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鬼骨


    1


    地上有塊石頭矗立,是一塊天然石。


    體積著實不小,與其說是石頭,不如說是岩石還較為貼切。


    如何才能擊碎這塊石頭呢?


    真壁雲齋曾空手將一塊相同大小的岩石劈成兩半,九十九親眼目睹了當時那一幕。


    裂成兩半的岩石,就倒在九十九現在所凝望的這塊岩石旁邊——圓空山的小屋北側。


    此處立在閃避斜麵附近,閃避的斜麵被鏟去,設立了防止山石崩落的石牆,這塊岩石靠著石牆斜立。


    九十九每天都會畫一個小時的時間,望著這塊岩石沉思。


    他實在不想用拳掌去碰這塊岩石……就如同要是以風、雲、海,這些人力所不能及的大自然,來當自己挑戰的對手。


    盡管他的體格魁梧奇偉,異於常人,但與自然界的規模相比,卻是極其渺小。


    雖然身高比常人高出約三十公分,但終究還是凡人。


    既非大象,也非猛虎。昆蟲就是昆蟲,螻蟻就是螻蟻。


    無論用盡再多的力氣,區區的螻蟻,絕難撼動這塊岩石的百分之一。撼動這件事,連想都不用去想。


    如果是大象,就算多出這塊岩石好幾倍大的龐然大物,想必也能輕而易舉的搬移。但以大象之能,終究也無法撼動山嶽。


    山嶽的創造和遷移,來自地球這顆行星所擁有的能量。風、誰、雪。曆經了悠久的漫長歲月,才得以改變其樣貌。


    螻蟻有螻蟻的世界,人有人的分際。想要改變自然,已超出人類的分際。


    ——人北非萬能。


    抬頭仰望,直覺秋天的藍空益發地深邃,無數的紅蜻蜓成群翱翔天際。


    隻是想著要劈開岩石,思緒便已延伸至天地。


    不論腦中想的是天地還神佛,光靠思考,還是無法劈開岩石。岩石已久保持岩石的樣貌,矗立原地。


    九十九不明白雲齋所說的節奏。似懂非懂。


    “懂與不懂,都隻是理論。”


    雲齋曾今如此說道。


    “光靠理論是劈不開岩石的。”


    看著笑容滿麵的雲齋,九十九甚至想輕輕地給他臉部一拳。


    “要明白這個道理,就得劈開岩石,能劈開岩石,就表示你真的懂了。”


    “有時候你不妨試著別去用你那一身的蠻力。”


    九十九實在是那雲齋沒轍。


    他用拳頭在岩石上輕輕敲了一下。


    眼睛上方有樣物體搖曳著,是紫紅色的花朵,從石牆上垂下,隨風搖曳。是胡枝子花。


    突然間,腦中浮現出深雪的麵容。


    接著是涼子。


    這兩個女人的容顏,隨著胡枝子一起搖曳。


    雲齋和這兩個女人,同樣令九十九掛懷。


    雲齋為了探究鬼骨而坐禪入定,今日已是第五天了。


    一天僅用一餐,而且隻是簡單地以蔬菜果腹。用餐時,也不過是在口中含著一顆鬆果罷了。這便是他唯一進食之物。


    除了如廁外,一概坐著不動。也許他一麵打坐,一麵休息,但是否真有入睡,則不得而知了。


    九十九明白,雲齋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特別是今天,情形尤為嚴重。


    他擔心雲齋會就此結束生命。九十九心急如焚。


    雲齋凝氣如嶽的肉體中,正展開何等激烈的搏鬥,九十九無法想象。


    ——要是雲齋有什麽萬一的話……


    思緒至此,頓時有股怯意自九十九背後滑過。


    此時,他感到左手邊有人靠近。


    斑孟站在麵前。


    這名男子有如野獸,走路不發出聲響,似乎已成他的習慣。


    他望著九十九與這塊岩石。


    斑孟這幾天閑得發慌。


    他看似二十歲的年紀,比九十九年長兩歲。


    之所以說“看似”,是因為他本人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年齡。也許有可能更為年長,也有可能和九十九同年。


    他的身長超過日本人的平均身高,盡管不滿一八○公分,但至少也有一七五公分以上。雙比唱得驚人,而且壯碩。


    小屋後麵的田地一隅,有間小倉庫,斑孟這幾天為了不打擾雲齋的修行,都在倉庫裏過夜。隻要將多餘的榻榻米鋪在地上,在搬來一些寢具和生活用品,住起來倒也沒有什麽不便。


    斑孟以粗魯的眼神看著九十九。


    九十九突然興起一個念頭,想讓斑孟試試看能否空手擊碎岩石。


    “你要不要試試,看看能不能劈開這塊岩石?”他向斑孟說道


    斑孟不發一語地點了點頭,朝他走近。


    九十九讓至一旁,斑孟站在他身邊。


    斑孟先是對著這塊岩石沉默地凝視了半晌,似乎是在測量距離,他很隨意地打開雙腳而立。


    斑孟所占的距離,比九十九所想的還要遠,但他所抓的距離與九十九幾乎相同。因為他手長過於常人。


    斑孟微微收回右腳,將腰部壓低,左掌向前探出,右掌內收。


    ——能劈開嗎?


    九十九心裏暗忖。


    才剛這麽想,斑孟已猛然揮出右手。


    隻聽見一聲悶響,岩石沒有裂開。


    “沒辦法劈開。”斑孟望著岩石喃喃自語道。


    拳頭緩緩從岩石上移開,岩石上留有斑斑血跡。


    斑孟伸舌舔舐右拳。舌頭因鮮血而染成一片赤紅,他的拳頭已皮開肉綻。


    就連九十九也因為畏懼而不敢大一嚐試,然而斑孟卻使出全力擊向岩石。他所注入的力量,連九十九也為之震驚。


    他的做法,完全不考慮田、地以及節奏。


    這男人的確可怕。


    九十九為自己想要測試斑孟的念頭感到慚愧。也許斑孟將九十九這番話當做是他對自己的挑戰,所以斑孟才全力應付這項挑戰,不假借言辭推脫。


    “不痛嗎?”看著斑孟若無其事地舔著舌頭,九十九禁不住如此問道。若是傷及筋骨,得送醫才行。


    “很痛。“


    斑孟回答道。說話的口氣相當直率。


    “讓我看看。“


    “骨頭……沒有事。這點……我可以確定。放心吧。“


    斑孟將一句話折成許多個片段,昏暗的雙眸,再度望向那塊岩石。


    “用拳頭……劈不開岩石……沒關係。“


    他獨自喃喃自語道


    “拳頭………隻要能夠殺人……就夠了。”


    他口氣深沉晦暗,仿佛有一道火焰自他口中吐出。


    2


    ——如今已是第六天的夜晚。


    深夜兩點。


    真壁雲齋麵向北麵的牆壁,盤腿打著蓮花坐。


    這種打坐法是將雙腳的腳背分別放在另一邊的大腿上,腳掌朝上。


    月光從左側的窗口泄入,在寬敞的木板地麵上灑落一地的青色月光,雲齋就坐在這片月光之中。


    從昨天開始,他便滴米未進,僅喝了半杯的水。


    而且那已是昨天的事了,他這樣坐著不動,已長達兩個小時。


    雲齋兩頰深陷,其實腹部已獲得嚴重凹陷,但隻因身上穿著襯衫,所以看不出來。


    月光照著他的臉頰,形成青色的陰影。猶如有人拿著一把大湯匙,一次又一次地刮去雲齋兩頰的肌肉。


    雲齋現在就坐在地上,但是他體內正消耗著更多的能量。


    他臉頰上的暗影,近乎死亡的陰影,令人不忍卒睹。圓空山周遭的草叢裏,傳來秋蟲的鳴唱。


    雲齋的意識


    異常地清明,過去從未到達過這樣的境界,數百種昆蟲的叫聲、數千數萬個枝葉的磨擦聲,隻要意之所在,便可清楚地聽出它們的不同。


    甚至還能感覺到體內逐漸流逝的時間速度。就連過去的記憶,也能鮮明地記憶起每一個細節。


    若要重新體驗自己過往的人生,倒也不無可能。能這般真實地想起過去的記憶,實乃前所未有之事。


    雲齋知曉自己的肉體幾乎沒有施加任何重量在地麵上。


    讓自己的身體漂浮在空中月五秒之久的絕技,雲齋也能辦到。


    然而,現在肉體感受到的這般漂浮感,已持續將近三十分鍾,而且是在無意識下持續這種狀態。


    不僅是意識,宛如連肉體也進入透明之境。


    夫有因無而生焉,


    形須神而立焉,


    有者,無之宮也;


    形者,神之宅也。


    人在氣中,


    氣在人中,


    自天地之萬物,無不須氣以生者也。


    這是《抱樸子》至理篇當中的一節。


    人類之氣,與天地之氣合而為一的境界,雲齋已從自己體內見識到。


    似乎不費吹飛之力,便能讓肉體融入空氣之中。


    雲齋在黑暗中看著一朵“花“,散發著磷光,幽幽燃燒的火焰之輪——亦即瑜伽所說的脈輪。


    脈輪——在古代印度所用的梵語中,是車輪之意。那是沿著人體的脊椎,在體內綻放的一朵無形的“花”。


    據說一共有七個,從上而下的名稱分別如下:


    位於頭頂的王冠脈輪《頂輪》。


    眉間的脈輪《眉心輪》。


    咽喉的脈輪《喉輪》。


    心髒的脈輪《心輪》。


    肚臍的脈輪《臍輪》。


    脾髒的脈輪《生殖輪》。


    根部的脈輪《海底輪》。


    在縣道中,也有相當於脈輪的七個部位。從上而下的名稱依次是:


    泥丸。


    印堂。


    玉枕。


    膽中。


    夾脊。


    丹田。


    尾閭。


    雲齋現在所凝視的,正是在他體內綻放的這七朵花。


    最底下的海底輪,也就是尾閭所在處,據說就位於人體底部的會陰一帶。


    根部的脈輪《海底輪》,它所指的意思是位在脊椎的底部,而這正是尾閭。


    尾椎骨,那是人類的脊椎中,唯一還留有野獸痕跡之處。


    據說有一種名為性力的力量,就沉睡在尾閭中。在繁不可數的神秘學書籍中,性力經常被比喻為一條螺旋狀的蛇。


    神智學者《theosophist》們,將此神秘的力量稱之為靈量。


    靈量……亦即進化之力。


    這股名為靈量的力量,一般都處於沉睡狀態。要讓這股力量覺醒,得借助冥想的呼吸法。以蓮花座配合呼吸,將宇宙之氣納入體內。


    先將這股陽氣匯集丹田,暫時讓它下行至尾閭,然後再由下而上,讓這股陽氣沿著脊椎緩緩而上。


    從尾閭一招丹田、夾脊、腹中、玉枕、印堂、泥丸的順序換換而升的陽氣,得在慢慢逆向往下送。


    這邊是小周天。


    依次法門反複運行,則沉睡在尾閭中的這條螺旋蛇亦即靈量,便能因此而覺醒,和陽氣一同沿著脊椎上升,轉動這七個脈輪。


    此種修行法若能成功,不僅可以導引出沉睡在人體內的潛在能力,還能促成靈力的進化。


    這幾天來,雲齋所進行的便是這小周天法。


    氣道開啟,轉動的脈輪呈現在雲齋腦中,美不勝收,是一大朵盛開的花。


    雲齋嚐試著將陽氣送往尾閭下方,為的是探尋玄道人士口耳相傳的第八個脈輪,亦即鬼骨。


    相傳過去曾經找到鬼骨,而成功加以轉動的,僅隻有一人,此人就是號稱仙道之祖的老子,其門下弟子赤須子。


    據說赤須子花了四十年歲月,才得以轉動鬼骨。當時,位居神仙之列的赤須子變身為野獸,吞噬了數百名村人,最後終於由老子親手除去。


    這是神話,是隻有在崇尚玄道的部分人士之間口耳相傳的傳說。


    然而,若真有鬼骨一事,或許這正是解開幻獸之謎的線索。雲齋心裏這麽想。


    轉動鬼骨的方法。若隻是單純地借由不同的呼吸法或是其他方式,那麽,這四千多年來早就有人成功了。


    有人在嚐試的消息時有耳聞,但卻從未聽說有人成功。


    雲齋賭上自己的性命,欲一窺鬼骨的奧秘。


    他以反向的的順序運行全身陽氣。


    他將不斷凝聚的陽氣,一口氣衝向尾閭。


    以不同的角度送入。


    所有想得到的方法皆已嚐試。


    靈量的螺旋之蛇,正在雲齋體內嘶嘶作響。它火紅的舌頭舔舐著脊椎骨,一圈又一圈地纏繞而上,複又往下。


    雲齋抓著這條蛇,不住地加以逗弄。


    這條蛇是一股強大的“力量”,遠超出人類意識所能判斷的層次。強烈的毒液,直接凝聚為一股力量。


    不,說他是毒液並不正確,它指的是“力量”。不過,卻是一股混沌未明的力量。正因為滿是不解之謎,所以才讓人有“毒液”之聯想。


    靈量的力量,究竟是從何而來?


    雲齋一麵逗弄著這條蛇,一麵以意識之手撫摸它的身體。


    雲齋讓它沿著脊椎,往下行經夾脊、尾田、尾閭。


    來到尾閭時,雲齋的意識之手停了下來。


    那裏有一道障壁。


    不,因為將它看作是障壁,所以便形成了一道障壁,如果當下麵空無一物,自然就什麽也沒有。


    這條順著脊椎而升,複又而下的螺旋之蛇,在這裏它頭尾相連,形成一道封閉的圓。


    有條象征宇宙的蛇,名為“沃洛波羅斯”。


    神智的學者將宇宙規範為封閉、無限的世界,而這條張口夾著尾巴的蛇,正是用來表現這種循環構造的時間概念。在自己的內部中,同時擁有起源與終點的無限循環宇宙,便是“沃洛波羅斯”。


    靈量正如同沃洛波羅斯,在人體內含著自己的尾巴。


    然而,尚未產生靈量的尾閭,隻是一般的尾閭,與其他脈輪相比,並無任何特別之處。應該與其他脈輪大同小異的尾閭,為何唯獨它能產生靈能呢?


    如果假想在尾閭下方,還有另外一個脈輪與其他七個脈輪截然不同,靈量的螺旋之蛇其實就是源自於此,那麽就算隻是憑空想象,也應該相去不遠。


    雲齋一麵撥弄這條蛇,一麵傾聽嘹亮的蟲鳴。


    他感覺到外麵有人。


    是九十九。


    九十九三藏正跪坐在地,咬著牙瞪視那塊岩石。


    咬牙切齒的九十九,它龐大的他龐大身軀正沐浴在這陣蟲鳴聲中。


    斑孟在他旁邊雙手抱膝,臉埋在膝蓋中,凝望著眼前的黑暗。


    他們都為雲齋的安危感到擔心,這份心意,透過黑暗傳遞而來。


    特別是九十九,他更是憂心忡忡。


    雲齋的意識清明,但相反地,他的肉體已處浩殆盡,九十九心裏明白。


    九十九恐怕無法忍到天明。不用等到天亮,他一定就會踢破屋門,強行進入小屋內,把雲齋扭倒在地,將食物硬塞進他口中,要不就是帶他送醫。


    雲齋甚至不知道,深雪白天來探視時,在保溫壺裏裝滿了稀飯,偷偷交道九十九手中。


    ——差不多是時候了。


    雲齋心想。


    不用等到九十九闖入,他自己也差不多快達到肉體極限了。


    他的意識已達巔峰之境,若要嚐試,不趁現在,更待何時?


    雲齋封閉自己對外的一切意識。


    3


    ——也許……


    雲齋心想。


    也許機會隻有一次。


    這是他依照自己的身體狀況所做的判斷。


    若是什麽事也沒發生,或許日後還有再試一次的機會,但既然什麽事也沒發生,下次也許就沒必要再嚐試。


    若是真有什麽事發生,便意味著鬼骨的確存在,到時候,恐怕就無法持續維持這種意識狀態了。


    萬一開啟了鬼骨,從裏頭出現什麽的話,他一定得使出僅存的體力和意念來加以阻止。


    無論如何,機會隻有一次。


    雲齋再次運起小周天法,他將陽氣緩緩注入清澈的肉體之中。


    盡管雲齋沒有刻意控製,他注入的陽氣還是會自行找出氣道,逐漸往丹田聚集。就這樣,形成了一條自然通道。


    當陽氣凝聚至即將滿溢之際,雲齋封閉住全身的肉體,真氣再也不會流向體外,相對地,之前感覺到肉體對外界的那種透明感,也隨之消失。


    隻要集中意念,還是能感覺到九十九的存在,但已不像先前那樣,能在腦中浮現他的影像。


    蟲鳴聲現在隻能從他耳中傳入,與適才相較,減少了將近一半的音量。事實上,並非是傳入耳中的音量產生了變化。而是接收聲音的肉體,對外界的感受標準降低所致。


    然而,也因為封閉的感官,才得以清楚觀視自己的肉體。


    脈輪正在轉動。


    再過不久,這個動作也將會停止,但現在意識的層次已達到巔峰。即便放任不管,這種狀態也仍然會持續。


    雲齋一麵讓自己的意識遊移,一麵開始將意識連接他之前一直刻意逼入絕境的肉體各個部位。


    首先是腳。當他意識幾種在雙腿時,頓時感覺到雙腳持續維持同樣姿勢所帶來的疼痛。


    ——很好。


    雲齋心裏想。


    接下來是手、喉嚨、腰、頸——每一個部位都在陳訴它們的痛苦。


    雲齋緩緩將意識移往胃部,胃部就像是一開始便已凝固變硬的沉澱物,仿佛胃裏有個硬塊,有種近乎悶痛的痛楚。


    然而,那並非是疼痛。雖然會伴隨著疼痛而來,與疼痛也很類似,但是此沉澱物的真正身份並非是疼痛。


    是饑餓。


    大約一整個禮拜的時間,雲齋都沒有吃過像樣的一餐。


    在他隱約還留有意識時,此沉澱物正慢慢融解而出,痛苦難捱的饑餓,從胃部擴散至全身每一處細胞。


    雲齋之所以禁食,為的是讓自己的意識清明,同時也為了在最後時刻利用這股饑餓。


    他將所有意識凝聚在這股饑餓上,陽氣由丹田緩緩而升。


    當它轉動了夾脊的脈輪,要進一步往上攀升之際,雲齋將饑餓的意識摻入這道陽氣之中。


    要轉動脈輪,得保持意識清晰方能辦到。


    雲齋所嚐試的方法麵則是反其道而行。


    那此死腦筋的神智學學者和仙道士,嘴巴上說要嚐試,其實隻是把它當作一個惡劣的玩笑。


    食欲可說是人類最強烈的一種欲望。


    饑餓的陽光在此孕育而生,開始沿著脊椎的氣道攀升。


    若在平時,任憑雲齋再神通廣大,也無法做出此等神技。也許是因為他將自己逼至這種狀態,才得以一窺秘境。


    若非將陽氣與饑餓強化至極限,絕難辦到。就算真的辦到,也隻是勉強處於巍巍顫顫的平衡狀態,不知何時便會消失。


    雲齋屏氣凝神,意守臏中和玉枕,培育這道饑餓的陽氣。


    它正以駭人的速度變大。


    一旦開始變大,便以等比級數的速度膨脹。


    速度之快,就連雲齋也感到無可名狀的恐懼。


    當它來到泥丸時,頓時化為一團硬塊,有如一頭饑腸輜線的餓狼所發出的咆吼。


    雲齋想將這團硬塊往下運,突然間,尾閭的脈輪膨脹變大,噴出爆炸般的烈焰。


    它開始急速轉動。


    在烈焰的漩渦中,那條化為火焰的螺旋之蛇昂揚而升。


    在饑餓的陽氣刺激下,這股饑餓轉移給靈量。


    饑餓的靈蛇露出利牙,朝這道下降的陽氣撲去。


    雲齋使盡全部的意識,全身細胞幾欲為之燃燒殆盡,擊向這塊靈量與陽氣相互纏繞的饑餓能量。


    這是雲齋僅存的最後力量。


    接著——


    他看到了鬼骨。


    4


    雲齋的叫聲傳至屋外的九十九耳中。


    一聲野獸的呼嚎,劃破夜空,穿透深夜的雜樹林。


    那絕非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


    既像是饑火中燒的野獸在襲擊獵物前所發出的長嗥,也像是即將被吞食的動物臨死前的哀嚎。


    毛骨悚然的聲響,宛如會在聽者的耳中挖刨。


    刹那間,整座山林的蟲鳴皆為之噤聲。


    “老師!”


    除了樹梢因風搖曳,別無任何聲響,九十九在這片可怕的靜肅中放聲呐喊。


    他急忙起身。因為聲音是從小屋裏傳來,小屋內隻有雲齋隻身一人。


    九十九急奔而去,踢去不少腳下的荒草。鞋子也沒脫,便徑自走進小屋內。


    青色的月光,自西窗泄入這片寧靜的黑暗中。


    真壁雲齋俯臥在地,一如沐浴在月光下,潤濕了全身。


    他那彎曲有如鑰匙般的指甲,正緊抓著地麵。


    斑孟也站在九十九身邊。


    “雲齋……”斑孟低聲喚道。


    “老師!”九十九吼著向雲齋奔去。


    先前寂靜無聲的秋蟲,此刻又不約而同地齊聲鳴唱。


    第二章傀儡


    1


    岩村正在小酌。


    離澀穀車站不遠的天橋下,是他的棲身之所。


    自從那一晚獨自逃離後,便一直沒現身的阿義,此時突然又回來了的。


    “嘿嘿……”他身上依舊穿著浴衣,左手搔著頭,一臉靦腆、滿懷歉意又帶點不知所措的神情,低聲傻笑。露出門牙的方形黑洞。


    看起來既像是哭喪著臉,又像是笑臉迎人。


    一如小孩子不知道該擺出何種表情,隻好怯生生地強顏歡笑。


    “進來吧。”岩村說道。


    這一句“進來吧”,仿佛天橋下就是他的家,而且還有大門似的。


    “可以嗎?”


    “你在客氣什麽啊。”岩村抬頭看看阿義,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


    阿義黝黑的臉,頓時開朗了許多。


    “嘿嘿……”他露齒而笑,露出門牙的方形黑洞,將繞在背後的右手伸至麵前,是個一升裝的酒瓶,裏頭裝著八分滿的琥珀色液體。


    “我帶威士忌來了。”


    “怎麽了?”


    “我在上野整整收集了三天呢。隻不過,混了很多種酒就是了。”


    阿義偷瞄了大鳳一眼。


    大鳳微微向他行了一禮,阿義當即一臉歉疚地嘻嘻而笑,聳了聳肩。


    “不好意思。”阿義像孩子似的說道。


    看來,他對於那晚獨自逃跑,棄同伴於不顧一事,感到耿耿於懷。


    “對了,我在上野遇見了美紗和仙。”


    “哦。”


    “其實,他們今天也跟我一起來了……”


    阿義轉身向後望。仙和美紗就站在他身


    後。


    自由人仙,人們都稱他作三輪車仙,總是帶著他這個移動式的住屋,看起來已年過五十。


    一頭灰白的發絲,外加一臉灰白的胡須,身上穿著款式老舊、鶉衣百結的西服。


    上衣和褲子都是深灰色,但明顯用的是不同的布料。似乎是分別從不同的地方取得。


    他看著大鳳和岩村,微微頷首示意,眼神迷蒙,仿佛是在做夢。


    美紗還是和大鳳之前見麵時一樣,穿著緊身的黑色長褲,以及亮眼的粉紅色襯衫。雖說是亮眼的粉紅色,但似乎已穿了好一陣子,顏色盡褪,鮮豔不在。


    肩上掛著個附有全日空(譯注:日本的一家航空公司)標誌的皮包。兩耳分別戴著不同樣式的耳環。


    她本人堅稱右耳掛的是鑽石耳環,但是怎麽看,都像是玻璃製的假貨。


    身為一位女自由人,她算是相當年輕。沒人知道她的真實年齡,不過,她聲稱自己隻有三十二歲。


    照岩村的說法,美紗早在三年前初次來到澀穀時,就說自己是三十二歲。


    盡管肌肉鬆弛,掩飾不了年齡,但是在自由人的圈子裏,她依然頗受歡迎。


    眾人坐在岩村家中,圍成一圈。原本相當寬敞的天橋下,頓時變得擁擠不堪。因為仙把他的住屋擠進了天橋下。


    仙的住屋裏堆滿了、毛巾、鍋子、陶爐、茶壺,以及其他混雜的家當。


    平時若是廢紙的價格上揚,他便暫時化生為廢物回收業者,收集紙箱之類的回收物,所以三輪車對仙而言,同時也是一輛商用車。


    不過,有時會因為違規停車而挨員警訓斥,或是在下雨天時,得急忙下車蓋上帆布,反而有諸多不便。


    既不能搭電車和巴士,也不能拋下住屋出遠門,束縛了自由人的自由,因此,岩村對三輪車是持否定的態度。


    美紗徑自往大鳳的右手邊坐下,她柔軟的肩膀,碰觸大鳳的右肩。


    就這樣,眾人喝起了酒。


    酒宴才開始,大鳳就成了眾人的話題。


    “小吼,你可真厲害呢。”阿義的嘴唇從裝有威士忌的酒杯中移開,如此說道。


    他指的是那一晚,大鳳獨自一人撂倒三名男子的事。


    似乎有某個自由人目睹了那晚所發生的事,大鳳的事跡,已成為澀穀的自由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就連逃至上野避風頭的阿義,也聽到了這項傳聞。


    “長得這麽可愛,沒想到還挺厲害的嘛。”


    美紗從皮包中取出一支粉紅的梳子,邊梳頭邊看著大鳳。


    美紗麵向左邊,之前與大鳳接觸的肩膀隨之偏離,沒戴胸罩的左胸摩娑著大鳳。大鳳側身避開,美紗抿嘴嗬嗬而笑。


    “我不知道小吼你有練空手道呢。”阿義說。


    看來,阿義四處向人宣傳大鳳的事。


    就像是自己的事一樣,興高采烈、洋洋得意。


    大鳳使的是圓空拳的功夫,而非空手道。


    然而,就這些對空手道以及中國拳法一竅不通的人們來說,看起來全都像是空手道。


    仙將陶爐點燃火,開始烤起他珍藏的魷魚幹,香氣四溢。


    走在天橋另一側的行人,弄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東張西望地從上麵走過。


    在他們圍城的圈子裏,陳列了各種美食。有三明治、培根、炸雞、炸蝦、加了美乃滋的萵苣和茴麗菜、煎餃、八寶菜(譯注:中國料理之一,將豬肉、蝦、蔬菜、魚幹等食材混在一起炒,然後在湯裏勾欠做成)——這是他們在上野收集得來的,分裝在幾個塑膠袋裏。


    “大鳳,我也有個孫子,年紀跟你差不多。”


    仙烤著魷魚幹,突然喃喃自語了起來。


    雖然嘴裏嚼著大鳳,但眼睛卻沒看他,隻是望著陶爐的爐火。


    “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原本是位醫生呢,在名古屋開業行醫。我很年輕就結婚了,大概是二十歲那時候吧,而且還是私奔喔。


    他抬起頭,臉上綻放笑容。一樣沒有看著任何人。


    仿佛眼前出現一個空間的黑洞,他正往裏窺視。


    “鬆本市不是有個鬆本城嗎?我的祖先便是鬆本城的重臣,我們家代代都是望族。那種門風實在是不適合我。我當時在鬆本的舊製高中就讀,在走出繩手通來到車站附近的地方,有家咖啡廳,我對那裏的女侍一見鍾情,想和她共結連理,但我父親卻極度反對。”


    “又開始了。”美紗在大鳳身旁低聲說道。


    仙低聲繼續說著:


    “我從前就想當一名醫生,所以我們私奔到名古屋後,喜代美賺錢供我讀書,好不容易後來當上了醫生。當時我兒子隆夫已經在念幼稚園了,真的是非常艱苦。我三十五歲時,喜代美因病亡故,剛好是我開立醫院的那一年。她真是個好妻子。我兒子也是個體貼父親的好孩子,他當時告訴我,想和我一樣當一名醫生,現在繼承了我的衣缽,經營我留給他的醫院。我兒子結婚,隻在——”


    “十年前對吧?”美紗以肩膀向大鳳磨蹭,如此說道。


    “是啊。”仙麵向著這些身體扭曲變形的魷魚幹回答,將卷縮成一團的魷魚幹翻麵,動作利落地用筷子加以按住。


    “他娶了個好媳婦,我已經沒說有什麽好牽掛的。再說了,有我在,隻會給這對年輕人添麻煩,所以我將醫院交給我兒子後,便離家出走。”


    仙臉上露出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喜悅笑容。


    “雖然不時有保持聯絡,而且每次我兒子和媳婦都會拜托我回去,不過說實話,我還真想見見我那今年剛升上高中的孫子呢。”


    岩村在一旁頻頻點頭,隨聲附和。


    “淨說些屁話。他這次講說是孫子,上次則說是剛上國中的女兒。”美紗將嘴唇湊向大鳳右耳,輕聲說道。


    仙似乎每次說的都是這些陳詞濫調。


    “你可真了不起呢,仙。”岩村說。


    “仙,多喝點。你從剛才就一直在烤魷魚,幾乎一口都沒喝到嘛。”


    美紗端起一升裝的酒瓶,替仙的碗裏倒入威士忌。


    原本裝了將近半碗的威士忌,頓時隨之盈滿。


    仙笑吟吟地望著眼前的魷魚幹。


    “小吼。”


    就在仙停下來歇口氣時碰頭亂發的阿義趕緊開口插話。


    “你當時撂倒那群人的事,快點說到聽聽吧。”


    他以充滿好奇的眼生望著大鳳。


    大鳳隻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小吼。”阿義催促道。


    “怎麽啦,一臉無精打采的。我也想聽聽當時的經過呢。”美紗開口附和。


    大鳳依舊低頭不語。


    “小吼雖然厲害,但其實他很不喜歡跟人動手,所以他才會不想提那次打架的事。”


    岩村出來打圓場。


    “哦。”阿義望著大鳳說道。“如果是我,一定會很高興地拿出來炫耀。”他一臉遺憾。


    “沒錯、沒錯。”美紗嘴裏塞滿了煎餃,向岩村說道。“道灌先生來到上野了。”


    “哦。”


    “聽說是兩三天前來的。”


    “他好嗎?”


    “他很好,還偷摸了我臀部一把呢。”


    “好久不見了,真想見他一麵。”在園框的眼鏡下,岩村的眼睛眯成一道細縫。


    “那你就去上野見他啊?隻要幫我的時候在公園閑晃,就能遇見他了。道灌先生也說他很想見你呢。”


    “是嗎?”


    “他還說,你要是有什麽新詩,一定要讓他拜讀一番,他很期待呢。”


    經美紗這麽一說,岩村的


    雙眼眯得更細了。


    2


    感傷零落


    從背後急馳而去的青色異獸


    我因戰栗而回眸


    在一輪秋櫻的背後搖曳


    不止息的風


    異獸仍在


    那是沁入我心


    傾軋肌音


    朝我心急馳而來的是青黑異獸


    “諾,就是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詩句。”


    岩村在大鳳身旁靦腆地說道。


    “小吼,你覺得怎樣?”


    大鳳手中的筆記本,寫著岩村自稱難登大雅之堂的詩句。


    岩村將筆記本交給大鳳,估量了一下時間,猜想大鳳應該已經大致看過一遍,才開口向大鳳詢問。


    ——上野公園


    在市立美術館附近的噴水池前,大鳳和岩村並肩坐在長椅上。


    已是日落時分。夕陽也已西沉,但天色尚透著亮光。


    已落入地平線另一頭的落日,仍將陽光投向九霄雲端。大鳳和岩村頭頂的高空,呈現出令人驚奇的透明感。


    微風習習,公園內的路燈已然亮起。


    情侶們悠然漫步的身影也逐漸增多,噴水池周邊的長椅,幾乎坐滿了一對對的男女,唯有大鳳與岩村這一對是男人的組合。


    在大鳳和岩村所坐的長椅前方,有幾隻鴿子不時地在地麵啄食踱步,撿拾先前公園的訪客所掉落的食物殘渣。


    “覺得怎樣?”岩村問道。


    盡管岩村一再詢問,但大鳳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若真要說喜好與否,其實這首詩還不至於給人反感,比起一些滿是艱澀字句的詩文要好得多。


    在“不止息的風”與“異獸仍在”這兩個句子中間,總覺得應該加點什麽,但到底該加什麽好,卻沒有半點頭緒。


    這首詩,感覺帶點古意。


    不過,從這位懦弱、溫和的岩村身上,竟然會營造出“青黑異獸”這種意象,光想到這點就令人覺得很不可思議。雖然意外,但似乎能心領神會。


    “我喜歡這首詩。”大鳳這番話是出自肺腑,絕非違心之論。


    “嗯。”岩村點了點頭。


    大鳳的這番說法,似乎讓他感到相當滿足。


    大鳳突然很想看岩村所寫的其他詩句。


    “我可以看看別的嗎?”大鳳問。


    岩村倏然從大鳳手中抽走筆記本。


    “不好意思,其他的不能讓你看,我會難為情的。因為你之前曾經偷看過這首詩,所以我今天才會讓你看。而且,最後一段的意境,是那個晚上才突如其來的靈感。”


    “那個晚上?”


    “就是你摟倒三名流氓的那一晚啊,當時令我感到興奮莫名呢。”


    “……”


    “我生性懦弱,最不會和人打架了,不過,有時候也很希望自己能變強。讓自己變強,然後用一些你聽了會為之咋舌的殘酷手段,來狠狠地對付之前那些家夥。”


    “……”


    “其實也不是這麽說啦,隻是有時候,仿佛有某種東西會從腹部和體內不斷湧出,會想要傷害別人。事實上,我雖然看起來溫和,但那隻是因為我懦弱罷了,我甚至覺得,其實自己是應該馬上被抓去處死的那種壞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


    岩村說話的語氣,似乎真的為此感到不知所措。


    “要是不把這種事寫下來,早晚有一天,我真的會這麽做,所以我才在這本筆記裏,滿滿寫著我羞於向人啟齒的事。像是恐懼、怪異之類的事物,有時候覺得,它們與哀戚、絕美之物,似乎隻有一線之隔。”


    “一線之隔?”


    “沒錯。小吼令你感到可怕的事,是什麽樣的一種景象呢?”岩村問道。


    大鳳沒有回答。他腦中浮現久鬼的麵容,接著想到了幻獸。


    看他沉默不語,岩村接著說:


    “以我為例吧,以為美麗的女子身穿華服,一麵哭,一麵露出淒厲有如惡鬼的麵容,在花瓣飄落的櫻樹下,發狂似的舞動著——這幕景象,委實哀戚而又可怕。或許這樣比喻有點失當,不過,你那天晚上就是如此。”


    大鳳望著岩村。


    “真是對不起,我好像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岩村像是在模仿阿義似的,猛搔著頭。


    他似乎相當興奮。


    今天下午,岩村突然提議要前往上野,於是大鳳便陪著他從澀穀路走到這裏。


    “我們去見道灌先生。”


    道灌先生是個瘦小如猴,但卻擁有神秘魅力的老爺爺。


    當他們抵達道灌所在的上野公園時,走沒多遠,岩村就邀大鳳坐在長椅上,讓他欣賞剛才那首詩。


    絕美、哀戚而又可怕。


    岩村說,他是從大鳳身上看出那頭“青黑異獸”,腦中才浮現出整首詩最後一句的意向。


    岩村抬頭仰望穹蒼。他圓框眼鏡厚厚的鏡片上,映照著秋日逐漸昏暗的天空。


    天空的藍顯得更濃,透明度也變得更深。如此清澈不帶汙濁的空氣,在東京實屬罕見。


    岩村霍然站起,手上拎著皮包。


    大鳳也隨後站起,秋風吹來些黃色的物體,從他腳底滾過。是數片飄落的銀杏葉。


    瘦長的岩村穿著一身大衣,這身打扮不會引人側目的季節,轉眼即將到來。


    3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變得昏暗。


    大鳳與岩村緩緩走在零星亮著路燈的公園小路上。


    ——上野公園。


    位於都會中央的一座小山,完整保留了森林的原貌。


    天色逐漸變暗,都會的氣息也隨之消失,森林恍如變得更為深邃。


    濃鬱的草木氣味,清楚地融於黑暗中。


    甚至還會是不是地從動物園方向傳來尖銳的野獸咆哮,以及分不清是猿聲還是鳥鳴聲的哭嚎聲。此時正是日行性和夜行性的野獸,活動時間交替的時刻。


    “到底在哪裏呢……”


    岩村和大鳳並肩走向不忍地方向。


    不過他們並非隻走在人行道上,有時也會往草叢深處的長椅窺探,因為自由人會以此作為棲生之所。


    正當他們進入草叢內,與窺探其中一個長椅時……


    “笨蛋,這樣會還他們跑掉的。”


    兩人的背後銳利地傳來一聲低沉細語。


    對麵有一張長椅,旁邊立著一盞路燈。


    由於他們是位在椅背後,所以沒看見人影,但正當他們懷疑有可能是躺在長椅上,而愈往前一探究竟時,身後猛然傳出人聲。


    他們同時轉過頭去,岩村在黑暗中找尋人影。


    “咦?”遍尋不著人影,而望向大鳳的岩村,發出納悶的一聲。


    因為大鳳目光朝上,而不是朝水平的方向。


    岩村也隨之往上方望去。


    在頭頂靠近正上方的樹枝上,有個人影。


    一名身著白服的老人,左手握著樹枝,右手的食指立於自己的唇前,正俯視著大鳳與岩村。


    “噓!”老人輕聲說道。


    這是要他們保持安靜的意思,他立於唇前的食指,指向長椅的方向。


    大鳳朝長椅的方向望去。


    他看到長椅的靠背上有團黝黑之物,不就旋即往下沉。


    是人的腦袋。


    在那顆腦袋的不遠處,有個白色的物體若影若現,不住地搖晃,是女人的赤腳。


    女人幾乎呻吟的鶯聲燕語,此時音調增強了許多。


    大鳳這時才明白這名老者要他們安靜的用意。原來老者躲在樹上,是在偷窺這對情侶


    的火熱畫麵。


    唯獨岩村尚未察覺。


    “道灌先生。”


    女子高揚的嚶嚀聲,與岩村向樹上這名老者的大聲叫喚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


    “你在那裏做什麽?”


    “你這個笨蛋!”


    老者怒目圓睜,即使在樹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兩人的聲音清楚地傳至那對情侶的耳中。


    “呀——”女子發出一聲低呼。


    “有人!”緊接著傳來更低沉的男子聲音。


    “呻!”樹上的老者發出一聲咒罵。


    他壓低身子,運用雙膝彈力,以踩在樹枝上的雙腳讓樹枝變得嚴重彎曲。


    “快跑啊,岩村。’


    此話甫畢,往下彎曲的樹枝在反作用力下,猛然整個上揚。


    樹梢一陣鳴響,老者的身軀被彈至高空。


    沙沙——


    有段距離的附近一株大樹,枝頭沙沙作響。


    盡管老者利用了樹枝的反作用力,但跳躍力還是相當驚人,身手足以媲美猿猴。


    此時岩村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小吼!“他大叫一聲,朝老者逃走的方向奔去。


    兩人奔至鄰近的那株樹木,有一道白影將頭頂的樹枝弄得窸窣作響,然後落在兩人麵前。


    白影發足如奔,形如飄風。


    跑了約六十公尺遠,三人在一盞路燈下停下腳步。


    “臭岩村,人家看得正精彩,卻半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


    這名比大鳳略矮,身材嬌小的老者,對著岩村大發牢騷。他與菊地一般高。


    “道灌先生,你在那裏做什麽?”岩村的聲調略微上揚。


    “除了偷窺外,還會幹嗎?”這名老者道灌,心有不甘地說道。


    他身上的衣著看似和服,其實是白色的道服。


    “偷窺?”


    “你這個傻瓜,差一點就能看到精彩畫麵了說……”


    道灌吐了口氣,絲毫沒有一點難為情的神色。


    岩村喜出望外,膛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麽快就來看我啦。”導管說。


    “我是從阿義那裏聽來的,他說他在上野遇見了你。”


    “原來是阿義啊。”道灌臉上笑逐顏開。


    “我和阿義在這裏發了一筆小財呢。”


    “又是幹那個勾當?”


    “沒錯。”道灌重重地點了個頭。


    他的頭頂已突山濯濯,尋不著半根毛發,老人的皺紋在他額頭上刻畫出歲月的痕跡,但頭頂確實一片光滑。不過,臉上蓄滿了白髯。


    這名老者給人的印象猶如猿猴。


    “你說的勾當,指的是什麽?”大鳳向岩村問道。


    “小吼,那種事你用不找知道。”


    “有什麽關係,你就告訴他吧。”


    “不行。”


    “岩村,你還是一樣這麽頑固,一點也沒變。’


    “到底是什麽?”大鳳又問了一次。


    “好,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道灌先生……”


    道灌無視岩村的製止,自顧自地說道:“就是找尋像剛才那種事。”


    “剛才那種事?”


    “就是男女打野炮啊。帶我看得順眼的客人到那個地方,再向他們收幾文錢,是很正經的工作。還附蚊香供客人使用,隻收五百元,是個蠻好賺的生意。”


    “道灌先生,你也太壞心了吧》‘岩村說。


    “哦,這就有意思了,我哪裏壞心了?”


    “你向情侶們收錢,借他們涼席和蚊香,然後又找人來偷窺……”


    “哎呀,這是仙那家夥去年幹的事,我隻是在一旁幫他罷了。”


    “將這些都是借口。”


    “有什麽關係嘛。對了,這位小朋友是誰啊?”倒灌飄忽的眼神,仔細打量著大鳳。


    “他叫小吼。阿義說,他也將我的事告訴過你了。”


    “如果是那位把流氓打趴在地的小朋友,我的確有聽他提過。原來那位小朋友就是這位有苦衷的小吼啊。”


    大鳳向倒灌鞠躬行禮。他抬起頭,發現道灌還在注視著自己。


    道灌雙眼微微眯起,眼中露出很感興趣的光芒。


    “你的眼神相當有意思。”


    雲齋以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大鳳初次在小原田的風祭會見真壁雲齋時,雲齋便以道灌現在這種眼神注視著大鳳,口中念念有辭的說著“龍眼”二字。


    “我叫大鳳吼。”大鳳說道。


    “老夫名叫值輪道灌,和岩村這班人屬於同一種人。”


    “道灌先生可是身懷多種有趣的絕技呢。”岩村說。


    “笨蛋。”道灌看了岩村一眼,似乎示意他不要多嘴。


    “有趣的絕技?”


    “待會兒再請他露一手給你瞧瞧吧。”


    “那又不是表演。”


    “開始很久沒看過了嘛。”


    呻!“道灌輕輕一聲咒罵。”對了,你帶禮物來了嗎?”


    “帶了。”


    “有就好。”道灌頓時轉為和顏悅色。


    岩村從他帶來的袋子裏,取出兩瓶威士忌酒瓶。


    “雖然是混酒,但全都是日本酒。”


    “挺識相的嘛,岩村。”


    “今天要在你這裏叨擾一晚,就一起喝一點吧。”


    “嘿嘿……道灌伸舌舔著嘴唇。


    “我也把我寫的詩帶來了,請你過目。”


    “這樣啊,那我就好好來品酒賞詩吧。”


    4


    幽暗的森林中,展開了一場酒宴。


    大鳳在他們的勸酒下,嚐到了許久未沾的酒味。


    這場酒宴,仿佛是為了讓他憶起風祭圓空山的那段時光。


    難得岩村喝的酒醉醺醺,他取出筆記本,起身朗讀先前所寫的那首詩句。


    道灌微帶三分醉意,待岩村朗誦完詩句,便向他的杯裏斟酒。


    岩村詩興大發。道灌誇讚他為他倒滿酒後,岩村一飲而盡,再次起身朗讀。


    麵紅酒酣的岩村,朝著幽暗的天際,朗聲吟詠。


    晦暗盈滿我身,


    不見哀戚


    不顯喜樂


    隻有眼前的道路


    遙喚著姓名


    朝身後逐漸遠去之人


    是回歸母親懷抱之路


    是前往慈父膝下之途


    我屏氣凝聽,一如旅人


    尋堄覓海的方向


    道灌撫掌大樂,又為岩村斟滿就。


    岩村手持裝滿酒的酒杯站了起來。


    徐風吹過樹林中,枝葉窸窣作響。


    那天


    他前來叩門,一如旅人


    告訴我


    時間來了


    時間已逝


    我捂住雙耳


    渾身戰栗,一如幼兒


    那天


    它前來叩門,一如旅人


    岩村接著吟詠


    有塊岩石


    佇立原地


    無奇的幾石


    為何有時如此惹人憐愛?


    岩石終歸是岩石


    擁有真正的自己


    剛征地了結一切,佇立原地


    風、木、雲、天、水


    與宇宙共生息


    岩石依舊矗立


    怡然


    聖潔


    岩石終歸是岩石


    岩村潸然淚下。


    在路燈的照明下,眼睛內側有濕潤之物閃閃發亮。


    岩村繼續吟詠


    請你原諒


    我多末渴望將你吞噬


    你雪白的玉足


    線條流暢猶如大海的豐臂


    有如草原的美背


    難以抗拒的堅挺雙峰


    我想張牙啃咬


    伸舌舔食


    不放過一處


    從一根毛發,乃至一塊骨肉


    我的愛意凝聚,齒牙交擊


    我想一再地咬著你


    請原諒我這頭野獸


    我的牙齒將緊貼你的柔唇


    雙唇緊抵你烏黑的雙眸


    我渴求將它們吸吮而出


    沒想到他寫了這麽多首詩。


    岩村昨晚和善地傾聽仙的滿口胡謅,如今則扮演起昨晚仙的角色。


    一枝獨秀筆頭菜


    他生命的單純


    賦予我生氣


    我也隻是


    那同樣世界中的小小突粒


    這是何等意外的驚奇


    何等意外的喜悅


    ——岩村縱聲狂吼。


    大鳳如此認為。


    就像大鳳解放體內的野獸,仰天長嘯一般,岩村現在正麵向黑暗的天際,吼出他那青色的野獸。


    大鳳也略感醉意。


    那奇妙、神秘而又甜美的片刻,已經過去。


    不知何時,岩村已將那本筆記抱在懷中,整個人縮成一團,在櫻樹底下呼呼大睡。


    “岩村先生。”岩村正睡得香甜,大鳳伸手搭在他肩上,輕聲喚道。


    “隨他去吧,小朋友。”道灌說道。“要是這樣便感冒的話,就不配當一名自由人了。”


    “……”


    “這個男人實在是太溫柔了。”道灌喃喃自語道,慢條斯理地起身。


    “小朋友,你跟我來。”他看著大鳳。


    “要去哪裏?”


    “剛才他說的有趣絕技,我要是不讓你瞧瞧,會挨岩村罵的。”


    道灌緩緩邁開步子。大鳳也起身跟在他後頭。


    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酒醉,還是道灌奇特的走法,隻見道灌的身體依然飄飄地向前而行,搖搖欲墜。他白色的身影,仿佛隨時會被風給吹跑。


    道灌似乎是一麵行走,一麵在找尋某種動靜。


    他不是佇足凝視草叢陰暗處。


    “嗯,這裏不行……不太夠。”


    他口中念念有刺地走過。


    不久,道灌停下腳步,在原地站著不動。


    “就這裏好了。”道灌當即盤腿坐下。


    這裏位在一株大樟樹下,樹枝延伸至頭頂,枝葉在黑暗中婆娑作響。


    “坐下吧。”


    大鳳依言坐在道灌麵前。


    抬頭可從迎風搖曳的樟樹間,望見閃爍躍動的星辰。


    道灌伸手入懷,取出某樣東西。是筆墨桶和幾張白本紙。


    他開始用手指將日本紙四成某種形狀。最後撕成了約十公分長的紙人,接著撕另一張。斯好後,折成兩半,置於地麵。看起來如同是一隻用四腳站立的小狗。


    “是狗嗎?”大鳳問道。


    “嗯。”道灌點點頭,從筆墨桶中取出小楷毛筆,將筆尖放入口中,輕輕咬了一下。


    他將筆尖插入墨壺後,撿起放在地上的紙人,以流暢熟稔的動作寫下了文字。


    靈


    宿


    動


    寫了這三個字。


    他講紙人放在地麵上,接著撿起小狗形狀的紙片,寫上同樣的文字。


    將它放在地上後,道灌將筆墨筒收回懷中。


    “喏,小朋友,你看著像什麽?”道灌說。


    “看起來像紙。”大鳳又接著說:“像是撕成人和狗形狀的紙。”


    “好。”道灌說道。“那麽,你一直看著他們。”


    大鳳注視著那兩張紙片,一麵思忖著他這麽做的用意。


    “怎樣,有在動吧?”道灌問道。


    確實有在動。


    人形的紙片與狗形的紙片,正輕飄飄地微微由地麵往上揚。


    不過,那是風吹的緣故。


    吹過森林地底的清風,吹響樟樹、道灌以及大鳳,產生一道小小的亂流,紙片因風而顫動。


    “正在動。”


    “會動得更厲害喔。”


    的確,開始動起來了。


    道灌的話還沒說完,紙片便開始搖晃起來,有如彈跳一般。


    看似風的流動,也像是紙片照著自己的意思而動。


    “待會兒還會站起來跳舞呢。”就在道灌自言自語之際,紙人猛然立起,開始舞動。


    看似飄然迎風搖曳,但紙人的兩隻腳卻牢牢地抓住地麵。


    若隻是因為風吹而搖動,勢必會被吹跑或是吹倒在地。


    不知不覺間,紙片已不再是紙人,而是清楚地化為人類的形體。


    是個裸女。


    烏黑的長發迎風招展。不僅臉上長著清楚的鼻口眼,就連乳房、乳頭、兩腿間黝黑的陰毛,也一清二楚。


    “這是……”大鳳喃喃自語。


    道灌並沒有對他下暗示,大鳳隻是看著道灌將紙撕成人形,道灌並沒有提到“裸”或是“女人”的字眼。


    女人的小手一會兒翻正麵,一會兒翻背麵,雙腳踩在地上。


    “接下來是狗。”


    道灌此話用畢,原本隻是一張小狗外形的紙片,頓時化身為一隻白狗,越向那名跳舞的女人身邊,開始繞著地麵轉圈。


    女人注意到那隻狗。


    “呀——”如同是錄音帶快轉似的,女人尖細的叫聲傳入大鳳耳中,緊接著傳來犬吠聲。


    女人逃跑,白狗緊追在後。


    白狗追上女人,張牙咬向女人的腳跟。


    “啊!”大鳳不禁為之一驚。


    女人和白狗纏在一起,紛紛倒地。


    “你睜大眼睛瞧仔細了。”


    傳來了道灌的聲音。


    “這是人?還是狗呢?”


    當大鳳耳中傳來這句話時,那一人一狗,瞬間化為兩張平凡無奇的紙片。


    撕成人形和狗形的紙片,在地上纏在一起,與落葉一同卷入風中。


    一陣強風吹過,紙片轉眼便被吹散至對麵這一片幽暗之中。


    “如何?”道灌的聲音響起。


    大鳳抬眼望去,原本一直坐在那裏的道灌,已不見蹤影。


    “這邊、這邊。”聲音是從上方傳來。道灌的聲音好比是快轉的錄音帶。


    大鳳再次為之一怔。


    道灌現在變成隻有十公分左右的大小,與適才被吹跑的紙人同樣大小,正端坐在樟樹的樹根上,抬頭仰望大鳳。


    “道灌先生?!”


    “這不是什麽上得了台麵的東西,不過,你覺得怎樣?”


    道灌最後這句話還沒來得說完,便猛然被一陣風卷走,輕飄飄地朝夜空扶搖直上,消失無蹤。


    大鳳正想起身之際,道灌卻又突然從樟樹的樹蔭下現身。


    大鳳大感驚奇駭異。


    “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


    看到大鳳一臉驚異無比的神情,道灌似乎也相當愉悅。


    “算是一種幻術吧。”


    “幻術?”


    “差不多。”


    “是怎麽辦到的?”


    “應該說是利用這一帶所采集的瘴氣,或是幽靈之類的物體吧。我給了它們一個暫時的肉體。”


    “……”


    話雖如此,但到底是以何種技術辦到,大鳳依舊一無所知。


    “隻要形體相似,靈魂便能附身,在日本這個國家也有


    這樣的想法。”


    “……”


    “舉例來說,如果撿回一個很像人形的短棒,每天朝他膜拜,則自然地,像人類靈魂這樣的東西就會俯身在裏頭。”


    “哦……”


    “寫字時為了讓他更容易附身。要能夠辦到這點,少說也得花個十年半載。不過,就算裏頭有靈魂附身,若是附身之物過重,一樣無法動彈。但要是換成紙片這種輕盈之物,附身靈就能夠活動了。”


    “靈是嗎?”


    “嗯。”道灌偏著頭。


    “請你再解釋明白一點。”


    “簡單來說,就是具有意念的氣。”


    “意念?”


    “講意念是誇大了點,也許稱之為情緒或氛圍會比較貼近。”


    “……”


    “舉個例子來說,假設五年前,這個地方曾今死過一名女子。”


    “是。”


    “在臨死之前,這名女子若還有意識,應該會在心裏想著‘我不想死’。”


    “或許吧。”


    “假設她這種不想死的情緒非常強烈,如此一來,這名女子不想死的意念,會影響到樹、石、草以及周遭又類似物體所構成的氣。樹木花草也有類似的意念,不過,人的意念遠遠來得強大許多。在這名女子所發出的意念下,她的氣會對周遭的氣留下很深的烙印,若是放任不予理會,有時兩三年便可消失,強烈一點的,甚至會延續十年、二十年之久。特別是在有人集體死亡的場所,這股怨氣的殘留時間,則可長達百年、千年之久,這種地方的怨氣強度,在性質上有很大的不同,人們所說的幽靈,有半數以上指的就是這個;怨氣較強者,甚至會影響底片的感光乳劑。”


    “幽靈是嗎?”


    “嗯。假設這裏曾今死過一名女子,她的氣殘留在這裏,而且她的氣並不強,在這種情況下,不知道那名女子命喪於此的人經過這裏,並不會覺得有何異樣,但若換是其他知情的人,便往往往會目睹那名女子的氣。”


    “……”


    “這裏曾經死過一名女子,她的幽靈也許會出現,要是走在路上,身上散發出這樣的氣,那麽,對靈能極為敏感的人,,便會以模糊人影的樣貌,看見這一帶的氣。這便是氣的波長吻合之故。俗話說‘不惹鬼神,無災無難’。就是這麽回事。如果老是心係某物,或是加以崇拜,一個沒弄好,反而會帶來不好的影響。例如家中飼養的貓狗過世,由於過度疼愛那些貓狗,而日夜思念,則貓狗所殘留的氣——也就是殘留的意念,有時便會一點一滴的聚積,附身在主人身上。以附身之物來說,這算是程度相當高的一種,但這並不是什麽可喜之事。”


    “也就是說,以前曾有個女人和一隻狗死在這裏,他們的氣還在這一帶沒有散去囉?“


    “可以這麽說。”


    “你知道這一切?”


    “習慣以後就會知道了,這沒什麽,隻要修行個十年,一般人也能辦得到。到時成為一名相撲選手比較困難了,就算花上十年的光陰,沒天分的人一樣成不了大器。”


    “就隻是這樣?”


    “我認為是這樣。真正深奧的地方,我也還不是很懂。”


    道灌拍去屁股上的泥土。


    “你會不會覺得,不要解釋反而還比較好?”


    “一點兒也不會。”


    “那我們就回去吧。”


    道灌雙手伏在背後,邁步而行。他嬌小的身軀正輕盈地向前移動。一名深不可測的老人。


    大鳳跟在這名老者身後。


    “阿岩他啊……”道灌一麵走一麵向身後的大鳳說道。


    “你指的是岩村先生嗎?”


    “嗯。阿芳那家夥好像挺欣賞你的。”


    “……”


    “他覺得很躊躇。”


    “躊躇?”


    “他想將你留在身邊,但心裏又覺得這樣對你不好……’


    “嗯。”大鳳點頭道。


    “我並沒有叫你得回學校去,不過,你應該到更好的地方去才對。這裏雖然不是多麽惡劣的世界,但是你現在就到這裏來,還太年輕……”


    他迎著風,像是在哼著地方歌謠,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為了岩村、阿義阿義還有其他人好,你還是照的話去做吧。這些流浪漢,萬萬不能給政府或是地痞流氓製造問題。這是在地上爬行討生活的流浪漢們得奉行的法則。”


    “是。”大鳳頷首示意。


    “有難言之隱的小吼對吧……”道灌獨自低語,聲音被風掠去,融入頭頂枝葉沙沙作響的黑暗之中,複歸於一片寧靜。


    第三章夜叉


    1


    一到深夜時分,這條馬路便冷冷清清,不見人影。


    雖稱不上寬敞,但也還不算狹窄,大小剛好可容車輛在沒減速的情況下錯車而過。


    在四處亮著燈光的路燈下,黝黑的柏油路不斷向前延伸。


    有座豪宅便位於這條馬路的一角。豪宅的四周,是高達兩公尺以上的牆磚。


    深夜十一點半。不是從旁呼嘯而過的車輛,路燈的光芒讓讓纏繞在磚牆上的常春藤葉,驟然浮現在黑暗之中。


    麵向這道漫長的磚牆,略偏左處,有兩根大理石門柱,中間是一扇緊閉的厚重木門。


    門柱上鑲嵌著禦影石(譯注:花崗岩的一種,因產於禦影這個地方,而以此命名),上麵刻著這所豪宅主人的姓名。


    豪邁的筆寫著“久鬼玄造”四個字。


    黑暗中傳來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聲音緩緩由遠而近。


    是腳踏車的聲音。那是雙腳踩在未加潤滑油的踏板上時,所發出的咯吱聲響,令人聽了很不舒服。


    腳踏車終於現身,是一輛下彎把手的自行車,比一般大人所騎乘的自行車還小一些。


    椅墊調至最低的位置。


    原因一看便知,因為騎著這輛腳踏車的男子,長著一雙短腿。


    是一名身材矮短的男子,他正弓著背騎著這輛腳踏車。


    他下半身穿著一條深灰色的牛仔褲,上半身套著一件顏色相近的襯衫。


    男子在磚牆中央一帶停下腳踏車。他麵朝行進的方向,觀察者右側的磚牆。


    他右腳腳尖勉強抵著腳下的路麵,腳踏車嚴重左傾,若非如此傾斜,他的腳便構不到地麵。足見這名男子有多麽矮小。


    男子跨在腳踏車上,抬頭望著這道漆黑的磚牆。


    圍牆的對麵沒有路燈,因此男子的麵目隱藏在陰影之下。


    盡管如此,還是能看出他剪了一頭短發。胸膛相當厚實,肩膀肌肉高高隆起。脖子很短,宛如頭部直接從肩膀中長出一般。


    前方有輛車駛近。


    刹那間,黑暗中浮現出男子瞪視磚牆的側臉。


    他有一對細眼,有如是剃刀所劃出的裂痕。在這對細眼中,有一雙好比黑點般的眼珠,正放出利如尖針的光芒。


    他的鼻梁平榻,雙唇薄長。肌膚粗糙不堪,膚觸有如風幹橘子皮。緊握把手的拳頭,係著滲血的繃帶。


    此人正是菊地。


    菊地走下腳踏車,牽車走向圍牆邊,讓腳踏車立著靠在圍牆上。


    這裏沒有人行道,路旁便是圍牆。


    菊地爬上那輛靠著圍牆的腳踏車椅墊上。


    就算站在椅墊上,圍牆還是比他高出些許,於是他伸起雙手,手勾住圍牆的頂端。


    “啊!”菊地一聲驚呼,趕忙將手收回。


    雙手的指尖劃出極深的傷口,鮮血正汩汩流出。原來圍牆上埋沒了玻璃碎片。


    菊地伸出紅色的舌頭,舔舐著傷口,舌頭因此染得更


    為鮮紅。


    鮮血不住外流,每次舐去血漬,便會又從傷口冒出豔紅的血滴。


    菊地再次將手指伸向圍牆,這次改為碰觸沒有埋沒玻璃碎片的圍牆邊緣。


    他撐起身體,先將右腳跨上圍牆,然後以運動鞋踢斷這些埋沒的玻璃,用膝蓋著地,全身一半的體重都落在膝蓋上。一口氣便攀上課圍牆。


    他蹲在圍牆上,樹枝覆蓋著他的頭頂。


    裏頭有座草木繁密的庭園,可以望見久鬼玄造所居住的雙層豪宅,有幾扇窗還亮著燈。庭園裏,隻有中央一帶點著一盞路燈。菊地朝底下的草叢一躍而下,踩著草叢著地。


    他沿著圍牆,往路燈光線照射不到的地方移動。這裏樹叢林立,隻要不靠近那棟豪宅,便不用擔心會被人發現。


    耳邊傳來陣陣蟲鳴。


    是秋蟲。


    不過,菊地對昆蟲沒興趣,就他而言,那隻是一般的昆蟲。蟋蟀、金琵琶、蟬、蟑螂,全都沒什麽兩樣。哪種昆蟲會叫,哪種蟲不會叫,他一概不感興趣。


    沿著圍牆,從遠處繞過這棟建築,便成了路燈照不到的死角,隻要提防從屋內窗戶射出的燈光即可。


    菊地一鼓作氣飛奔而過。他穿過庭園中的小路,越過房子四周的草地,整個人貼在房子的牆壁上。


    燈火通明的窗戶,就在這麵牆的旁邊。


    2


    那是個風格獨具的房間,清一包采黑色係的室內,擺有實用而不顯華麗的家具,無一不是高級品。


    黑皮沙發上,有兩名男子隔著桌子迎麵而坐。他們分別是久鬼玄造與宇名月典善。


    平時總是身著和服的玄造,此時穿著一身磚紅色的長袍。然而,他體內速散出的沉穩氣質,仍舊未有稍減。


    他深深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握著雪茄。房裏彌漫著濃濃的雪茄香味。


    宇明月典善與數天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全身的汙垢皆已洗淨,先前纏繞在耳際的灰白銀發,已柔順地垂至頸後,還留有些許黑發。


    他現在已勤於沐浴,先前的邋遢模樣不再。當然了渾身所散發的惡臭,也已盡數散去。


    不過,盡管換來了一身潔淨,但他肉體散發的那股像極了爬蟲類粘稠皮膚的精氣,卻絲毫未減。


    典善身著一襲藏青色的作務衣。作務衣類似僧人所穿的工作服,乍看很像是沒有腰帶的柔道服,衣服前方附有細繩,穿著時綁上細繩即可。


    “那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典善對玄造如此說道。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老先生,您也許比我清楚吧?”


    “你的意思是……?”


    “那個男人曾經說道,他是從龍王院弘口中問出這裏的。”


    “阿弘?”


    “沒錯。”


    “弗列德利希?柏克……”


    “您有何看法?”


    “我和阿弘所認識的人當中,並沒有外國人,不,也有可能是他離開我們之後,認識了那位外國人……”


    “原來如此。對方說他還會再打電話來,是這樣沒錯吧?”玄造向站在門邊的清水問道。


    “是的。”一襲黑衣的清水,若有似無地點了個頭。他的背脊筆直,雙手負在身後。


    那天中午,玄造外出時,來了一通電話。


    電話中的那名男子,報上弗列德利希?柏克的名號,說他想見玄造一麵。


    接電話的人問他是什麽身份、有何貴幹,對方並沒有說明他的身份,隻說他想當麵和玄造談大鳳的事,還說他是從龍王院弘口中的如玄造正在搜尋大鳳。


    久鬼玄造和宇名月典善兩人所談論的便是此事。


    “隻好等他明天打電話來了。”玄造低聲說道,正要將雪茄含入口中之際,典善猛然將臉轉向窗外。


    窗外有張男子的臉。


    菊地那一對細眼,正盯著屋內,背後是一片黑暗。


    “誰?”典善發出一聲銳利的斥喝。


    菊地的臉龐頓時消失。


    在他消失的瞬間,玄造也看見了菊地的長相。


    典善一個箭步向前,打開窗戶。


    有一道矮小的人影飛也似的在地上奔馳,朝圍牆直奔而去。


    典善朝著那道人影,右手往下一揮,一個發出金屬光芒之物,從他的右拳激射而出,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寒光。


    那道人影頓時向前一個踉蹌,跌落在草叢中。


    兩名站在玄關附近,察覺出異狀的男子,趕快朝著菊地跌落的這片草叢飛奔而來。


    3


    在奔跑時,菊地冷不防地感到臀部傳來一陣刺痛。雙腳一動,劇痛便在臀部的肌肉遊走。


    菊地向前滾落,躲入草叢中。


    有個堅硬的金屬物鑽入他左臀的肌肉中。菊地伸手探觸,手指摸到一個圓形的凹洞。他將手指伸入洞中,拔出那塊金屬,是個v字形的金屬。有一邊是刀刃,刀刃上沾滿了自己粘稠的血液。


    仿佛有熱水自牛仔褲內流出似的,滿是溫熱之感。他很清楚個中原因,因為鮮血正不斷從他臀部的傷口湧出。


    菊地手握著那把v字形金屬站了起來。


    劇痛不住地遊走,但菊地沒有發出半點呻吟。若換作是一般的高中生,早已哭天搶地地大喊救命。


    隻要忍住疼痛,就還能跑。菊地對疼痛的忍耐度異於常人。


    他再度發足飛奔,向他跑來的男子一聲斥喝,聲音籠罩在他的背上。


    “站住!”


    冷不防地,一隻手搭上了菊地的肩膀。


    菊地一個轉身,以右手中的金屬——隱劍的刀刃,往後方那人的臉部再度揮去。


    “哎呀!”男子慘叫一聲,往後便倒。


    男子從右頰到唇邊,被劃出一道紅線。


    “該死的家夥!”另一名男子朝著菊地怒吼。他雙手持著木刀,往一旁掃向菊地的身軀。


    菊地左肩挨了木刀一擊,但由於菊地向前跨了一步,所以擊中點是木刀中央靠近握把的位置,化解了一半撞擊的威力。


    菊地揚起右腳,腳背踢向男子敞開的胯下,利落地擊中對手的鼠蹊。


    男子手中的木刀落地,兩眼翻白,當場昏厥。


    由於菊地的左臀被刀刃刨出很深的傷口,所以支撐身體重心的左腳無法施力,失去平衡,但仍舊給對方的命根子重重一擊。


    “你會空手道是吧?”


    一位兩頰瘦削的男子,壓低身子擺好架式。


    “是個小鬼?!”


    在路燈的照明下,終於清楚菊地的麵貌。


    菊地沒有絲毫躊躇,他將手中的金屬潮男子的臉部激射而出。趁著男子低頭躲過攻擊的空擋,菊地撿起地上的木刀。


    “喝!”菊地甫一起身便發出一陣怪聲,持木刀朝男子的胯下掃去,直指對方要害。


    菊地的攻擊既狠且準。男子似乎也早已料中,他往後躍開,木刀前端揮空,揮向上方。


    “笨蛋!”男子旋即朝菊地撲去。


    菊地手中的木刀擊向了男子臉部。原本揮向空中的木刀,被他強行收回,改往下砍,雖然未使出全力,但也給了男子臉部一記重擊。


    啪!


    隻聽見一陣悶響,男子的前額碎裂。男子伸手捂住前額。


    就在這一瞬間,菊地右腳揚起,襲向男子的鼠蹊,直接踢中對方的睾丸。


    男子滾落在草地上,兩手緊握股間,不住的呻吟。


    菊地的平衡比剛才更為不穩,所以才未能使出足以令對手昏厥的一擊。


    第三名男子從倒臥地上的這名男子身後倏然冒出。


    菊地毫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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