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圓空山。


    在道場的木板地麵上,雲齋和九十九迎麵而坐。雲齋盤腿而坐。九十九則是采端正的跪坐。


    盤腿而坐適合雲齋,而跪坐則與九十九較為相稱。


    正襟危坐的九十九,展現出不凡的氣質。他的腰杆筆直,宛如巨岩般沉穩。


    讓人很難將它與昨晚在沙灘上哭泣的男子聯想在一起。他臉上已看不到那凶神惡煞的神情。不過,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剛強也隨之消失。


    他臉頰有些消瘦,渾身是傷。


    涼熱才剛交換過彼此所得到的情報。


    “九十九,覺得怎樣?”雲齋問道。


    “頭還會痛嗎?”


    “會。”九十九回到道。


    “我昨晚回到這裏時,看到翻倒在地上的威士忌酒瓶,還以為發生什麽事了呢。”


    “是。”


    “要不是阪口專程打電話給我,看我是不是已經回來了,我還真不知道你現在人在哪裏,在做些什麽事呢。”


    “是。”


    不論雲齋說什麽,九十九都隻是一臉困頓地點頭稱是。


    “呻。”雲齋發出一聲咒罵。“哭成那個樣子,跟個小鬼似的。”


    “請不要那麽說嘛。”九十九搔著頭。


    他當然還記得昨晚的事,一回想起來,便覺得無地自容。渾身整個熱了起來。


    他深覺對不起深雪。


    身上所殘留的多處傷痕、淤青,都比不過內心自責的痛苦。


    現在已是午後。


    盡管不再頻頻作嘔,但身體仍未恢複正常。


    “九十九,我告訴你,你要跟大人一樣狂飲還早得很呢,再等十年吧。”


    “是。”


    “你找到自己的生存目標了嗎?竟然為了這種蠢事而被刷的團團轉。你那腦袋,根本就沒辦法用來想事情。我以前也曾經說過,你隻要一想事情,腦袋就會打結。”


    “是。”九十九回答道。


    “算了。”雲齋說道。


    麵對九十九的毫無反應,雲齋似乎也感到無趣。他的毒舌也因此沒那麽咄咄逼人。


    他穿著一條白色的棉褲,褲腳露出毛茸茸的小腿,手指正在上頭搔個不停。


    上半身穿著一件明亮的黃色t恤。


    這名老人和適合這身年輕人的打扮,委實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九十九則是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搭著一條藍色牛仔褲。


    為了方便上臂活動,他將袖口到肩膀的布麵撕開。露出他黝黑壯碩的肩膀。


    “總之,我們的先找尋大鳳的下落。”雲齋喃喃地說道。


    不過,要從何找起呢?雲齋和九十九都沒有半點頭緒。


    再過不久便要邁入九月,新的學期即將展開。


    在那之前,不知道大鳳歸來的可能性有多高。但應該是不太樂觀。


    “我已經有所覺悟了。”雲齋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不管日後會發生什麽事,這件事我都不會擺手。”


    “八位外法是吧?”


    “嗯。”


    “鬼骨就是幻獸嗎……”


    “關於這點,還不清楚。”雲齋搖了搖頭。


    九十九也是甫才從雲齋口中聽聞他在台灣所遭遇的事。情況的發展,遠超乎九十九的想象。


    還有那名叫弗列德利希·帕克的男子。


    柏克為何到日本來?又為何知道大鳳的名字?


    根據雲齋所言,柏克對於第八脈輪似乎也略微所悉。


    他是個可怕的男人。


    柏克避開九十九的發勁,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對他造成衝擊,這招更是可怕。


    人外有人。沒想到有這樣一名高手。


    這是九十九發自內心的感觸。


    “九十九……”雲齋以嚴肅的語氣向他問道。


    “是。”


    “你認為自己夠強嗎?”雲齋一臉正經地問道。


    “我不知道。”九十九坦率地回答。


    “是嗎,原來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是的。不久前,我還認為自己小有本事,但最近突然全部搞糊塗了。”


    “哦?”


    “我現在甚至還懷疑自己是不是個三腳貓呢。”


    雲齋望著九十九,眼睛眯成一條線,一副心有所感的模樣。


    “九十九,你很厲害吧?”這是以前大鳳曾經問過的一句話。


    當時九十九回答道:“是啊,是很厲害。”


    當大鳳更進一步問他有多強時,他回答道:“算蠻強的吧。”


    九十九所言不假,既沒誇大,也無不實。盡管有點難為情,但正因為他心裏真的是這麽想,才會如此坦率地回答。


    當時就算是和再厲害的人交手,他也有自信能戰勝對手。


    現在的他,和當時一樣坦率,但卻認為自己很弱。仿佛不論和誰交手,三兩下便會被擱倒在地。


    “我很弱。”他對雲齋如此說道。


    雲齋對著九十九的臉端詳了半響,隨即霍然起身。


    “九十九,我們好久沒過招來了,來試試吧。”他由上而下俯瞰著九十九。


    “過招?”


    “就是對大。”


    “你是說真的嗎?”


    “當然咯。會拳拳到肉哦。”


    “我辦不到。”九十九回答道。


    “哪容得你說不啊。我很想試試,看你到底有多弱。”


    “你真壞。”


    “我會用八卦掌出招。”雲齋說道。


    所謂的八卦掌,是中國拳法的流派名稱,是構成圓空拳原形的眾多拳法當中的一種。


    它是清朝末期,由河北文安縣的董海川所一脈傳承的拳法。據說,董海川曾經在江南的雪花山遇見一名仙人,這套拳法便是仙人所傳授。


    八卦拳與其他拳法不同,它用的是掌,而不是拳,也就是張開手掌攻擊對手,所以才有這樣的稱號。


    它不是靠蠻力與對手激烈地互毆,而是如行雲流水般地變化多端,或躍於空中,或潛行於地,是一種圓融的拳法。


    如同它的別名“暗拳”一般,有許多出人意表的絕招。它會潛入對手的下盤,繞到其身後,從一項不道德角度展開揮擊、腳踢、摔投、甚至是指戳。


    順著肉體的動作來控製體內蘊藏的氣,這種用勁的法門,也是八卦掌特有的技巧。此種反彈的力道,與扭轉的彈簧恢複原狀的原理相同。它是皆有扭轉手臂、雙腳以及全身,來發動招式。


    纏絲勁。


    據說這是中國拳法中最深奧的一門功夫,目前可以傳授這門正統功夫的人,可說是寥寥無幾。


    圓空拳的寸指破這頂絕技,便是源自於八卦掌,寸勁和分勁的原理也和它相當類似。


    “你盡管使出真本事吧。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雲齋對著剛起身的九十九如此說道。


    2雲齋展開雙腳,壓低身子,擺好了架勢。


    這是牛舌掌的基本架勢,五指並攏,以掌迎敵。


    九十九一年困惑地站在原地。


    因為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腦中有不少知識,他知道雲齋這個架勢會產生何種基本變化。該如何接招,他也很清楚。


    然而,他完全不知道該采用什麽架勢來接招。


    一碗隻要對手擺好架勢,他的身體便會自己動起來,擺出最適合當時情況的架勢。


    有時因應過招的狀況,身子還能使出自己獨創的組合技。


    但現在卻是一籌莫展。仿佛隻要自己一亂動,手腳便不聽使喚。


    九十九代站在原地,惶惑無主。


    “隨你高興吧。我要出招咯。”


    話才剛說完,雲齋的身體便倏然劃過地麵,朝著九十九襲來。


    九十九腳往後退,想閃開攻擊,此時,雲齋的身體以貼著地麵,宛如於地上爬行一般。


    雲齋以右腳為軸,左腳猛力一掃,襲向九十九的背後。


    九十九想加以閃躲,但雙腳已被雲齋的右腳給掃中,轉瞬便已跌倒在地。


    他想馬上起身,但才敢站起,雲齋便又從他的側麵逼近,不斷地對他展開攻擊。


    九十九所承受的攻擊,不是拳,而是掌。


    雲齋的每一個攻擊,都鑽過九十九所抵擋的空隙,準確地擊向他的身體。


    九十九隻愛手腳展開動作前,便已在腦中思考該如何閃躲。


    來了。


    擊中了。


    一切正如他所料,拳頭飛了過來,擊中了他的身體。


    他隻有挨打的份。


    他的身體動彈不得。實在是狼狽萬分。如同不是自己身體似的。


    雲齋的攻擊,的確是毫不留情。雖然沒有攻擊要害,當下手著實不輕。


    九十九向身旁踢出右腳,使勁地朝著向他逼近的雲齋掃去。


    雲齋不費吹灰之力便閃開了。


    雲齋的實力實在高的離譜。


    就在九十九市區評分之際,雲齋也輕身躍至他的胸前。一注重重地右拳擊中了他的胸口。九十九的雙腳後退不及,整個人往後便倒。


    就在他想往後倒時,雲齋的掌底如蛇一般地迅速伸了過來,襲向他的下巴。


    九十九一麵向後倒,一麵雙手交叉,想抵擋住雲齋的攻擊。但雲齋掌底的速度,霎時又加快了幾分!


    九十九的下巴挨了沉重的一擊。


    他整個人往後仰,後腦重重地撞向地麵。造成了輕微的腦震蕩。


    在黑暗中,他那遠去的意識逐漸恢複。


    他睜開眼睛,手撐著頭,坐起身子。隻看到雲齋盤腿坐在他麵前,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你真的變弱了呢,九十九。”雲齋有感而發地說道。


    “是。”九十九以困惑的眼神望著雲齋。“我的確變弱了。”他點頭回答道。


    “算了。”雲齋霍地站起。“喂,九十九,你還不起來啊。”


    “還要打嗎?”


    “笨蛋,要是像這樣一再出手打你的身體,痛的是我的手掌。”


    九十九也站了起來。他周身疼痛的部位u,又比昨晚多了幾處。


    “到外麵去吧。我讓你看個好東西。”


    雲齋如此說道,光看腳往屋外走去。


    3


    九十九跟在雲齋身後,也來到了屋外。


    雲齋站在雜草叢生的庭院中。


    雖說是庭院但並沒有特別整修。不過是一處任憑雜草叢生的廣場罷了。雲齋就喜歡這樣。


    隻有雜樹林連接圓空山入口的小路附近和入口周邊,有進行除草。


    雲齋的膝蓋整個埋沒在這片雜草中。每當微風吹過,草尖便婆娑著雲齋的大腿。


    晚夏的豔陽以幾乎西沉,陽光從雜樹林上曳照而下。


    “要挑哪一個好呢?”雲齋沉吟道。


    “哪一個?”站在雲齋身後的九十九不解地問道。


    “挑石頭啊。”


    “石頭?”


    九十九這才注意到雲齋眼前的事物。


    雲齋正看著庭院裏隨處看見的石頭。


    “嗯,就挑這個吧。”雲子喃喃自語著,伸手指向一年篷叢生的庭院一隅。


    哪裏有一塊灰色的玄武岩。


    “你去拿一個過來。”雲齋說道。


    “拿那個是嗎?”


    “沒錯。”雲齋若無其事地說道。


    九十九撥開雜草,站在石頭邊。


    是一塊橢圓形的扁平岩石,看起來約有八十斤重。


    “你在磨蹭什麽。你雖然變弱了,但至少還留有一身的蠻力吧?那可是你唯一的優點呢。”


    九十九將那塊岩石抬了起來。遠比目測還要重上許多。


    “喂,可別傷了那些附著在石頭背麵的蟲子哦。”


    九十九依言,伸指將附著在石頭背麵的千足蟲和鼠掃彈落地麵。有幾隻蛞蝓附在他彈落蟲子的指頭上。九十九以葉子將他們抹去。


    他單膝跪地,右手抱著這塊岩石,左手伸到石頭下方,一口氣將他杠上了右肩。


    “你隻要身體一直都這麽健壯,包你一輩子不愁沒飯吃。”


    雲齋邁步走去。九十九肩上杠著大石,緊跟在後。


    雲齋繞到了圓空山旁的山麵處。


    “將石頭立在這裏。”雲齋吩咐道。


    在屋子旁邊的山麵處,堆有防止落石的石牆。低下的地麵,鋪有約三十公分寬的水泥地。


    雲齋吩咐九十九,將岩石的一端放在水泥地上,另一端這是立著靠在石牆上。


    九十九依言將岩石放下,立起來靠著石牆。為了穩住岩石,他將岩石的一端固定在石牆間的凹陷處。


    “九十九。”


    雲齋笑吟吟地以手掌拍打著岩石。


    “你能空手擊碎這塊岩石嗎?”他眼睛上揚,仰望著九十九。“就算你有一身蠻力。恐怕也辦不到吧。”


    “是。”


    根本沒有一試的必要。


    如果是一把冶煉不夠精良的武士刀,隻要時機和專注力巧妙配合,從旁劈向刀刃,也能讓它應聲而斷,但是這麽大一塊天然岩石,任何絕招和人力都無法傷其分毫。


    在空手道的表演項目中,常可見到表演者左手拿著一塊扁平的天然岩石,用手刀加以擊碎,其實裏頭有其訣竅。


    隻要看過便可明白,表演時的底座大多是采用一塊大石,或是鐵質的底座。也就是說,在右手的手刀擊向石塊的瞬間,表演者將左手的石塊微微抬起。以右手的手刀劈向抬起的石塊,讓石塊撞向下麵的底座,使其斷裂。


    在表演中所看到的碎石絕技,大多是采用這種伎倆。


    當然了,這也需要修煉才能辦到,但比起將岩石放在原地來加以劈碎的方式,委實輕鬆許多。


    徒手劈石,幾乎不可能辦到。


    “那麽,我就示範給你看吧。”雲齋神色自若地說道。


    他不急不徐地脫去身上的衣服。身上的肌肉雖稱不上彈性十足,但也不見鬆弛之態。該要有的肌肉,都長在該有的地方。這便是雲齋的肉體。


    他渾身的機頭都是真材實料,絕非外強中幹。肌膚充滿光澤,讓人很難相信他已有點歲數。


    “還真有點難為情呢。”雲齋一麵說著,一麵從棉褲的口袋中取出一條細繩。


    他很利落地將繩子纏在右肩上。


    在多次調整呼吸後,他站在岩石正麵偏左的位置。右肩就位在將岩石分成左右兩邊的中心線上。


    他左腳微微向前,置於岩石的左側一帶。


    接著肩頭微沉,右手掌底碰觸岩石的中心。


    一麵將腰部往後收,一麵將掌底從前麵收回,然後身子向前,再次以掌底碰觸岩石。


    他似乎在估計某種時機。


    九十九可以感受出雲齋的緊張。他前額不住地冒汗。


    “九十九,你瞧仔細了。”


    曆經多次反複的調息,雲齋的氣息已然調勻。


    他將腰部和掌底往後收,停住身體的一切動作。


    一陣蟬鳴傳入九十九的耳中。


    突然間,雲齋的身體動了,動作看起來瀟灑自然。


    “喝!”


    難以置信的,那塊岩石在雲齋的掌下應聲而斷,發出一聲震響後隨之崩裂。


    岩石的崩聲傳入九十九的耳中,以眼前的光景還慢了分毫。


    真不敢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好痛、好痛。”


    雲齋捂著左腳蹲在地上


    “臭石頭,它恨我將它劈了,竟然砸在我的腳上。”


    九十九蹲下身檢視雲齋的左腳。


    他左腳的腳背右側擦破了皮,紅了一大片。要是有穿鞋,就不會造成多大的傷害了。


    “剛才那下子,又看到嗎?”雲子啊一邊婆娑著左腳,一邊問道。


    “看到了。”


    九十九回想著剛才那一幕,聲音中難掩興奮之情。


    在雲齋出手的那一瞬間,九十九看到一道蜿蜓的白光,如波浪般,從雲齋的湧出。


    這道光化為一道白色的光束刺向岩石,接著雲齋的掌底才打向岩石,有如追尋著那道光的軌跡。雖然隻是轉瞬的片刻,但是看在九十九的眼中,卻呈現出這樣的景象。


    九十九將自己所見毫不保留地告訴雲齋,雲齋頻頻點頭,臉上滿是笑意。


    “原來你看得出來啊。”


    “是的。”


    “隨著用法的不同,發勁也可以做這樣的運用。”


    “真厲害。”


    九十九剛才所見,是運載發勁所產生的光芒。講得更明白一點,他看到的是氣的流動。


    曾有這麽一個故事。


    有位姓川島的武術高手。某日,他和一位劍道名人對戰,兩人展開多次的比試。


    比試的結果平分秋色,但是劍道名人的木刀卻從未傷及川島分毫。


    比試完後,川島的弟子向他詢問此事。


    川島回答道:“在對手打過來之前,可以先看到一道白光,接著,木刀便會隨後跟上。我隻要閃開一開始看到的那道白光就行了。”


    氣可借由肉眼看出。


    人所擁有的力量,可分為兩種。九十九抬起岩石的力量,稱之為“力”,而雲齋擊碎岩石的力量,則稱之為“勁”。


    以跳遠為例,一開始的助跑,用的是“力”,而跳躍時蹬腳的力量,則是所謂的“勁”。


    當“力”與“勁”協調地往外送出時,人體便能產生足以碎石斷金的強大力量。


    這沒什麽。中國的一些功力深厚的氣功師傅都能辦得到。“


    雲齋站起身,拆下他右臂的繩子。


    “這是……”九十九詢問道。


    “這是用來防止氣的反震。要是一個沒弄好,有可能會把自己的肩膀給廢了。所以才這麽做。”


    “如果是打在人的身上,有可能一擊斃命。”


    “笨蛋。你以為那麽容易就可以打得到人嗎?如果對付一個活蹦亂跳的人,還這樣慢吞吞地運氣,馬上便會被打得滿地找牙。你那一身的蠻力才可怕呢。隻要被你那雙大手打到,大部分的人都會一命嗚呼。再說了,碎石的勁,跟打人的勁是不同的。如果將兩者搞混,肯定會有苦頭好吃。我這麽做,隻是想讓你見識一下人類能夠到達什麽樣的程度,好讓你那不太靈光的腦袋也能明白。”雲齋如此說道,邁步離去。


    “那個叫柏克的男子所用的絕招,可能是所謂的鬼勁。詳情我也不清楚,但似乎是比剛才我說用的那招還要厲害許多。”雲齋背對著九十九,沉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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