像線那般細的黑色領帶。雖說如此,可他的氣質既不像八九三(※日語讀作“ya ku za”,“黑社會”的意思。)的粗暴感覺,也不像男公關那般過分華麗,反而讓人感覺有點可憐,和我們店客人的氣質完全不一樣。


    他徑直走進了水果店,看著我的臉說道:“您是真島誠先生吧?我有件事想拜托您,能占用您一點時間嗎?”


    非常流利的標準口音。他走近後我仔細端詳了一番,他長得一點也不遜於崇仔,是個型男,或許為了掩飾這一點,他戴了一副黑色粗框的眼鏡,提著黑色皮革的公文包。


    “什麽事?我很忙。”


    型男環視店裏。春天的午後,客人為零。


    “是安藤崇先生介紹我來的。他說這條街上有一個人非常了解背後的世界,他幫助別人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正義。這個人就是真島先生。”


    他說的奉承話我隻聽進去一半。這個男子很聰明,而且也有背景。聽到這麽流利的標準日語,感覺有點奇怪。如果你以為在東京人人都像nhk的廣播員那樣說話,你就大錯特錯了,其實大家都還保留著各自的地方口音。我試著胡亂猜了一下。


    “你是從中國哪裏來的?”


    型男露出一副稍微有點吃驚的表情。


    “通過我講話的方式就能猜出我是中國人的,這幾年來就隻有真島先生—個人。我叫林高泰,現在是一名顧問,主要服務對象是從中國過來工作的研修生。”


    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鋪著彩色的瓷磚,春天的陽光滿滿地灑在上麵,真是令人心情愉悅的午後。隻有穿黑色西服的型男與這個場景格格不入。如果可能的話,真想就這樣隻看看店就好了,任何人都有想偷懶的心。小林說道:“有一名少女失蹤了。隻剩下一周的時間。”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不過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這個人好像很懂得運用信息。


    “一周之後,會發生什麽事情?”


    “監察會介入,然後會強製把二百五十名研修生驅逐出境。”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不過倒是勾起了我想聽整個故事的欲望,好像非常有意思。老媽正在二樓看之前錄好的一堆韓劇,我朝她喊了一聲:幫我看一下店!穿著黑色西服的顧問和穿著牛仔褲以及今年流行的水兵風格橫條t恤衫的我,我們兩個人默默地向池袋西口公園走去。


    再過一周,公園裏的染井吉野櫻花就要開花了吧。


    ※


    櫻花的樹枝上已經三三兩兩地長出了朱紅色的嫩芽。我和小林坐在櫻花樹下的長凳上,因為日曬的緣故,感覺不鏽鋼的長凳有點發燙。由於經濟不景氣,公園裏的流浪漢及其預備軍好像增多了。一如既往,有兩組吉他手在圓形廣場彈著難聽的吉他。


    “真島先生,你了解外國人的研修製度嗎?”


    小林如廣播員般的聲音很舒服地傳到耳朵裏。


    “一點都不了解。”


    “一九九一年成立了國際研修協助機構,之後,外國人可以以三年為期限在日本工作,接受技能的培訓。”


    他說的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研修生。


    “不過,事實上,派給研修生的全都是日本人不願從事的艱苦、肮髒、危險的工作。”


    微風從我們身邊吹過,吹散了與這麽好的天氣不協調的談話。


    “你說的是3k(※艱苦(kitsui)、肮髒(kitanai)、危險(kiken),是為3k。)工作嗎?”


    小林瞥了我一眼,好像微微一笑。


    “雖說現在處於空前的經濟大蕭條時期,但即便這樣,基本上也沒有日本人從事這類工作。”


    我把目光投向廣場對麵的長凳。流浪漢在悠閑地舉辦著象棋比賽。


    “等一下,我在電視紀錄片裏看過很有錢的中國人。那個男的有好幾輛不同顏色的勞斯萊斯,經常換著開。中國現在經濟不是很繁榮嗎?也沒有經濟泡沫吧。”


    “那是沿海城市。”小林冷靜地回答道。他把身子挺得很直,用流利的日語說道:“中國分為兩個世界,即城市和農村。城市居民的收入是農村的幾十倍,農村的年收入現在也隻不過三萬到四萬日元。”


    “這樣的話,去城市工作不就好了嗎?比起經濟不景氣的日本,好工作不是多得很嗎?”


    小林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第一次看見這位型男用某種形式表達自己的感情。


    “在日本,無論你出生在哪個地方,都可以去自己喜歡的地方,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有自由真好。”


    “中國不一樣嗎?”


    “有戶口的問題。”


    “戶口,是什麽?”


    “戶口相當於日本的居住證明書,上麵標明了每個人的出生地和應該居住的地域,在此之外的地方生活和工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農村戶籍的人基本上不可能獲得城市戶籍。真島先生出生在富裕的日本,生活在繁華的東京,很難想像這種生活吧。在中國,農民一生都很難在城市生活。(※中國讀者不難發現,這番話不完全代表實際情況。本文另有數處此類涉及中國問題的誤讀,屬於文學性虛構,讀者自能鑒別。)”


    我大吃了一驚。在同一個國度,竟然有一道無法逾越的圍牆,圍牆內外竟然有幾十倍的貧富差距。在日本僅有正式工、非正式工的區別,看樣子日本這一島國差距還比較小。小林強笑了一下,說道:“因此,農民們奔赴黃金之國日本追逐夢想。在這個國度從事3k工作,拚命努力工作三年的話,可以賺十五萬元。這相當於貧苦農民一輩子的收入了。”


    我坐在西口公園的長凳上陷入了沉思。如果告訴日本人三年能賺兩億日元的話,全日本的小鬼都會蜂擁而至吧。看來關於日本的黃金故事(※馬可波羅在《馬可波羅遊記》裏描寫日本的黃金產量極其豐富,並稱那裏的宮殿和民宅都是用黃金造的,把日本稱為黃金之國。)不隻是傳說了。


    “但是,工作還是很辛苦的吧。”


    小林依然保持冷靜。這個男人暴露過自己的弱點嗎?


    “是的,所以會有人逃跑,雖然很少見。出現逃跑的人,對於接收他們的日本工廠和送他們出來的中國機構來講,都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他漂亮的臉上露出一絲憂鬱的神情。之後他給我講的事情讓我非常吃驚。


    ※


    是不是該回到剛才提到的失蹤女子的話題上了?我有點著急地問道:“消失的女子被卷入犯罪或其他麻煩的事件了嗎?”


    “現在還不知道。但是,從雇主那兒逃跑是非常危險的,逃跑的人肯定會在某個地方找份工作,因為他們就是為了賺錢才來日本的。如果他們在規定之外的地方工作的話,就會被視為非法勞動。一旦被抓住,會因違反《入境管理法》,受到強製驅逐出境的懲罰。”


    這麽說,不管現在的工作環境多麽糟糕,他們也不能自由更換公司。絕對不允許辭職,也絕對不允許跳槽。在我看來,這簡直讓人窒息。


    “但這隻是失蹤女子一個人的問題吧?其他的研修生還在工廠認真地工作,所以,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呀。”


    小林斜著眼看了看我,像在嘲笑我。


    “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日本政府對研修生可沒有那麽仁慈。”


    “什麽意思?”


    “河南省的某個中介機構派遣了二百五十名研修生到茨城縣的三間工廠。如果有人失蹤,即使隻有—個人,也會受到很嚴重的懲罰。”


    “這麽說,不隻是逃跑的女子……”


    “是的。從那個中介機構派遣過來的所有的研修生都會被強製驅逐出境。如果受到過一次驅逐出境的處分,五年之內就不能再回到日本了。要想來日本工作,需要經過層層篩選,競爭非常激烈,通常是幾百人競爭一個名額。因此一旦失敗,就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了。中介機構也會受到懲罰,那就是三年內禁止派遣。當然日本的工廠也會一下子失去許多既便宜又能幹的勞動力。對於所有的相關人士來說,都是一個悲慘的結局。”


    原來如此。現在我終於能看清全局了。


    “所以,那個什麽省的中介機構才雇用了會說日文和中文的顧問。主要是要仔細盯著研修生,不讓他們逃跑。你就是監工吧?”


    這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就是專門盯著研修生的監工。小林笑了笑,露出誇獎小孩子的表情。“太厲害了。真島先生真聰明。”


    聽到這句不帶任何感情的廣播員口氣的話語,我感覺好像被人當做傻瓜似的。我粗魯地說道:“不是隻有一周的時間了嗎?那個女生叫什麽?”


    “郭順貴。十九歲。就是這張照片上的女生。”


    在—座泥土色的小棚屋前麵,站著身穿白色短袖t恤、一臉嚴肅的少女和上了年紀的女人。年輕的女子長得挺秀氣,像憎恨什麽似的,狠狠地瞪著相機。她旁邊的女人和她長得很像,可以確信是有血緣關係的人,但看起來很老,所以或許不是她母親而是她祖母。


    貧窮催人老。


    ※


    我從不鏽鋼長凳站了起來。


    “接下來要怎麽做呢?你特意從茨城跑到這裏,是不是在這條街上發現了尋找小郭的線索?”


    小林不緊不慢地從腳邊的黑色公文包中拿出~張皺巴巴的小宣傳單。我接過之後看了一下。上麵寫著:保證月收入達二十萬日元,工作地點東京,歡迎同胞。下麵寫了一行手機號碼,最後寫了大大的“東龍”二字。


    “這個東龍是池袋的中國人組織。”


    我聽過這個名字。如果在明麵上發表了a town設想的話,在地f開始培養這類組織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任何樹木,其枝葉都是和根同時成長的。


    “但是,也有可能她在其他地方有熟人,逃到那個地方去了。”


    顧問雙手環抱在胸前,陷入了沉思。


    “研修生一般隻往返於工廠和宿舍之間。那個宣傳單散發到了宿舍附近的便利店,我覺得除此以外不存在和小郭接觸的人。要是真像真島先生所說的那樣,我就沒轍了。把二百五十人


    強製驅逐出境的話,對中介機構是一筆很大的損失。”


    該怎麽做呢?信息量還是太少了。關於東龍,我以前聽說過一些不好的傳言。


    “不好意思,我先回店裏,試著調查一下。林先生,你有何打算?你打一下那個電話,問一下怎麽樣?”


    “最好不要那樣做。對了,真島先生,您是不是有點兒肚子打鼓了?”


    離吃過午飯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是個健康的男人,所以對吃的東西和美人一直都處於饑渴的狀態。


    “餓了。對了,你在哪兒學的‘肚子打鼓’(※原文中用了“小腹”(kobara)一詞,意為“肚子有點兒餓”。外國人能使用這種微妙說法的並不多,在此譯為“肚子打鼓”。)?”


    小林從西服的口袋掏出一本筆記本,嘩啦啦翻了幾頁給我看。


    “我每天都在學習,沒有一天不查辭典的。那我們走吧。真島先生,我想去參觀一下a town。”


    黑色西服的男子站了起來,我們默默地走出春天的公園。我在快出西口公園的時候說道:“對了,不要再叫我‘真島先生’了,饒了我吧。這個稱呼讓我感覺好像是在和學校的老師說話似的。”


    小林用修長的指尖推了推樹脂框的眼鏡。“那我應該稱呼你什麽比較好呢?”


    “叫我‘阿誠’就行。我叫你‘小林’。”


    “明白了。走吧,阿誠。我知道一家好吃的四川料理店。”


    ※


    我們溜達著穿過池袋站前,回到了西口。這一帶的大樓有半數掛著某種中文招牌。中華料理店還可以進去,但中國的網吧,以及對麵的電影以及電視節目dvd的出租店,對於日本人來說門檻有點高了。


    小林的樣子顯得很隨意。我們走進一棟窗口貼滿了從未見過的漢字的商住樓,下到地下,台階和牆壁都顯得油乎乎的。店內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紅色豎條的菜單,上麵用黑色和金色的馬克筆寫著菜名和價錢。坐到櫃台後,小林說道:“正宗的擔擔麵和水餃,怎麽樣?阿誠。”


    完全看不懂菜單的我,傻瓜似的點了點頭。


    “都行,你點吧。”


    小林用漢語快速地點了菜,然後和大廚聊起天來。我迷茫地看著大廚,由於語言不通,這麽有能耐的我也無法發揮超群的知識麵和幽默感了。大廚好像對小林的問題感覺不太爽,剛開始他的表情還和顏悅色,這時重重地把話拋出來。


    “小林,你問他什麽問題?難道是偷稅的方法嗎?”


    小林一點也不著急。即使搞得別人不開心,自己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種無所謂的性格正是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


    “我問他每個月向東龍交多少錢。”


    確實是個讓人感覺不爽的問題。


    “答案是?”


    “這一塊的店鋪都被強製征收了。據說每個月要交五萬日元。”


    “砰”的一聲,—個大碗從頭頂上落了下來。瘦瘦的大廚瞪了我們這邊一眼,好像在說快點吃完立馬出去。我為了中日友好,急慌慌地把麵吞了下去。沒有湯的擔擔麵有很多辣椒油和花椒:感覺別有一番味道。它的麵不像日本拉麵似的軟軟的,而是比較幹,感覺得到麵粉顆粒。


    在中式餐廳聚集的商住樓前,我和小林互相交換了手機號碼和地址,然後分開了。我必須回到我看店的本職工作中去了。雖說麻煩每次都很有意思,但我可是分文不取。靠興趣賺錢這種臉皮厚的做法,隻有藝人才想得出來,我反正是做不出來的。


    ※


    春天美妙的夜晚降臨了。


    池袋站前麵全都是店鋪,所以痛苦的是這裏不可能安靜下來。由於我生下來就是池袋的城市戶籍,所以對這種喧鬧聲已經習慣了。今天晚上警車的警報器特別吵,難道有人在和警察署進行拉力賽嗎?


    晚上九點吃過晚飯,我在店裏打開手機。從電話簿裏調出猴子,即羽澤組本部長代理的號碼。說起這條街背後的勢力製衡,沒有人比這個和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更清楚的了。


    “喂,是我,阿誠。”


    “什麽事?我現在正忙呢。”


    猴子的聲音背後能聽到街上的嘈雜聲。我眼前的大路上,警車轉著紅色的警燈奔馳而過。同樣的警報聲從手機的聽筒傳了過來。這才是真正的立體聲效果。


    “你在哪兒呢?猴子。”


    “在你家附近。池袋演藝場前麵的中華料理店。”


    今天可真是沒少跟中國相關的事打交道。


    “你在那個地方做什麽?”


    “阿誠,難道你不是想打聽這件事才打電話給我的嗎?”


    我走出店,伸了個懶腰,看了看西一番街中央通道。有很多看熱鬧的人拿著手機飛奔而過。


    “不是,我想向你打聽一下東龍的事。”


    “所以,還是同一個話題呀。你讓你老媽幫忙看一下店,現在馬上過來。”


    我一天兩次打斷老媽看她喜歡的韓劇,之後應該會受到很可怕的懲罰吧。但是沒辦法,我跟老媽打了聲招呼,出了店。


    ※


    猴子說的那家店是我小時候就有的,一家比較有年頭的拉麵店。這家老字號店的特色是雞骨湯醬油拉麵,帶著甜甜的味道。店鋪前麵已經並排停了三台警車,在電線杆和路錐之間拉上了警戒線,在靠近黃色膠帶的地方,看熱鬧的人正在用手機拍照。


    我想辦法撥開人群鑽到了最前麵。猴子帶領著年輕的隊員正盯著店。帶裂縫的玻璃門打開了,腰裏綁著繩、手上戴著手銬的男子在警官的陪同下走了出來。一共有三個人,他們穿著同樣的運動上衣,肩上繡著紅色的龍。他們看起來很小,感覺年齡和高中生差不多。


    其中有一個人看到了猴子,環壞地笑了笑。


    “臭小子。”猴子嘴裏嘟囔了一句,聽起來他在極力壓住自己的怒火。頭上包著被血染紅的毛巾的店主也出來了,一搖一晃地走向救護隊員。


    “池袋到底是怎麽了?”


    真是的,真不知道這一帶會變成什麽樣子。雖然我親眼目睹了事件的發生,但我和其他多數看熱鬧的人一樣,完全看不出事態的發展。這樣的話隻好問問專家了。猴子說道:“在這兒繼續待下去也沒有意義,我們走吧。”


    說完,猴子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還在繼續聚攏看熱鬧的人群。我也跟在他後麵出來了。


    “馬上要收拾那些家夥。”


    這次猴子好像特別生氣,令人害怕。我也不敢再講之前經常說的有關類人猿和矮個子的笑話了,和猴子一起漫步於春天的夜晚。


    ※


    我們進了羅曼史大道上的一家咖啡廳。跟在我們後麵的年輕手下陪我們到咖啡廳門口就回去了。猴子一口氣喝光了意式濃縮咖啡後說道:“阿誠,你手頭上的麻煩也是和龍有關的嗎?”


    我現在完全搞不清楚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敷衍地點了下頭。


    “如果能製止他們,我們老大會付很可觀的報酬呢。”


    確實挺誘人的,不過我感覺他說的事和研修生的失蹤沒有什麽關係。


    “剛才在拉麵店發生的暴亂究竟是怎麽回事?”


    街上的暴亂就像是透明人似的。沒有人看到實際發生了什麽事情。猴子咂了咂嘴,說道:“那個叫小陽樓的店,這二十年來,一直向我們交保護費。”


    “多少錢?”


    猴子毫不掩飾自己的焦躁,在安靜的咖啡廳裏朝服務生喊道:“再給我一杯一樣的。”


    他降低聲音後繼續說道:“我怎麽可能記得住每家店的保護費呢。不過由於是老店,而且也沒賺多少錢,所以一個月大概也就收個


    三萬日元吧。”


    我也不是糊裏糊塗地在池袋生活的,因此,我似乎能隱約看到透明人的存在。


    “剛才穿運動衫的那些家夥是東龍的人吧。他們把手伸向了羽澤組收取保護費的店。那家店的廚師是中國人嗎?”


    “不是中國人。但是根據那些家夥的狗屁理論,在池袋,隻要是掛中國牌子的店都在他們的勢力範圍內。龍來那家店,今天已經是第三回了。店主拒絕交保護費,所以他們就在店裏動起了手。”


    “剛才,小鬼看到猴子你,還笑了笑。東龍是個很大的組織嗎?”


    “不是,他們並沒有多大。據我聽到的,好像總共也就五六十個人。”


    這樣的話,他們不可能是池袋的第三大組織——羽澤組的對手。


    “那你們很輕鬆就可以打敗他們了。”


    猴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


    “沒有這麽簡單。對手不隻是龍—個組織。”


    在此次的經濟危機中,現在全世界的金融機構都開始胡亂進行資本合作。聽猴子說,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是這樣的情況。


    “是京極會。”


    我終於理解猴子為什麽焦躁了。京極會是日本最大的黑社會在東京的支部,它的本部坐落在關西。


    “但是,為什麽東龍和京極會聯手呢?”


    “很簡單,現在中國餐館有兩百多家,但日本人很難從中國人那收取到保護費。因此,京極會就讓龍收取保護費,然後他們再從龍那裏剝削。作為交換,龍以京極會的力量作為後盾,就可以在這條街上為所欲為了。因為沒有哪個組織可以正麵與京極會抗衡。”


    我也想歎一口氣了。問題越來越複雜,對我們越來越不利。


    “那麽,今後羽澤組打算怎麽做?”


    “不知道。但是,二十年以來一直向我們交保護費的店被襲擊了。我們老大也是要麵子的,怎麽可能默默地咽下這口氣呢?”


    如果京極會和羽澤組真的打起來,池袋就沒有安全的地方了。為了防止出現這場爭鬥,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想辦法把東龍從這條街上驅逐出去。要製服暴跳的龍,什麽辦法最有效呢?我的腦子開始全速運轉起來,這也是久違的感覺了。


    “話說回來,阿誠你為什麽在追蹤龍呢?”


    雖然很麻煩,但我還是跟猴子講了失蹤的研修生的事。猴子一臉茫然地聽完之後,說道:“他們找這些女生,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呢?一定不會讓這些女生做正經工作的。阿誠,你幫忙從那個中國人那兒再多收集一些龍的信息。我這邊有什麽動靜的話也會聯係你的。”


    我說了聲知道了,走出了咖啡廳。我故意繞了個圈,慢慢地朝家走去。街道總是在變化,就連住在這裏的我,也沒注意到這些漸漸發生的變化。雖然已接近深夜了,但中國店都還亮著耀眼的燈光。在小巷的各個地方都能聽到中國話,聽他們說話感覺好像在吵架。


    我想起叫小郭的女生,她可能就隱藏在這條街的某個地方。她出生在中國某個貧窮的農村,在茨城的工廠做著任何日本人都不想做的工作,現在屏息躲藏在城市次中心地區的某個地方。如果被發現,她會立即被強製驅逐出境。


    不知道研修生如何看待這條街上的繁榮和各色各樣的霓虹燈。我感覺今天晚上的池袋對我來講也像是異國他鄉似的。


    在住慣了的地方成了遊客。或許我也成熟了一點。


    ※


    次日接近中午,我正在擺放春天的水果,黑西服來到了店裏。


    “我快幹完了,等我一下。”


    小林在水果店前麵的人行道上筆挺地站著,就像訓練有素的小狗。我把要賣的東西都按規定的位置擺好後,從店裏飛奔出來。從看店的工作中解放出來的瞬間,感覺非常爽。活在世上就會被卷入無法預料的麻煩中。


    “久等了。小林聽說昨天晚上的事了?”


    顧問優雅地點了點頭。“是的,聽說東龍襲擊了西一番街上的一家拉麵店。我這邊也有一些小道消息。聽說可以去龍的手下那兒談一下。阿誠,要不要一起去?”


    不愧是同一個大陸的炎黃子孫,小林好像有強大的人脈。


    “去呀。對了,你知道東龍和京極會的事嗎?”


    我們往劇場路走去,要在那兒與龍的成員碰麵。我把從猴子那兒剛打聽到的新出爐的話題說了出來。小林好像對日本的黑社會沒有什麽興趣。


    “沒關係(※這句話小林是用中文說的。)。我們中國人和日本的組織沒有關係。我們最好僅把東龍作為對手。我關心的不是池袋的街道也不是黑社會,我隻關心小郭的去向。關於那些事’阿誠你想怎麽樣都行,而和我……”小林扶了扶眼鏡,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沒關係。”


    ※


    正好是正午。


    小林站在藝術劇場後麵的人行道上,一輛雷克薩斯rv(※豐田旗下雷克薩斯的suv車款。)滑到了麵前。這輛車是剛上市的新車型,顏色是純白的。戴著墨鏡的小鬼打開車門,說道:“快點上來!”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知道這輛車究竟要去哪裏?我和小林互相看了對方—眼。但現在也不能置麻煩於不顧了。不管是池袋的街道還是龍,都已經動起來了。


    小林先坐到後麵的座位上。我也下定決心,鑽進了雷克薩斯,一股新車特有的味道。


    有這麽—個成語,“不入龍穴,焉得龍子”。不對,好像是老虎?是什麽都無所謂了。我們要找的是可以保障這條街的和平以及二百五十名研修生安全的龍珠。東龍的人不知道把它藏到什麽地方了。


    副駕駛座上的男子說道:“對不住了,請二位蒙上眼睛。”


    雖然感覺很不爽,但我還是把他們遞給我的紫色印花頭巾係到了頭上。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小林還是很沉得住氣,他小心地摘下眼鏡,然後係上了印花頭巾。


    我感覺自己像冰凍的貨物似的,讓身體隨著雷克薩斯搖晃。


    ※


    蒙著眼睛坐在車上,突然感覺自己變成了應季的水果,而且還是一個五千日元的綠寶石哈密瓜。新雷克薩斯rv的感覺非常平穩,坐起來很舒服,不會讓哈密瓜有—道碰傷。


    從我的旁邊傳來了小林的呼吸聲。就連呼吸都很冷靜,有條不紊。我們要被帶去東龍的秘密基地,小林好像一點都不害怕,真是夠有膽量的。


    “我家的店到了傍晚會很忙的,請在此之前把我送回去。”


    我說完後,感覺胸口好像被一個硬東西頂住了。他們雖然懂日語,但聽不懂我的笑話。在水果店和池袋街頭磨練的交際能力現在完全派不上用場了。這次或許是一次危機。


    雷克薩斯拐了好幾個彎,現在我真的想像不出來自己在什麽地方了。大約過了二十分鍾左右,車突然停下了。龍的司機說道:“在這兒下車,繼續蒙著眼。如果你們做了多餘的事,就會變成這樣——”


    在我耳邊響起電火花劈裏啪啦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焦的味道。難道他們還帶來了改造過的震撼槍?即使在這個時候,小林也非常冷靜地操著一口標準日語,這種冷靜還真是令人討厭。


    “我們是來和你們談話的,暴力和強迫是沒有用的。”


    與其說他是研修生的監督人,不如說他更像一個律師。下車後,龍的人說道:“直走,腳底下有台階,再往前是電梯。”


    我感覺像在拍黑白間諜電影似的。我和小林以及東龍的成員走進金屬箱子。電梯門關上的時候,我聽到金屬嘎達嘎達摩擦的輕微響聲。閉著眼睛在空中被拉上去,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上鉤


    的魚。


    就這樣,我們被吞進了龍的口中。


    ※


    “現在可以摘掉眼罩了。”


    我摘掉了紫色的印花頭巾。眼前是一個有點灰暗的房間,好像有些年頭了。窗子上貼了膜,春天的陽光照不進來。屋裏擺著一排灰色的鋼桌,靠近我們這邊的是一套黑色人造革沙發。沙發上坐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子。他曬得很黑,像一個職業高爾夫球選手,還是個肌肉型男。我和小林像被教導的小學生似的站在男子麵前。小林說道:“中午好,楊峰。您百忙之中還抽空接待我們,真是太感謝了。我是林高泰。”


    小林真是一個在任何場合都不失禮儀的帥哥。對於小林來說,或許這不過是一場商務會議。我重新觀察了一下張開腿坐著的男子。這個人就是東龍的大老板嗎?我從生下來就一直在池袋生活,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張臉。


    “你就是河南省工會的顧問吧?獵犬似的在研修生周圍嗅來嗅去,真是辛苦你了。”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比起我在池袋的小巷裏碰見的小鬼們,楊和小林的日語簡直太好了,可以稱得上日語達人了。東龍的大老板眯著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就是真島誠吧?我從各種渠道都聽說過你。中國人說一口漂亮的日語,有那麽稀奇嗎?”


    這麽容易就被對方看穿了,作為談判者我真是太失敗了。我斜眼看了一眼小林,說道:“請不要在意。這次我碰見的都是曰語很好的外國人。”


    楊不高興地揉了揉曬黑的臉。


    “你什麽都不知道。雖然我的名字叫楊峰,但我也有日本名字。我是名副其實的日本人,是中國殘留孤兒的第二代。我一直在日本生活,可以很流利地說這個地方的語言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楊一動不動地瞪著我。他的視線很有殺傷力,足以令春天倒退到冬天。


    “你們這些日本人好像把我們看成嗜血成性的野獸,其實不是這樣的。殘留孤兒的第二代、第三代的父母都沒有什麽錢,上不起學,沒有正經的工作,也沒有門路,沒有任何人會維護他們的權益,他們是被排除在這個國家的體製之外的。正是我把這些人召集在一起。與其讓他們七零八散地流落在街頭,倒不如把他們納入一個組織,後者更加安全。真島,今後我們打交道的地方或許還有很多。請記住這一點。”


    他是想把根紮在池袋嗎?光是從超過兩百家的中國商店、餐館收取保護費,就是—棵很好的搖錢樹。我點了點頭。


    “明白了,我會記住的。你想和羽澤組、豐島開發等交涉時,也請想起我的名字。特別是可能發生騷動的時候。我是在這一帶出生長大的,也很喜歡這裏,所以我討厭任何爭鬥。如果需要我幫忙避免這些爭鬥,即使是為了你們東龍,我也會做的。”


    楊眯縫著眼看著我。雖然被這種危險的男子評估感覺很不爽,但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對了,中池共榮會的老前輩也說過,如果有打鬥的話,要先把街上的人散開。我也會記住你的,真島。”


    “叫我阿誠就行,委托人都這麽叫我。”


    東龍的老板像電影《赤壁》中的將軍,扯扯嘴角微微一笑。


    ※


    小林從黑色的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宣傳紙。


    “這是你們的東北分部製作的東西吧?”


    紙上寫著“保證月收入二十萬日元”,以及東龍的電話號碼。楊瞥了一眼那張紙,像演員般笑道:“這個可能是我們做的,也可能不是我們做的。現在假冒我們的名稱做買賣的壞家夥非常多。”


    小林不理會老板說的話。“我們現在要找的是從茨城縣日立市郊區的縫紉工廠逃走的河南籍女研修生。她的名字是郭順貴。”


    東龍的老板聽完之後,臉色看不出有任何變化。任何人都不想和這種人賭博吧。


    “小郭每天隻往返於工廠和宿舍之間。在日本,能和其他人接觸的地方就隻有國道旁邊的便利店了,那裏也是接送他們的大巴停靠的地方。這張宣傳單就是散發在便利店裏的。”


    “是嗎?”楊也是—個非常冷靜的人。


    “再過六天,監察就會來到工廠。到時,小郭如果還沒有回來的話,會發生什麽事情,楊先生應該不難猜出來吧。”


    東龍的老板用毫無同情心的聲音說道:“其他人會承擔連帶責任,被強製遣送回國。這很像日本的作風。”


    “所以,在老前輩的大力幫助下,我來到這裏和楊先生談一下。如果你這裏有和這個女生相像的人,能否告訴她,我們正在找她。我們會高高興興地來接她,不會有任何懲罰措施,隻是把她帶回原來的地方。”


    楊先生張大嘴笑了起來。站在我們身後的幾個東龍的成員也附和著笑了。


    “假設我們收留了姓郭的女子,如果我們把這個女子返還給你們,會怎麽樣?阿誠,你知道嗎?”


    當時我完全不知道研修生的生活是怎樣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比派遣員工更低一層的階級。我隨便猜測道:“應該會回到原來的工廠繼續工作吧。”


    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然後緩緩地搖了搖頭。“是的,她會繼續做任何日本人都不願意做的工作。姓郭的這名女子的時薪或許為二百七十日元,加班費加上加班補貼,或許也就三百五十日元每小時。”


    “怎麽可能?日本有最低工資標準。在法律上是有明文規定的。即使是茨城,一個小時也要七百日元吧。”


    楊笑了笑,向我搖了搖下巴。“不要問我,問你旁邊的那個家夥。工廠肯定也會按最低工資發放的,但那個家夥所屬的工會和日本的經紀人會從中間抽取一部分錢。”


    我把頭轉向穿黑色西裝的顧問,大聲吼道:“他說的是真的嗎,小林?”


    小林不帶任何感情地輕輕回答道:“他說的是事實。這個數字很正確,所以小郭可能在你這裏。當然,也有可能不在你這裏。”


    ※


    我開始在大腦中計算起來。時薪不到三百日元,即使再怎麽加班,月收入也很難達到十萬日元。七八萬日元就是極限了。他們相信東邊有一個黃金之國,借了錢漂洋過海來到這裏,幹3k工作,結果賺來的錢有一半以上都被克扣掉了。無論生活在哪個國家,下層的人們總是受剝削最嚴重的群體。


    小林機械地說道:“工會和經紀人確實會從中收取一定的手續費。但是,這也是合法的傭金,法律上沒有規定不準收取傭金。而你們東龍卻定期以優厚的條件搜羅研修生和實習生。”


    我不知道的事實接二連三地蹦了出來。這種事情太麻煩了,我決定今後絕對不插手與外國人相關的事件。楊的臉像一麵鏡子,我們的視線被冷冷地反彈回來,而他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


    “你們讓那些研修生逃跑,又讓他們非法勞動,並從中收取傭金。你們怎麽還好意思責問我們工會呢?”


    我看了看小林,又看了看楊。這兩個類型完全不同的男子所屬的組織原來是采用相同的方法獲利的。這一點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合法或非法地掠奪貧窮的人。好像不隻是日本,在全球都很流行賺窮人錢的生意。楊滿臉不悅地說道:“在這五年間,逃跑的已經超過四千人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阿誠?”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這麽輕易接下小林的委托,或許是我的失策。


    “如果站在這裏扮演官方的人不停止繼續不合理地榨取那些人的勞動成果的話,那麽今後像小郭這樣逃跑的女生還會不斷湧現。不是我們強迫誘拐這些研修生,而是他們主動跑過來要我們幫助他們。你從第三方日本人的角度來看,難道不覺得我們是在做—項慈善事業嗎


    ?”


    我焦躁地看了小林一眼。他也和楊一樣。不管別人說什麽,都保持著冷靜。如果意誌力不夠堅強,是無法擔任和中國人談判的工作的。小林擠出了一絲苦笑。


    “楊先生所說確實有一番道理。但是,逃跑的研修生如果從事指定外的工作,立即就變成了非法就業。因為違反了《入境法》,被抓到的話會被強製遣送回國。根據日本的法律,我們兩邊哪一邊是正確的,這不是本來就顯而易見的嘛。”


    東龍的老板齜著牙笑了笑。用很強的意誌堆積出來的笑臉,像真龍一樣強悍又猙獰。


    “小郭和其他五個人組成—個小組,一天三班倒,工作十二個小時。夜班一個日本人都沒有,全是研修生。十天才能休息一天,而且還不準離開宿舍,禁止外出。護照也被沒收了,據說如違反合同的話,違約金是二十萬日元。阿誠,這種奴求合同在日本是合法的嗎?”


    我現在已經無法判斷哪邊是對的了。我隻想立刻奔回西一番街,賣剛上市的櫻桃。


    “我不太懂法律。但我覺得小郭這個女子逃跑,一定有她的理由。”


    ※


    “阿誠,你不要被他們騙了。”


    小林的聲音很嚴肅。我把視線轉移到他身上的時候,顧問也回看了我一眼。從見到他的那天起,我第一次從他細長清秀的眼中感受到了熱意。


    “郭順貴是一個容貌漂亮的女性,東龍召集這些逃跑者的目的是為了色情行業。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強製遣送回國,賺錢的辦法也就變得不擇手段。”


    楊插嘴道:“但是,幾個月就就能賺到三年研修期間才能賺到的錢。逃跑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工作,他們再也不是奴隸了。”


    “那可是違法的工作,而且他們做的也不是可以向別人誇耀的事。”


    我幾乎要抱頭苦思。我以前從未想過,我會在池袋中國組織的秘密基地裏被選為裁判員,而且他們的問題也不是那麽容易找出答案的。


    “阿誠,這人滿嘴的非法就業,但請記住一點,反正你總是要雇人的,那麽還是選擇非法就業的中國人比較好。這是顯而易見的。這些人不會向雇主發牢騷,日語也沒有問題。他們會不辭勞苦地幹三個人的活,而且不會招惹什麽麻煩。工資也比較低。他們會比任何日本人或任何研修生都認真、努力地工作。說是因為違反了《入境法》,就要把他們從這個國家驅逐出去。這樣做真的對這—帶好嗎?”


    楊是一個頭腦敏銳的男子。他可以滔滔不絕地說出長篇大論,並且能擊中對方的弱點。我看了一眼小林的側臉,也許是我的錯覺,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落寞。楊最後給出致命的一擊:“你們大家不要忘了。現在在東京生活的人,一百個人中就有一個是中國人。你們日本人把這些人當做不存在,完全無視他們,就像無視我們殘留孤兒那樣。但現在已經不可能完全無視這些人了。你們日本人最好用自己的腦子好好想一想。”


    這是在東龍的秘密基地,龍的老板給我留的作業。


    唉,心情真是沉重。我從小時候起,最不擅長做作業了。


    ※


    回去的時候還是蒙著眼罩。


    雷克薩斯把我們帶到西口公園藝術劇場的側麵出口。在寧靜的公園中,我又看到了彈奏吉他的人和象棋比賽。逃跑和非法就業的故事就像在夢中聽到的一樣。在這裏的日本人基本和中國人研修生等透明人一個樣吧。把他們關在某座山中的工廠或員工宿舍,也不是完全辦不到的事。


    小林和我溜達著穿過一座宛如黑色知識之環的巨大雕像的腳下,往圓形廣場走。不鏽鋼長凳沐浴著春天的陽光,就像加熱式馬桶墊圈似的,很溫暖。


    “我現在完全搞不清楚,這次的事究竟是誰對誰錯。”


    我感覺非常累。一想到東龍的老板給我的壓力和留給我的難解的作業,我就覺得頭疼死了。


    “阿誠,我和楊一樣,也希望你不要忘記—件事。”


    “什麽事?”


    小林望向正前方說道:“對於生活在中國農村的人來說,被選中當研修生,就和中彩票一樣幸運。就像楊說的那樣,工會或許是從貧窮的人那裏掠奪了一些東西。但是,從事艱苦工作的研修生隻要堅持工作到最後,就可以存下一大筆錢回國。這筆錢相當於他們在中國農村工作二三十年賺的錢。因此,來日本做研修生對他們來說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和小郭一樣漂洋過海來到日本的剩下的二百四十九人是沒有任何罪過的,不能因為小郭—個人而把其他所有人的夢想都毀掉。我也不認為我們工會做的事情是百分之百正確的。因此,請一定不要忘記剩下的研修生。”


    從高樓大廈吹過來的春風輕輕地飄過廣場。每年都能享受到這樣的春風的洗禮,對我來說已經很幸福了。一想到有的人要用三年的奴隸勞動賺取一生的工資,我突然覺得,不論是我還是池袋這地方都算不上貧窮。不過,或許我們擁有的也僅有這麽一點,即被富裕的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嬌慣出來的嬌氣。


    “好,好,知道了。我暫時還是站在小林這—邊的。”


    聽我說完,小林撲哧一笑。


    “那個姓楊的在日本生活的時間太長了。以至於他過度地宣揚什麽自由、平等、人權。他一定是中了資本主義的毒了。”


    不僅東龍的老板中了走資派的毒,就連住在中國內地偏遠山區的人也中了這種毒,而且毒素已經滲透到骨髓中了。在如今的地球上生活,這是不可避免的。我本來想這樣對小林說,但我最終沒有說出來,而是問了一個問題。


    “對了,小林,你是哪裏人?”


    小林對這個問題感覺很意外,以至於他的表情一瞬間凝滯了,就像死機的電腦顯示屏一樣。


    “我生在中國長在中國。不過從法律上講,我現在是日本人。因此,我究竟算是哪裏的人,自己也不太清楚。我的血液中仍然流淌著故鄉的土、水和空氣,這三者密不可分地混雜在一起。像這樣係著領帶、穿著西裝坐在城市次中心地區的公園裏,我有時會覺得好像一切都是海市蜃樓。”顧問用非常標準的日語回答道。我從流暢的標準日語背後感覺到某種冰冷的寂寞。這個男子也不可能百分之百認同自己的工作,隻是必須要這麽做,所以才不得不這麽做的。對於任何人來說,工作或許就是這麽一回事。


    “明白了。那麽,下一步我們該怎麽做?”


    小林從長凳上站起來,挺直了腰板。“必須再給東龍施加一點壓力。晚上我再聯係你,阿誠,請隨時處於待命狀態。”


    我回答說明白了,然後從過午的西口公園走路回家。在池袋的各個街角,到處都像煙花似的飛散著漢語。


    自己出生的街道變成了a town,感覺還是很奇怪。


    ※


    我回到水果店,開始了看店的工作。


    我在店鋪的cd機裏放了一張非常適合小林的碟。《神奇的滿大人》,是巴托克(※巴托克·貝拉·維克托·亞諾什(匈牙利文:bartok b viktor jános,1881.3.25-1945.9.26),生於匈牙利的納吉聖米克洛斯(今羅馬尼亞境內),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古典音樂作曲家之一,同時也是鋼琴家、民間音樂學家。)的舞劇。一首曲子隻有三十分鍾,因此不太擅長聽古典音樂的人或許也可以嚐試著聽一下。


    不過它的故事就比較恐怖了。講的是三名惡徒讓年輕的女子去引誘男子,被他們選中的是穿著奇異服裝的中國官員。被引誘到房間裏的官員全身被脫得精光,然後被男子們在肚子上刺了三刀,卻沒有死掉。後來官員的脖子被吊到枝形吊燈上,還是沒有


    死掉,真是不死之身。最後他在年輕女子的臂彎中斷了氣。這種不死的能力就像在金融危機中仍保持經濟發展勢頭的今日中國,感覺既恐怖又有意思。


    我覺得這張cd就像一部極度詭異的電影的音軌,我一邊重複聽了好幾十遍,一邊思考。我想著叫郭順貴的虛幻女子和腹部被捅了好多刀都沒有死去的楊峰和林高泰。研修生們憧憬著黃金之夢,漂洋過海來到日本,但隻能往返於工廠和宿舍,無法看到這個國家的其他東西,三年後他們帶著一本存折回到自己的祖國,不知道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多愁善感的情緒湧了上來,我失神地望著西一番街的人行道,這時老媽喊道:“你怎麽垂頭喪氣的?不好好看店可不行!你板著一張不景氣的臉,怎麽可能會有客人上門呢?”


    或許正如老媽說的那樣,我也不會想從滿臉愁容的自己這兒買麝香葡萄的。


    “我錯了。老媽,給你一個好提議,下回你再招看店的夥計時,最好招非法就業的中國人。”


    老媽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好像在說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據說他們隻需要我薪水的一半,卻能幹三個人的活。”


    “敵人”抿嘴一笑,說道:“知道了。既然有這麽優秀的看店夥計,快點給我帶過來。”


    豐島區又增加了一個失業者。為了給老媽展現我的幹勁,我把巴托克的音樂換成am收音機,開始店內的大掃除。


    ※


    那天是個好天氣,因此水果賣得還算不錯。水果和蔬菜還是不一樣,其銷售會受天氣和心情影響。快十一點,我正在關店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池袋三巨頭之一的羽澤組本部長代理猴子打來的。


    “喂,現在能過來一下嗎?”


    我環視臨關門的亂槽糟的店內。


    “給我十五分鍾,應該沒什麽問題。”


    “那你來大都會酒店的酒吧找我們。”


    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門。“你在酒店的滔吧裏?今天怎麽了?難道要給我介紹你的未婚妻嗎?”


    “你真煩。阿誠,就給你十五分鍾。”


    猴子說完就掛了電話。他和我一起喝酒的時候總是去西口或北口的居酒屋。不知道這個家夥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我開始迅猛地關店。


    ※


    我在繁星點點的春夜外出。


    其實深夜外出也是一件心情愉悅的事。今年寒冬已經過去,一個美好的季節將要來臨,我全身都能感覺到春天的氣息。我覺得在四季之中,春天夜晚的風是最有感官意味的。它溫柔地從身上拂過,就像年輕女子漂亮的手指尖輕輕地按摩全身。任何時候我都很享受在夜晚散步的感覺。


    我到達西口的酒店時,已經十一點多了。此時的大堂靜悄悄的,非常安靜。我徑直走向二樓的酒吧。除了池袋署的署長,一般人很少來這裏。酒店裏有點灰暗,客人也寥寥無幾。嵌在牆上的酒瓶像珠寶店裏陳列的盒子。為什麽昂貴的酒總是會閃閃發光呢?


    穿過長長的櫃台,我看到雙手抱胸的猴子坐在櫃台旁邊的桌前。他的對麵是小林和—個我沒見過的男子,後者的樣子看起來也像是生活在危險世界中的家夥。從他的整體感覺來看,能推斷出他是中國人,感覺穿衣服的風格和發型與日本人有所不同。


    我坐在猴子旁邊的座位上,向服務生要了一杯金湯力。猴子~副憤怒的樣子,說道:“為什麽一定要把阿誠叫來呢?”


    我看了一眼猴子,感覺他的表情很可怕。我問道:“小林,你怎麽認識猴子的?”


    即使在這種時候,小林也沒有表露出任何感情,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先介紹這位仁兄吧。胡逸輝先生,是池袋上海幫的對外事務負責人。”


    男子把眼睛眯得薄如剃刀般瞪著我,他的年齡大約在三十歲左右。猴子說道:“阿誠,本來你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聽好了,實際上你也不在這裏。不準對任何人提起你在這裏聽到的任何話,你在這裏沒有見過任何人。這樣可以吧?胡先生。”


    上海幫的男子穿著d二次方的新品防寒夾克衫,默默地點了點頭。盡管他穿著流行的名牌衣服,但也遮蓋不住他身上的那股暴力氣息。在這種場合,我沒有平素開玩笑的心情。


    “知道了。”


    小林的麵前放著法國沛綠雅的礦泉水瓶,隻有他不喝酒。


    “這個酒吧十二點就要關店了。我們快點切入正題吧。”


    我們像官員似的圍繞議題展開討論。我喝了一口服務員端上來的雞尾酒。


    “什麽事?”


    小林還是毫無表情地說道:“襲擊東龍計劃。”


    “什麽?”


    在馬上就要關店的安靜的高級酒吧內,我的聲音響徹整個酒吧。


    ※


    不過,酒店的酒吧是一個人比較少的地方。穿著很一般的街頭小鬼即使一個人驚訝地大喊大叫,在寂靜的氛圍中,叫聲也會不著痕跡地默默消逝。沒有一個人在意我的舉動。在遠處的桌上,有一個著裝很有檔次的人壓低聲音說著話,他的聲音很低,交疊在把杯子放回杯墊時含混沉重的動靜間。我壓低聲音叫道:“襲擊?我從來沒聽你提過,小林。”


    猴子鬆開抱著的雙手,一副苦惱的樣子。“我早就說過了吧。這個家夥最討厭暴力了。他可是文部省推薦的麻煩終結者呢。”


    小林的表情很嚴肅。“很遺憾,我們僅有六天的時間了。看楊的態度,我們倆在返還郭順貴的問題上是無法達成一致意見的,必須要給對方施加一點壓力。現在的情況沒有辦法僅限定某種手段。我接到了工會上級的命令。”


    我的熱血一下子冷卻下來。我在任何時候都打算把暴力解決問題的手段限製在最小的範圍內。我討厭看到血,不管對手是混蛋還是罪犯,我的這條原則都不會改變。猴子抿嘴笑了笑。


    “你知道嗎?在池袋的中國街上,背後的世界可不隻有一塊岩石。中國黑社會中有像東龍這樣的東北殘留孤兒的團體,也有來自福建、上海等南方地區的團體,還有之前就有的台灣團體。令人高興的是,中國人之間的關係也非常不好。”


    胡瞪了猴子一眼,用很快的漢語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說完後咂了咂嘴巴。小林點了點頭,然後很優雅地翻譯成了日語。“他說這和你們日本人一樣,有京極會、羽澤組、豐島開發和其他眾多團體。日本的團體之間的關係也不怎麽好。”


    對於這一點,我沒有異議。不知為什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這種類型的團體都把和自己同類的團體互相作為最大的敵人。猴子說道:“嗯,也是。不過我們也沒有打算和上海幫聯手,所以怎麽樣都無所謂了。對於我們來說,隻要襲擊東龍的小鬼,給他們點教訓就行了。因為拉麵店的事件,如果給他們點教訓的話,我們的老大和年輕的小鬼們都會很高興的。”


    小林點了點頭。“好的。總之拜托大家先做一次小規模的襲擊。不過不允許有死者出現,如果出現死者,人們對這一帶的印象就會大跌,中國街的老前輩們也會不高興的。請胡先生也注意這一點。”


    海派黑社會的男子雖然日語說得不太好,但好像能聽懂,默默地點了點頭。


    “阿誠,接下來有—件事必須由你親自出馬解決。或許你對這次的作戰計劃有不滿意的地方,但請認真聽我說完。我們展開佯攻後,還必須請求與東龍的老板見個麵。”


    我漸漸地焦躁起來,這個中國人總是自作主張地安排我要演的角色。


    “小林,你這麽能幹,可以在池袋找到很多幫手,怎麽還會需要我呢?你施加點壓力的話,楊就會示弱的。這樣逃跑的女生不就可以回到你手心裏了嗎?這個


    計劃做得很好,哪裏還需要我呢?”


    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小林不僅認識中國的老前輩們,好像在羽澤組也有門路,根本不需要我這樣的人出場。小林露出一絲悲傷的表情。


    “阿誠你說的沒錯,不過,最後有—個重要的角色在等著你。”


    猴子看了我一眼,上海男子用細細的眼睛瞪著我。小林停頓了一下,說道:“郭順貴已經不信任我們這樣的團體了。她也不會信任楊。因為她不管去什麽地方都會被同胞狠狠地剝削一番。因此,我們需要第三方的中介人。這個中介入最好也不是日本的公共機構,而是一般市民。”


    小林那張播音員似的麵孔一直盯著我看,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調查了你在這條街上所做的數不清的仲裁。你最令人佩服的地方不是推理,也不是搜查,而是促使對立的雙方和解的能力。我打算違反上司的命令,把賭注壓在你的這種能力上。”


    小林的眼睛裏有種奇怪的熱情。


    “你上司的命令是什麽?”


    小林微微笑了一下。“是強製對郭順貴進行人身拘禁,但我不覺得這個方法可以解決現在的問題。我們憑武力可以把小郭帶回工廠,但是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現下一個逃跑者。合約還剩下兩年半多的時間,因此不管怎麽樣,有必要讓小郭按照自己的意願主動返回到工廠。我是這樣考慮的。”


    聽他這麽一說,我感覺我的工作還挺重要。我的職責好像是說服年輕的女子回到奴隸合同的工作場所。在陽光明媚的春天,這是我最不想做的工作了。


    “如果我說我不想做的話,會怎麽樣?”


    小林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回答道:“二百五十人的研修生將被強製驅逐出境,並且工會將受到三年禁止派遣研修生的懲罰,工會對此緊張極了。至於小郭,我都不敢想像工廠那邊有什麽嚴厲的懲罰在等著她。”


    茨城山中的工廠和宿舍,或許是日本的警察機關監管不到的地方。我想了想,歎了口氣說道:“隻能接受這份工作了。”


    對於這份工作的內容,我一點信心都沒有。首先,不管比中國內陸的工資高多少,我也還是不能接受時薪隻有兩百日元的工作。猴子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原來如此,很有意思。這個家夥很不擅長和女人打交道,他會如何說服研修生呢?這是最值得期待的。”


    我越想越有點惱,看了眼櫃台裏麵的酒瓶,把服務生叫過來。


    “給我兩杯三十八年陳的皇家禮炮威士忌,加冰。”


    我想像不出一杯要花多少錢,但是感覺不錯。反正今天是小林請客。我不想在這裏花一分錢。


    ※


    從酒吧裏出來已是深夜十二點。猴子和胡坐出租車走了,就剩下我和小林。喝得醉醺醺的我朝西口公園走去,小林不知為什麽在我後麵跟著。


    “還有什麽事?我明天還要工作。今天回去就睡覺了。”


    小林的領帶細得像絲帶,隨風飄著。他一滴酒精都沒沾,臉竟然有點紅。


    “我住的商務賓館就在北口那,我們倆是—個方向。還有……”


    和這個男人在一起感覺有點奇怪,或許是他的日語太過標準了。


    “還有什麽?”


    “我想去和阿誠的家人打個招呼,母親大人在二樓吧。”


    這次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的老媽什麽時候變成母親大人了。


    “小林,你最好記一些日常會話中的日語。你總是說這麽正式的語言,在這—帶是不會有任何人信任你的。至少我看不出你的真心。”


    小林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好的,明白了。我今後會試著學習阿誠這樣的說話方式。”


    “嗯,這樣最好。”


    ※


    我和老媽都是夜貓子。本來每天晚上十一點過後才關門,所以自然會這樣。辛苦工作一天後,洗完澡是不可能很快睡著的,因為神經還處於興奮狀態。


    我們從關閉的卷簾門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我在玄關處大喊道:“老媽,我回來了。有客人來了,不知為什麽他說想和你打聲招呼。”


    老媽剛剛洗過澡,穿著鮮豔的粉色運動服走了出來。狹窄的玄關站三個人感覺非常擁擠。小林從黑色的公文包裏掏出一個東西,低下頭雙手遞給老媽。


    “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口味,請笑納。我是林高泰,這次有事情要麻煩阿誠。”


    是虎屋的羊羹,老媽最喜歡吃的東西。真個是心思縝密的男子。老媽快速地觀察了一下小林,然後笑容滿麵地說道:“既然來了,就進來喝杯茶再走吧。”


    就知道會這樣,所以我最討厭把認識的朋友介紹給老媽了,總是會惹來很多麻煩。老媽接過羊羹,進了餐廳。我悄悄地對小林說:“快點回去吧。我老媽話很多的,這樣你會待很長時間。”


    小林沒有聽我的話,而是脫掉了帶鞋帶的黑色皮鞋。


    “林先生,快點進來,不用客氣。”


    “好,那打擾了。”


    真是讓人另眼相看的研修生顧問。沒有辦法,我跟在端莊的黑色西裝後麵進了屋。


    ※


    六塊榻榻米大的餐廳中,我和小林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都這麽晚了,老媽竟然還用咖啡機磨了咖啡豆,給我們做了兩杯手衝咖啡。砂糖是未經精製的,像茶色的小石頭似的(※即黃糖做的方糖。)。喝完威士忌再喝甜甜的咖啡,感覺很美味。


    “打個招呼就趕緊回去吧。我今天累了。”


    別人剛來就這麽催人家也許不好。老媽冷冷地斜睨了我一眼,然後對小林笑了笑,精神飽滿的樣子:“不要聽這個孩子的話,你慢慢喝不著急。”


    被衝昏頭的女人。我指了指牆上的鍾:“已經深夜十二點了呢,小林明天還有事。”


    老媽翻了一下白眼,瞪著我說道:“誰都有明天的事呀。你是個遊手好閑的人,所以閉嘴吧。”


    小林樂嗬嗬地看著我們,笑了笑:“這種對話是東京人特有的嗎?感覺像說相聲。”


    我感覺小林今天也有點失常。他很優雅地喝著咖啡。


    “我在中國時,媽媽去世得比較早,所以很羨慕可以和母親開玩笑拌嘴的阿誠。”


    我第一次聽他講自已的故事。此時,我意識到我忘記問一個重要的問題了。


    “對了,小林是怎麽入日本國籍的?是和日本的女生結婚了嗎?”


    像他這樣日語說得很流利,長得又很帥的型男,很快就能迷倒年輕的女人吧。小林慢慢地搖了搖頭。“我還是單身呢,話說起來就長了,時間上沒關係嗎?”


    讓人吃驚的是,小林用撒嬌的視線看了—眼我老媽。


    “沒關係,現在還不算深夜。”


    連老媽都來了興致,看樣子今夜會很長。


    ※


    小林講的故事著實讓人吃了一驚。他講的是一個出生在中國內陸貧困農村的優秀少年如何得到日本國籍的大冒險故事。


    “我出生在河南省某個貧窮的村莊。我們家在那兒算是普通的農村家庭,父親的年收入換算成日元的話,大約三萬日元。其中兩成是稅款,需要上繳。”


    真想歎口氣。手頭上所剩的現金每個月隻有兩幹日元。不管物價再怎麽便宜,僅靠這點錢,生活一定很拮據吧。我聽完瞪大了眼睛,小林微微一笑。


    “農村的收入現金占了一半,剩下的是農作物。手頭上的現金有一半都要用於納稅。”


    連老媽也吃了一驚。


    “怎麽感覺像江戶時代農村的故事。好像當時的地方官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的關係。大家不


    會反抗嗎?”


    一家人—個月隻能靠一千日元生活。現在在中國內陸,這種情況也還是理所當然的嗎?真是令人同情的故事。


    “我們村有四個集體農場。—個農場大約有四千個年輕的勞動力。在我們派遣工會的管轄區內,像這樣的農場一共有六個,加起來一共有兩萬五千個年輕的勞動力。如果來日本工作的話,三年就可以存下兩百萬日元。所以這兩萬五千人中所有的人都夢想著能作為研修生來日本工作。”


    這科極不合理的經濟落差促生了怎樣的熱情和夢想呢?某個國家的最低薪酬,在另一個國家看來,竟然相當於專業運動員的年薪。


    “在我的村莊裏,隻有派遣研修生的家庭住上了鋼筋混凝土的房子。我也從小就開始學習日語,從未懈怠過。因為我想在麵試時給人留下好印象。隻要是我能拿到的日語書,我全都讀過了。我讀過芥川龍之介的《蜘蛛絲》,我把那根絲想像成去日本的機票。”


    是這種生活培養了小林這種無極限的冷靜嗎?


    “能通過麵試來日本的大約有多少人呢?”


    黑色西裝男微微挺起胸脯說道:“我那一年有二十人。”


    “兩萬五千人中的二十人嗎?”真是令人想像不到的數字。我吃驚地問道。


    “你真是太厲害了,林先生。我們家的阿誠就差得太遠了。”


    雖然我從出生的那天起就從來沒有一次順利通過考試、選拔或麵試的,但沒必要在這種時候提我的糗事吧。


    “我工作的工廠位於川崎市。這是一家製作盒飯的工廠,每隔四個小時就要給便利店送一次盒飯。輪班是一天四班倒。我要上其中的兩輪班。在那兒工作的隻有研修生。工作非常辛苦,這一點我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問題是工廠的現場監工,他是一個中年日本男子,名字叫穀口,我現在也還記得他的名字。他工作時也會喝酒,然後無緣無故地打我們。”


    小林放在桌子上的手突然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研修生不能找其他工作,也不準逃跑。監工就是仗著這一點,所以隨意地謾罵、毆打我們。我們研修生實在忍受不了他,也商量過好多次,想著要不要—起逃跑或殺了這個監工。”


    我鼓勵地說道:“但是,你沒有像小郭那樣逃離那個地方。”


    “是的,因為我母親的關係。”


    老媽一臉奇怪地問道:“你在中國的母親不是去世了嗎?”


    小林笑著點了點頭。“是的,那是來日本半年後的事了。工廠旁邊的公寓裏住著一位獨居的老人,她總是親切地和我說話。她很同情研修生的處境,有時給我送些點心,有時請我喝喝茶。如果沒有母親的話,我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麽事來。在中國,被別人打頭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


    “原來如此。”


    雖然從外表上基本看不出來,但日本人和中國人之間當然還是有文化差異的。


    “我沒有對小林做過什麽失禮的事情吧?”


    小林點了點頭,喝了一口咖啡。


    “阿誠沒有做過。離研修結束還剩一年的時候,發生了一起事故。在工廠裏有—個夥伴的右手中指指尖被切斷了。工廠和工會都不想承擔責任。工傷認定也比較困難,必須有一個人向日本政府反映這個事情,於是大家都推選日語比較好的我。但是,如果做這件事的話,有可能會被工廠炒掉,也有可能被送回中國。因此,某一天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就去和母親告了個別。我說可能今後再也見不到了,雖然我還想繼續待在日本,感覺很留戀。我那時第一次喊這位老人母親。我還說,即使回到中國,您也是我的母親,什麽時候我還會來看您的。”


    老媽連連點頭。她最受不了親情電影或戲劇。“是嗎,小林真是太偉大了。”


    “結果發生了奇跡。母親突然問道,你要在日本長久地住下去,需要什麽條件?”


    我終於看到事情的來龍去脈了。研修生要成為日本人,必須拿到日本國籍。而要拿到日本國籍,隻有兩條途徑,和日本人結婚或成為日本人的養子女。


    “所以,小林你就把那個日本人當做自己真正的母親了。”


    “是的,我把戶口落在了母親的戶口本上。這樣,工廠的人就不能對我動手了。因為日本政府機關的應對很快,而且恰當。最終,工廠承認了工人的工傷,同時也加緊製定了工廠的安全對策。從此之後,現場監工再也沒有毆打過工人。我順利地終止了三年的合同期限,之後就開始為工會工作。”


    再之後,小林作為研修生的顧問居住在日本。


    “人和人的緣分真是很奇妙。我們每天都會遇見新的人,互相交換好的東西和壞的東西。關於這次郭順貴的事件,我想全力以赴應對,以取得一個各方都滿意的結果,給相關人士—個交代。”


    他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中國顧問。我看著這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男子,感覺他身上有種東西在閃耀著。


    “等一下,我還有個問題,你和日本母親現在關係怎麽樣?”


    小林朝老媽露出—個燦爛的笑臉。他的笑容是那麽迷人,喜歡韓劇或中國電視劇中偶像的粉絲,看到他的笑容一定會當場暈倒的。


    “母親還是母親呀。沒有工作的時候,我會去川崎的公寓,和她—起生活,不過……”


    很少見小林這麽含糊不清地說話,就像nhk的播音員念錯了原稿。


    “不過,什麽呀?”


    “母親去年得了腦梗塞後,一直臥床不起。雖然她可以從國家拿到護理保險,但算一下護工和住院的費用,每月也是一大筆開支。我和老家的父親有約定,必須每個月給他寄生活費,因此經濟上總是很拮據。”


    老媽一直盯著這位帥哥顧問。“是這樣呀,了解了。林先生,你要好好加油。等一下。”


    老媽格登格登下樓去了店裏。老年人有個不好的習慣,很快就把店裏的東西送給別人。我小聲說道:“我老媽好像很喜歡小林。搞不好她會送你一箱子哈密瓜作為禮物的。”


    顧問很搞笑地瞪大了眼睛。“哈密瓜—個要賣多少錢呀?”


    “大約三千日元吧。”


    小林歎了口氣,說道:“這等同於我們家三個月的生活費。”


    剛才喝的三十八年陳的威士忌的錢是不是夠一家人生活好幾年呢?我停止了思考。像我這樣的豬腦袋,不可能算清楚貨幣的價值。不過對於世界上的經濟學家來說,這或許也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世界經濟就不會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號一樣,僅三個月的時間就這麽沉沒了。


    ※


    小林回去後,我躺在自己四張半榻榻米大的小屋裏,抬頭望著天花板。


    我思考了工作和所得報酬的關係。在正式員工和非正式的派遣員工之間有些差距,這是在日本任何人都知道的社會性話題。但是在派遣員工的底層,還有—群外國勞動者。他們的勞動條件、時薪以及工作的舒適程度,與日本人存在非常大的鴻溝。


    播音員經常在美國職業棒球隊聯盟的直播中說這樣的話,紐約揚基隊超級明星的年薪為二十二億日元。即使第一個球是擦邊打中而且不帥氣的無速滾地球,一個打席的報酬也達三百萬日元。


    超級明星隨便一擊的金額,與研修生犧牲所有人生樂趣打拚三年存下來的金額相差無幾。我感覺有些地方不對,但具體又說不上來究竟有哪些地方不對。


    勞動和報酬的關係是個永遠的謎。


    ※


    第二天仍然是晴空萬裏,溫暖的春光灑滿了大地。


    如果一直這樣持續下去的話,櫻花開花的時間貌似會提前一大截。池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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