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銀杯裏盛滿的旋紋茶上,漾起了細微的漣漪。


    絲蜜璐正與貼身侍女紗由珈·真流寺一同競花(注1),她以手指輕撚公主玫瑰的花瓣,凝視著杯子。紗由珈正等著絲蜜璐的手勢,她也注意到了銀杯的狀況,從桌子後方抬起了頭。


    「公主。」


    「嗯?」


    二人的目光,同時投向了對麵長滿牧草的傾斜山坡。


    東屋所在的丘陵下方,有個如同鏡麵般風平浪靜的海達可湖。對岸的陡峭山峰,有數座峽穀連亙著,峰麵上的積雪尚未融化,一幅白雪皚皚的景象。


    兩人望著對麵的同時,其中一座峽穀的積雪,開始緩緩滑落。岸上的橡樹林裏,鳥兒們一齊飛天而上,嚼著牧草的乳牛抬起頭,此起彼落地發出哞叫。


    轟——不知何處傳出了低沉的撼地之聲。


    桌子開始不住搖晃,甚至比二人從椅子站起的速度還快。每一片花瓣並排的公主玫瑰,因為受到震動而滑落,小粒的水珠從銀杯裏彈了出去——


    注1所謂的「競花,是指在日本平安時代,人們分成左右兩組,各自帶花(主要是櫻花)聚在一起,競爭花之優劣,同時也作和歌來歌詠其花,並且也競爭和歌優劣之遊戲——


    「公主!」


    「哎呀、哎呀……」


    紗由珈起身伸出雙手,但絲蜜璐卻絲毫末意識到危險,茫然注視著落至東屋地板上的花瓣。


    「公主,到這裏來!」


    紗由珈一而再地呼喊後,返回桌前。絲蜜璐像是尚未弄清事態般地緩緩起身,不過此時,晃動的情況已然停止。


    絲蜜璐在紗由珈的幫助下站至桌旁,大地複歸平靜,兩件事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二人手牽著手,直愣愣地凝視著湖泊。


    海達可莊的風景,如同先前的安靜恬適,殘留著地震跡象的,隻有餘波蕩漾,閃爍著夕陽餘暉的湖麵,以及在草地上奔馳的牛群。


    草地上的牧童機器人,原本低鳴著的引擎汽缸,發出了高亢聲響,朝著牛群追了過去。


    凝視眼前景象的絲蜜璐,寂寥地說道:「牛群如果認真奔馳起來,速度還真是快啊。」


    然後,她望著桌子的方向,拿起了銀杯。


    「茶也喝不成了!」


    她將裝著旋紋茶的杯子,遞給了紗由珈。所謂的旋紋茶,是指在啜飲時,滴在綠色茶水上的牛奶漩渦,直到最後都沒被破壞。如今杯中的旋紋茶,卻如同溶解了的苔蘚般混濁。


    絲蜜璐端坐在椅子上,彷佛等待著什麽似地,仰望著紗由珈。


    紗由珈有些不知所措地說道:「剛剛那陣搖晃,究竟是怎麽同事?要問問侍從長嗎?」


    「哎呀,你想對我們的勝負耍賴嗎?明明隻要再兩片,就是我贏了。」


    絲蜜璐指著散落一地的淺紅花瓣,命令紗由珈繼續競花。紗由珈卻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此地發生地震,畢竟是很罕見的事,雖說不到天搖地動的程度,但可能是個凶兆,這讓紗由珈十分在意。


    然而,連侍女都能顧慮的事,絲蜜璐卻像未曾察覺般的,隻熱衷於數著殘留在桌上的花瓣,她真是個天真爛漫的公主。


    「公主,至少也要向離宮或帝都報個平安……」


    「沒關係啦,沒什麽大不了……不過……」


    紗由珈突然緊閉起唇瓣,山丘後方離宮裏的那群人,甚至是帝都托蘭加的人,也不會在意絲蜜璐的事,也正是因為不在意,才將絲蜜璐分配到這個帝都北方的海達可莊。此地距帝都有一千五百多公裏之遙。


    絲蜜璐雙眸的顏色,仿佛破曉時的幽藍,她眯細了眼,古靈精怪地,或說是落寞地對紗由珈投以微笑。她是個對政務俗事毫無興趣的公主。但她深切體認帝國的皇室對自己所采取的立場,以及態度上的噯昧與微妙。


    「那麽,就繼續競花吧。我已經拿出來羅。」


    絲蜜璐手指輕撚公主玫瑰的動作,綻發出皇族的貴氣。靛藍色洋裝包裹的玉體,雖然纖細卻不柔弱,藏青深邃的雙眸,較一般的蘭加人要大上許多,同是藏青色的發絲,飄逸地垂至背後的腰帶,臉頰上的膚色,白皙而剔透。她身上的皇族血統,應該無人會質疑。


    絲蜜璐不僅擁有絕世美貌,那把懸掛在椅子上,擁有白色刀鞘的佩刀,可不是裝飾品而已。她那搖晃著紫水晶手環的纖細手腕,將蘭加皇室流傳的陸古流刀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她所欠缺的隻有一項:出生得晚。


    絲蜜璐是當今康古高皇的四女,也是高皇白翼軍團的統帥,被封為哈魯哈那彌亞內親王。


    她晚了第一親王喜諾克八年多,才在世上誕生,正因為這個緣故,她隻能活在其他六名皇子的陰影之下,而被分封偏僻的領土。


    這名已遭世間遺忘的公主,湊齊了自己的花瓣,目不轉睛地等著侍女的手勢。紗由珈輕歎了口氣,轉過身去。


    絲蜜璐以責難的語氣說道:「你打算逃走嗎?」


    「沒有,我去泡茶。」


    「謝謝。不過,你能先把手伸出來嗎?」


    「那麽……雖然有些僭越,我還是拿出來吧。」


    紗由珈從地上撈起花瓣,放到絲蜜璐的眼前。雙方的花瓣數量所差無幾。絲蜜璐宛如提筆作畫般,緊蹙皺起細細的雙眉。


    「哎呀……」


    「要反擊嗎?」


    侍女對她微笑以後,緩緩步向停放在東屋旁的敞篷滑翔機。絲蜜璐拿出手上的花瓣,與放


    在桌上的花瓣相較之後,她才放棄挽回。絲蜜璐雙手往上伸展。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是說,發生了什麽事,但卻沒有起任何變化呢?」


    夕陽斜掛在海達可莊周圍的群峰之上,盆地籠罩在美麗的黃昏之中。此地與帝國其他地域隔絕,即使外界發生風雨,也不會波及至此。不過,絲蜜璐的手,當然也無法伸到外界去。


    此地的氛圍平靜祥和。她兩歲來到這裏之後,這種無風無浪的歲月,也已曆經了十六載,今晚則又是增加了一夜。恐怕,直到死去之前,這種平淡的日子都將持續下去吧。簡簡單單地出生,也簡簡單單地死亡。而且,與那些如草芥般的下等階級相比,自己過的已是幸福無比的生活。絲蜜璐總是如此知足地想著。


    與現狀不同的生活方式,她連想都不曾去想。


    「我拿新的來了。」


    紗由珈從滑翔機捧來了全新的花盆。「如果這次完全獲勝的話,那就回去吧。」絲蜜璐心裏想著——


    絲蜜璐回到了離宮,在聽完典禮官的授課,用過遲來的晚膳後,她敷衍地作完了禮拜,才上床就寢。翌日早晨,一陣撼天動地的轟鳴,讓她從睡夢中驚醒。


    這個自出生以來的初次體驗,讓絲蜜璐飽受驚嚇,她不斷呼喚紗由珈的名字,連衣服都沒換穿,直接穿著絹絲睡衣,從寢房裏飛奔而出。奔至回廊上以後,推開了位於南側,接近聲音來源的門,到了陽台之上。附近的侍衛瞥見她的身影,慌慌張張地奔了過來。


    「殿下,請別出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目前情況不明,也沒接獲進一步的消息!」


    侍衛護住絲蜜璐的背部,擺出長槍射擊的姿勢,環顧著四周。雖說離宮各處都有侍衛或者侍從們騷動,但覆蓋著拂曉天空的轟響卻沒有消失。冷不防就從背後發出砰的一聲!絲蜜璐感覺彷佛被推了一下,轉過身去,才發現原來是表情僵硬的紗由珈緊緊地摟住了她。讓絲蜜璐動容的是,都在這個時候了,紗由珈仍單手拿著絲蜜璐的衣服,執行著侍女的工作。那件儀典長袍,下擺比常人的身高還長,是謁見使者時所著的禮服


    。


    「你是要我參加朝會嗎?」


    「您隻穿著睡衣啊!如果穿著這件禮袍,連腳踝都可以完全蓋住,請快點到裏麵換上吧。」


    「真是謝謝你,你真機伶。不過,我在這裏換就成了。」


    著絲蜜璐穿了起來。


    紗由珈的心情不由得焦慮了起來,而且並非毫無依據。海達可莊不僅有環繞的群峰作為天然屏障,此處也是皇室直轄的天朝領地,有禁衛軍守護,散發著不可侵犯的氣勢。不隻是人與車而已,連翱翔於蒼穹的天船,也被禁止通過離宮周圍。盡管如此,遠處卻傳來巨大聲響。會是叛賊嗎?


    絲蜜璐合了起襟口與袖子,不住地環顧四周。鬱鬱蒼蒼的山毛櫸,延伸而出的樹枝,保護著離宮的四周。雖然視野不佳,往南卻可瞧見昨日與紗由珈遊玩的丘陵頂端,或許在那裏的東屋,可以尋出聲音的源頭。


    不過,已無必要將這個想法付諸實行了。


    轟鳴聲突然增強,絲蜜璐轉頭朝往聲音的方向。從東方的森林上空出現的物體,宛如狙擊獵物似的,斜著幾何形狀的可變式機翼(注2),朝這裏盤旋而來。那是一架白色的滑翔機,而且是有艙蓋的庸俗戰鬥機!


    踩著急促腳步聲而來的是侍衛們,以絲蜜璐為中心,在她身旁成一圈,擺出射擊的姿勢。


    「保護殿下!」


    「等一下。」——


    注2機翼可依需求做前後搖擺,能充分應對各種任務之設計——


    絲蜜璐製止了發出呐喊的侍衛長,喃喃自語地說道。


    「不可發動攻擊,那是三九式滑翔機——屬於天軍的機種。」


    「天軍……白翼軍團嗎?」


    「嗯,沒錯。」


    紗由珈對著點頭的絲蜜璐,投以不安的目光。


    「公主曾經見過天軍?」


    「我曾以統帥的頭銜,閱過一次兵。明白了吧?所以千萬別發動攻擊。」


    侍衛們見到絲蜜璐冷靜的態度,戰戰兢兢地舉起槍口。絲蜜璐向前跨出了幾步。


    其實,她也無法確定那是自己人。天軍是在二年前新成立的軍團,雖說那是仰仗高皇大纛的蘭加國軍隊之一,但其素質如何,絲蜜璐卻不甚了解。相較於悠久曆史的帝國陸軍,有著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的評語。


    然而,正因為如此,絲蜜璐才不感到害怕。自先帝時代起,陸軍為了統一蘭加行星,強行出征並已不斷殺戮。在三年前,消滅位於南方的賈魯達王國,虐殺二百五十萬的卑族人民,可說是慘無人道的嗜血軍團。相對於此,天軍卻未曾有過實戰經驗,他們被期待著未來能進軍宇宙,與各星球的列強抗衡。不過,在目前的階段,實力仍如赤子般未臻成熟。統帥若是未能指揮若定,軍容再如何壯盛也是虛有其表。


    縱使對方旗幟迎風飄揚,卻看不出反叛之意,反倒是該將懷疑的對象鎖定在身處帝都的陸軍統帥,還比較合理——如此一想,絲蜜璐選擇了定睛注視。


    白色的滑翔機已進入了離宮的庭園,伴隨著轟鳴聲響,強勁風勢橫掃而下,猛烈吹襲著盛開著花朵的花壇,甚至連土壤都被吹飛。絲蜜璐以手遮臉,然後,她似乎注意到某件事情。


    天軍滑翔機的機身,應該是白色的才對,如今卻彷佛遭火燒毀般,四處被煙熏得烏黑。莫非真是前來戰鬥的?絲蜜璐不禁感到一陣寒意。


    不過,事到如今,也已經無路可逃,她繃緊了神經,繼續凝神注視。


    滑翔機降落在約二十公尺前的櫻草花壇前方,宛如鷹爪般的滑輪,緩緩地縮了起來,尖銳突出的機頭,下垂至地麵。


    此時,機艙蓋慢慢升起,隻見兩人從前後並排的座位上起身。


    後方駕駛座上的男子,身穿寶藍色的天軍製服,是一名黑發士官。


    另外一人裝扮奇特。西裝背心上分別有著咖啡色與紅色的奇特斑點,上麵套著黑色的圓領披風,是個發色鐵灰的年輕男子。


    他的外表不像軍人。不過,話說回來,西裝背心配上圓領披風,則是政府高官喜愛的打扮。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發現,西裝背心以蘆葦穗的別針固定,那是帝國高等文官的徽章,所以他定然是政府官員。


    絲蜜璐心裏正感納悶時,兩人在她麵前緩緩走下。在走到距離絲蜜璐十步之前時,黑發軍官或許從四周警戒的情勢,意識到絲蜜璐的身分,他單膝跪地,低著頭說:「由於事態緊急,才如此無禮,懇請饒恕。下官是高皇白翼軍團軍令部調查部的人,名叫哈維特·蘇連詩,承蒙主君賜予少校之位。此次由帝都皇宮連忙趕來,誠心祈求哈魯哈那彌亞內親王殿下賜見。」


    黑發軍官似乎能體察四周氛圍,說出毫無瑕疵的措辭。他不疾不徐地說出嚴肅的詞句,語調卻是沉穩柔和,態度更是無可挑剔,完全不似盜匪或叛賊。


    絲蜜璐等著身旁有人能應允對方的請求。在下達許可之前,即使絲蜜璐親耳聽見這些話,在宮廷禮儀上,這名軍官也不能直接與絲蜜璐交談。


    然而,絲蜜璐身旁卻無人開口,在現場的人,都是離宮下級的侍衛和侍女,隻有侍從長和典禮官等人,才能夠給予許可,然而,如今他們人在何處?


    絲蜜璐轉過身去,發現回廊的玻璃牆壁對麵,佇立著數名臉色蒼白的人。她對此感到無言,隨即怒意陡升。那些人似乎決定要皇族正麵與闖入者交涉,自己則隻是袖手旁觀。就算絲蜜璐是宮內難以處理的皇族,如此的應對方式,未免也過於冷淡無情。


    絲蜜璐長歎了口氣,在不知自己舉措是否得體的情況下,說道:「我就是內親王,我允許你直接與我交談,但請你說明打擾我睡眠的理由何在?」


    「能得到殿下直接交談的允許,下官感到榮幸之至。對於讓內親王殿下對吾等的魯莽之舉,再度致上萬分歉意。」


    絲蜜璐亟欲知道發生何事,但蘇連詩始終堅持行禮如儀。這讓她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生存在不真實的世界,她問道:「方才聽你說『事態緊急』,並且是『連忙』趕來,情勢似乎十分緊張。皇宮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何是天軍前來通知?宮內府(注3)或政府方麵卻沒來任何通知?」


    「根本無從通知起,宮內府與政府早已亂成一團!」


    絲蜜璐像是見到了不可思議的生物似的,雙眸注視著說出這句話的另一名男子。這種直截了當的用字遣詞,她可是未曾聽過。


    紗由珈不禁臉色大變,侍衛們一齊將槍口朝向男子,他們也察覺狀況似乎不對。即使如此,男子並不打算將隱藏表情的黑色顯示器取下。雖然眼前的人是身分尊貴的皇族,他卻依舊昂然挺立。


    侍衛長尖聲斥責:「注意你的態度!在你麵前的,可是內親王殿下啊!」


    「殿下不是說過可以直接交談了?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將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宮廷禮儀上,就讓我直接切入正題吧。」


    這名男子的傲慢態度,讓在場眾人感到難以置信。不過,或許是他自己也覺得過於無禮,於是簡短地報上了名號:「我是賽伊歐·朗卡貝理,賈魯達總督府參事。不,是代理總督。」


    「賈魯達的代理總督?」絲蜜璐忘了責備朗卡貝理的無禮,兀自喃喃自語起來。賈魯達這個地名,是三年前蘭加帝國所占領——套用政府的說辭是「安撫」——的殖民地——


    注3為現在的宮內廳之舊稱,是日本政府中,掌管天皇、皇室及皇宮事務的機構——


    「為什麽是你這樣的人前來?總督他本人呢?」


    「總督閣下已不幸過世……」


    他輕壓頭上戴的顯示器,想必是在看時間。


    「……那已經是十四小時前的事了,死亡的原因,是滑


    翔機降落時,發生了事故。我與總督閣下同行,他在臨死之前,將總督之位托付給我。因為隻是口頭約定,也尚未收到任命的敕書,因此隻能以代理之名擔任總督。」


    「過世了……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在國會議事堂的航空基地降落瞬間,受到地麵上的劇烈搖晃的侵襲。不隻是航空基地,整個議事堂也完全崩毀。貴族院和萬民院的議員,幾乎全數死亡,閣員們有七成下落不明。蘭加政府如今已經成了空殼,所以才未傳遞通知到這裏來。」


    朗卡貝理所說的話,微微揭起了可怕的悲劇之幕,絲蜜璐對此無法置信。她表情微慍,笑著說道:「政府已經成了空殼?情況怎會變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但這卻是鐵一般的事實。能夠肯定的是,強烈的地震,瞬間破壞了那個有著一百二十餘年的曆史,結構堅固厚實的議事堂,而且也侵襲了帝都托蘭加全境。」


    「帝都……全境?」


    「難道是昨天的地震……」


    紗由珈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讓絲蜜璐也聯想昨日的事,鮮少發生地震的海達可莊,竟然發生地牛翻身的現象——況且,此地與帝都相隔一千五百公裏,地震在震源地的劇烈程度,更是難以想像。


    朗卡貝理淡淡繼續著:「我並未誇大事實,那是未發生過的嚴重事態。在議事堂崩塌之後,我也被逼得四處逃竄,孤星時代以前的占王之塔,竟然硬生生地從中折斷:大雅修巴寺院的伽藍殿也塌陷了,防都門成了瓦礫山,中央政府的各個官署:全都崩壞毀滅,下町死屍遍地,甚至騎士大街上的鋪路石也被覆蓋到看不見的程度:西普拉多的鬧區,以及羅·菲爾的住宅區成了一片火海:蕾達河血水滿溢:康薩橋、新舊托蘭加大橋也全都倒塌。托蘭加港、托蘭加機場、鐵路網、所有的道路,全都震的支離破碎!隻有聖納尼魯寺院維持原貌,不過,那裏也擠滿了死屍和難民。這是我親身經曆的景象!」


    「這……怎麽可能?根本令人無法置信!」絲蜜璐嘶喊著。


    「我踏遍了各個災區,以這雙手拯救了許多人。」朗卡貝理的伸出了雙手說道。他衣服上的咖啡色斑點,是鮮血風幹後染成的。


    絲蜜璐仿佛瞧見怪物般,表情驚惶地凝視著朗卡貝理。光是聽著他所描述的景象,都會讓人血液凍結。這名男子從那樣的地獄走了出來,為何能夠表情鎮定地站在這裏呢?


    透過朗卡貝理頭上戴的顯示器,朦朧之間,絲蜜璐仿佛能看見他的雙眸。從對方的眼神裏,她能夠確定,這個人的每一句話,全都是千真萬確的。他的雙眸,彷佛因為眼淚已經流乾,因此布滿血絲,並且充滿了極度的疲憊,以及無處發泄的怒氣。然而,在他的眼神裏閃爍的光芒,似乎也顯示了強韌的意誌,鎮壓住那些凶暴的負麵情感。


    若非所有的事實都是親眼所見,那麽,他現在的眼神,又該如何解釋?無庸置疑的,這男子說的全是實話。


    絲蜜璐吐不出半句話來。


    絲蜜璐的唇辦顫抖,身體直打哆嗦。站在她身旁的紗由珈,鼓起勇氣說道:「嗯……朗卡貝理代理總督,宮殿——當今吾皇的托蘭加宮殿怎麽樣了呢?」


    「崩毀了。」朗卡貝理這句話雖然簡短,卻是最具衝擊性的一句。


    「從議事堂望去,已經看不見皇宮的塔城,不過宮內府殘留了下來。隻是宮殿完全崩毀,皇子們也全部身亡,吾皇如今則行蹤不明。」


    朗卡貝裏也直截了當地告知絲蜜璐皇子們已死的消息。在場眾人鴉雀無聲,連同行的蘇連詩,也沒插上一句話。


    「一切就是這麽回事。帝國的中樞地帶,成為偌大的廢墟,在所有元老之中,隻有尤修·古諾羅穀公爵一個人生還。他在想盡一切辦法,尋找可以執政的人,在他所找到的人當中,官階最高者的,便是賈魯達的代理總督,也就是我本人。」


    朗卡貝理說到這裏,瞥了蘇連詩一眼,霎時陷入寂靜氛圍。


    「所以,才由我們到這裏來。」


    朗卡貝理倏地單膝跪地,原本倨傲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語氣也變得十分莊重。


    「臣,賽伊歐·朗卡貝理,受元老尤修·古諾羅穀公爵口頭委托,將這些事由上奏予哈魯哈那彌亞內親王殿下。帝都托蘭加已經全毀,當吾皇下落不明,皇子們也全部過世,故期盼殿下能盡速趕回帝都。為了帝都的五百萬市民,更是為了蘭加帝國八千萬的臣民,請殿下立刻即攝政之位,頒發複興帝都的詔書!」


    「我……攝政?」


    絲蜜璐茫然地喃喃自語,透過朗卡貝理戴著的顯示器,她窺見了朗卡貝理篤定的眼神。


    因此,她充分的體會到——如今已無任何迷惘與躊躇的餘地。


    「已經沒有時間了,在當下的瞬間,就有數萬人步向死亡。在某個崩壞、燒毀的城鎮……」


    賽伊歐眺望著南方的天空,絲蜜璐將目光移向那裏,那是遙遠的帝都托蘭加的方向。


    那個賽伊歐煎熬了十二個時辰,顛簸著腳步走來的地獄。


    第一章


    王紀四百四十年五月四十四日二十三時零分星際電報:


    發電者:駐蘭加帝國康加達州領事館斯林果禮克領事


    致電:戴儂聯邦權統國聯邦政府外交部


    「根據數則蘭加國的情報,今日傍晚,在帝都托蘭加,因強烈地震引起各種嚴重的災害。在地震之後,接連發生大火與海嘯,帝都遭受猛烈火勢及洪水侵襲,死傷人數難以估計,至少在二十萬人以上。地震發生後兩個小時以來,雖曾多次致電位於帝都的我國大使館詢問,卻是全無回音。蘭加政府及皇室,也未予作出任何回應,後續情況目前仍然不明。在此籲請本國政府,緊急籌備調查、救難的人員及物品。詳細情形容後致電。」


    滑翔機好不容易趕在日落前出發,賽伊歐在機上眺望著,阿瑪魯帖恒星朝著西方的芭魯凱都山脈靠近,耶魯崗河的河口平原上延伸的山影,也逐漸接近帝都托蘭加。


    賽伊歐的臉上雖未見焦急之色,但卻在無意識中,不停以手指敲著窗戶的邊緣。「叩、叩、叩」的聲音惹人注意。


    「不用急,沒關係,反正議會和往常一樣,隻是不同黨派的人士忙著相互奚落罷了,輪到我們出場還早的很哪!」身旁上了年紀的男子開口對他說道。


    男子膚色黝黑,相貌粗獷,斑白的濃密頭發,梳得整齊服貼。他厚實的肩膀上,套著圓領披風。固定住肩上披風的,則是表彰帝國高等文官身分的蘆葦穗別針。他是賽伊歐的長官耶茲·希馬克總督,五十八歲——


    「要是遲到了,會成為被那些人責難的理由。主戰派的賽騰議員,虎視眈眈地在尋找我們主和派的漏洞。」賽伊歐回過頭去,非常認真地回答。


    「隻有今天無需擔心。」


    希馬克信心滿滿地點著頭。


    「為什麽?」賽伊歐反問。


    「因為今天要選出執政黨的下一任首相。即使賽騰將我們視為眼中釘,他此時心裏想的都是如何將首相之位弄到手,沒那閑工夫理我們——不過,那家夥想成為首相,不論要什麽手段,都不可能當選。」


    「是這樣嗎?主戰派在議會的勢力相當龐大……」


    「不,那家夥沒辦法成為首相。如果真要說為什麽,那是因為我會阻礙他。」


    賽伊歐微微受到驚嚇,他將頭上的黑色顯示器取下,以銀色的瞳孔注視著他的長官。


    「在這三年之中,我——我和你兩人,不用半顆子彈,就平定了賈魯達十分之一的叛亂。在這次的議會報告中,我將報告這項成果,作為主和派的重要實績。而選出下任首相,則是在報告之


    後,是議會結束之時。屆時,我會拿到中立派七成的支持給你看。」希馬克浮現出和年齡不符的爽朗笑容說道。


    「如此一來,賽騰議員必定會對我們懷有戒心。」


    「這倒不至於,不論是那家夥,或者是執政黨那幫人,滿腦子隻想著在議會要手段,不會認為在現場與被占領區的人民對抗的我們,具有顛倒議會的力量的。所以,我就是看準了這一點。」


    「閣下……」賽伊歐凝視著希馬克,試探性地問道。


    「嗯?」


    「難不成,你是因為要製造登場的舞台效果,因此才故意遲到的?」


    「豈有此理!你是想說,船上的大騷動是我搞出來的嗎?」


    希馬克雖然兩手張開地笑著,但心裏卻咒罵著「賽伊歐在想些什麽?」


    在總督飛行艦阿瑪魯帖·弗雷亞號上,與其說希馬克是在鎮壓職員,還不如說是在煽動他們。檢疫官從港灣事務所上艦,打算調查艦上是否有從南方的賈魯達帶來的病菌,但希馬克確堅持船內沒有任何病菌,試圖規避檢疫程序。


    然而,希馬克的一意孤行是行不通的,因為曾遠征大陸,身為征旅大總督的皇子,在歸國之時,也都乖乖接受檢疫。在雙方的交涉之下,希馬克提出將二十七項檢疫檢查,降至最低限度的六個項目的要求。檢疫官則提出了交換條件,禁止艦上的職員立刻著陸,在經過十二小時的觀察期間才可下艦,雙方最後就此達成協議。


    希馬克的論點是,賈魯達雖然位於南方,但當成瘴癘之地來處理,是一種不公平的差別待遇。他原本是內務省衛生局的官員,基於自身經驗而提出這個看法,也非常具有說服力。不過,結束了三年任期,總算回到本土的總督府職員,卻予以他不好的評價。他們的真心話是,就算接受二十七項檢查也無所謂,隻要能早點回家就好。


    「希馬克要將檢疫造成的混亂,作為前往議會『遲到』的藉口,這未免也太過牽強了。」賽伊歐忖度著。


    賈魯達總督耶茲·希馬克侯爵,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二十幾歲時.他擔任衛生局官員,就對四十萬陸軍——當時的大陸遠征軍,實施大規模的防疫措施。他曾擔任衛生局轄下的戴儂聯邦權統國聯絡事務所長、地方的康加達州參事、帝國天路副總裁等等官職,被公認具有優秀的交涉手腕。就在三年前,以五十五歲之齡,高就賈魯達總督之位。


    希馬克的性格剛直且充滿熱誠。向來以傲慢著稱的陸軍軍人們,當時雖以有礙軍事行動作為反對接種疫苗的藉口,但他卻一步也沒有退讓,讓每一名陸軍都得接受預防接種。蘭加帝國的假想敵之一——薩藍咖納專領國,正強硬地準備取消帝國的天路通行權時,他擔任蘭加國營宇宙旅客公司、帝國天路的代表,與對方進行交涉,在激烈地辯論一周之後,讓對方承認得以進出薩國的天路通行權。負責交涉的薩國代表,甚至向本國報告,「希馬克侯爵若非國士,蘭加境內則無國士。」、「希馬克的愛國之心,無人能出其右。」他有著如此的評價。


    然而,希馬克並非隻是作風強硬的男人,同時也擁有俠義之心。隻要他認為不合道理,即使對方的地位高高在上,他也會直言批評,相對的,當他判斷那人對國家有益之時,不管是部外之人也好,外國人也罷,都拔擢為下屬,若是對方沒有官職,他也會以禮相待。他也曾邀請賈魯達的工族進入總督府任職。聘請殖民地的人民進入統治中樞,在帝國裏可是聞所未聞。因此,在經過了三年,雖然未曾動用武力,卻能成功地治理殖民地。


    所以,許多人都十分景仰希馬克總督,不過,這卻是透過犧牲而換來的信賴,而他所作出的犧牲,便是冒犯中央的當權者。


    在三周前,一封電報送至位於賈魯達舊王都——阿魯恰拿的總督府。電報的內容,是解除希馬克的總督之職,這比原本的任期還早上一年。帝國現任政權中,主戰派的人馬超過半數以上,他們反對希馬克的和平政策。


    除了總督以外,其他官員也全數遭到撤換。不久以後,新的人馬搭乘阿瑪魯帖·弗雷亞號而來,他們接手賽伊歐及其他官員的工作,並且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新總督作準備。希馬克帶著被免職的賽伊歐等人,回到了帝都。


    在議會進行報告後,所有的任務就結束了,如此一來,希馬克的職務也就此結束。不過,仿佛是要報複被解職似的,他打算當場批判議會。若是他有心要讓議會混亂的話,那就是為了製造出場的效果,而刻意選擇遲到的。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賽伊歐心想。


    在三年前,賽伊歐成了總督府的民政參事,隨侍在希馬克身旁。他當時年僅二十五歲而已,希馬克卻常常委以重任。在賽伊歐與希馬克相處的過程中,對他的人格深感敬佩。賽伊歐早已下定決心,若是希馬克決定在最後出席議會之時大鬧一場,即使自己力量微不足道,也要豁盡全力支持他。


    而且,賽伊歐也對政府的主戰政策感到不滿。


    賽伊歐重新戴好頭上的顯示器,再度從窗外向下眺望。


    時間接近下午五時,帝都托蘭加今日依舊散發著繁榮氣息。蘭加港逐漸消失在船艦後方,阿瑪魯帖·弗雷亞號即將降落。位於正下方的,是以防波堤圍成的海埔新生地——羅·菲爾住宅區。那裏也差不多開始冒出煮飯的蒸氣,從學校回家的孩子們,集結成隊在路上定著。羅·菲爾住宅區從孤星時代開始就已存在,是個曆史悠久的區域。路上並排著的建築,牆壁是由橡木塗上白色灰泥而築成,有著濃厚的古老氣息。不過,由高空俯瞰,那些小如火柴盒般的屋舍,層層疊疊的模樣,讓人有稍嫌擁擠之感。普拉多的鬧區往北方延伸。在鬧區裏,騎士大街以西的西普拉多一帶,老舊屋舍與樣式考究的商業大樓混雜,是年輕人聚集的繁華地帶。


    今日此處人潮洶湧。「多半因為是假日的緣故吧。」賽伊歐調整頭上的顯示器心想。「五月四十四日花曜日,原來如此。」他想著點了點頭。


    今天是梅波魯祭的大日子,這是從古代流傳下來的晚春節日。路上到處都擠滿了群眾,甚至看得見宛如昆蟲標本上大頭針般的小型塔。定睛一看,狗屋大小的汽車上,似乎立著一棵樅樹,那是樹上掛有紅白布條及風幡的花車。群眾抓住從樹梢垂下的布條,宛如漩渦般繞圈圈。


    周圍應該也有攤販或雜耍團吧。


    位於騎士大街東方的聖納尼魯寺院,也在棱角分明的鍾樓上,垂了好幾條用花編成的帶子,作為祭典的裝飾。「大概是思念住在另一邊的某人,她才編了花帶添上去的吧。」賽伊歐心想。


    滑翔機維持在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一路向北飛行,越過了耶魯崗河,那是將帝都分隔為南北兩塊的大河。夕陽照射在朝西延伸的河麵上,閃耀著眩目的光輝。稍上遊處,有數座大橋橫跨河川的,星際間的通訊水晶,懸掛在尖塔之上,折射出閃爍的光芒。最近帝都裏的大企業,出現了裝設高價巨大水晶的潮流。


    在水晶群峽穀中,可瞥見帝都公園裏鬱鬱蒼蒼的山毛櫸林,這些風景,緩緩地從窗外流逝。


    賽伊歐搭乘的二五式滑翔機,搭載在阿瑪魯帖·弗雷亞號上,那是陸軍十五年前使用機種,在出售後,還經曆了八年的歲月,幾乎就快不能使用了,它的機體如同鳩粗胖,無法高速飛行。雖說賽伊歐無心瀏覽帝都的景色,但也是隻能莫可奈何繼續慢慢飛行。


    飛越兩座新舊托蘭加大橋、領主大道與死亡大街以後,滑翔機抵達耶魯崗河北岸上空。巨大的石灰岩拱門,橫跨曆史悠久的領主大道,那正是防都門。從此地開始,便是帝國的政治樞紐。這裏增加不少與寺院相仿,或說是由寺院改建而成的莊嚴石造建築物。內務


    部、電信部、商工部、科學部——和下町不同,而是直線延伸的領主大道,位在終點的,是於四百年前的移民時代建築,直徑五十公尺的伽藍殿——大雅修巴寺院。


    從滑翔機飛行的方向望去,一片如森林般的區域映入眼簾,那是皇宮。在宮殿四周,有巨大的橡樹圍繞著,自移民時代以來,這些未曾被砍伐過。富麗堂皇的宮殿前方,還有一片廣大的庭院——然而,外界無法直接窺見宮殿的模樣。因為縱使是皇族搭乘的飛機,也禁止飛越皇宮上方,外界所能看見的,僅有高於巨大橡樹的黑色錐型建築——象征皇室的占王之塔。


    賽伊歐提高視界,望向西方的地平線,然後,他又轉身瞥向希馬克對麵的東方地平線。在西方,無數車輛在縱橫交錯的道路及鐵路穿梭,市區分割成馬賽克狀,與遙遠的山嶺相連接。


    在東方的托蘭加灣,天船卷起了巨大的波浪,正準備從水上的天港出發。目前為止所見的區域,也不過是帝都的幾個角落罷了。


    帝都托蘭加,由東王西寬四十公裏:從南到北長六十公衛,是擁有五百萬居民的廣大土地。


    在這四百年之間,帝國勢力範圍能擴張到今日的地步,證明全體臣民的企圖心與精力都很十分旺盛,帝國需要更大的版圖滿是臣民的欲望。這是主戰派的根本主張。賽伊歐明白這個道理。


    但他不明白的是,為何政府要以對外征討作為手段,應該還有其他可行的方式吧!


    「又在思考那些毫無意義的事了吧?」


    希馬克一出聲說話,賽伊歐如夢醒似地眨了眨眼。一直沉默不語的希馬克,此時凝視著賽伊歐。


    出乎希馬克意料的是,臉上並未出現笑容。以前在取笑賽伊歐的時候,他常常愉快地眯起眼睛微笑。


    這樣也好,議會結束以後,我就可以卸任,你也轉到別的工作崗位去吧。為了將來能成為獨當一麵的執政者,在思考時,必須以人民與國家為優先。」希馬克握緊交叉在膝上的手指說道:「……我明白。」


    「是嗎?我本來是打算好好地鞭策你,讓你了解何謂政務,不過,這樣一來,就沒時間教你更重要的事了。」


    「更重要的事?」


    「身為公仆的情操。」


    希馬克眼神裏閃爍著光芒,定睛凝視賽伊歐。


    「我們擁有強大的力量,隻消一個指令,就能架起橋梁、動員上萬人手、募集億萬資金。不過,我們是從事賤業之人。不允許擁有個人的私欲或私利,為了人民必須犧牲一切。這種強大的力量,與應該實踐的目標,時常處於對立的情況,時刻不忘自己是人民的奴隸,仍然保持情操去執行職務——這是一件很難的事。」


    「您真的可以做得到?」


    「說那什麽蠢話!」希馬克冷嗤了一聲,隨即大聲咆哮起來。「這件事我花了三十年還是做不到。你連這一點都不了解,果然還不成氣候!」


    「我也明白了一些事。」賽伊歐望著神情不悅的希馬克說道。


    「什麽?」


    「即使您忘了陛下,也不會忘記人民。」


    「陛下……啊,嗯。不,我可沒有忘了陛下。」這句話彷佛大出希馬克的意料,他圓睜雙眼,喃喃說道。


    「那就讓我們為此預先準備吧。」賽伊歐笑著說道。


    ——除了希馬克之外,其他的蘭加帝國的顯貴,也無人膽敢忘卻當今的高皇陛下吧?賽伊歐心裏清楚,目前帝國政府的人,都將高皇視為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的人物,而且爭先搶後地攀附,用以提高自己的威望。希馬克不願攀附高皇這一點,讓賽伊歐敬佩不已。


    嚴肅的氛圍稍微和緩之後,駕駛座上的飛行員傳來訊息。


    「大人,即將降落在議事堂基地上,請您預作準備。」


    「嗯,知道了。」


    二人將安全帶扣緊,作好了登陸準備。賽伊歐再度望向窗外。


    皇宮隱藏在成排建物的後方,此外還有二座尖塔,似是十分堅固的建築。其中一座尖塔,主要作為日晷之用,細長的陰影,恰好落在扇形庭園之中。正因如此,舊的國會議事堂也有著日晷宮的別名。


    而塔影落下的扇型庭園,如今成為飛機起降的航空基地。在天色晦暗的黃昏時刻,色彩繽紛的指引燈,不時的明滅閃爍。


    在滑翔機兩側機翼尾端,各有著氫氣渦輪螺旋槳引擎,此時由上轉下,以進行乖直降落。


    在滑翔機貼近地麵時,機內充滿螺旋槳的轟鳴聲,而日晷塔就近在眼前。尚未完全降落之前,希馬克便迫不及待地解開了安全帶。


    「您心裏還是很急嘛!」賽伊歐梢感錯愕地說道。


    災厄瞬間來臨。


    機身倏地猛然上抬。「哎呀!」賽伊歐望向南外。「是要重新降落嗎?」——螺旋槳雖仍旋轉著,但轉速卻是降落時的速度。


    然而,機身卻在距離地麵一公尺左右飄浮著。不僅是機身而已,連在地麵上奔跑的領航員,身體仿佛被鋼絲帛起,整個人騰空起來,而且雙腿不斷踹動。賽伊歐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不過兩秒鍾時間,那種懸空的感覺消失了,但機身立刻猛烈地撞擊地麵。地麵領航員因為摔倒而趴在地上。此時,賽伊歐身旁突然傳出痛苦呻吟,他轉過身去,發現希馬克抱頭倒臥在機艙的通道上。


    「大人!」賽伊歐大喊。他打算起身要去扶起希馬克,但還來不及將安全帶解開,一陣更具破壞性的衝擊又侵襲而來。


    碰!碰!碰!


    滑翔機下方,像是被巨大的榔頭敲擊著,發出了陣陣沉重的碰撞聲。機身喀啦喀啦地左右搖晃。倒在狹窄通道上的希馬克,身體數度撞到左右兩側的座椅。賽伊歐咬牙想解開安全帶的金屬扣環,卻怎麽也解不開,在這段時間裏,機身開始傾斜,賽伊歐感到十分恐懼,背脊不由得發涼起來。


    機身翻覆了!


    「抬升!轉向!快飛上去!」


    在賽伊歐下這道指令之前,飛行員就已經加足引擎的馬力,渦輪聲震耳欲聾,螺旋槳再度快速旋轉。


    然而,飛行員所作的緊急處置,卻未能發生預期的效果。


    在揚力(注4)作用之前,機翼左側的螺旋槳已經觸地,並且發出了可怕的金屬撞擊聲,緊接著,引擎艙也撞到地麵上。飽受歲月摧殘而的老舊機翼,因而破裂折斷,霎時,扭曲變形的螺旋槳,隨即旋飛插入機體——


    注4飛機在跑道上飛行時,雙翼會迎著空氣。因為機翼的上側鼓起,上方空氣的流動比下方薄,機翼會被吸引而往上升。著就是機翼的上揚原理,這種力量稱為揚力——


    黑色螺旋槳切開了機艙的天花板,如利刃般在賽伊歐麵前直劈而下。因為情況太過突然,賽伊歐的身體縮成一團,緊閉雙眼,兩手護住頭部。金屬爆裂聲、玻璃破碎聲、物體壓碎聲,不斷地此起彼落。最後出現了疑似上石崩落的異樣聲響。


    在那陣聲音結束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震動聲響,甚至滑翔機的引擎聲,不知何故,此時全部消失,僅剩下氣體逸散聲般的細微聲響。賽伊歐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眩暈了一陣子後,眼前隱約出現一顆白色球體。


    這是什麽?


    賽伊歐的手一觸碰,那顆球體便翻滾掉落,與黑色物體分了開來。他嚇得倒抽一口涼氣,原來那是飛行員的頭顱,那顆頭顱穿破了駕駛座和機艙座位間的薄板牆,連同安全帽一同滾到賽伊歐麵前。當然,頭顱的主人早已氣絕身亡。


    賽伊歐恢複神智之後,便察覺機艙內慘不忍睹的景象。機艙的天花板被劈成竹簾的形狀,從縫細間可以看見陰暗的天空。希馬克的座位被螺旋槳削成兩


    半,但卻找不到希馬克的身影。


    若是再偏個五十公分,賽伊歐絕對也會被螺旋槳切成兩截。但他卻奇跡似的毫發無傷。


    賽伊歐打開金屬拙環,解開了安全帶,隨即大聲喊道。「大人!您沒事吧?」


    雖然無人回答,但賽伊歐察覺有人抓住他的腳踝。賽伊歐向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驚。


    希馬克仰躺在通道上,被機身骨架的鋼梁壓在下麵。


    「大人!」


    賽伊歐想把希馬克拉出來,但那鋼梁已將他牢牢壓住。與其說他是被鋼梁壓著,倒不如說被鋼梁嵌入。隻見希馬克的身體,從肩膀至胯下,完全被鋼梁嵌入,而且鋼梁的兩端,又和破損的機身相連,根本無法移動他的身體。


    獨自一人的賽伊歐,隻感到束手無策,他彎下膝蓋蹲著,對臉色蒼白的希馬克大喊:「我現在就去找人幫忙,大人,您先撐下去。」


    希馬克吃力地點了點頭,賽伊歐目光移向艙門,然而,艙門已扭曲變形,無法開啟,他隻好爬上機艙座位的椅背,從天花板的破洞攀至機身之上。


    賽伊歐原本打算大聲呼救,在深吸一口氣之後,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啞然失聲。


    航空基地的對麵,競出現一座彷佛石塊堆成的高大山峰,那原本是議事堂的日晷塔座落的位置,如今卻完全不見蹤影。他終於了解之前土石崩落聲所代表的意義——那是日晷塔崩毀的聲音。


    賽伊歐眼前的景象,其實更代表各地發生了難以計數的災難。不過,目前的他,根本無法考慮這個層麵。「還好日晷塔沒壓到機身。」他隻純粹感受到如孩童般的安心。


    賽伊歐的視線,由議事堂移至航空基地的控管中心,那裏也成了一座較小的瓦礫山。觸目所及的燃料庫及維修了等建築,全部都冒出了濃煙。


    大部分的建築物,都是由日晷宮的建築所改建而成,而那些建築物全都無一幸免地崩壞了。賽伊歐心想,同時代遺留下來的其他建築物,想必也有崩壞的危險了!


    「賽伊歐……」


    賽伊歐聽見希馬克的呻吟,終於回過神來。希馬克又連續呼喊了好幾次。他從機身跳了下去。地麵領航員就倒在附近,賽伊歐在對麵找到了航空基地配備的拖車。


    賽伊歐跑到拖車前麵,經過一番尋找之後,找到了一根鐵棒。他取得鐵棒後,又折回去探視地麵領航員的模樣。他本來是想伸出援手,但那名地麵領航員早已失去意識。賽伊歐心想,若是要伸出援手,也應該先照顧希馬克才對。他本來想叫其他人來,然而,環顧航空基地四周,根本不見任何人影。


    即使如此,賽伊歐依然大聲呼喊,甚至還用上了對講機,他頭上所戴的顯示器,也具有對外通訊的功能。


    「賈魯達總督大人受傷了!快來人啊!」


    依舊是無人回應,隻有聲音往四周散去,而且通訊電路受到大氣電磁波的幹擾。


    賽伊歐無可奈何,隻得獨自回到機艙裏。他暗自在心裏咒罵著「可惡!事情怎麽會這樣?即使這裏不是正式的機場,至少也要有急救人員或是警衛才對。這人在搞什麽……」


    在賽伊歐正準備離開時,遠方響起了呼喊聲和警笛聲。然而,他卻已無暇察看,他單手拿著鐵棒,攀上機身。當他跳入機內,那陣氣體逸散聲般的細微聲響依舊持續著。在賽伊歐打算去尋找聲音來源之前,卻被堅毅的聲音叫住了。


    「聽著!賽伊歐。」


    「請您不要說話,我現在就救您出來。」


    他將鐵棒塞入鋼梁下方後,另一端架在肩膀上,使用渾身的力量將鋼梁上抬。一陣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之後,鋼梁被微微地拾起,賽伊歐隨即將鐵棒暫放在裂開的窗框上,把希馬克放到機艙座位上。


    隻瞥了一眼,賽伊歐已明白希馬克的傷勢比想像中嚴重許多,他右側的肋骨完全折斷,右胸也整個凹陷下去,血肉模糊的程度,著實讓人膽戰心驚。賽伊歐身上咖啡色的西裝背心,因沾染大量鮮血而濡濕。


    「我大概快不行了,所以……你聽好!」


    希馬克氣喘籲籲,盡最大的努力地說著話,但卻馬上「嗚哇!」一聲吐出血塊。賽伊歐正欲伸手擦拭時,希馬克甩開了賽伊歐的手,麵目猙獰地發出嘶啞嗓音說道。


    「沒人前來幫忙,這代表著……外麵的情況也很嚴重吧?」


    「是的,日晷塔崩毀了,其他大部分的建築物也是。」


    「唉呀,塔……這樣啊,這可就麻煩了……」


    希馬克硬將震顫的眼瞼睜開,以炯炯的眼神望著賽伊歐。


    「聽好了,我說的話要好好記在心裏,這是我臨終前的遺言。」


    「說什麽臨終……」


    「聽好了!帝國如今麵臨重大危機。除了我以外,外麵應該也死了很多人。帝國內部所有黨派及勢力,原本所堅持的立場與主張,可能會因此而不變,甚至趁國難的機會大逞蠻橫。所以你……」


    希馬克不斷劇烈咳嗽中的鮮血噴濺落地。「大人!」賽伊歐以手臂環抱住他,希馬克用盡最後的氣力,手指如老虎鉗般,深深嵌入賽伊歐的手臂。


    「你要守護帝國。保護國家,保護人民,讓蘭加成為崇高而純潔的國家。這個國家,如今仍尚未成熟,隻要走錯一步路,政權就會腐敗到極點,會被其他國家侵略。你現在年紀還輕,無論如何,都要設法防止這種事情發生!」


    盡管賽伊歐是因為背負沉重的期待而顫抖,不過,他心想,現在希馬克錯估情勢,事態比他想像中的更嚴重。讓滑翔機掉落,尖塔崩毀,帝國不可能承受比這更重大的打擊。不過,賽伊歐不想挑明這些事,因為這樣會讓希馬克更加煩心,他打算喚起希馬克的力氣,於是放聲大喊:「大人,你說帝國如今未臻成熟,我何嚐又不是呢?您現在還不能死啊!」


    「我知道你還不夠成熟。」


    出乎塞伊歐的意料,希馬克放鬆了抓住他的手,將手伸到胸前,取下了蘆葦穗別針。希馬克將別針拿到塞伊歐的鼻頭前麵,閃閃發光的別針,就在他的麵前晃動著。


    「我知道你還早了十年……不過,如今也沒有辦法了,現在就把責任交代給你。賽伊歐·朗卡貝理!耶茲·希馬克,我任命你為帝國高等文官,授與你賈魯達總督之位,承繼此職的任務。」


    「這種玩意是沒用的!」


    「哼,別固執己見。自以為是的覺得沒用……」


    希馬克又不斷地咳嗽,這次他咳了很久,咳出了好幾次血,不僅染紅了自己的胸口,也染紅了賽伊歐身上的衣服。好不容易停了下來,然而,與其說他停止咳血,倒不如說血已經咳盡。臉上滿是冷汗的希馬克,吸了口氣之後,臉上露出了笑容。


    「平安無事比什麽都重要,您要振作一點哪!」


    「大人……」


    希馬克緩緩閉上了雙眼,僵硬的脖子頹然垂了,頭發淩亂不堪。


    賽伊歐茫然無措地抱著希馬克。他心裏忖度著——協助帝國成長?由還不到三十歲,隻不過是個參事的我來做?雖然這是希馬克的遺言,但這個臨終前的交代,未免也太過突然了吧。


    即使希馬克要我這麽做,但其他人怎可能認同呢?


    對賽伊歐來說,比起任何事都重要的,是他打從心裏仰慕的精神導師,卻在一瞬間死亡了,這令他無法忍受。賽伊歐如今什麽也不想做,隻像是要阻止懷裏的軀體逐漸變冷似的,緊緊地摟住希馬克。


    突然,有一道聲音傳來。雖然有人從機艙外對著賽伊歐說話,他也毫無反應。


    「總督沒事嗎?總督!」


    在呼喊了好幾次之後,門被撬開了。衝入機艙的方剛才倒地不


    起的地麵領航員,多半是自行蘇醒過來的。


    領航員見到飛行員與希馬克的屍體後,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他的雙眼注視望賽伊歐,慌慌張張地行了一禮。


    「對於發生這樣的不幸,我深深的感到遺憾,您是總督的……?」


    「……部下。」


    「您應該沒事吧?請快點到外麵去。」


    「什麽?你的意思是,要把總督大人放在這裏?」


    「不然就移出去吧。不快一點不行,燃料就快著火了。」


    聽到領航員說的話,賽伊歐這才聯想到,那便是方才出現細微的氣體逸散聲的原因。滑翔機所使用的氫氣燃料,並無化石燃料那種刺鼻的臭味。


    絕不可能讓希馬克的遺體被火燒毀。賽伊歐振奮自己的精神,與地麵領航員一起將希馬克扛出去。至於那名飛行員,由於他已被牢牢夾在壓垮的機頭當中,所以他們也無能為力。


    兩人離開滑翔機,讓希馬克躺在地麵後,賽伊歐再度蹲下身子,打算要保護希馬克。不過,領航員卻轉身跑了出去,賽伊歐不自主地叫住了他。


    「等一下,你打算就放著總督大人不管嗎?不把他移到安全的地方嗎?」


    「你說的可真容易!」


    領航員並未停下腳步,隻是轉過身去,然後怒氣騰騰地大叫:「你沒有看到那個嗎?你知不知道那裏埋了多少人嗎?」


    領航員所指的方向,是日晷塔的瓦礫堆。不知何時,那裏已聚集了數十人,發狂般地搬開石塊。從那些人瞼上的神情看來,滑翔機發生的意外事故,在他們眼中仿佛隻是件小事。


    賽伊歐不由得瞠目直視,腦裏思索著事態的嚴重性,連呼吸也變得急促痛苦。


    日晷塔就建在議會會場上方。


    而現在正值議會的會期,至少有五百名以上的議員,被埋在那一大片的石塊與木頭下麵。


    不僅議員而已,還有替各部會首長答辯而同行的高級文官、軍人或社會賢達——說不定高皇也在其中。


    希馬克先前也提過這件事,帝國的中樞正在崩壞當中。


    賽伊歐的內心充滿了悲傷,不過,接連發生的可怕事實,更讓他受到激烈的震撼與衝擊,他沉重悲傷的感情,很快就壓抑下來,性格裏原有的機敏以及果斷,也慢慢恢複過來。


    賽伊歐終於清醒了。


    他握緊拳頭,站起身來,感受到手中別針的堅硬觸感。希馬克的遺體如何處置,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雖然如此,賽伊歐還是望了希馬克一眼,輕聲地喃喃自語起來:「我走了,大人。請您安心的去吧。」


    然後,賽伊歐飛身奔了出去。


    他並非朝著日晷塔的方向而去,而是奔向航空基地的拖車。他縱身一躍而上,發動引擎疾速前進。賽伊歐將拖車停在塔旁,對著官階看似最高的書記官說道:「情況緊急,這車我先借走了!」


    「什麽?你是誰?」


    「賈魯達總督府……代理總督朗卡貝理!希馬克總督過世了!」


    賽伊歐把別針拿到滿臉詫異的書記官麵前。書記官點了點頭——與其說是同意,倒不如說他無暇理睬平安無事的人。


    「是!那麽,您要前往何處?」


    「港口,我要前去總督府艦艇!」


    總督府艦艇裏,有著共同工作三年的同事們。除了掛念他們以外,賽伊歐認為,若想行使希馬克所賦予的權力,到那裏再適當也不過。


    賽伊歐仰望籠罩著夜色的天空,突然一陣風刮了起來。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日晷宮的另一座尖塔,竟然沒有崩毀,昂然地聳立在原地,不過,它的影子,卻猶如陰沉鬱悶的墓碑。


    ——這是裝飾塔的燈火並未點亮的緣故。


    遠處傳來某人狂笑似的聲音:「議場全毀了!」


    賽伊歐再度發動了拖車。


    直至今日,瑪後卡尼大鍾仍然依循古製,在每夜零時以前,都會上緊發條,方才,大鍾響起了五次低沉的鍾聲。


    百年以來,那座鍾總是能堅定聚在這房間的人的決心。現在也仍然如此,那些男人們,穿著高級絲綢製成的圓領披風,靜靜聆聽著鍾聲,彼此互望著對方。


    位於日晷宮的大鍾之廳,是帝國議會裏的小型會議室。


    「休息時間結束,眾人回議場去吧!」端坐在長桌主位的男人,緩緩地說道。


    其餘坐在旁的人們,逐漸站起身來,僅有一名男子,依然端坐在座位上,出聲說道。


    「首相,決議尚未做出。」


    眾人的道視集中在那人身上。


    「那就是決議了,賽騰先生,我們決定將你的提案壓下。」蘭加帝國內閣總理大臣從桌子主位起身,不耐煩地回答。


    蓄著總發發型,名為賽騰的男人,額上濃濃的眉毛,微微地上揚起來。


    「我不能接受!您打算無視於年輕議員們的意見嗎?日後真正要與外國列強抗衡的,明明就是這年輕世代!」


    「我們這個世代的工作,便是要規勸他們,蘭加帝國在陛下的威望之下,征服了賈魯達,統一整個星球,如今該是在得手的田地裏播種的時候了。」


    「以毒攻毒,不就成了不毛之地?」


    賽騰原本打算回話,但以首相為首的執政黨大老們,揚起圓領披風,快步地朝走廊方向而去。數名男子從開啟的門扉走了進來,與那些大老們擦身而過。男子們都是三、四十歲的左右的年輕萬民院議員,年紀與首相的人馬年紀差了兩輪。他們聚在賽騰的周圍,臉靠在一起。


    賽騰並未明顯露出失望的表情。不過,卻可明顯看出年輕議員們麵露失望神情,彼此之間竊竊私語著:「那些人真的毫無遠見嗎?」


    「要讓帝國的威名遠播,隻能抓緊現在這個時機了啊!」


    「為了總領閣下的遠大誌向,我等願任憑驅策!」


    「算了,別意氣用事。」


    賽騰舉起雙手,打斷他們的話,隨即站起身來。被問到是否要進入會場,賽騰搖了搖頭。


    「休息一下吧。什麽,就算會議開始,人沒有到齊,也還是有空閑時間的。你,麻煩倒杯茶來。」


    被吩咐到的議員有如仆人一般,但他卻高高興興地快跑而去。賽騰要剩下的議員們坐下,他們不知所措地說:「我們不能坐,這個廳房的位子隻有尊貴之人才能……」


    「用不著介意,哪一天這也會變成你們的椅子,隻不過是早晚的差別罷了。」


    被這麽一說,議員們害羞地朝掛著厚十字架的桌子靠近。賽騰站了起來,在可以把鞋子埋起來的柔軟地毯上緩慢踱步,他停在象征房間的大時鍾前麵。


    吉斯康柏·賽騰的身姿,簡直就像是修建這個廳房的主人,他溶進了曆史悠久的家具之中。在為政者的所應具有的特質方麵,他遠勝過方才任何一位從這裏出去的大老。


    賽騰的背脊,猶如針葉樹般直挺,烏黑豐盈的頭發,整齊地披散在背後,看起來年輕到能瞞住自己的五十九歲之齡。五官端正,臉龐瘦長,雙眸尤其細長美麗,活像是古代貴族的肖像畫。瞳孔所綻放出的光芒,更是異於常人,有時連遠在二十步以外的人,或是為了聽他演講而聚集的群眾,隻消被他一瞥,都會心驚膽跳。因為他平時的性格,十分溫和敦厚,他的跟隨者認為,那正是展露了他所埋藏的霸氣與決心,可說對他信服的五體投地。


    當然,賽騰非是隻靠外表及氣質而獲得地位的男人。


    折回的議員和服務生,將手上的茶端給廳內眾人,賽騰站著喝茶,轉過身去,開門問了幾個問題:「國防產業協調會的人,沒取


    消明天的會麵吧?」


    「是的。」


    「帝國天路的撒魯卡多會長的事呢?」


    「已經得到他的首肯,他願意支援我方。」


    「全州建設聯合企業的報告呢?還有在陸軍退役軍人會上演講的事情呢?」


    「送到我這裏來了。」


    「可別拖延了。」


    「好的。」


    賽騰逐一聽取議員們的回答,連連微笑點頭。


    「閣下,那個……比起剛剛提到的那些事,今晚首相選舉的對策又如何?」最年輕的議員麵有憂色地問道:「今天會輸吧!」


    他簡短明確的回答,讓議員們搭不上話。


    「不過,即使如此,也無所謂。不,應該說,我倒希望情況變成那樣。我在議會裏,已經留下了主戰的發言記錄,盡管議會否定了我的主戰論點,但至少我的主張已經廣為人知。然而,現實的發展十分殘酷,帝國最近就會受到戴儂和薩藍咖納國的侵略。這是可預見的未來,屆時,陛下與人民就會去思考,若要平安度過這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危機,究竟是誰才是適合當政的人!」賽騰以充滿自滿的語氣說道。


    「……那人便是您,賽騰閣下!」


    議員們熱烈地交頭接耳起來,賽騰點了點頭。


    「協調會或帝國天路等方麵的支持者們,都十分清楚這點。所以,各位,不必過於擔心!」


    賽騰是個不急功近利,看準時機才出手的男人。這十五年以來的情勢,幾乎全照著他所預測的情況發展,因此引起許多人的注意。


    在賽騰四十歲以前,不論由哪方麵來看,他都不是個引入注目的人。不過,他並未浪費光陰,無所事事,而是在累積實力,等待時機成熟。當今的高皇,在十八年前即位,在他所統治的帝國開始統一整個行星之時,這件事就變得一目了然了。


    帝國陸軍以破竹之勢,連續攻下了散布在蘭加行星的十幾個國家,賽騰自身所擁有的力量,也因此以驚人之勢不斷增強。他是個與帝國軍需產業及建設產業關係密切的議員。然而,蘭加帝國的領土範圍,原本局限在椏摩半島這片狹窄區域裏,這兩大產業的發展,因此受到了限製,但因為帝國開始向外征討的緣故,故而產生了莫大的需求。嫻熟業界的他,巧妙斡旋在政府、軍隊、企業三者之間,地位因而竄升至執政黨第二大派係的總領。


    然而,眾人鹹認,他在權勢方麵的急速擴張,最多也隻到今年為止。因為在行星統一後,帝國的當權者,暫時改變先前重視軍事的政策,打算把重心移至內政上。


    因此,賽騰開始強調外國,也就是在其他星球上的強國,將對帝國造成莫大威脅。不過,這件事並末受到目前當政派的支持。再者,新成立的天軍,是由與賽騰毫無關係的人才及企業所組成,也成了牽製他的一股力量。他目前的課題,就是如何扭轉目前這種絕稱不上輕鬆的態勢。


    賽騰心想,即使在目前的情勢之下,也不能過於焦急。他抬起了頭,仰望著三公尺高的大鍾。時間是向著未來流逝的,絕對無法倒退。抱持陳舊觀念的當權派們,每個人都比自己年長,即使他們已經位極人臣,但最終也是得在這人世上消失,接下來,就是屬於自己的時代滴答,時鍾的長針動了,已經五時十四分。


    正在賽騰心想著,現在是差不多該進入會場時,卻有整個身體騰空之感。


    「怎麽了……?」


    茶杯裏的旋紋茶濺了出來,腳底失去了地毯的觸感。賽騰迅速轉身瞥視四周,桌子、椅子、大理石雕刻,甚至議員們,所有的物體都了離開地麵而浮了起來。


    賽騰還來不及弄清楚狀況,那陣漂浮感便乍然消失,隨即掉落下來,瞬間維持了單膝著地的姿勢,他頭上的大鍾,竟搖搖晃晃地倒了下來。


    「……唔。」


    他保護著自己的頭部,伏身趴在地板上。咚隆!大鍾發出了詭異的聲響,隨即撞向桌子。宛如堅固的橫梁,在賽騰的頭上形成。


    緊接著,雷霆萬鈞的衝擊力,讓所有的物體騰空而起。


    地板數度隆起,讓身體蜷曲的賽騰翻來覆去。他感到腹部下方發出了轟鳴,整棟建築物,都發出了喀吱喀吱、嗶嗶剝剝的石頭碎裂聲.四人小客車大小的枝狀藝術吊燈猛然掉落,光彩奪目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廳房內所有的家具胡亂彈飛,椅子震得四處亂蹦。


    這陣猛烈的震動,持續了一分鍾左右才停了下來。賽騰確認了自己確未受傷以後,便起身察看議員們的狀況。議員們全都從原本端坐的椅子上跌落下來,有的匍伏在地,有的環抱雙膝,其中一名沒有受傷的人站起身來。


    「停……停下來了嗎?」


    賽騰注意到頭上沙沙作響的碎裂聲尚未消失,天花板和柱子還會繼續崩塌。


    「別站起來!全部到這裏來!」他大聲的嘶喊著。


    一個站立著的議員轉過去,霎時,須以雙手環抱的粗重石塊,直接擊中他的頭顱,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整個人就被打落在地。幸存者們大吃一驚,狼狽不堪地聚集到賽騰四周。


    轉瞬之間,持續不停發出的碎裂聲,突然增大起來,瓦礫如洪水般從天而降。賽騰等人躲在桌子與大鍾之間細縫裏,屏住氣息忍耐著。


    不久,四周歸於寂靜,這次連石頭破碎聲也消失了。


    然而,這卻是讓人不知是否得救的微妙情況。賽騰和兩三名議員所待的地方,遭到大量的亂石與木材所掩埋。


    在一片漆黑之中,有人發出了因為恐懼而發顫的聲音。


    「這,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冷靜。」賽騰沉穩的聲音說道。「雖然發生了大地震,不過,現在已經沒有聲音了。容易碎裂的物品,大致上都已經毀壞了,我們應該安全了。」


    「總,總領閣下。可是……」


    「點名,我沒事,其他還有誰在?」


    三個人作出回應,但房間裏至少還有其他四個人,每個人都不認為他們也平安無事。


    悲傷不已的聲音說:「怎麽會這樣,明明我們才正要開始……」


    「冷靜。」


    賽騰再度開口說話,他的語氣仿佛安撫孩子般似的沉穩。不過,他的話裏卻帶著議員們從未想過的冷酷。


    「大鍾之廳都是這般慘狀了,你們認為,那個沒有柱子的寬廣的大會會場裏那些人,有可能平安無事嗎?」


    「難不成……」


    「我不想去思考這件事。」


    賽騰的聲音,變得有如預言者般沉重。


    「這就是上天保佑了。他們死了,我們卻存活了下來。比起為犧牲而哀傷,不如讓我們抱持著希望。還是說,你們……」


    即便是在闇黑之中,議員們也能感覺到賽騰盯視著他們的冷峻眼神。


    「想要和已死的朋友們一起走?」


    「怎、怎麽可能!」


    議員們雙膝跪地,方才賽騰的一句話,救了他們的性命,證明他們所仰仗的盟主,便是一切真理的化身。


    「感謝您,這份恩情,即使要以性命回報,我們也在所不辭……」


    「謝謝。那麽,咱們便為了努力求生而努力。那些空氣中飛舞的灰塵,會被吸進喉嚨裏,用圓領披風搗住嘴,減少呼吸的次數,冷靜地等待救援吧。」


    賽騰的聲音再度回複平穩,他有著遠遠超越常人的膽識。


    議員們的身體颯颯地蠢動著,賽騰摟著他們的肩,臉上的表情瞬間改變。


    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得意笑容。


    少年並未花費太多時間,便發現此處是國家所有者的私人居室。


    這間房間,可以說寬廣,也可


    說狹窄。由於傭人長年的磨光,牆壁被磨得隱約發亮,看不出原本的砂岩材質。牆壁與牆壁之間,距離長達二十步,但沿著牆壁朝房間的中央靠近,延伸至天花板的書架,卻堆疊了難以計數,橫跨古今中外的大量書籍。因此,有如森林中野獸行走的小徑般,人所能步行的場所,隻剩下書本之間的狹窄通路。


    在通路的深處,一名清瘦的老人,斜傾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整張皆由古木削成的結實椅子。老人凝視著少年的方向。


    「來了啊……到這裏來,不用客氣。」


    老人招呼少年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尖銳,甚至可說是女性化。少年緩緩邁步前進。警衛從軟禁室到這裏,都一直跟在少年的身後。當他從外麵關上了少年背後的門,房間裏隻剩老人與少年兩人。


    少年和老人相隔了兩步對峙著。宛如女孩一般的少年,有著一頭飄逸的銀色長發,他身穿樸素的象牙色短衣和褲子,令人意外的是,老人的衣著與他十分相似——老人穿著幾乎純白的厚重寬鬆衣服,腰部綁著束腹,腳踝上套著柔軟的蘆葦草鞋,肩上披著羊毛披肩。一頭黑發,夾雜著些許茶色發絲,雖然幹癟卻不稀少,長度及至肩膀後方。他的眼窩凹陷,眉間、鼻子和嘴巴都相形消瘦,從臉頰到下巴的線條,也凹深得給人憔悴無神的印象。老人身姿給予少年的感覺,與其說是王者之風,倒不如說像個苦惱的年邁魔法師。


    少年等待老人說些什麽,但因為老人沒有開口,隻是凝視著牆壁的暖爐,所以少年也朝那裏看了過去。


    暖爐由紅磚瓦砌成,有種厚實之感。在這個季節,暖爐尚未添上柴薪,暖爐的上方則有個小小的吊板,上麵陳列著少年不知產地的化石、人偶以及照片。


    「你今年十七歲?」老人突然出聲問道。


    「……是的。」


    「真是年輕……比我最小的女兒還要年輕。這個……這個女兒。」


    老人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五、六張照片中最右邊的那張。照片上映著一個身著洋裝的可愛少女,她的姿態,彷如將淡紫色花瓣堆疊而成般。那張照片並非在正式場合所拍攝的,恐怕是某個儀式上,攝影師所捕捉到的偶然的瞬間。她站立著,單腳向後彎曲,一邊注意裙子寬大的下擺,還一邊修理著玻璃鞋。她並未露出笑臉,而是困擾地皺著眉.然而這個模樣,正好呈現了她當時內心的狀態。


    「這個孩子十八歲,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才十七歲,卻成了敵國的戰俘。」


    「找我,什麽事情?」


    少年冷淡地問。雖然他已經相當熟悉這個國家的語言了,不過,卻還在發音方麵仍有些許困難。


    「我要謝罪。」


    「謝罪?」


    少年雙眸上揚,以銳利的目光盯視著老人。


    「在我的國家不斷地燒殺擄掠,你……如今才要謝罪?」


    「我對這一切感到後悔,但我無法阻止這件事。」


    老人的目光再度投向少年。在他削瘦的臉頰上,少年看見眼瞼邊緣泛著淚光。


    「……是你,下的命令吧?」少年低聲問道。


    「我並未下任何命令,蘭加帝國並非君主專製國家。賈魯達似乎依舊是國王直接掌權吧?不對,用『依舊』的說法不太好,並不能說成為帝國就是好的。」


    「那麽……是誰發動戰爭?」


    「軍人、政治家、商人、國民……人人都有,並非單是個人的問題。若是依照這個邏輯,那麽帝國全體人民都有罪。不過……不論是誰做的,帝國的元首是我,所以我向你道歉。」


    蘭加帝國的高皇——康古,悲傷地微笑著。


    「這是不可原諒的!」少年喃喃自語。康古再度搖了搖頭。


    「我明白。而巳……謝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要說為什麽沒有意義,則是因為——帝國本身並無悔改之意,更打算進行新的侵略行動。」


    「快叫他們住手!」少年大聲喊道,康古不禁緊蹙起雙眉。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我隻能這麽說。整個帝國是龐大的有機體,帝國政府不但十分強勢,而且充分掌握了權力。試圖阻止目前正在執行的計劃,或者是想改變既定的事實,都是不可能的……若是人類無法阻止或改變現狀,那也隻有某種無形的力量辦得到吧!」


    康古的嘴角,突然揚起不是此時應有的笑容。


    「比如說,帝國本身被超越人類智慧的力量所撼動……」


    ——日後,少年回憶往事時,屢屢想到,是否正因康古注意到「那個」,才會說出那句話呢?康古所說的那句話,並非意指即將有自然災難發生——而是指凶惡的命運即將報應在自己身上。人在危及性命的大難臨頭時,自然而然會有某些體悟。


    倏地,在少年的麵前,麵帶微笑的老人,身軀輕輕晃動起來,而少年自己也感受一股搖晃自己身體的不可思議力量。


    在自身體重仿佛消失的下個瞬間,一股巨大的衝擊,間不容發地向他侵襲而來。


    房間裏的地板,猛烈地搖動了數次,讓少年瞬間被震飛了出去。幸運的是,他飛出去的方向有扇大窗戶,窗戶開著,初夏的微風吹了進來,少年從那裏震飛到外麵。


    不過,康古卻在待在原地不動。他坐在椅子上,與椅子一同搖晃著,冷靜地麵帶笑容望著少年。仿佛答應了什麽似的,他意味深遠地點了點頭。


    在下個瞬間,成千上萬本的書籍,以及數列層層相疊的書架,以排山倒海之勢,猛然朝著他倒下。緊接著,房間裏的石壁,也發出了喀啦喀啦的聲響,就快在書架後方崩毀。然後,無數的灰塵噴出窗外,如暴風般沿著地麵行進,衝擊至少年身上。


    少年護著自己的臉,茫然地盯著房內。老人會變成怎樣呢?他無法想像。


    ……然而,與此同時,帝都托蘭加境內所有地方,全都發生了相同的事。


    正在參加遊行的女孩、下廚煮著晚餐的女人、屋頂上整理工具的木匠、客滿列車上的搖晃著的乘客與車掌、看著前方車輛猛踩油門的司機、騎著腳踏車將報紙放入郵筒的少年、找客人零錢的店員、雙手捧著餐盤的侍者、吆喝招攬客人的人、謹慎地關上活門的工人、讀著心電圖的醫生、手拿麥克風唱歌的少女、羊水破完掙紮著的新生兒、站在路旁說話的老人、背後遭刺即將倒下的年輕人、相互追逐的孩子、回家路上初次牽手的情侶、在床上親密纏綿的男女、下筆伸懶腰的學者、撿起零錢的遊民、聽到同學呼喚而回頭的學生——一切都在他們身上發生了。


    人們全都被震起、摔落、因為猛烈震動而搖晃。


    帝都境內的所有建築物,也都受到了劇烈的衝擊。外觀粗鄙的庫房、壯麗的寺院、雄偉的橋梁、彼此比鄰的住宅,全都受到上下,然後左右,之後又交雜著忽而上下,忽而左右的震動所侵襲。數千萬的梁柱、石材、牆壁、屋頂……連片刻都支撐不了,紛紛折斷、彎曲、崩落、震飛。在那個瞬間,就有好幾棟建築物爆炸。在更多的建築物的內部,仿佛為了展開更盛大的宴會似的,隱約可窺見微微晃動的火苗。


    整個地麵,不斷劇烈地高低起伏著,讓人意外的是,天上竟也刮起了暴風。迸裂似的光線,在大氣中劇烈閃爍,地麵上產生的裂痕,猶如趴在地上的竄動妖魔,以驚人之速延展迸裂。河川興起波浪、堤防則被截斷,海浪震蕩遠去,沒過多久,海上升起巨大的水牆,朝著陸地逼近。


    即使是距離帝都很遠的地方,也能隱約感受到劇烈的震動。位於帝都西方三十公裏處的芭魯凱都山,登山者們在泰雷諾山頂,親眼目睹原本清晰閃耀的托蘭加市景,霎時間變得模糊蒙朧。位於托蘭加灣海上二十五公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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