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遼闊的蒼穹,無邊無際,幽暗的烏雲,正緩緩飄流於天際,疾風吹拂過一望無垠的草原。


    西邊聳立著美原高原,更遠的西邊,有北阿爾卑斯山巒橫向相連。


    雲層從山巒的另一頭湧出,飄向東方。從穗高連峰經南嶽,一直到連接北嶽的山脈前方,可望見峰峰相連的蝶嶽及常念嶽,乘鞍和禦嶽的山巒也都盡收眼底。


    左手邊南方的位置,有南阿爾卑斯山。


    後防有起伏不大的霧峰以及八嶽,但是在山毛澤原始林的遮蔽下,無緣望見。


    草原上已帶有秋天的樣貌。


    芒草的穗禾如波浪般起伏,尚未凋謝的淡紫色鬆蟲草也隨之上下擺動。每當驟然一陣風起,地榆便會大幅度地傾斜搖曳。


    草原上疾馳而去的風,並沒有固定的方向。


    當你以為它是從右邊吹過來時,接著他又會從左邊吹來一陣同樣強勁的風。風兒從你麵前逐一將一旁的芒草往前吹倒。就在傾倒的芒草挺直前,又會有一陣風緊接在後,風至草偃。


    宛如波浪般,從你麵前向草原無邊的散去,越過草原的起伏,吹向翱翔天際的風中。


    接下來,理應順勢歇息的天際,會吹回一陣滿含濕氣的風,夾帶著幾顆粗大的雨滴。


    這樣的風就像是數不清的無形野獸,群聚在草原中。從雲層間露出的天空,顏色出奇地湛藍。連草原上僅存的最後一抹夏意,也被風兒卷至這片湛藍之中。


    天地瞬息萬變。


    一名男子正佇立於巨大無邊的天地之中。


    是一名身穿黑色長褲和t恤的男子。


    從t恤中露出的肌膚,顯得異常地白皙。那不是人類肌膚的白,而是長年棲息在黑暗洞窟裏不見天日的軟體動物,其身上皮膚特有的白。


    是名娃娃臉的青年?!


    男子乍看像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直順的頭發,在風中飄散搖曳。此人是龍王院弘。


    盡管俊秀仍在,但龍王院弘昔日的身影已不複見。他那不帶絲毫陰暗的臉龐,明顯帶著憔悴之色。兩頰凹陷,眼神異常地銳利。


    不過,眼神雖然銳利,但他的目光已無那份懾人的氣勢。


    他的神情宛如凶神惡煞,但卻與當時他咬牙切齒地走在新宿街頭的那份凶神惡煞截然不同。


    這是一個了無生氣的凶神惡煞。


    不,說得更明白一點,他的神情有如一頭饑腸交餓的野狗,雙眼因饑餓而露出凶光。眼前的龍王院弘,是一頭受盡饑餓,肋骨浮凸的野狗。


    若是問到他憔悴的容顏,有哪一點仍舊一如往昔的話,大概就隻有他那有如塗抹了鮮血般的紅唇。


    龍王院弘從剛才到現在,已經站了長達一小時之久。


    他先前在此佇立時,頭頂原本還是一片藍天,但現在大半已是烏雲密布。好幾道粗大的陽光灑落在草原上,一如一把一把的大刀,唯有陽光照射的部分呈現出耀眼的碧綠。


    陽光在草原上造出光線的斑斕,這道斑斕隨風一同在草原上奔馳,似乎台風即將來臨。


    在狂風的吹拂下,龍王院弘身後高大的山毛澤也為之平平扭動彎曲,無數的葉子吹離了樹梢,朝天際扶搖直上。


    若是雲層往下降,則現在還能望見北阿爾卑斯山巒,轉眼便會從眼界消失。


    縱使無法望見,那也無妨。


    因風搖曳的野薊,不斷拍打著龍王院弘的膝蓋。


    他背後這片茂密的山毛澤原始林,正扭動著樹幹,朝天際延伸而去。


    在山毛澤原始林與草原的分界處,有一座小屋。


    不,與其說是小屋,不如說是臨時搭建的屋舍。這是由砍下來的山毛澤天然木直接搭建而成的建築。


    屋頂和牆壁裝有杉板,還有一扇克難的窗戶。屋頂的杉板還加裝了鐵皮,但照這樣看來,還是免不了漏雨。


    裏頭有八張榻榻米的大小。有一半是泥土地麵,一半是木板地。


    這間長期沒有塗抹防水劑的小屋,任憑風吹雨淋,已有明顯的歪斜之態,木頭也有多處腐爛。


    龍王院弘站在小屋前,凝望著這片草原。


    藍天的部分又減少了幾分,不時會有傾盆大雨灑落。即使全身被大雨濕透,龍王院弘仍然不肯移動半步。


    仔細一看,他身上所穿的衣服,並不用擔心會被雨淋濕。這身黑色的t恤和長褲,早已因汙垢和泥濘而汙穢不堪,皺成一團。


    他的下巴和上唇,長滿了濃密而又淩亂的胡須。


    與陽光一同在草原上朝他急馳而來的驟雨,再次傾盆而下,拍打在龍王院弘身上。他的頭發濕透,緊貼前額。


    龍王院弘這才將目光從這片草原移開,轉身麵向身後的小屋,邁步走入屋內。小屋裏滿是腐臭味,各種日用品散落一地。


    裏頭有些物品,至今仍殘留在龍王院弘的記憶中。有凹陷的茶壺、葫蘆形的暖爐以及鍋子。


    雖然是一間小屋,但裏頭的地麵已長滿了和外頭一樣的植物,到處都是幹癟的橘子皮。


    在將近四張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地麵上,隻鋪著兩張榻榻米。表麵已起了毛邊,嚴重磨損。


    登上木板地麵,一腳踩在榻榻米上,便會滲出黃色的汁液。似乎是因為吸滿了漏雨,而變得濕濘不堪。


    與其說充滿懷念,倒不如說這是個聚滿了怨念的房間。怨念和鮮血,滲進了柱子、壁麵、地板以及泥地之中。


    龍王院弘曾經與那匹世所罕有凶惡的野獸————宇名月典善,在這裏共度了數年的光景。


    那是一段飲泥水、啃樹根、嚼野草的日子。采食山野間自然生長的植物,啖食捕獲而來的昆蟲和野獸的生肉。獵不到野獸時,便下山到街上去,殺狗而食。


    就在三年前,他離開了這裏。


    在某月的夜裏,龍王院弘察覺到一股異樣的氣氛,讓他從睡夢中驚醒。


    他睜開眼睛,隻見宇名月典善的臉就貼在麵前。在那一瞬間,他甚至還以為自己見鬼了,當時典善一臉淒厲駭人的神情。


    龍王院弘原本以為那是先前那場噩夢的延續。


    那是活生生被厲鬼啃食的一場噩夢,那隻厲鬼一頭埋入自己的腹中,大口啃食著他的血肉。牙齒嵌入內髒的觸感、齒牙交鳴的聲響,甚至是舌頭舔舐骨頭的觸感,至今記憶猶新。


    龍王院弘醒來後,隻看典善咧嘴而笑,臉上依舊是厲鬼的神情。


    “阿弘,你總算發現了。”


    典善說道。


    “你要是再不發現,我恐怕早就勒死你,開始啃食你的肉了。”


    他低聲說道。


    龍王院弘無法動彈。


    他不認為典善此話有假,也不認為他在開玩笑。


    “因為我好餓啊”典善接著說道。


    “老師——”


    “你離開這裏吧,阿弘。”


    “”


    “你已經變強了。要是你變得更強,就會想殺了我。到時候,我也非得殺了你不可。”


    正因如此,典善才會叫龍王院弘離開。


    隔天早上,龍王院弘便離開了這間小屋。既沒有開口道別,也沒有鞠躬辭行,隻是默默離去。


    睽違多年後再次與典善相遇,是今年的事。當時他正要從川崎動身前往小田原,兩人在川崎相遇。


    當時龍王院弘走在街上,突然感到背後傳來一陣殺氣,感覺如同有人冷不防地將一把鋒利的刀子刺進自己的頸後。


    他回過頭去,隻見一身邋遢模樣的典善就站在麵前,定睛看著自己。


    “老師”龍王院弘出聲喚道。


    不過,他並沒


    有邁步向前。因為典善所釋放的殺氣未有稍減。那不像是人類所發出的氣息,反倒像是野獸之氣。


    “你的功夫又更上一層樓了吧”典善如此說道,嘴角向上揚起,身上的殺氣緩緩退去。


    “您下山來啦。”


    盡管如此,龍王院弘在說話時,全身依舊保持緊繃。


    “嗯。這將近兩年的時光,我都四處流浪。對了,你現在在做什麽?”


    “呃”


    “還在扮那些流氓的保鏢是嗎?”


    “您說的一點都沒錯。”


    龍王院弘回答時,典善一腳向前踏出,右手猛然探出。


    咻!


    鋒利的金屬尖端從龍王院弘的眼珠前方掃過,若非龍王院弘向後退開半步,雙眼恐怕就此被劃破。


    當典善恢複原來的姿態時,原本握在手中的金屬片已消失無蹤。


    “改天請我吃頓飯吧,阿弘”


    典善一麵說,一麵發出桀桀怪笑。


    “我將會到小田原的菊水組待上一陣子。”


    龍王院弘說完後,典善發出“哦。”的一聲,臉上露出微笑。


    “請您到那裏找我。”


    “等我吃膩了狗肉,我再去找你。”典善說道。


    他在說這句話時,已轉過身子。


    用言語和身體展開的這場對話,就是睽違兩年半未見的這對師徒之間的邂逅。


    從那之後,龍王院弘就再也沒和典善碰麵了。


    大雨開始劇烈地打著鐵皮屋頂,激烈的聲響嘎然而止,接著又拍打了起來,雨聲在空無一人的小屋裏回蕩。


    ——我為什麽又回到這裏?


    龍王院弘思索著。


    他自己也不明白,不,他心知肚明,他是為了見典善而來,為了重新鍛煉自己的技藝。


    然而,典善已不可能再重回這間小屋。


    他們原本就不是因為情義而結合的師徒,兩人單純隻是為了想要變強,才建立了師徒的關係。


    龍王院弘的自信已被連根拔除,是接連的挫敗造成的。


    起初是敗給了大鳳吼。


    正確來說,那並不算是落敗。在丹澤山中遇到變身成幻獸的大鳳,令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落荒而逃。


    與落敗無異。甚至比落敗還慘。


    他無法原諒自己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甚至想撕裂自己的肚腸。


    接下來是敗在九十九手下。那也是因為自己的怯懦。


    在那場對決中,本以為自己居於上風,但來到途中,九十九卻與自己打得不分軒輊,最後自己竟是不自覺地想挾持脅田涼子當人質。


    這不是強者會做的行徑,勝負可說是決定於那一瞬間。


    緊接著又敗給了弗列德利希.柏克。


    先前他被九十九打敗,失去了意識,醒來時,柏克就在他身邊。


    雖然他使出畢生最精湛的一踢,但卻被對手躲過,自己反而還中了奇妙的絕招而倒地。


    一記重擊,從後方打中了他的後腦。


    2


    那是窮其畢生所學的一腳。


    右腳伸出,腳尖利落地刺向柏克的鼻頭。


    他這一腳朝著高空的明月延伸而去,仿佛能滑向無邊無際的天際,是名副其實的升龍。


    龍王院弘為之陶醉。在那一刹那,他感到目眩神移,背頸雞皮疙瘩直冒。


    應該會有腳尖踢陷柏克那鷹鉤鼻的觸感才對。


    就在化為升龍淩空而去的感覺轉為歡喜之際,後腦突然挨了某個硬塊重重地一擊。


    龍王院弘踢出的這一腳,飛向虛無的夜空。


    臉部、胸部、腹部,同時遭到撞擊,他知道追是身體向前撲倒的結果。朝臉部衝撞而來的,是地麵。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雙眼依舊保持圓睜,他當自己還在戰鬥,亟欲擺動手腳。然而,手腳一動也不動,隻有微微的痙攣行遍全身。


    那名外國人先前躲在櫻樹背後,朝位在樹幹另一側的自己猛然使出的那項絕招——剛才擊中了自己的後腦。


    起初他閃過了那一招,但不知為何,第二次卻無法躲過。


    他在逐漸昏迷的意識中反問自己是,有某個東西伸入他的腹部。是柏克的腳。


    他整個人被翻了過來,仰躺在地,這是極其侮辱的行為。


    他看到柏克正望著自己。


    在柏克這張臉的後麵,有一株櫻花散盡的櫻樹,正隨風搖曳。


    再往後望去,可以看見天上的明月。


    他原本想奔向明月,但終究未能如願。他是一條奔月未成,落入塵土的龍。


    “猴子,回答我。”柏克說道。


    在一片朦朧的意識中,腦中響起這個聲音。


    一對略帶湛藍的灰色眼珠,正從上俯瞰著龍王院弘的雙眼。那是一對仿佛會攝人魂魄的雙眸。


    “大鳳人在哪裏?”


    龍王院弘以一句“不知道。”做回應。他想早點失去意識,在黑暗的深淵中沉睡,他已精疲力竭。


    然而,在柏克雙眼的膠視下,他實在無法入眠。


    接著柏克又問他是從何得知大風的消息。


    “久鬼玄造”龍王院弘回答道。


    “久鬼玄造?”


    柏克幾欲垂至上唇的鷹鉤鼻,貼近龍王院弘的麵前。


    “是住在小田原的久鬼玄造”


    柏克又問了有關大鳳的事,龍王院弘似乎在依稀之中回答了他的問題。


    不知何時,柏克已消失了身影,龍王院弘背倚著大地,仰望明月。


    在凝望明月的同時,意識也逐漸陷入黑暗之中。


    3


    當龍王院弘發現腳底傳來異樣的觸感時,他即刻回過神來。


    仔細一看,原來有一隻狗正用鼻尖在他腳下磨蹭。是一隻渾身髒汙的灰色雜種狗。


    這隻狗抬頭望著龍王院弘,發出一聲低鳴,似乎是在乞討食物。


    看來他是躲進小屋裏避雨,身體又濕又冷。


    龍王院弘心想,自己何嚐不是這樣呢?


    換句話說,他不就像是一隻在外頭被大雨淋濕,特地來這裏舔典善腳底的野狗嗎?


    麵對幻獸這樣的獸人,人類的功夫對付得了嗎?


    還有柏克那神秘莫測的絕招,那已是超出武術範圍的另一種境界了。


    有辦法可以戰勝他們嗎?


    如果是典善師父,他會怎麽說?


    會如何和他們戰鬥?


    龍王院弘很想知道答案。


    然而他也意識到,這種行為終究和眼前這頭舔著他腳底的野狗沒有兩樣。


    他已經變成一頭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捕獲獵物的野獸。


    龍王院弘蹲下身子,輕撫著野狗的頭。野狗舔舐著他的手。


    這不可思議。


    若是以前,狗絕對不可能主動靠近他。


    麵對一位從體內釋放出利刃之氣的人類,避之唯恐不及,怎麽可能還會靠近?有可能會對著他猛吠,但絕不可能會舔他的手。


    狗會本能的分辨敵人,他們絕對不會靠近啃食自己的同伴、身上染湧同伴屍臭的男人。


    理應不敢靠近他的狗,如今正伸舌舔著龍王院弘的手。


    溫熱的舌頭。


    龍王院弘茫然無措,傾聽著開始不斷拍打屋頂的雨聲。


    4


    上謝訪——


    一家位於車行後麵的小酒店。


    在這家外觀細長,最多僅能容納十人的店裏,設有一座吧台,一旁擺滿了椅子。


    吧台內站著一位禿頭的中年男子,他是


    店裏的老板,還有一位頭發散亂的女子,像是老板娘。


    如果想喝便宜的酒,再配上內髒串燒或關東煮當下酒菜,這會是一家物美價廉的店。


    外麵霪雨霏霏,客人並沒有回去的意願,每張椅子都坐滿了人。龍王院弘就坐在吧台最裏麵的位子,低頭喝著酒。


    傍晚時,他與野狗一同下山,走進了這家店。


    那隻野狗下山來到街上後,便失去了蹤影。


    街上的雨勢雖然不像山上那般強勁,但也開始有增強的趨勢。


    尚未起風。


    龍王院弘並沒有目的地。他隻是來到店麵的招牌前,臨時想入內飲酒,接下來的事完全不去考慮。


    他原本已濕透的t恤已幹了一半,足見他在這家店裏已待了很長的時間。


    不過,長褲就不想t恤幹的那麽快了。他的鞋內濕灑黏膩,走起路來發出濕答答的聲響。


    盡管再多的黃湯下肚,還是一醉難求。酒不停地從喉嚨滑進胃裏,他應該已經喝了將近一升的酒。


    “喂。”


    當他朝吧台裏的老板伸出手裏的空杯時,一旁的男子開口向他喚道,


    “你應該還未成年吧?”


    一陣酒臭朝龍王院弘的左頰撲來。


    龍王院弘很清楚,這名男子打從剛才起便一直在偷瞄著他。


    那是一種黏人的目光,就像是盯著女人打量一樣。


    對方曾多次向他叫喚,龍王院弘都恍若未聞。


    “不。”龍王院弘如此回答,連正眼也不瞧。


    當他說出這句“不。”時,他口中呼出的氣息,和這名男子呼氣應該同樣滿是熏人的酒臭,但他卻沒有自覺。


    老板麵無表情地替他斟滿酒。是冷酒。冷酒滿至了杯緣,從旁邊溢出,貯積在下麵的方形量器中。


    他一手端著量器,將酒杯湊向紅唇,啜飲冷酒。


    “喝得挺有模有樣的嘛。”旁邊那名男子再次開口說道,聲音充滿了醉意。


    他們有三人同行,這名男子坐在最外緣。


    從不時傳入耳中的對話片段來看,他們似乎是公司裏的同時。下班時間,這三名酒友一同來到這家店裏。


    就算他們是上班族,但看來也不像是在那種要穿西裝打領帶的公司上班。三人的體格都相當壯碩,從外表看來,約莫是三十五、六歲。


    雖然隻是簡短的一句話,但龍王院弘的回答,使得身旁的男子變得聒噪了起來。


    “喂,小哥,你還沒參加過成人禮吧?”男子問道。


    龍王院弘不予理睬。


    “長得還挺可愛的嘛。”男子在一旁糾纏著不放。“我並不是說小鬼就不能喝酒。像我,我從初中就開始喝了。”


    男子說的這番話,和當時九十九在宮小路的“紅狐”喝酒時,向他搭訕的那名男子所說的話大同小異。


    “不過島本,女人你就不行了。”


    “因為你沒有女人緣。”


    另外兩名男子也加入了談話。


    “笨蛋。”先前向龍王院弘搭訕的男子,對著同伴如此說道。


    這三人當中,位置離龍王院弘最遠的男子,突然目光停在龍王院弘身上。


    他端詳了龍王院弘半晌後,伸出右肘撞了中間那名男子一下。


    不過,從剛才便一直向龍王院弘搭話的島本,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動作。


    “皮膚好白喔。”


    他探出右手,手指向龍王院弘的頸項摸去。


    他的手由上而下,摸了龍王院弘的頸項一把。


    島本似乎是搞錯了,不,也許不是搞錯,他可能原本就有這個癖好。


    龍王院弘向島本投以犀利的目光。


    “不要擺出這麽可怕的臉嘛。"


    島本的右手,這次改為伸向龍王院弘的臀部,他又摸了一把。


    島本不安分的右手,手腕整個被扣在龍王院弘的左手中。


    他用力擰扭。”好痛!“


    島本隨著手腕被扭轉的方向轉動上半身,整個人霍然起身。


    龍王院弘將手鬆開。”臭小子!你幹什麽?“


    島本按著手腕處。


    龍王院弘也站起身子,無視於島本的咆哮。”結賬。“


    他將錢放在吧台上,是張一萬圓大鈔。


    他直接從這三名男子的後背與牆壁之間的狹窄空間穿梭而過。”要找錢給您啊,先生。“


    龍王院弘不理會老板的叫喚,徑自走出門外。”別攔我,川地、木山——”


    背後傳來島本的叫嚷聲,似乎是島本有意追上前來,但同行的兩名男子——川地與木山將他給攔住了。


    川地付錢給老板,木山製止了島本。


    剛才在看過龍王院弘的容貌後,以右肘撞擊中間那名男子的人是川地。


    “我們走。”


    付完錢後,川地走出店門外。島本和木山緊隨其後。


    外麵正下著傾盆大雨。


    5


    豆大的雨滴拍打著龍王院弘全身,頃刻便已淋成了落湯雞。冰冷的雨水逐漸奪走他的體溫。


    當他邁出步伐才發現自己醉得不輕。


    這是條沒有行人往來的柏油路上,那種感覺宛如這不是自己的雙腳。胃部變得沉重。


    才走沒幾步,就聽到背後傳來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猜得出來者為何。


    “等一下,小哥。”傳來了島本的聲音。


    龍王院弘在滂沱大雨中緩緩轉過身來,島本、川地、木山就站在麵前。


    川地和木山手中各拿著一把傘,隻有島本沒有撐傘。他不是沒帶雨傘,而是將折疊傘握在手中。


    “有什麽事?”龍王院弘說道,聲音低沉、平和。


    “臭小鬼,竟敢冷不防地動手扭人手臂”島本說道。


    “有什麽事?”


    龍王院弘以同樣的語調又重複了一次。


    島本頓時漲紅了臉,原本紅通通的臉龐變得更紅了。


    眼看著島本也全身濕透了,和龍王院弘一樣。


    “我要你像我磕頭謝罪。”島本說。


    他已有幾分醉意,所以聲音混沌不清,這根本就是存心刁難。


    “我現在心情不好,你們再不趕快回去,小心受傷。”


    “什麽?!”


    島本說出這句話時,川地已向前跨出一步。


    “你以前是不是曾經和一位怪老頭住在這一帶的山上?”川地問道。


    “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還記得這麽清楚。”


    “果然沒錯。”川地說。“你曾經吃過我家養的狗,對吧?”川地如此說道,目露凶光。


    “吃你家的狗!”


    “別裝蒜了。有人親眼目睹你和那個老頭殺了我家的狗,還把我家的山姆給吃了。你們殺狗為食的事,在地方上可是人盡皆知呢。”


    “山姆?”


    “是狗的名字。”


    “我不知道。因為我們吃了很多。”


    龍王院弘在說話時,川地正收起雨傘折好。


    “原來就是這小子”島本接話道。


    看來不隻是川地,到處都可聽說那對吃狗肉的老人和少年的事跡。”那麽,你無論如何都得道歉才行。“


    龍王院弘朱唇輕啟,露出一抹淺笑。


    “我真搞不懂,那麽可口的狗肉幹嗎不吃呢。”


    龍王院弘聽著自己口中說出這句充滿挑釁的言辭。


    “你說什麽?”


    “真是麻煩。”龍王院弘說道。


    “什麽?”


    “要打架嗎?”


    他那


    略帶憔悴的俊美容顏,燃起了熊熊的青色烈焰。


    這三名男子真是煩人,他突然很想將眼前這三個男人狠狠地同構一頓。


    “臭小子!”


    島本將雨傘丟了過來。


    龍王院弘頭部微微一沉,閃過了迎麵飛來的雨傘。


    不,他以為自己閃過了,然而,他並沒有完全閃過,雨傘擦過龍王院弘的頭頂,落向後方。


    ——這怎麽可能!


    龍王院弘發出一聲低吼。


    為什麽連這麽簡單的判斷都會出錯,是因為喝酒的關係嗎?


    他臉上顯出詫異之色。


    “唔?!”他的嘴角倏然上揚。


    “臭小鬼!”島本朝他飛撲而來。


    “喝!”龍王院弘猛然一躍。


    在他躍起的同時,於空中筆直的伸出右腳,朝島本呼嘯而去。


    他的右腳維持男子臉部的高度水平伸出。直奔而來的島本,臉部整個撞向他的鞋底,傳來強烈的觸感。


    島本倒頭後仰,臉朝天際鼻血狂湧,雨水瞬間抽打在他臉上。


    龍王院弘著地,與島本往前傾倒,都發生在同一時間。


    他在著地時,正巧被倒臥在他身上的島本給緊緊抱住。


    “呻!”


    他對島本的臉頰使出一記肘擊。


    幾乎在同一時間,背後有人由上而下踢出一腳,擊中了他的胯下。


    “大笨蛋!”川地大叫著。


    龍王院弘膝蓋跪地。


    就在他膝蓋落地的那一瞬間,後腦遭到一記重擊。他悶哼一聲,倒在島本身旁。


    胯下一陣劇痛遊走,被踢中了要害。


    此時又有一腳朝他臉部飛來。


    他強忍著胯下的劇痛,以左肘擋住這一擊。


    就在他擋住的瞬間,另一名男子又從他身旁踢出一腳,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不過力道不重。


    如果著這腳是由九十九踢出,光這一擊便可將龍王院弘撂倒。


    然而,這一腳隻帶來了疼痛。


    他以雙肘護住頭部,欲重新站起。


    平時瞬間便可完成的動作,如今卻花了一倍以上的時間。因為他腹中抱著一顆怪異的腫瘤,沉重不堪。


    而且手腳裏的血管如同是被紮入溫熱的鐵絲一般,他削弱了龍王院弘原本身手所應有的速度和流暢。


    男子們所使出的踢擊,有一半都被他躲過。他一麵閃避襲向要害的攻擊,一麵起身。


    地麵變得歪斜,眼前景致呈現歪斜,街燈橫向斜斜地立著,連這群男人的身影也顯得歪斜。


    怎麽回事?!


    他擺好架式。


    問題不在於眼前的景致,而是自己的身體變得歪斜,龍王院弘並沒有意識到這點。


    從一開始展開跳躍的那一刻起,醉意便急速在他全身遊走。動作愈劇烈,醉意就愈濃。


    浮龍腳——


    他想用這招一口氣解決對方,所以他擺好了架式。


    為了擺出架勢,他將原本應該擺在身後的右腿緩緩向後滑開。


    右手邊有個東西逐漸隆起,朝他直逼而來,是濕濘、黝黑的柏油路麵。


    “喝!”


    他發出一聲吆喝,縱身一躍。


    原本應該躍離地麵才對,但身體卻一肩撞向路麵,跌落地上。


    他四肢匍匐在地,雙膝雙手摸地,腹部和路麵形成了一個空間,宛如這個空間裏塞滿了東西。


    此時,有個物體從他右手邊闖進了這個空間。


    是人的腳。


    他腹部重重地挨了一腳。


    就在他被踢中的瞬間,腹中鼓起的那塊腫瘤也隨之爆炸。有個粗大的凝塊,摩擦著他喉嚨的黏膜,從口中狂湧而出,灑落在柏油路上。大雨馬上無情的打在上頭。


    龍王院弘腹部又挨了一腳。


    舒服多了。他希望再多被踢幾腳,好讓他胃裏的腫瘤全部傾吐一空。


    又吐出來了。


    他弓著背扭動著,不住的痙攣。


    一吐。


    再吐。


    不斷地張口大嘔。


    不管吐得再多,還是覺得不夠。他想將所有的內髒和肉體全部吐個精光。


    腹部一帶遭到踢擊,是外行人的踢法。


    不是那裏!龍王院弘在心裏暗叫著。再往旁邊移幾公分就是肝髒。


    又踢偏了。要是能踢中肝髒,即使是像你們這樣三流的踢法,也能讓我昏迷。


    他數著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傷害,仿佛是別人的身體似的。


    為什麽我非得承受這種拙劣的踢擊不可?


    他感到顏麵盡失、懊悔不已。


    不知何時,他的腹部已整個貼在柏油路上。


    接下來是臉部著地,落在一灘濕滑的物體上。


    他滾向一旁,為了將臉撇離這團穢物。整個人平貼在柏油路上,臉頰抵在柏油路上的觸感無限舒暢。


    對方的腳從未停過。


    “笨蛋!”


    現在隻剩一個人還兀自踢個不停。是那位名叫川地的男子。


    “別打了,他會沒命的。”木山的聲音響起。


    你才是笨蛋,這種踢法哪踢得死人呢。龍王院弘在心裏這麽想著。


    但他不僅又想,難道我快死了?


    身體動彈不得,脖子被人一把抓住。


    “這個臭小子”


    他整個人被翻了過來,後腦受到一記撞擊。


    將他翻仰過來的男子把手鬆開,所以他的後腦才會撞向柏油路麵。


    龍王院弘仰躺著,大雨從上方打向他全身。


    “嚇!”


    有人大吃一驚。


    龍王院弘仰躺著任憑雨淋的臉龐,開始產生了變化。


    那張像是十幾歲年輕小夥子的漂亮娃娃臉,已從他臉上消失,變成了一個約莫三十歲的中年男子。


    “這是怎麽回事啊?“


    “這家夥”


    兩人同時發出一聲驚呼,紛紛向後退開數步。


    他們將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島本抱了起來。


    “你不要緊吧?”


    “喂”


    那群男人的感覺逐漸遠去。


    龍王院弘凝望著天際,雙眼圓睜,豆大的雨粒直接由上而下打向他的眼珠。流入口中的雨水,帶有微微的血腥味。


    龍王院弘發出淺笑。


    因為之前他反問自己的問題,此時突然豁然開朗。


    ——為什麽我會敗給柏克?


    ——為什麽一度躲開他的絕招,後來卻會被擊中呢?


    那是因為當時自己醉了。


    沉醉於自己的怒火、陶醉於自己的技藝,所以才會躲不開他的攻擊。


    此刻的他一樣醉了。


    當時讓他沉醉的事物本質,與此刻有所不同。當時是沉醉於自己獨特的美學,此刻則是因酒而醉。


    他敗給了自己。


    有個溫熱之物正舔舐著他的臉頰。是狗。


    “原來是你。”龍王院弘說道,那隻野狗興奮地直搖尾巴。


    它輕聲嗚咽,舔著龍王院弘的臉頰。


    難道我就這樣結束嗎?


    龍王院弘在心底反問。


    “小猴子!”


    柏克的聲音再次於耳邊響起。


    可惡!


    一把冷冽的利刃在他空無一物的胃中跳躍。


    可惡!


    可惡!


    他咬牙切齒。


    一張從皮膚下湧現的惡鬼麵相,浮現在龍王院弘的臉龐。


    野狗為之一震,全身體毛倒豎


    ,頻頻往後倒退。


    龍王院弘的右手從底下探出,握住野狗的脖子。


    嗚


    野狗發出低沉的喉音。龍王院弘將力量貫注於手指中。


    呼的一聲,野狗吐出肺部內僅存的空氣,狗頭開始猛烈的搖晃。


    龍王院弘緩緩起身。


    野狗以前腳搔抓龍王院弘的右臂。被它前腳搔中的地方,皮膚被抓破,露出一道道的血痕。


    嗚


    嗚


    野狗不住地嗚咽,因為喉嚨被掐住,所以聲音細不可聞。


    龍王院弘伸出左手幫忙右手勒緊野狗的脖子。他讓野狗仰躺在地,整個人壓在它上頭。


    他渾身的肌肉,有無數條小蛇在翻騰。這些小蛇正掙紮著想要咬破皮肉,破體而出。這般掙紮的樣貌。直接顯現在龍王院弘的臉上。


    那隻仰躺的野狗,喉嚨發出嘶嘶的聲響,它極力掙紮想從龍王院弘手中逃脫。


    龍王院弘將全身的重量施加於右膝,朝野狗的胸口重重地擊落。


    啪嚀!


    野狗的肋骨應聲而斷。


    他的膝蓋再次擊落。


    鮮血從野狗的嘴角溢出


    大雨馬上打向這灘鮮血,從野狗口中衝刷至柏油路麵。


    ——要從吃狗肉重新開始。


    他心裏這麽想著。


    化為厲鬼的龍王院弘,臉上浮現出強烈的笑意。


    他放聲呐喊,咬牙切齒地呼嚎。一麵縱聲狂吼,一麵緊勒著野狗的脖子。


    龍王院弘要再次站在柏克麵前,勢必得先和另一個人會麵不可。


    關於此事,這時候的龍王院弘尚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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