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有時候沉默比解釋更為可怕。


    沉默的意思,便是默認。尤其是對於黎華庭那樣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已經不需要他承認,便知,那一定是他幹的。


    隻有在這樣驚悚的氛圍下,隻有在心靈最最脆弱的時候,黎華庭才可能沉默。換作任何時候,他都會推得一幹二淨。甚至,當他脫離此時的困境,他也一定會裝作毫不知情。


    此時,他的確是沉默了。


    艾沫惜並不驚奇,笑得涼薄,顯是早有心理準備。那不是一時興起所問,而是盤旋在心間很久很久的一個疑問。一如時荊疑惑了三十年,老父親車禍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


    廢舊的工廠散發著濕臭又帶鐵鏽的味道,陰暗、空曠,又潮濕。


    艾沫惜沒有再問下去,答案顯而易見,隻淡淡吐出幾個字:“去自首吧。”


    “臭丫頭,住嘴!就知道你是隻喂不熟的白眼狼!”黎華庭口不擇言地喝斥。


    “黎!華!庭!”時相宇忍無可忍,一個字一個字連名帶姓冷然出口:“去自首。”


    第一次真正聽到黎華庭罵“白眼狼”時,如同第一次親眼看見黎華庭動手打沫沫的心情。


    “不要跟他廢話,這小子一定報了警。靠,姓黎的,老子算栽在你手裏了!”那兩人臉色驟然一變,殺氣頓現,猛然動手將黎華庭推了個踉蹌。


    黑暗中,一股猛力狠狠向艾沫惜襲來。刹那間,時相宇將艾沫惜往旁邊一推,硬生生受了那股力道。


    艾沫惜見老公吃了虧,頓時火起,一個擒拿手將靠近自己的那人抓住,猛一踢腿,直直擊在對方下身,直痛得那小子嗷嗷直叫。


    這邊時相宇也不是吃素的,鐵鉗般的大手製住對方,驀地將之摔在地上。趁他來不及反應,便一隻腳猛踩在他手上,頓時引來殺豬般的痛叫。


    時相宇一回頭,隱約看見另外那男人什麽時候手裏拿了把刀,正朝艾沫惜刺去。來不及多想,放開手裏這人,再度將艾沫惜推遠,刀從時相宇胳膊上劃過。


    光線太暗,艾沫惜急了,也不知道時相宇有沒有被刺到。一扭身,抓起車床上的一根棍棒,掄起就向拿刀的人揮去。


    那人來不及躲避,被棍棒結結實實打了一記。轉頭之際,數十個黑影從四麵湧來,緊接著,無數輛警車接踵而至,警燈齊射。


    頓時,廢舊工廠裏亮如白晝。


    從一輛卡車上,下來十幾個身著防彈衣手拿步槍的疑似特種兵,齊齊衝向中央。


    兩小賊嚇得瑟瑟發抖,而老黎早在他們打鬥之時,就貓著頭躲在角落裏。


    艾沫惜和時相宇相互一望,都哭笑不得。要不要這大的陣勢?就為了抓幾個小蝦米,是不是太浪費納稅人的錢了?


    果然是得罪了公安局局長啊,否則斷然出動不了這麽多警力。


    看著老黎被押走時幽怨的眼神,時相宇心中五味雜陳。


    做完筆錄出來,已是深夜。


    艾沫惜這才發現,時相宇的胳膊流了很多血,忙開車送他去醫院包紮。整個過程,時相宇都沒說話,就那麽捂著被鮮血浸透的衣衫。


    醫院裏,充斥著濃濃的消毒水味道。


    時相宇嘴唇白得很不正常,任由醫生替他處理傷口。這次又縫了十幾針,從頭至尾,一聲不吭。


    包紮好後,艾沫惜扶著他走出醫院,在車裏暗淡昏黃的燈光下,輕輕摩挲著他傷口上的紗布:“大少爺,你又為我受傷了……”


    時相宇近乎慘白的俊臉輕輕扯出一抹笑容:“我說過,我不會讓小丫環再受傷了。”


    艾沫惜笑容淺淺地望著他深色哀傷的眸,緩緩道:“其實在這件事裏,受傷最深的,一直是你。”


    “……”時相宇的心仿若被重錘敲擊,鈍痛蔓延。


    “無論怎麽處理,總有你愛的人要受傷。”艾沫惜的笑容一點一點凝固,然後再一點一點變得溫存:“因為你終究是個心軟又善良的人。這樣的大少爺,我很喜歡。以後,我們的孩子,不會太狠,我就放心了。”


    她的確是有著黎華庭的基因,否則為何心那麽狠?她看著黎華庭被警察帶走的那一刻,沒有一絲難過。相反,還重重鬆了口氣,覺得大快人心。


    她不希望將來她的孩子也一樣心狠。


    時相宇呆了一下,覺得是不是自己理解錯了:“你是說以後我們有孩子,還是你現在……”他有些小緊張,今天發生太多事,總覺得混混沌沌,搞不清楚狀況。


    “疑似。”艾沫惜輕笑了出聲,眸光更溫柔:“本來想確定了再告訴你,可我有些等不及要和你分享。但也有可能空歡喜一場……”


    時相宇一掃剛才頹廢之色,頓時臉上便得意洋洋有了神采:“肯定是有了,我的戰鬥力多強。”


    “……”艾沫惜腦門上黑線下來,刷刷刷。這男人要不要這麽自戀,居然在這種事上搶功。


    時相宇瞬間又怒吼:“知道自己懷了孩子,還死活要跟我去那種危險的地方?壞丫頭,臭丫頭,你存心讓我不好過是不是?”


    艾沫惜懶洋洋吐字:“你要是出了危險,我要孩子有什麽用?你想讓我一個人帶孩子那麽辛苦,哼,門沒有,窗都沒有!”眸光,狡黠得那麽可愛。


    他們開車回家,以為大家都散了,結果滿屋子都是人。這套小房子當然住不下那麽多人,隻是沒想到,大家都沒走。


    估計是嚇怕了。


    時相宇用輕描淡寫的語調,將黎華庭被抓的消息公布出來,細節一個字都沒說,然後匆忙逃回了房間。


    的確是逃,無言的悲傷。連老婆可能懷了孩子的喜事,都來不及宣布,便踉蹌著回屋。


    狼狽而慘淡。


    那一夜,時相宇反反複複做惡夢。夢裏黎華庭將他舉過頭頂,讓他坐在父親寬闊的肩膀上。畫麵溫馨,卻刹那之間,父親變成魔鬼,將他重重摔在地上。


    痛,從夢裏延伸至夢外。那是真的痛,全身都痛。


    或是黎華庭與祝慧星溫情脈脈地站在湖邊,然後黎華庭猛地將祝慧星推下湖。他就那麽冷漠地站在岸上,看著她一點一點下沉,然後狂笑不止。


    那個夢裏,時相宇如窒息了一般,吼不出,跑不動。他跑啊跑,想去救祝慧星,可怎麽跑都在原地,隻得眼睜睜看著祝慧星在湖裏撲騰,直至湖麵變得平靜。


    類似的夢,做得千奇百怪。


    有時像大火爐在灸烤著他,有時像冰窟在冰凍著他,有時像有萬千的箭射穿了他,有時又像有萬把利刀在淩遲著他……


    艾沫惜忙壞了,一整夜都沒睡。床邊開著盞小燈,柔和迷離的光線,透在時相宇冒著汗的英俊臉上。


    時相宇高低燒不斷,一會兒熱,一會兒涼。嘴裏喃喃囈語著什麽,卻讓人聽不清楚。直到早晨的時候,才緩緩地吐字清晰:“不許……打我的沫沫……”


    艾沫惜眼眶悠地紅了,一夜未眠,使她看起來微微憔悴。


    如一場人生的某個片段,終於劃上句號。於時相宇而言,從此也許再也沒時間去想起那個曾經叫了三十年“爸爸”的人。


    他要創自己的事業,姓時的事業。他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顧,姓時的孩子。他會很忙,忙得想不起還有一個叫黎華庭的人。他會很幸福,幸福得想不起還有一個叫黎華庭的人。


    所以這夜,任他放縱。


    一個劇情落幕的放縱。


    再醒來,便是重生。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亮的。


    時相宇醒來後,燒退了下去,全身是汗。他看著身邊累了一晚剛剛合眼的老婆,心中有些愧疚。他昨夜隻是迷糊,不是昏迷不醒。


    艾沫惜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心知肚明。


    他輕手輕腳起來洗了個澡,穿戴整齊,神采奕奕。雖然唇色還有一絲蒼白,但這不影響他帥氣的外表。


    客廳裏,時荊和祝慧星坐在沙發上。一個正在看報紙,一個正在削蘋果。看見兒子出來了,祝慧星將報紙不露痕跡地收起來:“相宇,我給你弄早點。”


    “好,謝謝媽。”時相宇少有的正經。


    他坐在側麵的單人沙發上,對時荊道:“爸,新婚快樂。”


    時荊一愕,料不到兒子這麽正兒八經,隨即儒雅俊逸的臉上現出溫存的色彩:“兒子,也祝你新婚快樂。”


    對話真是詭異透了。


    時荊神色有些不自然,遲疑了一下,還是緩緩開口:“我跟你媽媽正在商量,有件事要怎麽跟你說才好……你得勸勸你媽媽……”


    這次輪到時相宇愕然了,又發生什麽事,非得這麽嚴肅?


    他覺得自己的心髒有些承受不住負荷了。最近比較脆弱,家變太過徹底,再聽不得任何有關的壞消息。


    祝慧星圍了個桔色圍裙,說不出的賢惠秀氣,聽到兩父子隱隱的對話,忙奔過來阻止:“先不要跟兒子說。”


    “祝慧星女士!”時相宇抗議了:“你有什麽事兒值得瞞著你兒子我的?”


    祝慧星的臉刹時間紅了個透:“那個,那個,哎呀,叫你爸說。”竟如一個小姑娘,蹦進了廚房。


    時相宇目瞪口呆,指著時荊道:“爸,我經不得嚇。你不會是要告訴我,我很快會多個弟弟或是妹妹吧?”


    時荊的神色更加不自然,掩飾地推了推眼鏡:“咳,你果然有經驗……”


    啊啊啊,這像個老爸說的話嗎?


    正走出房門的艾沫惜也聽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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