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圓空山許久沒像現在這樣聚齊四個人。


    他們分別是真壁雲齋。九十九三藏、深雪以及阪口四個人。


    離那晚的事件,已經三天了。


    這四人也是那晚之後的第三天,才首度碰麵。


    阪口一大早便來到了這裏,深雪則是中午才出現。


    她在山下的超級市場才買了一些食材。深雪來這裏,為的是替他們三人準備午飯。


    菜肴擺在道場的木板地麵上,四個人圍在一旁。


    九十九、阪口以及深雪麵前放著杯子,裏頭是冰涼的麥茶。玻璃上凝結的水滴,帶給人清涼之感。


    隻有雲齋獨自一人喝著沒有溫過的燒酒。


    “怎麽了,九十九,你不多吃一點嗎?”雲齋向九十九說道。


    九十九龐大的身軀像是縮成了一團,一臉羞窘的摸樣。


    眼前所陳列的菜色,以牛排為主,都是九十九愛吃的菜肴。而且內容豐盛,不像是午餐的菜色。


    深雪就像過去一樣,到圓空山來為他們做飯。而且做的都是他所愛吃的菜。


    盡管深雪沉默不語,但這樣的舉動,正意味著她已沒將那晚所發生的事放在心中。


    九十九心裏明白。正因如此,他才感到羞愧。


    怎麽可能心裏毫無芥蒂?九十九心裏這麽想著。


    那晚他醉了酒,而且渾身是傷,打電話找深雪出來想對她做什麽,九十九心裏明白。


    自己做了何等的蠢事啊?


    這件事對深雪造成了多大的衝擊呢?


    要說毫不芥蒂,絕不可能。


    她是刻意以這樣的形式,來叫九十九別放在心上。


    九十九很感激深雪的體貼。他深切地感受到深雪的這番好意。


    不久,眾人用完餐,收拾完碗盤後,深雪便返回了家中。


    深雪離去之後,雲齋有感而發地說道:“她可真是個好女孩啊。”


    他輕輕拍了一下九十九的肩膀。“你這個傻大個兒懂嗎?”


    “我懂。”


    “要是我能在年輕個三十歲。我一定和你們爭。”


    雲齋坐在地上,手上拿著一個一升裝的酒瓶,裏頭隻剩三分之一的燒酒。


    “這瓶酒我一直很省著喝,但也喝得隻剩這麽一點了。”


    這是大鳳每個月送雲齋一瓶的燒酒,作為修習圓空拳的學費。雲齋現在手上拿的,是大鳳在七月時留下的那瓶酒。


    “喂,九十九。”雲齋手中拿著酒瓶說道。“你懂女人嗎?”


    “女人……?”


    “我是問你,有沒有和女人上過床。”


    九十九禁不做聲。


    如果是平時,他定會插科打諢來回應雲齋這番話,但現在他卻無法輕鬆以對。


    “看你這個表情,一定沒有。”


    “沒有不行嗎?”


    “我什麽時候說不行啊。沒嚐過女色也無妨。就算嚐過,也沒什麽不好。對吧?”


    若換做平時,九十九應該是一麵苦笑,一麵笑雲齋是個色老頭,但現在的他則安分許多。


    “你說的是。”九十九隻是在一旁點頭稱是。


    “你叫阪口是吧,你呢?”


    阪口背靠著道場的窗邊,不發一語地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談,雲齋卻突然如此向他問道。


    “我是個不良少年,所以……”阪口的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哦!”雲齋的眼睛為之一亮。


    此時,電話突然響起。九十九離電話最近,他拿起了話筒。


    “請問是真壁雲齋先生的府上嗎?”電話的一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的,請問有什麽事嗎?”九十九的聲音充滿了緊張。


    “哈哈,聽這個聲音,你是九十九對吧?”對方如此說道,聲音中滿含笑意。


    九十九清楚地想起此人的聲音。


    這個聲調。這種說話方式,是那個男人沒錯。


    他就是綁架深雪,折斷阪口手指的那個男人。


    雲齋和阪口也都察覺出來九十九緊繃的神經。


    “你是龍王院弘對吧!”九十九沉聲怒吼道。


    “沒想到你聽得出來。”電話的那頭,正咧嘴而笑。


    “你有什麽事?”


    “你接的真好。我剛好有話想跟你說。”


    “有話要跟我說?”


    “是關於大鳳那個怪物的事。”


    “什麽!”


    “你不是想知道他人在那裏嗎?”


    “你知道?”九十九的聲調提高許多。


    龍王院弘卻隻是語帶玄機地朗聲而笑。


    “關於這件事,我想和你多聊一點。”


    “你要聊什麽?”


    “我告訴你大鳳在哪裏。你則是就你所知,把所有關於那怪物的事全部告訴我。就這樣,你局的如何?”


    “條件交換是嗎?”


    “算是吧。我覺得這樣的條件挺合適的。”


    “要怎麽做?”


    “我去你那裏也無妨,不過,我是希望等你氣消了之後再去。況且,你那裏還有個可怕的老爺爺在。可以勞駕你來我這裏一趟嗎?”


    “去你那裏?”


    “我人在東京。我們就在新宿一帶的酒吧裏,邊喝酒邊聊吧,你覺得呢?”


    “喝酒?”


    “沒人會當你是高中生的。你應該很能喝吧?”


    “在哪裏?”


    “你知道歌舞伎畔嗎?”


    “知道。”


    “在空嗎劇場後麵,有家名叫‘soritaril’的店。可以喝到別具風味的好酒。還有許多可口的墨西哥風味的小菜。明天八點在那裏碰頭,可以嗎?”


    “我知道了。”


    “不過,隻準你一個人來。可別帶真壁先生或是警察來哦。明白了吧。”


    “我知道。”


    “哪就恭候大駕咯。”


    龍王院弘掛斷了電話。


    2


    隔天傍晚。


    九十九搭乘小田急線前往新宿。


    從小田到新宿,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九十九魁梧的身軀,在電車中顯得特別顯眼。從車內的天花板垂吊而下的廣告,幾乎要撞上他的臉。站在人群中。他的頭顯得特別突出。


    九十九一手抓著吊環,凝望著窗外的景致。其實也稱不上凝視,應該說是窗外的風景從他的視線中掠過。


    電車剛通過鄧戶車站。


    夕陽開始西沉。窗外掠過的街道,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


    講完那通電話後,九十九將他與龍王院弘的談話內容告訴了雲齋和阪口。龍王院弘口中所說的怪物指的便是幻獸,關於此事,由於阪口也在場,所以九十九隱而不表。


    機靈的阪口回去後,雲齋和九十九重新展開討論。


    結果正如龍王院弘所願,九十九隻身赴約。


    “要留神哦。”出發時。雲齋對九十九說道。


    “現在的你,不是他的對手。”


    “我知道。”九十九如此回答,轉身離開圓空山。


    他一麵望著窗外,一麵在心裏思忖著這件事。


    他感到不安。因為他掌握不到龍王院弘心裏真正的想法。


    真的如同他在電話中所說的嗎?還是別有意圖?


    龍王院弘的背後,應該有菊水組和久鬼玄造在操控。


    久鬼玄造不可能會這樣大費周章地打聽幻獸的事。


    再者,就算他知道大鳳的藏身之處,也沒必要刻意告知他這個消息。


    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


    最有可能的解釋,便是這一切的行動全都是龍王院弘個人的決定。若真是如此,便可理清很多疑點。


    記得龍王院弘曾說自己是“受雇於人”。


    他之所以稱幻獸為“怪物”。也是因為他不知道幻獸這個名稱的緣故。


    龍王院弘為何想知道有關大鳳的事呢?


    就是這點令九十九大感不解。


    還有,兩人若是動起手來,或許正如雲齋所言,自己將不是他的對手。


    這名男子可說是臉上戴著一張漂亮人皮的妖怪。那個叫早川的流氓,看起來比他年長,但卻任憑他直呼其名。


    雖然知道他的實際年齡比外表還老,但到底有多大歲數,卻有答不上來。若光從臉蛋來看,大約隻有十幾歲的年紀。


    龍王院弘自己才是名副其實的怪物。


    電車抵達了下北澤站。


    九十九抬起頭,視線停在前方。


    因為從前方不遠的入口處,走進了一位與深雪有幾分神似的女子。


    當然,此人並非是深雪。她的個子比深雪高,而且年紀也不同。很明顯是名二十多歲的女子。


    兩人的相似之處在於眼睛。


    有這雙眼皮的一對大眼睛下,還帶著稚氣未脫的夢幻神情。


    這名女子在走進電車內時,曾與九十九四目相接。


    對九十九而言,與人四目相交是常有的事。


    當他搭乘電車或是公車時,之後才上車的乘客,起初都會先注意到他龐大的身軀,投以驚奇的目光。


    接著,與九十九目光一接觸後,便會急忙將視線移開。麵對九十九幾欲抵住天花板的魁梧身軀,有人甚至會毫不避惟地等著他猛瞧。


    而這名女子的眼神,與旁人截然不同。


    他詫異地望著九十九半響後,突然嫣然一笑。其實那並非是足以稱之為“笑”的表情,但是看在九十九的眼中,隻見她柔唇微張,露出雪白的皓齒。


    與當時深雪初次見到九十九一樣,女子的眼中顯露出神往的讚歎之色。


    但女子旋即低下頭去,在後頭乘客的推擠下,往車廂內移動。


    她與九十九相隔約四公尺遠,佇立於電車中央。


    此時,九十九才注意到這名女子身穿和服。


    她側身對著九十九。掛在手上的皮包,是以和她身上這套和服同樣花紋的布料所作。


    雖還不至於像擠沙丁魚般擁擠,但車內已無空出的吊環。


    九十九有如望著一件奇妙的事物,不時地將目光移往女子身上。


    她將頭發晚上盤,露出雪白的後頸。


    炎炎夏日身著和服,看起來酷熱難當,但這名女子卻絲毫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她的腰帶和衣領穿戴整齊,反而給人一股清涼之感。是女子本身所持有的爽朗氣質,呈現出這般風貌。


    當九十九望著這名女子時,站著一名瘦削的男子,正在看手上的報紙。


    這名男子的態度很不自然,透著一絲詭異。


    不過,這並非其他乘客所能察覺。正因為是九十九,才能看出這點,同時也因為他對這名女子多了一份關注,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這名男子的心思並沒有放在報紙上。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這名綠壩子的皮包上。


    ——難道是扒手?九十九暗忖道。


    若真是如此,這名男子將目光放在報紙上的同時,一定也不時地在思索著女子皮包的構造,以及她將錢財放在何處。


    這樣子打開,下手,然後取出——男子災難中一再地思考每一個步驟,並掂量著下手的時機。


    雖然曾經聽人提過,但實際目睹行竊的現場卻還是頭一回。


    扒手大多最多人一同下手,而非個人。在多人。或是兩人一同作案的情況下,通常其中會有一位負責擔任“障礙”的角色。


    所謂的障礙,就是在同班盜取錢財或是錢包時,在現場作掩護,以避人耳目的一種角色。


    九十九環顧四周,搜尋像這樣的人。


    不過,並沒有發現可疑人士。


    看來,男子是獨自一人負責隱藏的工作。


    ——原來如此。


    九十九察覺,男子打算以手中充做隱蔽之用。


    時間呢?男子何時才會下手?


    九十九思忖著。


    扒手並非隻是冷不防地出手,而是利用電車搖晃,或是同伴可以在附近讓物品掉落,借由這片刻的騷動來下手行竊。


    電車駛入新宿車站的月台中。


    可能就是現在——九十九在人潮開始移動前,快速地穿過人群。


    電車停了下來。


    單邊的車門開啟。


    人們的視線和注意力往車門的方向集中,不約而同地開始鑽動。


    男子配合眾人的動作,很自然地將折疊好的報紙放下。


    車門開啟,與報紙遮住女子皮包的動作,幾乎是在同一事件發生。正當女子欲動身時,那名男子用身體輕輕地撞了她一下。就在那一瞬間,男子的右手也在報紙的遮蔽下展開了行動。


    他將皮包打開來,取走裏頭的財物。


    好個電光石火般迅捷的手法。


    他的動作足以媲美拳王級的刺拳。


    扒手若是打到高手的境界,據說光是用指尖碰觸,便可猜出鈔票的種類和張數。


    九十九也曾在電視上看過一位已經金盆洗手的小偷,展現他過人的絕技。


    那是一位有點年紀,看來平凡無奇的瘦小男子,他從平整的堆放的一疊紙當中,瞬間抽出其中一張。


    眼前這名男子,正使出這樣的動作。


    他想比那名女子早一步走出車外,但在這個時候,九十九伸手塔在他的肩上。


    肩上的這股重力,令男子大感駭異,他立刻轉過頭來。


    “等一下好嗎?”九十九說道。


    男子臉色為之一沉。


    他看起來不想上班族,是個全身無明顯特征的中年男子。


    此時,那名女子正越過男子身旁要往外走,九十九將她喚住。


    女子停下腳步,眼角浮現著詫異的奇妙微笑。


    九十九驀然拿起男子受傷那張折成四折的報紙,打開之後,裏頭現出那隻布製的皮包。


    “這個應該是你的吧?”


    “啊!”


    單女子發出這一聲驚呼時,另一邊的車門也已開啟。


    男子惡狠狠地瞪著九十九,往車門的方向衝去。


    “呻!”男子一身咒罵,比上車的乘客早一步衝出了車廂外。


    九十九並沒有上前追趕的意思。


    “這是我的錢包沒錯。可是為什麽會……”女子一臉吃驚地抬頭望著九十九。


    九十九眯起了眼睛,仿佛她的容貌會令他感到刺眼。


    他豐厚的嘴唇綻放出許久未見的笑容。是一張充滿魅力的笑顏。


    女子也報以嫣然一笑。


    她身上的香水味直撲九十九的鼻端。那是深雪說沒有的成熟女人香。


    九十九心想,自己現在不會是滿臉通紅吧。


    “是你的就好,再見。”


    九十九大咧咧地留下這句話後,便走出電車,邁步離去。


    他覺得渾身發燙。


    那名女子從後麵追了過來。


    女子不住地呼喚著他,聲音略顯高亢。


    穿著和服要跟上邁開大步的九十九,勢必得加快腳步才行。


    看來,女子總算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她似乎是想向九十九道謝。


    九十九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那名女子。


    “再見。”


    他以豪邁的動作,弓著壯碩的上半身,向女子行了一禮。


    女子還未能趨步向前,九十九便又轉身邁步離去。


    3


    soritario


    九十九在陰暗的店內包廂裏,等著龍王院弘的到來。


    他點了一瓶啤酒,就這樣放在桌上,由冷變溫。


    原本幾欲滿處的酒泡也已消失,從啤酒的水麵到酒杯的杯緣。空出了將近三公分的空間。


    九十九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塔著一件苔綠色的t恤。


    他這身打扮,並不適合這種場所,但店裏的人似乎也沒看出他是名高中生。


    九十九對自己龐大的身軀感到不知所措。


    這個狹小的店麵所設置的包廂,實在很難容乃他的身軀。


    若是照一般的坐法,腳根本就無法伸進桌子底下。


    就像是硬折起兩根粗大的圓木,而要將塔塞進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空間裏,若是稍微勉強一下。倒也不是擠不進去,隻不過,那就像是大學生正襟危坐在小學生的座位上一樣,隻能用一句滑稽來形容。


    將腳伸到走道上,斜身而坐,是最輕鬆的姿勢。


    由於這裏是內測的包廂,所以不會阻礙旁人通行,盡管如此,九十九還是感到不自在。


    店裏有好幾位女待,但是都不願靠近九十九這一桌。


    杯裏的啤酒他不當一口沒喝,而且還板著一張臉,不發一語,這令女待們反感。


    此時,位在吧台一端的電話響起。


    拿起話筒的調酒師,旋即將目光轉向九十九身上。


    當九十九得知對方時在看他時,調酒師將手按在話筒上說道:“你的電話。”


    音量極為普通。但聲音卻很清楚地傳進了九十九的耳中。換言之,這家店有多小,由此可見一般。


    九十九有如從桌子下爬出似的站了起來。


    他拿起話筒貼近耳朵。


    “九十九,你果然來了。”


    電話的一頭傳來了低沉的聲音。是龍王院弘。


    “我隻說一句,我要找店裏個頭最大的那個男子,結果對方就知道是誰了。”


    “現在已經八點三十分了。”


    “真對不起。”


    “你人在那裏?”


    “我不能告訴你。”


    “你到底想怎樣。沒跟你碰麵怎麽聊啊。”


    “我隻是要確定你是否真的是自己獨自前來。”


    “隻有我一個人。”


    “我知道,因為我剛才都看見了。”


    “真過分。”


    “對不起啦。畢竟,隻要你或是織部深雪一句話,我馬上就會成為警察追捕的對象。不過話說回來,你們也不想將大鳳的秘密公諸於世,所以要是你們敢去告密,我也會將這件事給抖出來的。”


    “就算你說出來,世人和媒體也不會相信。”


    “不過,若是以大鳳本人作為證據,那就不一定咯。”


    “原來如此。”


    “沒騙你吧。”


    “說,大鳳現在人在哪裏?”


    九十九這句話才剛說完,龍王院弘便咯咯地放出一聲冷笑。


    “有什麽好笑的。”


    “沒什麽,隻是覺得我們的立場似乎整個顛倒了。以前還是我到你那裏打聽大鳳的下落呢。”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你到底打算怎麽樣?”


    經九十九這麽一說,龍王院弘的語氣頓時變得嚴肅了起來。


    “我要你付完酒錢後,到外麵來。然後……有了,你就獨自一人在這附近散步。最好先從熱鬧的地方開始。晃個十五分鍾左右,再慢慢移向人少的地方。就在新大久保的方向走吧。等我確認過你後麵沒人任何人尾隨,我會主動叫你。你在途中不可以跟任何人交談。當然也不能講電話。要是讓我看到你跟別人說話,不管對方是誰,這間交易當場取消。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


    九十九說完話,便將話筒掛上。


    4


    九十九並沒有刻意往後看,或是找尋有沒有人在後頭跟著。


    他隻是遵照指示去做。


    因為他心裏明白,隻要這麽做,龍王院弘終究會主動出麵叫住他。


    他在閑街裏閑晃了約十五分鍾之久,然後緩緩邁步走向人少的地方。


    走了大約十分鍾,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對方的腳步聲正配合之自己的步調。


    四周一片昏暗。


    這裏是似乎是大宅街。到處都亮著路燈。


    腳步聲緩緩靠近,與九十九並列而行。


    “真是辛苦你了。”


    來者正是龍王院弘。


    “你搞得可真複雜。”


    “越是膽小的野獸,活得越久,你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膽小的野獸是不會偷偷從人背後靠近的。隻有肉食動物才會這麽做。”


    “你還是一樣,嘴巴可真毒。”


    龍王院弘一麵走一麵苦笑。


    兩人在交談時,眼睛一直注視著前方。


    龍王院弘還是一樣穿著一襲黑衣。他的體重與九十九相差將近一半。從後方看來,九十九的臀部和龍王院弘的皮帶位置一般高。


    “我們就這樣一麵走一麵聊吧。”


    “就像一對情人似的。”


    “別開玩笑了。”


    “我可沒開玩笑哦。我是真的想死你了,甚至想緊緊地抱住你,將你的肋骨給折斷。”


    “你是說真麽嗎?”龍王院弘抬頭望著九十九。


    “真的。”九十九低頭望了他一眼。


    兩人這才有了目光的接觸。他們不約而同地駐足而立。


    此時,龍王院弘麵露厲色。這樣的厲色,與他原本應有的容貌才算相配。此種凶神惡煞般的神情,就在幾天前,也曾在九十九的臉上出現過。


    這是親眼目睹過幻獸的人,一定會被附身的惡鬼麵相。


    阪口、西本,以及九十九自己,過去也曾被附身。


    也許是幻獸喚醒了潛藏在人們心底的獸性。然而,這才是人們原本有的麵貌。


    “你折斷阪口的手指,還強行將深雪掠走。這些事,我一直牢記在心。此外……”


    九十九伸手指著自己的右大腿。


    “那一刀刺進我這裏,這件事我也一直沒忘。”他以淩厲的語調,斬釘截鐵地說出這一字一句。


    “好在沒刺進心髒。”龍王院弘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要不是大鳳那件事,我就可以當場揍扁你。”


    “大鳳那件事啊……”


    龍王院弘再度邁步而行。


    “用什麽樣的規則好呢?”


    “規則?”九十九一麵走一麵問道。


    “你先講出大鳳打秘密,我再告訴你大鳳人在那裏。這樣可以嗎?”


    “這方法我不喜歡。”


    “怎麽說?”


    “由你先說。你為什麽對大鳳的秘密那麽感興趣?你得知大鳳的秘密之後,打算怎樣!”


    “這個嘛……”


    “應該不是久鬼玄造委托你來的吧。”


    “如你所料。當初出錢請我入三搜尋大鳳的人,正是久鬼玄造。不過這次就不一樣了。”


    “怎麽個不一樣法?”


    “是我個人的嗜好。”


    “嗜好?”


    “而且又有利可圖。”


    “你是打算捕獲一頭珍奇異獸,不透過菊水組,直接將它賣給久鬼玄造是吧


    ?”


    “這令我吃驚,被你說中了。是不是常有人誇你聰明啊?”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我呢。倒是常有人說我隻要一想到複雜的事,腦袋就會打結。”


    “哦……”


    “所以咯,你是想先調查大鳳的秘密,自己先有個底,好知道該怎樣跟久鬼玄造開價是吧?”


    話才剛說完,龍王院弘便拍起手來。“這如果是大學入學考,你這篇論文算是及格了。”


    “不過,還不到滿分吧。”


    “哦。”


    “我可是有看到哦。”


    九十九突而語調一轉。變成了像是在對情人輕聲細語似的聲調。


    “你看到了什麽?”


    “你在大鳳麵前,嚇得直發抖呢。”


    九十九話才剛說完,龍王院弘體內驟然升起一股暴戾之氣。


    他這番套話,巧妙地說中了龍王院弘的心事。


    “不準你說!”


    龍王院弘停下腳步。緊咬著嘴唇,橫眉豎目。


    “你害怕是吧?”九十九的聲音如同是在歌唱。“我看你是嚇得屁滾尿流。你無法原諒自己的膽怯。那東西傷了你的自尊。你想像那東西報仇。這才是正確答案。”


    九十九的一字一句,都有如實在龍王院弘的傷口上撒鹽。


    “別再說了,九十九。”龍王院弘低聲呻吟道。宛如扭擰著自己的內髒所硬擠出來的聲音。


    “你說你知道大鳳人在哪裏,這恐怕也是騙人了的吧。我看你是隨便編個謊把我叫來,想平白從我這裏片區有關大鳳的情報。”


    “什麽?!”


    “我就透露你一個秘密吧。那東西的名稱叫做幻獸。”


    “幻獸!?”


    龍王院弘以驚人的自製力仰製住體內那股不斷湧出的暴戾殺氣。


    他渾身微微地顫抖著。


    “沒錯,他到底是什麽,我們也是一無所知。”


    九十九並沒有據實以告。


    關於八位外法一事,當然沒必要告訴這個男人。


    不過,他也不認為龍王院弘對他的說法完全盡信。


    “我也告訴你一件事吧。”


    龍王院弘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著。


    他的殺氣破繭而出。宛如一條妖蛇咬破他的肉體。從體內迅捷地躍出。


    “大鳳他人就在新宿。”


    “什麽?!”


    “至少兩天前的晚上他還在這裏。”


    龍王院弘體內那股氣所凝聚而成的妖蛇,咬破他的外皮,現出了原形。它纏繞在龍王院弘的身上,在頭頂昂首吐息,化為一道烈焰。


    “受死吧,九十九!”


    龍王院弘的咽喉發出“斯”的一聲,右腳如電光石火般閃過。


    猶如毒蛇看準了獵物直撲而來那般驚人。


    他那好似刀刃般鋒利的腳尖,正朝著九十九的下顎襲來。九十九側身往右,但他的腳尖依然準確地緊隨其後。


    九十九能閃過這一腳,幾乎可說是奇跡。


    龍王院弘這一腳從九十九的頸部滑向左耳,削去了幾根頭發,腳尖踢向了空中。


    是升龍腳。


    若是這隻腳由右向左邊。緊急一個翻轉,便成了飛龍腳。接著會再朝著自己的頭部飛來,這便是雙龍腳的絕技。


    九十九當然會做這樣的推測。


    然而,龍王院弘並沒有這樣出招。


    他的身體飄然而起,猶如是要追上哪踢上空中的升龍腳似的。他支撐重心的左腳猛然蹬向地麵,腳尖朝著閃往右側的九十九飛去,對準了他的下巴。


    九十九一個大動作的後仰,閃過了這一擊。


    龍王院弘在空中使出一記後空翻,輕盈地落地。


    剛才那一記升龍腳,從九十九的脖子到左耳,劃出一道令人看了發毛的血痕。


    頃刻間,血滴不斷從傷口中冒出。


    九十九沒時間管傷勢。


    龍王院弘不然九十九有片刻喘息的機會,朝他飛奔而來,勢柔飄風。緊接而來的一輪猛攻,九十九全用身體擋了下來。


    他光是避開襲向自己要害的攻擊,便以竭盡所能。


    九十九擋格的摸樣,好物章法可言。


    身體動彈不得,令他感到著急。


    事實上,身體是有在動作,但龍王院弘的動作快了一步。


    不久前,雲齋才和自己對過招,試探自己到底變弱了多少,現在雖然動作不像當時那般遲鈍,但感覺就像是身體不同自己的使喚。


    仿佛在有個漆黑的物體,在肉體的內側纏住了手腳,阻礙著自己的行動。


    ——可惡!


    九十九緊咬著嘴唇。


    ——難道我會死在他手上?!


    他已經快要失去鬥誌了。


    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他想要求救。


    不過,隻要他一放聲大喊,對方或許便能趁著瞬間的空隙劃破他的喉嚨。他甚至沒有時間發出慘叫。所謂的慘叫,並不是在被打敗時所發出的,而是在即將被打敗前。發出慘叫,也代表著死期的到來。


    遠方有小酒店和尾酒屋的燈火。也有幾個來往的行人。不過,就算有人在一旁看熱鬧,也不會有人出手相救。


    在新宿,沒人會插手管陌生人之間的紛爭。


    走路超越對方、肩膀撞到人、或是與人目光交匯,光是這樣的原因,邊有可能遭到刺傷或殺害。在卡啦ok裏,有人甚至為了跟人爭奪麥克風而拚的你死我活。


    至於那些服用興奮劑成癮的人,幾乎可說是無理可循。隻是因為偶然,湊巧人在那裏,便會遭到殺害。


    九十九的腹部挨了龍王院弘一記前踢。比對方重約一倍的身體,往後倒飛。碰地一聲,後腦撞向某間房屋用大穀石打造而成的圍牆。


    九十九霎時失去了意識。


    龍王院弘露出狡猾的微笑,紅唇揚成v字形。


    她的身子飄向空中,單腳在前,朝著九十九的臉部平飛而來。


    九十九舉起粗壯的雙臂,以手肘護住門麵。


    龍王院弘踢中他擋格的手肘。


    九十九維持擋格的姿勢,整個人往後仰,後腦再次撞向大穀石。盡管如此,但由於他化解了這股攻勢,才能以最小的傷害擋下這波攻擊。


    就在這個時候,黑暗中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住手!我剛才通知警察來了,他們馬上就要到了。”


    “呤。”


    龍王院弘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樣,暗自發出一聲咒罵。


    他的身體原本展開下一波攻擊,但此時卻突然往聲音的反向向飛奔而去。


    逃跑的身法利落至極。


    “呼……”


    當九十九從背後靠著的大穀石上起身時,一名女子從看熱鬧的人群中走了出來。


    “你怎麽了?怎麽和人打架呢。”


    眼前站著一名身穿連身洋裝的長發女子。


    “哎呀,傷得好重。”


    女子靠近看九十九的臉,皺起了眉頭。


    才剛療傷沒多久,九十九便又弄得渾身是傷。


    “你還記得我嗎?”女子說道。


    她那似曾相識的烏黑雙眸,正擔心地望著九十九。


    “你是……”


    “當時真是謝謝你了。對虧了你,幫了我那麽大的忙。”


    站在眼前的這位,正是小田急線中,被扒手偷走錢包,由九十九出手解圍的那名女子。


    她將原本上盤的秀發放下,隻化著淺淺的淡妝。而且今天穿的不是和服,是一件連身洋裝。


    也難怪九十九未能馬上認


    出她來。


    女子握住九十九的手。她雪白的芊芊玉指握著九十九壯碩的手臂,連一半也握不住。


    “我們走吧。”


    雖然還有幾名看熱鬧的路人,但女子無視於他們的存在,徑自拉著九十九的手邁步走去。


    “要去哪裏?”九十九問道。


    “去我租的公寓啊。得替你療傷才行。”


    “你剛才說警察回來……”


    “當然是騙人的咯。”


    女子取出一條白色的手帕,放在九十九喉部的傷口上。


    “我不會再讓你跑掉了。”女子如此說道,聲音中帶著一份欣喜。


    放在喉部的手帕,立刻染成一片鮮紅。


    “不知道計程車肯不肯載我們。”


    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喃喃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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