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pride)是什麽?


    我們日本是否擁有真正的尊嚴?不過,這個詞語本身也是外來的英語單詞,也難怪不是很明白。此外,還有很多搞不懂的詞語,love啦,peace啦,work啦。


    而我在這個夏天發現了一個超了不起的人類的秘密,就是真正的尊嚴源自何處。它當然不會是世界杯上贏得一場勝利後立刻燃起的即興而廉價的自豪感。那不是瞬間釋放的腎上腺素,它的成長溫和有力。


    那是有過最傷痛的糟糕經曆、詛咒著自己、什麽事都做不成的人從內心最深處孕育出的力量。像我這種沒有半點榮譽感的家夥也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尊嚴。本來弱小的家夥仰仗的最後盾牌就是尊嚴。你最好不要小看這麵盾牌。它閃著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毀的鑽石般的光芒。在心底擁有它的家夥最後就能勝利。其實這個事情很簡單,人生最終並不是由金錢、知識或暴力來決定的。


    財政虧損累計九百兆日元,泡沫經濟崩潰後連續二十年的經濟蕭條,我們日本人都很不安。自信、自豪感,以及對明天的希望都已迷失,對同伴的信賴也搖搖欲墜。明天會像希臘、西班牙嗎?希臘和西班牙先後陷入債務危機。最後會像津巴布韋那樣因為惡性通貨膨脹而分崩離析嗎(據說在那個國家1美元相當於1兆津巴布韋幣。如果能使出這種絕招,日本的債務也能變成區區九百日元了)?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生的,並不隻有股票、債權、貨幣三重貶值,維係人與人的力量也會崩壞。沒有辦法,隻能靠我們協力不痛不癢地償還負債。


    但是,我絕不認為這個被說成這樣那樣的國家不好。這種程度的事,就連我這種好像黏著在池袋這片東京二線街區柏油路上的汙漬般的人都很明白。


    要這麽說,其實這也是每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些既不偉大也不聰明的家夥教給我的。就像是在胸前刻下的血字一般。要拿出精神努力於眼前的工作!感到消沉的時候,就先休息下。但是,絕不能放棄啊。


    即使是最差勁的人,幸運也必然會造訪。心懷榮耀,無論怎樣的打擊都能忍耐。機會來時,就要狠狠地射出臨門一腳。 哈哈哈,最後還是回到了世界杯上。這是在說,足球也好,人生也好,都是一樣的嗎?


    而讓我學會這一切的,是一個掛著碎裂十字架項鏈的美人。


    美得讓池袋的冰之國王和東京頭號麻煩終結者都為之沉迷。年輕人都在歎息邂逅太少,但如果每天都好好地生活,其實不用擔心什麽。


    我說,沒想到日本的夏天也不壞吧。


    今年夏天,不知為何隻有東京沒下雨。


    日本全國,特別是九州以及關西這些地方雖然都下了連續暴雨,但東京似乎卻在幹梅雨季中幹巴巴地迎來了幹燥的夏天。說到幹巴巴,我的腦袋也完全幹涸。


    我寫連載專欄的時尚雜誌自然是月刊。雖然因為金融危機導致廣告少了很多,縮水成薄薄一本,但總算堅持著每個月都發行。


    問題當然出在我這邊。似乎每逢換季,構思與靈感完全枯涸——作家生命的危機就會襲來。不是誇張,我真的覺得就要死了吧。可不是鬧著玩。這是每三次截稿就會有一次身入地獄的憂傷事。全無著名專欄作家的形象。


    基本上,我的腦子從一開始就是空的。每天生活的這條街上如果沒有可用於池袋故事的好素材,那麽就算我想破腦袋也沒可能寫出稿子。於是三個月一次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還會猶豫著要不自己去惹出點壞事。


    我一邊把西瓜擺上商店門前的台子,腦中感受著下一次截稿將至的恐怖。這可是比用手就能捧起的西瓜要沉重得多的恐怖。這時,店堂靠裏的小電視機(不是液晶,至今還是顯像管的)傳出東京當地的新聞。


    我聽到不知哪個台的女主播的聲音。我勤勤懇懇地打開八街西瓜【千葉縣八街市產的西瓜。】的紙板箱,在店前堆放起黑色與深綠混合的水果。我相當喜歡這樣的色彩組合。


    “位於豐島區池袋的獨立支援設施hop今夏也……”


    抓住我耳朵的,自然是池袋那句話。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設施的名字。搞不好,這條新聞或許能拯救我於素材幹枯的地獄。我從店門口衝到裏麵。原本就是家小店,我的長腿隻需要三步。


    我盯著電視機,把手邊的傳單翻到背麵準備做筆記。


    給我來個好素材!我的腦中滿是為了在地獄裏苟且偷生的肮髒念想。從看起來有點蠢的女主播特寫轉成了設施全景的畫麵。十分普通的兩層樓公寓。縱深似乎很長。麵朝外廊的是一整排的房門。但和一般的公寓不同的是,門都被塗成了各式各樣的彩色。怎麽說呢,就像是遊樂園裏的鬼屋一樣。


    設施的背後是有點眼熟的都營電車荒川線。那應該是在雜司穀和東池袋西丁目站之間。完全處於我的守備範圍。


    “hop是為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年輕流浪者以及遭到外派解約的人建立的設施。負責運營的也是同齡的年輕人。hop作為援助自立的新嚐試而受到注目。接下來,將采訪負責人小森文彥律師。”


    鏡頭拉遠,出現了一個身穿合身西服的年輕帥哥。藏青色的西裝、深藍與白色的方格襯衫,領帶則是明亮的藍。一頭金毛就像日本國家隊的臨時前鋒【疑指日本國家隊球員本田圭佑,他原本司職中場,但在2010年世界杯小組賽被臨時推上前鋒位置。】,戴無框眼鏡的帥哥,但笑的時候感覺有些做作。


    “為什麽你會想到為年輕的流浪者建立這麽一個設施?”


    年輕的律師輕輕地吸了口氣,然後說:“因為這對社會的成本最低。年輕人還很靈活,靠自身回歸社會的力量很強大。如今對失業者以及流浪者的援助政策卻與年齡無關,千篇一律,這實在是有點浪費。無家可歸也好,失業也好,時間拖得越長,援助自立的成本也會越多。所以,hop把焦點放在了年輕人身上。”


    小森一口氣地說完。女主播輕輕地點頭後又問:“那麽hop是什麽的縮寫呢?”


    小森間不容發地回答:“house of pride,就是‘榮譽之家’的意思。我想將尊嚴感帶給住在這個家庭中的同伴們。即使是失業、無家可歸、居住在自立支援設施,或是靠低保生活,也絕不是可恥的事。可恥的是放棄。我想出hop這個名字,包含的就是這樣的信息。”


    “請今後也繼續致力於對年輕失業者的援助。”


    女主播公式化地說完,畫麵變成了衛生巾廣告。量多的夜晚也安心。我對在二樓的老媽說:“我出門去做個采訪。”


    沒聽回答,我就飛躥到了耀眼盛夏的西一番街。搞不好,我大概能從地獄裏巧妙生還了。心情難得的雀躍。當然,這時完全沒有跡象表示,這將是這個夏天最大的麻煩。


    那時,天上隻有看起來結實可口的積雨雲滾滾地湧現在若幹公裏的高空而已。


    在jr軌道下方的we road上,我拿出手機打給g少年的國王崇仔。


    雖然是第一次聽說hop的事,但跟這條街上小鬼們有關係的信息應該都會集中到那家夥的手中。好的傳聞或不好的傳聞皆是。唔,就數量而言壞的會多一點。


    “就對崇仔說是好朋友找他。”


    對方沒說話,似乎是把手機遞了過去。接電話的最近不陪我玩了。


    “怎麽了,阿誠?”


    國王的聲音就像碎冰。在池袋有無數g少女把這家夥冷淡的隻言片語用作鈴聲。年輕女人的品味都很糟糕。


    “我想問你夏天有沒有空,要不要一起穿著浴衣去煙花大會。”


    有一半是真心話。總是在惡劣的麻煩中東奔西跑,偶爾在東京灣的屋形


    船裏搖一搖也不錯。


    “我一直叫你先說要事,你都沒長進啊。”


    國王的冷漠如鞭子一般抽痛了庶民的心。我假裝受傷地說:“那麽,就一起玩仙女棒好嘛。”


    崇仔似乎對我的邀約沒有一絲興趣。


    “有事就說,不然掛了。”


    “是是,知道了。崇仔,你知道一個叫hop的設施嗎?說是就在南池袋的什麽地方,幫助那些年輕的流浪者和失業者自立。”


    “啊……”


    真少見。崇仔並不隻是身體動作快到嚇人,腦子的運轉也同樣飛快。很少會使用這種意義不明的感歎詞。這家夥在猶豫該怎麽評價。也就是說,應該孕育著麻煩的種子。


    “是有什麽問題嗎?沒事,告訴我就輕鬆了。”


    耳邊響起的笑聲就像是沙沙的刨冰。這樣的聲音我用來當鈴聲或許也挺好。


    “阿誠,你真的就隻有直覺好呢。我還不知道會不會是麻煩。隻是,關於那個設施有些不好的謠言。”


    “這倒不好辦了。”


    這種不好的謠言很難寫在時尚雜誌的專欄。如果這個素材不能用,我就要重新陷入截稿前靈感枯竭的地獄。崇仔滿不在乎地笑道:“截稿嗎?沒想到你還會為那種作文一樣的東西發愁。”


    我很不爽,真想用冰塊砸他。而且那家夥還正戳到我的痛處。


    “這種作文換成是你會怎麽寫?我每次寫可都是用生命在寫。”


    不過,再怎麽削減生命都和成果沒什麽關係。崇仔根本沒把我這惟一一次的挑釁當回事。


    “hop現在正在積極招募設施的入住者。你也很清楚,因為金融危機,這裏也有些無家可歸的年輕人流落街頭。我們隊伍裏似乎有好些人受那邊照顧。”


    “是嘛,那不是挺好嗎?”


    “可是,怎麽說呢。一旦入住那裏,立刻就會有律師陪同去區政府,是去申請低保。”


    根據日本憲法,所有的國民都被保障最低程度的生活。應該說誰都有取得低保的權利。


    “這有什麽問題嗎?”


    崇仔哼哼著說:“這一點現在正在調查。說不定那些家夥的做法會對我們隊伍的財政有好處。”


    原來如此,財政狀況收緊並不隻是國家和企業。街頭小鬼們、團隊中的人都一樣。哪兒都沒錢。這就是這個悲慘街區的真相。


    “我接下去準備去采訪一下hop,如果知道了什麽再聯係你。”


    “交給你了。”


    國王掛斷了電話。取而代之飄揚在地下道裏的,是彈得一塌糊塗唱得難聽到恐怖卻糾纏不休的情歌。遇見天使般的你……在這命中注定的肮髒街道。這種是不是得用禁止擾民條例之類的來處理?


    我筆直走過東口的綠色大道,在首都高五號池袋線的高架下麵信步而行。在那裏有在東京都數一數二的流浪村。藍色的塑料布和茶色的紙板箱,還有黃色的用來放東西的小桌子,無數由這些組成的完全稱不上是家的箱子連成一片。


    日本的無家可歸者果然還是日本人,我佩服地想。多餘的紙板箱被整理得整整齊齊豎在一邊。每個“家”都很整潔。破布與多餘的材料也沒有亂扔。幹淨、規矩、安靜。當然,幾乎感覺不到有人。無家可歸者也是很忙的。再怎麽節約,要在東京殘喘每天也要一千日元。撿雜誌以及鋁罐、回收便利店垃圾袋裏過保質期的便當、勤勞地參加各地舉辦的做飯賑濟,有的是賺錢的辦法。


    我正在鐵橋下為日本的現實姿態與未來擔憂時,牛仔褲屁股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我看了看小液晶屏。是老媽。天敵打來的電話。我覺得頭和肚子都疼了起來。


    “喂,幹什麽啦,我現在要去采訪啦。”


    老媽的聲音冰冷不遜於國王崇仔。


    “這是什麽借口。我還想著要介紹給你絕世美女呢。”


    反正老媽嘴裏的美人水平有限。頂多就是池袋西口等級。我模仿崇仔:“好了,有事就說。”


    “耍什麽帥。不給你吃晚飯哦。”


    衣食住被掌握,立場立刻就弱了。我老實地賠不是:“對不起,但是真的是采訪。”


    “這邊來了個找你的客人。大美女,很著急呢。是吧?喂。”


    老媽在電話那頭和我的委托人說了些什麽。


    “她說她名叫畑中鈴。你現在在哪裏?”


    “東池袋,就在首都高速高架的下麵。”


    “那麽,去出光的加油站前。那姑娘現在就打車過去找你。”


    我在背陰處的人行道上叫道:“等一下老媽。”


    我知道老媽用手遮住了電話。聲音忽然也變得曖昧而興奮。


    “好啦好啦,要好好幹啊,阿誠。你小子從上次世界杯開始就一直沒女朋友了。”


    這段時間裏也有過交往時期很短的啦。但這種事就算撕開我的嘴也不能跟老媽說。我沉默著,聽到天敵和那名陌生女人的說話聲:“我們家阿誠雖然第一眼看起來有點壞,但其實是個熱心腸的家夥。他一定也會認真聽你的話的。”


    我腳邊一個踉蹌。需要借助老媽力量找女朋友的麻煩終結者。要是讓崇仔知道,一定會被嘲笑一輩子。


    “等下,喂!”


    我咆哮的同時,電話掛斷了。推著嬰兒車從我身邊經過的年輕媽媽腳步突然加快。要從變態手中保護嬰兒的母親角色。我盡全力努力讓自己的臉色不要有變化,沿著原路朝加油站折回。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一間一間地數起無家可歸者的家。


    區區數百米內,共有四十二間用棱角分明的方形箱子搭起的箱之家。


    那些說日本和希臘不同的家夥,隻要來池袋稍微散個步就可以了。


    坐在加油站前的護欄上,一輛普銳斯出租車無聲地停下。車門打開後走下的,是一個身穿動感十足的黑色喇叭褲與黑色短袖t恤的女孩。就像安吉麗娜·朱莉那種類型的——雖然不是我喜歡的女演員。五官有著日本人的淡然,卻讓人感到些許威嚴。長得不像安吉麗娜真是太好了。我不是很喜歡五官深邃的長相。


    我在護欄上對她打招呼:“你就是畑中鈴嗎?”


    鈴安靜地盯著我看,像是在判斷我是敵是友。


    “是的,你就是阿誠先生?”


    我點頭。站著不動也在流汗。


    “之後我要去突擊采訪。隻能聽你說三十分鍾。去附近的咖啡店可以嗎?”


    我們邁步在寬敞的人行道上。辦公樓和公寓在兩側沿著大路往盡頭延伸。鈴十分安靜,我立刻就察覺到了她幾乎與樹蔭融為一體的保守謹慎。簡直就像要抹殺自己的存在一樣。


    這感覺讓我想起接近獵物時的g少年特攻隊以及他們的指揮官崇仔。


    “你是在追蹤什麽人嗎?”


    我不動聲色地問她。影子一般的女人在見麵後第一次笑了。淡淡的笑容就像反射在大樓鏡麵上的夏日彩虹。正如老媽所說,她實在是個美人。


    “是的,現在是在追蹤吧。”


    “誰?”


    這時綠色大道上一輛黑色麵包車合著hip hop的鼓點轟鳴駛過。鈴伸手探入挎在肩上的提包,全身忽然僵硬。她什麽都沒有回答,死死地瞪著麵包車。


    “我明白了。把你的事情詳細地告訴我。”


    我無可奈何地說。這家夥的反應就像是生命瀕於危急的野生動物。看見這麽個姿態超好的美女有這樣的反應,我還能說別的嗎?


    咖啡店並不是連鎖店,而是當地的店。 就結果而言,一杯冰咖啡都五百日元。於是我放了夠本的糖漿與鮮奶油。鈴卻什麽都沒加。我們在窗邊的座位麵對麵,我才留意到—— 鈴穿著低領t恤的胸前垂著一串銀色項鏈,並且隻消一眼就能看出這條項鏈的十字架項墜附近曾經斷裂。隻有那一處用金鑲接。金與銀組成的項鏈,在窗邊射入的夏日陽光下閃著黯淡的光。


    “咦,銀項鏈用金子鑲起來,很少見呢。你是很喜歡這個吧。”


    鈴對著我笑了。不知怎的我覺得像是一匹狼對我露出了牙齒。


    “是的,這是紀念。”


    “紀念什麽?”


    “我被強奸的紀念。”


    我端著冰咖啡的右手在空中僵住。擺放著時髦的中世紀風格家具的咖啡店裏溫度也一下子降低了十度。我完全不摻雜感情地回答:“是嗎,這家夥和你現在追蹤的東西有關吧?”


    鈴還是帶著狼的笑容點頭。


    “那麽,說吧。”


    鈴的笑容愈發危險。


    “那是在三年前。我住在高田馬場附近,每天去附近的大學上學。小學開始我就一直練體操,一直到初中我還是登上過全國大賽領獎台的選手。特別是跳馬和自由體操。但是,到高中後我突然長高,身體的成長超過了預計,於是轉向了藝術體操。大三的夏天,我是我們藝術體操部的王牌。”


    所以她的身材看起來才那麽好。算上本身的身體條件,姿勢也格外曼妙。呈s型舒展的脊椎骨與堅挺的胸部。隻是普通的步行,鈴的手、腳甚至指尖都有神經啪嚓啪嚓地通過。


    “在一個星期六我訓練後回家的路上,一輛黑色的麵包車停在我的身邊。天空飄著晚霞,再有三分鍾就能到家。我打算回家吃完媽媽做的晚飯,晚上和妹妹一起看借來的dvd。就像是《黑色星期五》那種讓人哇哇驚叫的電影。”


    鈴喝了一口純黑的冰咖啡。她的臉色很差,血色甚至褪到了她的胸部之下。光是回憶就痛苦得無法忍受。我覺得我必須說句什麽。哪怕隻是一點聲援。


    “我就在這裏。我全身心地在聽你說。”


    鈴扯出一絲微笑,繃著臉繼續說:“滑門打開後跳下來兩個男人。臉上戴著party上那種誇張的麵具。美國還有俄羅斯的總統那樣的。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被拖到了車裏。”


    高田馬場那邊我也很了解。從馬路轉到裏麵一條小路,就是安靜的住宅區。在一直走的離家隻有幾分鍾的小路上突然被人綁走。我往牛仔褲擦了擦滲出汗水的手心。


    “車裏的座位是放平的。兩個人一起摁著我的手,塞住了我的嘴。我踢了一個男人,臉上就被咚地揍了一拳。我眼前那個像是帶頭的人從我包裏拿出手機後說:你老實點,馬上就放你自由。但是你要是吵鬧抵抗的話,就會像這樣。他拗斷了我的手機。那聲音我忘不掉,就像是自己的骨頭被折斷一樣。”


    隨著時代的改變,讓人心屈服的方法也日漸簡練。我懷著絕望的心情想像一個手機被拗成兩段的女大學生。這種時候還是沒有想像力比較好。


    “……是嗎?”


    鈴還是狼一樣的笑容。


    “四個人一共侵犯了我六次。然後我衣衫不整地被他們從麵包車踢到了練馬的農田上。我光著腳到附近的人家求助,他們幫我叫了救護車,也報了警。”


    我無言以對。於是白癡一樣地扯了一句:“怎麽說好呢……那個,還算好。”


    “並不好。因為,我被警察又一次地強奸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鈴的敘述。


    “為了做筆錄,我被一個中年刑警問話。他的表達能力真是了不起,詳細入微。不管什麽都能找到恰到好處的詞語啊。我之後有點佩服。”


    我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刑警也就池袋警署生活安全課的吉岡了。那種大叔會怎麽寫被強奸的報告,這實在是讓人泄氣。


    “刑警怎麽了?”


    “他帶了個年輕警察來扮演犯人,然後對我用當時的姿勢進行模擬。好幾次,好幾個小時。把一切都問得仔仔細細地做了筆錄,最後讓我簽名畫押的時候,他說你也有錯,不該打扮得這麽誘人。”


    我知道鈴的眼中燃起了怒火。


    “我並沒有穿得很誘人。也不是迷你短裙,就是去部裏訓練來回時普通的衣服。牛仔褲還有在夏威夷買的印有彩虹圖樣的t恤。但是,當時我最討厭的,還是那個刑警的反應。和阿誠先生差了百分之一千。”


    我並不是很清楚這是什麽意思。


    “那個中年人對我問話,一邊很親切地應和著,其實充滿了好奇心。我用想死的心說著自己被強奸的事超過三小時,而對方卻在桌子下麵勃起,我想詛咒這個世界啊。第一次在車裏,第二次在警察的偵訊室,我被連續強奸了兩次。”


    這次我沒有做錯。我保持了完全的沉默。


    “對不起,麵包車裏的那群家夥,還有那個刑警,男人真的是太差勁了。”


    過了一會兒,我這麽說道,鈴的表情有些吃驚。


    “我說出這事的時候男人都會這麽說。但是,完全沒有必要道歉啊。畢竟,阿誠先生並沒有強奸誰吧。而且如果有人殺了人,自己總不會因為同樣身為人類而向受害者賠罪啊。然而對於強奸,似乎所有的男性都會有罪惡感。這真是不可思議呢。”


    鈴說著,這次她的笑聲就像個普通的女孩子。


    “沒事的啊,我也很清楚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強奸犯。”


    有這句話我就安心了。至少她沒有憎恨、恐懼這世界上一半的人。


    “我呢,那之後連喜歡的藝術體操也放棄了。因為我無法出門。那時好痛苦啊。特別和年輕女孩子一起就受不了。”


    “怎麽說?”


    如果是避開年輕男人的話倒能理解。但是,為什麽會無法靠近應該是很安全的年輕女性呢?犯罪事件中的受害者心理總是很別扭。


    “就覺得隻有自己不幹淨,如果和朋友一起大家都會被玷汙。那次事件後的一年裏很糟糕。老實說,這些即使在演講裏我也會這麽說。我休學了一年,一直都窩在家裏,之後的一年裏到處和男人上床。大概超過了五十人吧。”


    鈴就好像美國的戰略轟炸機。口中繼而連三地冒出炸彈。我站在風暴之中,又一次說了傻話:“……是嗎?那樣會很開心嗎?”


    她恢複了堅韌的笑容,這個從二次強奸中生還的女孩說:“怎麽可能更開心?每一次都很拚命呢。想辦法勾搭上男人,帶到床上。然後就像在麵包車裏的時候一樣,拚命地不要失敗。”


    這次也是意味不明。鈴的話會從完全意料之外的角度撲來。每一句都是可以擊倒我的猛拳。


    “阿誠先生不是處男吧?”


    我自信地點了點頭。唔,雖然也不算經驗豐富啦。


    “每一次都製造出和當時相同的情形,但想著這次和那時不一樣,想著絕對不會交出主導權,一邊擦著冷汗一邊努力。做愛別說是開心了,雖然很痛苦,但不這麽做我就活不下去。”


    這是為了修複痛徹心底的傷痕而拚命的性愛。我無法斷言眼前這個女孩到底是對還是錯。不論是多麽清高的道德家應該都無法審判鈴。人的心有時會靠受傷而愈合。


    “你很了不起。很努力。但是,最後還是累了吧。”


    鈴用力點了點頭。


    項墜,而是鑲金的地方。


    “這條項鏈,是在手機被拗斷後,被帶頭的扯下來的。不知為什麽,它就在包裏,或許是我被強奸的過程中自己拚命扔進去的。因為當時的記憶並不太清晰,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決定不再和自己不喜歡的男人上床、要回到社會的那天,我在新宿的一家首飾店裏修好了它。”


    爽朗的笑聲在咖啡廳裏傳開。音樂是很少在咖啡館聽見的1970年代的靈歌。一個以身為黑人為榮、身高接近兩米的高個子男人用絲綢般的假聲唱著歌。我不由覺得跟鈴的笑聲很和諧。


    “雖然修理費比買來的價格還貴。但是,這條項鏈和我一起遇到了災難,但又好好地生存下來了。我這麽一想,就一點都不覺得浪費。”


    真正的寶物,並不是由標價與流行決定,而是像這樣積累而成的吧。我說,你到幾歲才會有這樣的寶物?


    “我現在一邊在體操課堂裏教小孩子們體操,一邊到處演說有關強奸受害的本質。因為還有很多事情大家都不知道。而我自己則放棄了體操,開始練綜合格鬥。就這樣,多餘的時間就用來追蹤那群家夥。”


    我點頭說:“麵包車強奸犯嗎?”


    鈴也點頭。她略一低頭,原本很大的眼睛就顯得更為巨大。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映在了她的眼底。


    “是的。但是,現在那四個人已經有了代號。在東京近郊已經有三十件以上相同手法犯罪的報告了。跨區通緝犯b13號。他們每半年就換一輛黑色麵包車,至今仍然在街頭流竄。最近兩個月裏發生了四次案件,都是在池袋周邊發生的。”


    原來是這樣。這麽一來,對我的委托也說得通了。


    “這種情況很罕見嗎?”


    “嗯,他們總是會把犯罪地區分散。我是這麽想的,那些家夥會不會因為什麽事情而無法離開這條街。”


    我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是找到了非常忙碌的工作,或者是在愛找茬的雇主手下幹活?因為沒時間,便就近滿足欲望。因為至今為止一次都沒被抓住,所以對警察也很輕視吧。我雙手交叉。


    “或許是機會。”


    “果然是這樣嗎?”


    我不知為何會回答得自信滿滿。這時,我根本就沒想到,眼前的女孩會有第三次想死的經曆。


    “是啊,但是,在追捕那些家夥之前,先讓我解決要截稿的事。這事不完成,不管多大的事情我都無法集中精神。”


    鈴一臉不可思議。


    “阿誠先生是什麽人?我大學的朋友說過你是池袋的麻煩終結者,還是個作家嗎?”


    我很想回答說“也就寫一些不暢銷的文學作品”,但終究還是保持了自己的本質:“給一本雜誌寫專欄,四張文稿紙日本的文稿紙通常一張400字。左右的小東西。”


    “咦,沒想到你還很知性呢。”


    我搖了搖頭。隻要有認真看世界的眼,誰都可以寫文章。說什麽必須要有特別的才能,那是懶惰者的借口。


    “沒,我隻是沒有停止思考而已。我說,你能陪我去采訪嗎?我還想聽你多說些話。在這附近有一個麵向年輕流浪者的自立支援設施。hop,意思是榮譽之家。”


    鈴站起身,在桌子上放下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幣。


    “我知道了。這裏就aa吧。”


    我點頭。聽了剛才的故事,我沒法輕易說出讓男人請客。我們回到了正午的東池袋。陽光的照射下,肩膀沉重得好像穿上了厚大衣。而我們在榮譽之家發現的,是人類販賣自己最起碼的自尊的價格,以及在那之後會留下怎樣一個殘殼的樣本。


    然而,當時正因為能和強韌與身材並重的美女漫步在金融危機後的高架下而心醉神迷的我還完全不知道,會有怎麽樣的未來等待著我。


    所謂獵物陷入圈套,大概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最遺憾的是,那個獵物並不是結實的我,而是心性高潔、克服了好幾次危機的絕世美人。


    都電荒川線的鐵路上,因為八月的熱氣而升起煙靄。 隻有一節車廂的電車像幽靈一般從遠處顛簸著駛來。沒有車輪浮在半空的電車。身材跟手辦一樣美好的鈴在我的身邊與我並肩,夏天的雲在頭頂上好像3d立體電影一樣靜止不動。天空的湛藍鮮豔得可以當成色卡。


    我不由覺得這太完美。靈感枯竭痛苦得像地獄一樣開始的一天還會有如此的展開。所以,我無法放棄寫作。不過,天堂也好,地獄也好,全都是一個人自己搞出來的。就像在井底小跳著上下折騰。


    鈴抬起外形很好看的手臂指向前方。


    “阿誠先生,那個。”


    一列隊伍一直排在沿著鐵路延伸的馬路上。被汗浸濕的t恤以及圓領衫,露出膝蓋的牛仔褲和工裝褲。男人們弓著背,麵無表情。他們並不是在人氣很高的拉麵店或者蛋糕店排隊。誰看了都能立刻知道那是一支無家可歸者的隊伍。


    “看起來那裏好像就是榮譽之家了。”


    這裏是遠離池袋繁華街的安靜住宅區。自立支援設施不可能有很多家。我們完全沒有預想過在那裏等著的會是什麽,便溜達著走了過去。不止如此,我還想著如果hop再遠一點就好了。這樣一來,我就能和這個才認識的美女再多散步一會。


    說什麽麻煩終結者,還是毛頭小夥呢。唔,不過我正青春盛年又沒有女朋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看見才在電視畫麵裏見過的建築,總感覺有些奇怪。 兩棟白色的兩層樓公寓像雙胞胎一樣,有著五顏六色的門。眼前的停車場裏撐起帳篷,正在做賑濟飯。款式是固定的咖喱——早在沒到停車場的時候就通過香味知道了。


    我和鈴走過隊伍的前排,想找做賑濟飯的主辦者問話,一旁有聲音傳來。


    “啊,阿誠先生。”


    有點耳熟的聲音。從隊伍排頭數起第三名男子正在揮手。是在g少年集會時見過的小鬼。他穿著褲腳破破爛爛的毛邊牛仔褲,t恤的圖樣是龍與陰雲的日式圖案。剃著光頭。名字——好像是叫小安。姓什麽就不知道了。而且這個名字說不定也是謊稱的街頭用名。在這裏排隊就說明已經吃不起飯了。我不認為二十多歲的無家可歸者會用真名生活。


    “啊,你是小安吧。”


    他露齒一笑。上排牙齒少了一顆,笑容卻有種微妙的可愛。


    “你辛苦了。是國王拜托你來采訪的嗎?”


    排隊的男人們聽到“采訪”兩字,都別過臉。小安這算是親切還是不識趣呢?我無奈回答:“不,是我個人的興趣。我想和這裏的負責人稍微聊兩句。”


    輪到了小安。紙盤子上的白飯盛得滿滿的,咖喱的量也很足。負責配給的男人們身穿和設施的門一樣五顏六色的t恤,臉上戴著口罩。感覺他們的體格都很魁梧。大多數做賑濟飯的男女誌願者都是中等身材或者偏瘦的類型。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一群橄欖球運動員幹這個。


    小安拿著咖喱走到我身邊。


    “我一個人很無聊,阿誠先生陪陪我吧。我從昨天開始就沒和人說過話,正渴望著聊會兒天呢。”


    又是缺了顆牙的自來熟笑臉。唔,晚個十五分鍾再采訪也不算問題。反正也沒有預約過。我把臉轉向鈴:“他這麽說了,可以嗎?”


    。


    “啊,是的。是叫羊肉咖喱吧。比起這種正宗的,我更喜歡家裏的咖喱。”


    配菜也不是醃紅蘿卜,似乎是西式泡菜,一大份卷心菜和黃瓜。


    “hop的賑濟餐總是這麽時髦嗎?”


    小安的勺子前端有些裂開,速度卻不遜於國王崇仔的拳頭。就這麽說了兩三句話的時間裏,已經把咖喱小山解決了一半。他一邊嚼著,一邊說:“是啊,好像感覺是很時髦。不做豬扒飯卻做牛扒飯啦,不做奶油濃湯而是做,那個,俄羅斯的紅湯……叫啥來著,宋羅湯?”


    站在我身邊的鈴用手捂著嘴忍住笑。我蹲下身和吃著咖喱的小安保持平視。


    “羅宋湯吧。那上麵有沒有好好地點綴酸奶油?”


    “不記得了,不過好像上麵是有白色的東西。阿誠先生真是吃客。”


    最多隻在池袋吃過風味料理的我自然算不上吃客。中式的四川菜、廣東菜、東北菜,泰國菜,越南菜,印度菜以及斯裏蘭卡菜。這條街匯集了各種便宜又正宗的食物。


    “說正事,小安你總是在這裏排隊吃賑濟飯的嗎?”


    “差不多吧,畢竟我從上個月開始就住在這裏了呀。”


    聽到這句話,我樂得差點蹦了起來。找到了一個內部消息提供者。但是,我不能在這裏磨蹭太久。截稿日期已經逼近,和hop也還沒有直接的接觸。


    “小安你有手機嗎?”


    他露出缺了一顆牙的笑容,從屁股口袋裏拿出手機。手機鏈似乎還是名牌。gi的g晃蕩著。


    “晚上可以問你些事嗎?我請你吃晚飯。”


    這次輪到小安蹦起來了。


    “lucky!這樣的話今天一分飯錢都不用花了。”


    於是,我們在樹蔭下用紅外通信交換了郵箱地址。二十多歲的無家可歸者自然也有郵箱。唔,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


    我和鈴兩個人走向帳篷。不知什麽時候隊伍已經消失了。男人們在停車場四處或蹲或站,各自扒拉著羊肉咖喱。連飲料都準備得很周到,有兩台印有水滴圖樣的飲水設備。我從錢包裏抽出最後的王牌——幾乎不太用到的印有時尚雜誌logo的名片,然後對身穿亮橙色t恤的家夥說:“不好意思,我叫真島誠。是幹這個的,可以讓我采訪一下嗎?可以的話,哪怕就現在十分鍾都行。”


    身材魁梧的男人掃了一眼名片,又盯著我看。怎麽說呢,那視線不像是誌願者。他點了點頭,對我說:“稍微等一下。”


    他拿著名片走開了。我又找另一個穿五彩t恤的家夥說話,這次是鮮豔的黃綠。


    “不好意思,我有點渴,能給我喝一杯嗎?”


    我拿著紙杯,從飲水機裏倒了涼茶喝了一口。好喝得一塌糊塗,不知道這是什麽茶。


    “這是什麽茶?”


    我的手上拿著小本子和水筆。采訪的時候這樣的細節是很重要的。黃綠色t恤不耐煩地說:“蕎麥茶。”


    之後就不理我了。看來他不喜歡采訪。對於這樣的設施來說很少見。剛才的橙色t恤回來了:“我們老板同意采訪了。來。”


    我用下巴示意站在身後的鈴。


    “可以帶助手嗎?”


    橙色t恤的視線盯著鈴,從頭頂到腳尖。像蒙上一層薄膜一般,那家夥眼中的光芒消失了。但是,我也是男人,我很清楚那是在給女人身體估價的眼神。


    “哦,來吧。”


    橙色t恤像放下卷簾門一樣割斷了對鈴的興趣,帶著我們進入公寓。


    二樓最裏麵的房間就是hop的辦公室。


    這間房間的房門顏色是棣棠花一樣的深黃。橙色t恤敲門的時候,兩種顏色相互交錯,我眼前一陣昏花。


    “老板,我把客人帶來了。”


    房門打開,空調吹得像冰箱一樣。設定的溫度沒有半點考慮到環保,大概是十五度。剛才在新聞裏颯爽登場的年輕金毛正對著電話話筒叫嚷。律師小森文彥,hop的負責人。


    “所以說,接受你們網絡雜誌的采訪,我能有什麽好處,你能告訴我嗎?我為什麽要免去你們的采訪費?”


    和電視新聞裏的形象氣質完全不一樣。那時的印象是個冷靜能幹有教養的少爺,而現在看起來就是個容易頭腦發熱立刻就會發飆的壞小鬼。不過既然能拿到律師資格,腦子應該不會差吧。他用手摁住話筒,對我們說:“在那裏的沙發上坐,我馬上就講完了。這些家夥的主頁也就是比學生博客好那麽點的玩意,而你們的雜誌我每個月都看。”


    根據媒體不同而態度迥異的榮譽之家的負責人。哎呀,這作為現代的形象或許也不能算壞。小森對著電話那頭說:“我也是很忙的,我拒絕采訪。等你們更出名了再給我打電話。”


    這男人說話的方式讓人不敢相信。那家夥放下話筒,滴溜溜轉動皮麵轉椅麵向我們。


    “你就是真島誠君嗎?我每個月都看你的專欄。總是很有趣呢。特別是視角很低這一點很好。總有一種街旁的感覺。”


    低空飛行是我的拿手好戲。就像不是鳥,飛不高的蚱蜢。稍微跳一下,很快會落到地上。我擺低姿態。


    “能給我時間真是非常感謝。”


    小森頭上的金發一撮撮豎起,說是律師,倒更像是英俊的年輕相聲演員。


    “那麽真島君會在下一期的專欄裏寫我們hop嗎?既然這樣,就請多多美言幾句哦。”


    我附和著動起水筆。這樣一來,感覺就很有采訪的氣氛了。


    “我看了今天的午間新聞。但是,對於這個設施而言,被媒體讚譽是必需的嗎?”


    小森從容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能夠支援我們的人以及資金都是必要的,來自政府的支持也很重要。而且我們還得招募到更多工作人員以及卡司來運營這個設施。”


    年輕律師的台詞裏有一點讓我有些介懷。


    “設施的工作人員我能理解,卡司是什麽?”


    小森用食指頂著太陽穴,難道是有偏頭疼嗎?這架勢真討厭。


    “哦,卡司就是指在我們設施裏生活的年輕無家可歸者。現在雖然隻有兩幢公寓,但hop在附近已經取得了另外兩棟的產權,正在加緊改造。”


    就像急速發展的房產公司一樣。


    “年輕的無家可歸者的增長趨勢有那麽快?”


    “是的。金融危機以來,派遣員工遇到了解約風暴。我們想成為能獨立接收他們的團體。如果運轉順利的話,就能花費最低的社會成本,讓年輕的無家可歸者就業、回歸社會。行政機關對於五十歲高齡、疾病纏身的失業者與二十五歲的健康失業者的應對是一樣的。本來如果對容易複職的年輕人更熱情些,對於失業率的改善也會有效果。”


    雖然這位律師的品德不怎麽好,但他說的話卻很實在。這一次我真的記了筆記。這麽長的發言如果不寫下來會忘記的。


    “hop為此做了些什麽呢?”


    ,才是有文化的、像個人的生活。”


    迄今為止,我和許多的誌願者以及npo的負責人見過麵。但是,小森給我的印象區別於這當中的任何一個。與其說是熱心造福社會的人,倒更像是利用上市搏一記的it企業社長。


    “此外,我對年輕的無家可歸者的支援,是作為經過精確計算的商業展開的。我們要保障卡司的每日生活,也為了他們的就業而努力,所以會從低保裏收取一定的費用。如果重新就職的話,會從最開始半年裏的工資中抽取酬金。我們並不是義務誌願者,而是一種能成長發展的社會性創業。這就是我對hop的構想。”


    原來如此,日本的通貨緊縮與經濟蕭條還會持續下去的吧。這樣的話,身為勞動力的年輕失業者也會繼續增加吧。他的著眼點很不錯啊。支援無家可歸者的自立會是前途有望的成長型產業。小森站起身說:“要看看卡司的房間嗎?”


    當然。我點頭,也從沙發上起身。鈴像是上了發條的人偶一般挺直著身子從沙發座位上站起身。怎麽說呢,平時認真運動的家夥的動作很好玩。


    小森帶我們去的是同一層隔開兩間的房間。這間的房間是鮮豔的群青色,土耳其玉的鬆綠色。


    “這間現在沒住人。好浪費。這個月的租金為零。”


    我們在玄關處脫下鞋,從整體浴室的旁邊走到了裏麵房間。八疊【大小約12平方米。】的一室戶裏,放著兩張在兒童房常見的床與書桌組合家具,中間用隔板分開。


    “一間房間裏住兩個人吧。”


    小森心情不錯。他用指尖拂過床框上方,確認有沒有認真仔細地打掃。


    “是的,東京的房租很貴。用低保出租整個房間是虧本的。”


    什麽都能聯係到利益的負責人。但是,這個時候我對hop的印象不好也不壞。我隻是單純地認為因為目前的福利還不夠,所以才會發明出新方法。


    “剛才你說過的職業訓練,是做些什麽的呢?”


    金發律師滿不在乎地回答:“主要是電腦的技術以及與人交流的訓練。現在已經沒人招焊接工、木工之類的了。”


    我看了看手表。采訪已經進行了三十分鍾以上。差不多夠我的小專欄了吧。我道謝後離開了房間。走到外走廊時,小森對我伸出了手。像美國人一樣牢牢地握住我的手後,他說:“要給我認真寫篇好文章啊。我期待著你的專欄能讓年輕的無家可歸者與失業者想來hop生活。如果寫得好,刊登的那期我要買一百本。”


    很大方的自立支援設施負責人。果然時代一變,就可能會有新類型的人物登場。我和一直沉默著微笑的鈴一起走過了一間又一間五顏六色的房門。


    回到停車場後,鈴小聲地說:“阿誠先生,你不覺得怪嗎?”


    我眼神不好,完全沒覺得怪。我隻是想趁記憶還鮮明的時候回家寫專欄。


    “哪裏怪了?”


    鈴摸著頸中項鏈的鑲接處,表情有些不安。


    “設施很時髦很豪華,負責人說得也很好。但是,在這裏生活的人卻都一臉陰沉。”


    說起來,剛才排隊等賑濟飯的男人們都是一樣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


    “但是,失業無家可歸的日子一長,誰都會變成那樣的吧?”


    然而鈴似乎還是無法認同。


    “怪的不單單是那些身為卡司的人,還有剛才的工作人員啊。有幾個穿著顏色鮮豔t恤分賑濟飯的男人吧。那些人用非常討厭的眼光看我。雖然剛才我什麽都沒說,但我都快吐了。”


    “是嗎?”


    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得不思考。鈴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說:“最好還是不要急著寫專欄吧。不聽一聽剛才排隊等賑濟飯的人說的話可不行。”


    我們回到了都電荒川線的東池袋四丁目站。雖然戀戀不舍,我對鈴說:“我現在要回店裏工作了。晚上我會照鈴說的,好好問問小安。而協助你的事情,得從專欄交稿後開始。你要做什麽?”


    “我今天回高田馬場的老家。好久沒有乘都電了。那麽,再聯絡。”


    鈴蹦跳著上了通往沒有檢票口的月台的樓梯。我入迷地看著她筆直的腿與背部曲線,然後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了池袋站。在首都高速的高架下,排列著無數塑料布屋。雖然很悲傷,但這也是一種能代表池袋這個地區的建築物。


    隻有太陽城並不夠代表這個地區的樣貌。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建築物的數量就跟人心的顏色一樣多。 我望著塑料布屋,拿出了手機。不光是自己的專欄采訪,對於鈴的委托我也必須有所行動。對方是池袋警署的萬年普通刑警吉岡。我們也不知道是投緣還是冤家,已經是近十年的老相識了。我還是小鬼的時候好幾次被他帶去局裏,他也因為我而立了好幾次功。對他來說,我是不用花錢的情報提供者吧。


    “怎麽,是阿誠啊。在這麽忙的時候有什麽事嗎?”


    難以置信,吉岡竟然有些不高興地這麽說道。


    “反正你也是對著辦公桌寫那些沒人會看的文件吧。我想問你些事。”


    警察也是官僚。之所以稱為官僚,是因為他們必須寫數量驚人的文章。守護城市和平是次要的,首要工作是製作文書,這也算本末倒置了吧。吉岡吼道:“你又插手什麽事件了?又沒工資,阿誠你還真是好事啊。明白了,給你三分鍾。”


    我盡可能地想著吉岡稀疏的頭發,總算忍住了怒氣。


    “能告訴我關於跨區通緝犯b13號的事嗎?”


    我知道吉岡屏住了呼吸。似乎是非常搶手的事件。隻聽廉價的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明白是吉岡站了起來。


    “等下,我換個地方,馬上打給你。”


    看來我悠閑采訪hop的時間裏,的確是發生了什麽事。 我在首都高速之下的鐵軌上坐下,拿出采訪的筆記,等待吉岡的電話。正好九十秒,手機震了起來。


    “我對你真是吃驚啊,你的嗅覺怎麽會這麽靈敏?”


    不是我嗅覺靈敏,是把麻煩塞給我的人不好。


    “聽著,因為是今天晚報就會刊登的新聞,所以也告訴阿誠吧。昨晚,要町的地鐵站附近,有個二十一歲的女大學生被綁架。是輛深色麵包車,車上有四個男人。”


    我一邊做筆記一邊嘟囔。和襲擊鈴的肯定是同一批人。


    “b13。”


    “這個可能性很高。他們侵犯了女大學生後,把女孩扔在了雜司穀的墓地裏。被害者是在醫院報的警。局部嚴重撕傷,似乎要縫好幾針。”


    我想起了鈴的話。發生了第二次強奸。第一次在車裏,第二次在警察的偵訊室。


    “喂,你們那裏可沒有做什麽過分的筆錄惹受害者哭吧。一幫大叔刑警聚在一起刨根問底之類。”


    “別開玩笑啊,阿誠。以前是會有這種事,但現在都會由女警官陪同,不可能胡亂問情況的。我們可是親切待民的警察。”


    這樣的標語由吉岡的聲音說出,讓人忍不住覺得可疑。


    “是這樣嘛,那麽如果沒人阻止b13,受害者就會以每個月兩名的頻率來增加。”


    吉岡發出呻吟:“是啊,就是這麽計算的。”


    我就四名強奸犯的精囊展開思考。這次的事件得在這些家夥的精囊漲滿之前解決。不然隔周就會增加一個和鈴同樣遭遇的女性。吉岡最後說:“聽著,阿誠。這是警方的事。如果有什麽有用的消息要第一個告訴我。g少年的做法很危險,讓人提心吊膽。”


    不愧是長年負責少年課和生活安全課的刑警。對於池袋故事的了解不遜於我。


    “好,我知道了。我也會跟崇仔說的。你們想辦法搞定b13。”


    我說著掛了電話。即使是經濟蕭條,即使是通貨緊縮,即使是暑氣的高溫天,四人組b13的體內還是會不斷形成像定時炸彈一樣的精子。當它漲滿之後,就會膩滑地溢出在池袋街頭——我腦中浮現出這麽一幅惡心的畫麵。


    把一個人當成滿足欲望的道具對待,這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我想著鈴堅強的笑臉,終於站起了身。


    這天的下午,我大概看了太多的藍色塑料布屋。 回到店裏,我特別想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總有一天,人類會團結成兄弟。來,聚集在這裏一起高歌。一旦現實嚴峻,就會想要被夢幻一般的祝詞治愈。就算是cd也無所謂。如此傑出的名曲,不論是誰都會帶著感動去演奏,非常值得一聽。在我這裏,《第九》就有七八張盤。果然像這樣的大作,是不能下載下來聽的。


    這天的傍晚,我認真地賣著西瓜。我刷刷地切開已經熟透的西瓜,棄皮後把紅色的瓜瓤用一次性筷子串起來在店頭賣。雖然一串要兩百日元,但我覺得這比隻有甜味的清涼飲料要美味多了。


    當夏日的夕陽燃燒在西一番街的空中,我的手機響了。我看了看小屏幕,是白天見過的小安打來的。馬上就來討晚飯了嗎?我爽快地接起電話。


    “喲小安,晚飯想吃什麽?”


    我聽到的卻是冰之國王暴風雪一般的聲音。


    “這頓晚飯我也來參加吧。”


    如果崇仔來,那麽就湊齊了池袋兩大頭號帥哥了。不配備警衛不要緊嗎?畢竟支持者的數量不一般。嗯,雖然有些不甘,但是其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衝著崇仔去的。


    “你來是可以啦,有什麽事嗎?”


    崇仔的聲音像熱帶低壓的氣壓一般變大。這家夥在為什麽生氣。


    “我也有事要拜托阿誠。”


    “知道了,把電話給小安。”


    電話那頭的氣壓變了,從低氣壓轉到了太平洋高氣壓。小安的腦袋一直少根筋。


    “阿誠先生,我已經餓扁了。去西口的‘回轉壽司bukuro市場’吧。那裏的壽司是我的大愛。”


    我們約好晚上九點集合,我又回去賣西瓜。總有一天,人類會團結成兄弟嗎?這樣的話,無家可歸者、強奸犯、刑警還有街頭團夥都變成我的兄弟了。我仰望著車站前橙色的火燒雲呈帶狀流動的天空,突然覺得這樣也不壞呢。


    bukuro市場的材料新鮮,切片厚得驚人,價格卻便宜得一塌糊塗。所以是一直有人排隊的人氣店。唔,我很少有機會去吃不回轉的壽司,所以雖然不清楚它算什麽等級,但我能說是足夠好吃了。金槍魚刺身和海膽軍艦卷,還有提拉米蘇與杏仁豆腐都在轉。


    我九點準時到那兒,小安和崇仔在隊伍外閑聊。他們站在柏青哥店比白天明亮的霓虹燈前。一直跟隨崇仔的保鏢則在隊伍的前頭排隊。如果能有這種用法,保鏢也很好用。


    “等很久了?”


    我打了招呼,崇仔朝我掃了一眼。


    “這種台詞是主角說的吧?又沒怎麽等。”


    一個保鏢走過來說:“國王,已經排到了。好像準備了兩間包廂。”


    崇仔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穿著一身純白的運動套裝走過了自動門。我們這些下人也追隨著陛下走進了寬敞如體育館的回轉壽司店。


    由於崇仔說了今晚由g少年請客,小安便一個勁地盯著價高的金碟下手。大toro金槍魚腩、海膽、大toro、海膽,有時抓起鮑魚以及牡丹蝦後,又是大toro、海膽的波狀攻擊。就算是請客,我也無法吃得這麽狼狽。而且像他這樣,不管多好吃的壽司都會很快膩了。崇仔對我說:“讓他吃去,先說你這邊的事吧。”


    我點頭。我可不能和這家夥一樣失常。小安已經堆起了十盤以上的金碟,而我在他氣勢壓迫下還在吃第五盤。斑鰶魚、比目魚、竹莢魚、中toro、青花魚。要我選的話,我還是喜歡青背魚。


    “我說小安,關於在那個設施裏生活的事,是怎麽樣一個流程?”


    那家夥一邊把手伸向第五盤大toro一邊說:“我在打工的地方惹了點事,於是我也終於墮落成無家可歸者了。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傳言。”


    他看都不看我,眼睛盯著回轉壽司的傳送帶。崇仔有些焦躁,聲音愈發冷了。


    “後麵的話別停。快說。”


    即使是小安的食欲也無法與崇仔雪球般的聲音相抗衡。他停手轉向我。


    “說有家設施在尋找年輕的無家可歸者。去那裏的話不但給地方住,連低保也會幫忙盯著。總之,就是很放心。”


    “就是小森那裏的hop嗎?”


    “是的,阿誠先生。但是說的和實際住進去天差地別。”


    小安這次又把手伸向了海膽。崇仔大概是在哪裏吃過晚飯了吧。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喝著茶。那個小森說過想把對無家可歸者的自立支援建立在商業基礎上。那裏會有什麽樣的問題呢?


    “低保大概有多少?”


    小安露出缺了一顆的牙齒笑了。從牙縫中可以看到大toro,我不由覺得這點在約會的時候要注意。


    “不是很清楚,像我大概能有十六七萬吧。”


    出乎意料。這對於墮落成無家可歸者的小安而言應該是救命錢。


    “為什麽你會不清楚自己每個月的低保?”


    小安一臉可憐兮兮。


    “因為會被hop先行扣除掉很多啊。到我手上隻有三萬。一開始能拿多少都和我沒有關係。”


    崇仔冷靜的聲音回響在包廂席上。


    “哦,原來如此。剝削福利的生意嘛。”


    我開始拚命地記筆記。這樣看來,就不能寫美言小森地盤的專欄了。


    小安的話,描述了日本殘存的最後的成長企業,也就是貧困商業的露骨實質。


    hop的設施裏每天會提供早晚夥食。差不多是剛夠維持生存所需最低卡路裏的粗茶淡飯。這些每個月收六萬。隻有每周三次做賑濟飯時,會叫來外麵的媒體做出大擺盛宴的樣子。


    房費是每個月五萬。電費、煤氣費、水費當然另算,夏天還會以空調費的名義每個月扣除兩千五百日元。單薄的被子每天當然也有兩百日元的租借費。


    吧。


    崇仔以國王的冷漠問:“為什麽你們光被欺負卻不振作?”


    “這也是沒辦法不是嗎?銀行的存折還有卡都被那些家夥管理,阿誠先生白天也看到了吧?小森的狗。”


    我沒明白他在說什麽。小安往嘴裏塞滿大toro後說:“哎呀,就是在帳篷裏分飯的幾個男人。”


    身材魁梧得過分、身穿五顏六色t恤的男人們。的確,那些家夥看著不像是誌願者或者npo。


    “如果有爭執,就會被那些家夥塞到車裏帶去什麽地方。”


    我想起了以前幽靈麵包車的故事。


    “那些家夥回來了嗎?”


    “嗯,都平安回來了。但是,這些家夥卻再也不會違逆設施了。問他們被怎麽了,都隻是鐵青著臉說沒有被怎麽樣。”


    事情變得簡直無可救藥。在我問話過程中,小安的食欲也越來越小。平時的夥食營養不足吧。今晚,他拚命地往肚子裏塞了好幾天的份。崇仔的聲音就像製冰機裏緩緩凍結的冰塊一般透明。


    “你說得很好,到隔壁包廂繼續吃吧。”


    小安拿著金碟轉移到了保鏢等候著的隔壁包廂。崇仔用諷刺的口吻說:“所謂人類,就是靠從比自己弱小的家夥那裏掠奪東西以生存的生物啊。”


    正是如此,我的主人。這就是庶民的生活。雖然這樣回答也很好,但我卻沉默著。怎麽可能就這麽輕易放棄。連貝多芬都這麽寫過,總有一天,人類會團結成兄弟。如果這都不能信,那麽在這肮髒的街頭就沒有生存價值。


    “對了,崇仔你說有事委托我是什麽?”


    我啃了幾口泡薑片,又喝了茶,轉換了一下腦筋。總之,必須先把hop放一邊,好好聽國王的話。不論怎麽說,這家夥是我的頭號客戶。


    “乘坐在黑色麵包車上的四人組。”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察覺到我臉色的崇仔聲音就像是冰柱頂端一般銳利。


    “你知道些什麽嗎?說。”


    沒辦法。我隻好把白天才從吉岡那裏問來的有關跨區通緝犯b13號的信息一股腦地告知。崇仔雙臂交叉,眼睛半睜半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麽。國王的內心總是很難察覺的。


    “崇仔你為什麽要追捕b13?”


    崇仔難得地歎息。差不多一個季節才會有一次感情流露的國王。這個夏天的份額已經早早地用掉了。


    “昨天被襲擊的是我隊伍裏的成員。我從小就認識她還有她父母。就是在附近長大的。我和大家約定,一定會報仇。既然知道這些家夥每個月在池袋附近會亂搞兩次,就不能放任不管了。阿誠,盡全力搜捕他們。然後由我來了結。”


    崇仔在桌上握緊的拳瞬間變白,血色全無。他紋絲不動,卻使了全力。我目睹了冰之國王沸騰的瞬間,想像和懷著此刻心情的崇仔為敵的家夥會有多麽悲慘。


    本來我就對b13的四人組完全同情不起來。


    那些家夥不管有多慘都是自作自受。


    我全速開動著腦筋。雖然是這樣,但關於b13的情報實在太少。這是警察近年一直在追捕而不得的罪犯。


    “對了,崇仔,關於昨天受害的那個女孩子,能從她那裏問些什麽嗎?”


    魚子和醋醃青花魚的手握壽司從崇仔身邊流過,感覺這場景很不真實。


    “很難吧。她還在住院,還不是可以交談的狀態。似乎得了年輕男性恐懼症。誰都不能靠近。原來是個怡然自得的好女孩。”


    他的目光有些飄忽,我終於察覺到了。


    “崇仔,你和那女孩交往過一陣是吧?”


    國王微微睜大了眼,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的表情。


    “你這家夥真的是隻有直覺敏銳啊。大概幾年前,曾經交往過半年,然後分手了。”


    我完全鼓足了幹勁。崇仔的前女友加上鈴,這仇無論如何都要報。


    “知道了。還是讓我聽她說一下吧。沒關係的,我手上有詢問強奸受害者的王牌。明天下午就好,告訴她我會去問她話。”


    我想起了鈴的黑t恤那軟綿綿的汗濕。這樣就找到一個去見她的借口了。崇仔不可思議地說:“王牌不是你吧?”


    我模仿池袋小鬼之王的冷淡,回答:“不是我,和你的前女友一樣是b13的受害者。”


    崇仔微微挑起右眉,什麽都沒說。


    翌日下午兩點,我到了巢鴨的都立醫院。


    手上提著的籃子裏是甜瓜、桃子、梨以及相對不算甜的楊桃。在我身邊的鈴穿著淡藍色的夏日吊帶裙。可惜的是,裙子下是深灰色的連褲襪。不對,從涼鞋前段露出了腳尖,所以那個是叫踏腳褲?女人的衣服真是麻煩。


    “這間病房吧?”


    鈴說著做了個深呼吸。她撫摸著碎裂項鏈的鑲金連接處。臉色慘白。


    “真是不可思議,每一次和受害者見麵,都會在腦中閃回當時自己的事。”


    我為了問話拜托鈴一起,卻沒想過竟會對她造成如此負擔。


    “對不起。但是,為了追捕b13這是無論如何都必需的。”


    鈴對我微微一笑,點頭說:“我知道的。這不隻是我自己的問題,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這是為了所有的受害者以及此後所有可能受害的女性。”


    既然她理解到這個份上,我也就不用說什麽了。


    “好了,走吧。”


    於是,我們走進了午後安靜得過分的四人病房。三張床空著,隻放著疊好的毛巾毯。白色簾子的另一頭,是b13的最新受害者。在我看來,這麵簾子就像是堵厚厚的牆。


    女孩的名字是阪崎有理。


    即使隻是短期,卻也是崇仔認真交往過的,所以是在池袋都難得的可愛女孩。


    雖然眼圈周圍還殘留著瘀青,受傷的嘴唇也腫著。我把水果籃放到床邊的桌子上,有理的身子一顫。我盡可能地長話短說。


    “我來這裏問你話是為了能夠抓住犯人。我就在簾子外。實際問話的是這位畑中鈴。”


    我很快從有理身邊走開,把繞床的簾子拉攏後,在外麵的鋼管椅坐下,打開了筆記本。然後壓低聲音對鈴說:“開始吧。不管是多麽細微無意義的事情都沒關係,隻要跟犯人有關,垃圾一般的情報我都要。”


    “知道了。請多關照,有理。”


    接下去,就隻要交給鈴。我豎起耳朵,打算當一個隻管傾聽男人罪孽的告解師。


    “首先我要說的是,我和有理一樣,在三年前有過同樣的遭遇。你的心與身體上所受的傷痛,我感同身受。即使再想一遍都會害怕、痛苦得想要尖叫。在了解這些的前提下,我還是想請求你。襲擊我們的四人組,是在好幾年裏襲擊了三十多名女性的跨區通緝犯。為了不要再增加像我們這樣遭遇的受害者,請把事情詳細地告訴我。”


    隔著簾子聽到鈴的聲音中飽含真心。我握著水性筆的手使上了勁。


    有理說:“我聽阿崇先生說過了。我會盡力協助,但我也不太記得當時的事情。”


    “地點是在哪裏?”


    “我從地鐵站的樓梯上樓到要町通,是前天晚上的七點半左右。我家就在要町二丁目,我一邊走一邊看著手機郵件打算回家,忽然眼前出現了戴著橡膠麵具的男人……”


    有理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鈴像是要鼓勵她。


    “戈爾巴喬夫吧。”


    他們總是用海外政治家的麵具。是諷刺人的政治狂熱者嗎,還是對政治十分關心的家夥?難不成該不會是哪個報社政治部的記者吧。


    “四個人的服裝是?”


    “全都是黑色的衣服。我在反抗的時候碰到那些家夥的t恤還有牛仔褲,感覺都是全新的。而且摸起來都是廉價商店裏賣的便宜貨。”


    我一邊記筆記一邊思考。這是為了不讓人從服裝上找到線索,每次都買便宜貨,然後當廢物處理掉吧。完全是有計劃的。這些家夥害怕dna鑒定,還周到地準備了避孕用品。


    “車還記得嗎?”


    “黑色的麵包車。因為崇仔以前教過我,所以我想要記住車號,但是被膠布貼住了看不到。後門朝上打開後我被推到了車裏,但是像車名的logo、標牌什麽的都沒有。”


    “有理很了不起呢。我當時完全沒想到去注意這些。”


    有理輕輕地吐了口氣,是在笑吧。


    “因為這裏是池袋。我從小就聽人說過很惡劣的事情。”


    之後,鈴又問了在行駛的車裏有關實際罪行的細節。我在這裏並不打算說這些,有理被四個人強奸了七次。


    比鈴還多了一次。不過,這並不是加減法的問題。


    “說起來,我想到一件事。”


    有理在最後說道:“一切結束後我隻剩下一半意識,衣衫不整地躺著,這時有人說:‘明天也有招聘。’”


    招聘是什麽?是在找工作嗎?或者是在尋找新的犧牲者?


    “哦?其他的家夥有說些什麽嗎?”


    “嗯……接下去工作又要忙了什麽的。我覺得都是些普通的話。”


    “是嘛。我知道了。在你這麽疲憊的時候還……謝謝你了。”


    我看了看手表。卡西歐的舊款g shock。不知不覺來探病已經有四十五分鍾了。鈴從簾子後露出臉對我說:“阿誠先生,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我從沒比這個時候更希望自己是個名偵探。我沒有東西可以問,也沒有線索。聽了如此悲慘的證詞,結果卻是零。好悲傷。


    “稍微打擾下,可以嗎?”


    我預先告知了一句,走到了簾子裏麵。在這個瞬間,我注意到了一個事實。她也是豔冠群芳的。同時看著有理和鈴,我很明白。兩個人都是美女。胸大,五官不是可愛而是成熟,尖下巴,高顴骨。被害者並不是被隨便選中的。


    b13很有可能是在某個地方找到自己中意的女孩,用好幾天調查對方的行動後才行動的。我有些興奮地問:“麵包車停著的地方平時車停得多嗎?”


    有理受驚地看著我說:“沒,不怎麽看見停車。”


    “路過的人呢?”


    “因為是小路,也不怎麽多。”


    之後,我又問了鈴同樣的問題。回答和有理一模一樣。名偵探阿誠得意揚揚地說:“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有理和鈴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不,那或許是仰慕的眼光。


    “即使東京的美女再多,在少人經過的小路上等幾個小時,會有像你們這麽可愛的女孩子經過嗎?這樣的可能性是相當低的。那些家夥很清楚。他們事先調查了你們的上學路線才布的網。他們應該是在別的地方看到你們,調查了你們好幾天的行動。”


    “這樣啊,我是被盯上了。”


    鈴顫抖著抱住了自己的身體。她並不是被偶爾路過的瘋狗咬了,而是被盯上後執拗地跟蹤。


    b13並不是粗暴的連續強奸犯。車牌、服裝都準備得很周到,是計劃好一切的犯罪。連續犯下了四十起案件,卻至今沒被抓住尾巴。


    我漸漸對跟鈴以及崇仔的約定感到不安。


    鈴要去藝術體操教室授課,我便和她在jr巢鴨站前作別。離池袋大約有兩站路距離,我汗流浹背地步行回去。由於我腦子轉得太快,大熱天散個步正好能中和一下。


    不過,這天我再怎麽思考,關於b13的事依舊沒有任何進展。也該如此。從兩個受害者那裏問到了包括犯罪時的細節。警察重複了近四十次這樣的作業,依舊沒有找到這個犯罪團夥。


    回到西一番街,又是與世無爭的看店。不管世界上發生了什麽樣的悲劇,都要好好地賺取眼前的小錢。這是成人無可厚非的處世格言。我的手機響起是在夜晚九點出頭。從沒見過的號碼,我決定先接聽看看: “呀,真島君,專欄的進展情況如何?”


    金發律師,能幹的貧困商業老板——小森。他似乎微有醉意。好像從他身後傳來了年輕女性的聲音。夜總會?自己的公司上了電視,還要被寫成專欄。他或許會這麽對店裏的女人們吹噓。


    “啊,關於那個,因為專欄不能寫假話,所以會是對hop比較嚴苛的內容。”


    我一邊用撣子拂拭店頭的夏日水果,一邊老實地說。


    小森忽然暴怒了起來。


    “你在說什麽?我可是把寶貴的時間讓給你采訪,還帶你參觀房間。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這時滿腦子都是b13的事。hop已經基本在範圍外了。


    “我問了在你設施裏入住的卡司。他說每個月留給他三萬日元左右的零用錢,剩下的低保全都進貢了。”


    真相看來隻是在他的怒火上澆油。


    “所以說,我說過這是正當的生意吧。我們如果不幹,誰借給那些家夥公寓。聽著,那些都是連申請受日本憲法保障的低保都做不好的家夥。能夠好好地在有房頂的地方生活,按理他們就該感激了。”


    看來這個律師的本性已經漸漸暴露。


    “這是你的想法吧。我並沒打算用區區一份稿件來製裁你。我隻是寫出事實,然後交給讀者去判斷。”


    忽然,小森的聲調有了變化。


    “原來是這樣嘛,我懂了。真島君,你想要多少?”


    我沒理解他的意思。稿費會由雜誌社給我。一張文稿紙五千日元。作為每個月的零花錢來說,這個數額還不壞。


    “我沒打算問你要哪怕一日元。”


    “你不是想要錢才幹這個的嗎?”


    人總是把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也當成是別人最重要的。我雖然並不怎麽富裕,但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至少,我還沒墮落到靠寫與事實迥異的東西來賺錢的地步。


    “我不要錢。特別是你從無家可歸的小鬼那裏騙到的國民的稅金,別說是一元,我連一分都不要。”


    “等一下。”


    他的聲音像是低語。我眼底浮現出這麽一幅畫麵。他走出某個高級俱樂部,站在鋪著地毯的內走廊。這種類型的男人會如何去威脅他人?住在池袋,大部分的威脅話都是聽過的。金發律師的聲音十分肉麻。


    “聽好了,真島。你也有姐妹或者戀人吧。或者你白天帶來的助手也可以。你身邊的女人們,你能全都保護嗎?夜晚很黑,女人獨自行走很危險哦。”


    我一開始並不理解他在說什麽。但是,這是我至今聽過最可怕的威脅。畢竟我白天才聽過有理的事。關於強奸犯會做什麽,我可是詳細地記了近一小時的筆記。


    “如果我寫成報道,你就讓我身邊的女人遭到襲擊嗎?”


    小森不再掩藏地笑著說:“這樣的話我可是一句都沒說哦。隻是說了女人一個人行走很危險這個明擺著的事,讓你注意而已。你要是理解錯了,我會很困擾。”


    我知道他想要掛電話了。讓我自心底震動,他很滿足吧。我連忙叫道:“你聽著小森,如果你對我身邊的女人出手,你的榮譽之家、你詐騙一樣的勾當,我會全部摧毀。我是認真的。”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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