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鬆坡的夫人是江南人,跟隨夫君關山萬裏來到西北苦寒之地生活,她本來身子就弱,有個咳嗽的毛病,西北氣候幹燥,病情加劇,恰逢柳鬆坡絕處逢生,仕途道路觸底反彈,由蘆陽縣令提拔為銅城知州,他便將妻子兒女打發回了京城,幾個年老的家院仆婦,也不忍他們客死異鄉,遂一同打發回去。


    曆經千山萬水回到京城,連個住處都沒有,區區一個西北邊塞的州官,誰去搭理你,多虧了老朋友周子卿照應,替他們盤下三山街這一處宅子,夫人和柳鬆坡的性子很像,起初死也不肯接受,周子卿說是借給他們住的才勉強搬進來,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柳鬆坡和周子卿的交情即是如此。


    柳鬆坡有個養子,名喚柳靖雲,是武舉出身,按說在軍中謀個差事不難,可是他舍不下妻小母親妹子,不敢遠離,隻能到處求告,想在六部衙門中謀個職務,六部哪裏是那麽好進的,所以一直沒有著落,幾個月下來,柳靖雲便染上了酗酒的惡習,把媳婦的首飾都給變賣了,日日在家醉生夢死,可憐柳鬆坡也是曾經做過宰相的人,家人竟然有時候連飽飯也吃不上,夫人又是個要強的人,再苦也不向人伸手。


    柳鬆坡的俸祿很少,人又遠在萬裏之外,家裏唯一的男丁又不頂事,生活的重擔便落在尚未及笄的柳迎兒身上,這小丫頭從小就機靈調皮,七八歲就滿街跑,累的丫鬟婆子在後麵追,到了蘆陽之後,生活艱辛,也經常幫著娘親做事,她人聰明,學什麽都比別人快,人又饞嘴,幾年西北生活經曆,竟然偷學了不少手藝。


    柳迎兒請家裏的老院公出麵,在街口租下一爿門臉,開起了小飯鋪,小丫頭手藝不錯,生意倒也興隆,維持日常開銷,還能養活家裏幾個年老的婆子院公,按理說大家閨秀拋頭露麵是敗壞門風,但是夫人是個開明之人,並不講究這些俗禮,怨隻怨當初自己選擇了柳鬆坡,當年夫人也是名門閨秀,毅然選擇了落魄書生柳鬆坡,並因此和娘家斷了往來,這都是前塵往事,不提也罷。


    一個漂亮小丫頭在魚龍混雜的京城裏開飯店,地痞流氓不來找茬是不可能的,幸虧周子卿知道了此事,柳家母女要強,他是明白的,所以隻在暗中襄助,堂堂戶部尚書打個招呼還是很管用的,京兆尹衙門的捕快放話出來,三山麵館誰也別碰,地痞們自然知道輕重,所以從不敢來騷擾,幾年下來,靠著這爿麵館,柳家的日子總算捱下去了。


    後來柳鬆坡提了知府,又提了巡撫,進而是總督,升官的速度令人眼花繚亂,京城中各方人士終於回過味來,再想來巴結,人家閉門謝客,啥人不見,再後來柳鬆坡忽然在陝甘總督的位子上被免職,回京坐冷板凳,京城中又是一陣鬧騰,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柳家人見的多了。


    聽柳迎兒講起這些往事,元封也忍不住搖頭歎息,沒想到柳大人的家眷在京城中竟然過著這樣的日子,柳大人夫婦,還有這位迎兒姑娘,真是令人欽佩。


    外麵雪越下越大,爹爹還沒回來,哥哥也被吏部叫去考試了,堂上就坐著一個小姑娘和兩個大男人,茶也涼了,話也說得差不多了,一時間元封覺得有些尷尬,剛想告辭走人,柳迎兒彷佛猜到他的想法一樣,站起來道:“來,我有東西給你們看。”說著蹦過來拉著元封的胳膊往外麵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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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來到廂房,一進屋元封就被驚呆了,滿屋子的書,書架從地上一直到屋頂,擺滿了三麵牆壁,各種書籍分門別類放在一起,書櫥的櫃門上還做了標記,經書古籍,詩詞史書,諸子百家,還有大量的手抄本,浩如煙海,令人震驚。


    “柳大人的藏書真是汗牛充棟啊。”元封由衷的讚歎道。


    柳迎兒嘻嘻一笑:“這是我的書房,爹爹的書房裏比這還要多呢。”


    元封大跌眼鏡,這裏竟然是柳迎兒的書房!本以為這丫頭是個勤快伶俐的小廚娘,哪知道還是個才女!


    桌子上擺著文房四寶,鎮紙下麵壓著一個白紙本子,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柳迎兒將本子拿起遞給元封道:“你需要這個東西。”


    元封接過一看,本子封麵寫著邸報二字,邸報是朝廷發布的政治新聞,內容包括諭旨,招書,臣僚奏議等,這些內容不定期由通政司發布,各地督撫派駐京城的代表將這些內容抄錄之後再由驛馬送往各地。


    由於高級官員們在京師的派駐機構叫做“邸”,所以這種政治新聞便被稱作邸報,這種由唐代就開始的新聞形式,到大周已經發展的比較成熟,通政司發布消息往往不夠快捷及時,民間便有人買通司禮監的太監,從宮裏弄些小道消息出來販賣,民間的報房和通政司並存,消息來源廣泛快捷。


    “家父在甘肅之時,我便每日收集各種版本的邸報,匯攏整理,挑選有用的信息謄抄下來給家父送去。”


    這可不是簡單的抄抄寫寫,邸報的內容很廣泛,皇家動態,明發上諭,官員升遷任免,大臣奏章,各地軍情等等,各種資料浩如煙海,能從中區分出重要的,有用的,本身就是一項技術。


    沒想到柳迎兒還有這個本事。


    元封現在的身份就是陝甘總督派駐京師的代表,柳迎兒自然而然的認為,他的任務就是收集朝廷各種信息,按期傳遞回蘭州,但元封想得卻不是這樣,邸報是快速了解大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一個辦法,尤其是多年來的邸報一起閱讀,更能得到有用的情報。


    曆年來的邸報可不少,幸虧柳迎兒已經事先整理過了,挑選出來的都是重要的信息,最近這一期邸報正拿在元封手中,他一目十行的望過去,不禁有些愕然,宮中進賊,東宮太監劉錦自縊身亡,錦衣衛在城郊擒獲一夥歹人,這種消息竟然也能登在上麵,看來大周朝的政治還真夠透明的。


    “宮中進賊這件事,可能是太子自己弄的苦肉計,三皇子還沒傻到這個份上,不過劉錦卻是自縊而死,這也說明賊人另有其人,錦衣衛擒獲的肯定是三皇子豢養的那幫所謂武林人士了,看來皇上對他的小動作越來越不滿意了。”


    柳迎兒手裏玩弄著毛筆,侃侃而談,不像是拉麵館的小老板,倒像是朝中年輕有為的官員。


    “這麽說,皇帝準備放棄這個兒子了?”元封跟著柳迎兒的思路說道。


    “非也,年底之前,皇上會封三皇子為王,不出所料的話會是郡王而不是親王,封號麽……就跟著安樂公主走吧,安國郡王,嗯嗯,挺合適的。”柳迎兒把毛筆頭含在嘴裏,一本正經的說道。


    元封哭笑不得,這小丫頭太能掰了,談笑間竟然幫皇帝把兒子的封號都給想好了,她以為是過家家呢。


    看到元封的表情,柳迎兒解釋道:“聖上對兒子如此,對大臣亦是如此,恩威並施,獎懲結合,此前敲打了三皇子一頓,如果他再不老實,那就是廢為庶人,如果他真心悔改,閉門思過的話,那就給個王爵安撫一下,畢竟有錯在先,親王是別想了,太低也不行,郡王正好,至於安國封號,那是我瞎猜的。根據三皇子以往的表現看,他應該會老實一段時間,若是換了二皇子,怕是就要魚死網破了。”


    這樣一說,元封不禁肅然起敬,柳迎兒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竟然對皇帝如此了解,政治敏感度趕得上四五十歲的老京官了。


    他隻能由衷的讚歎一聲,到底是柳鬆坡的女兒啊。


    “還有,不出七日,家父就會被皇上重新啟用,官職還不會低,嗯,起碼是右相,終於可以換大房子了,我的這些書,梅雨季裏也不用擔心發黴了,嘻嘻。”


    元封更加驚訝:“你怎麽知道。”


    “家兄賦閑數年,今天突然被吏部的人請去,說是有空缺了,吏部可是六部之首,肥缺啊,送銀子行賄你都找不著門路,還想讓人家主動上門來找,做夢啊簡直,所以隻有一個答案,皇上又想起我爹了,上麵有人得到消息,提前布局罷了。”


    元封再次目瞪口呆。


    賣弄完了本事,柳迎兒嘻嘻一笑道:“以後你啥事不懂的盡管來問我,我給你講。”


    這一句,小女兒姿態盡顯,一雙剪水雙瞳忽閃忽閃的,紅唇邊兩個酒窩深深地,還別說,女大十八變,柳迎兒越變越漂亮了。


    “放肆!”忽然一聲斷喝傳來,原來是老爺回來了,柳鬆坡踏雪而歸,肩上還帶著雪花,聽說有遠客到訪,便過來相見,正好聽見女兒沒大沒小的這麽一句話,當即出口斥責。


    見爹爹來了,本來眉飛色舞的柳迎兒立刻蔫了,低眉順眼的給爹爹行個禮,站到了一旁。


    元封是柳鬆坡的老部下了,又是晚輩,欲行大禮,被柳鬆坡一把扶住:“元封,你也來了,老夫就知道你西北一隅之地留不住你。”


    說罷又沉下臉對柳迎兒道:“喊人了沒有?這是你元世叔。”


    柳迎兒撅起了嘴,能掛兩個油瓶了,極不情願的衝元封道個萬福,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道:“迎兒見過元世叔。”


    世叔……這樣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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