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外並非一馬平川,而是大片的民居店鋪,經過二十餘年的發展,昔日的大元朝集慶路早已變成了繁華的大周皇都,城內已經住不開了,隻能向城外拓展,又不是戰爭時期,用不著清掃射界讓敵人暴露在城頭火力打擊之下,所以城外建築密集,再加上夏日樹木繁茂,形成了極好的掩護。


    城外漆黑一片,家家戶戶都聽見那震天的殺聲,莫不戰戰兢兢躲在家裏,哪個還敢掌燈,唯有一片狗吠此起彼伏,黑暗中,元封隻覺得一隻溫暖的手拉住自己,熟悉的聲音響起:“快跑!”


    元封猛然回頭望去,城頭上燈火通明,皇帝在侍衛們的簇擁下登上了城牆,正扶著垛口看過來,距離雖遠,但元封目力過人,依然能看見皇帝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還有果決舉起的手臂。


    亂箭齊發,無數火箭射向民居,漫天的火光中,元封和夏沁心的身影暴露出來,於是更多的箭矢和鉛彈聚集過來,打得他們身邊磚石飛濺,草木遭殃。


    夏沁心拉著元封飛奔,兩人再不敢回頭,羽箭嗖嗖的從耳邊飛過,夏沁心隻覺得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忽然間她被元封從背後撲倒,男人沉重的軀體壓在背上,粗重的喘息噴在脖頸上,夏沁心心中一緊,要不是夜色太黑,一定能看見她的臉瞬間變得通紅。


    “你做什麽?”夏沁心嗔道,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有心情卿卿我我?


    但元封很快就爬了起來,拉起夏沁心也不說話,繼續一路狂奔。


    火箭引燃了民居,熊熊烈火燒了起來,南門再度打開,急促的馬蹄聲響起,千斤閘已經被提起,追兵來了!


    皇帝的瞎指揮再次起到了反作用,城外的雜亂建築多是木結構,本想照明用的火箭起到了縱火的作用,一陣南風起,火借風勢迅速的燒起來。


    京城夏季炎熱,人們多在院子裏睡覺,見到火起紛紛出門躲避,本來還寂靜隻聞狗吠的街巷變得嘈雜不堪,大人喊小孩哭,救人的,救火的亂成一團,騎兵那還能跑起來。


    夏沁心急中生智,拉著元封轉了個彎向西跑去,她兩條長腿跑起來飛快,元封竟然有些跟不上了,在後麵不停地喘著粗氣。兩人在人群中穿梭著,現場太亂,倒也沒人注意他倆。


    “哎呀,你個廢物,才跑這麽幾步就不行了,再加把勁,馬上就到了。”夏沁心抱怨著,迅速回頭看了一眼,元封臉色蒼白,眼神黯淡,夏沁心隻當他是累的,也沒當回事,又跑了十幾步,終於看見前麵波光粼粼,這是秦淮河。


    秦淮河是京城重要的水道,自東向西穿城而過,出西水關注入長江,走水路潛逃顯然要比陸路迅捷許多,還能躲避官兵的追擊。


    夏沁心將身上鎧甲解下扔掉,隻留隨身細軟和一柄寶劍,站在河邊對元封道:“跳!”


    “什麽?”元封低沉的問道。


    “走水路,渡江!”夏沁心綁住袖口褲腿,在河邊蹦蹦跳跳,躍躍欲試,她可是江南水鄉長大的孩子,屬於浪裏白條級別的,元封可沒那麽厲害了,雖說也練過鳧水,但隻是在小河溝裏,風平浪靜的條件下淹不死而已。


    橫渡長江,開嘛玩笑,長江是河溝麽?風大浪急,就連船家晚上都不起錨的,兩個人連塊木板子都沒有,就想橫渡長江?


    見元封遲疑,夏沁心一皺眉:“不會水?”


    元封沒回答,臉色依然慘白。


    那就是默認了,夏沁心左右四顧,沒看見木頭水缸之類能漂浮的東西,又打量一下元封身上,還是失望透頂,眼瞅著遠處隱約有官兵追來,小女孩銀牙一咬,豁出去了。


    “你閉上眼。”夏沁心道。


    元封不知道她整什麽幺蛾子,但還是依言閉上了雙眼。


    夏沁心看看周圍沒人,竟然解開了腰間英雄帶,將黑色的絲綢長褲脫了下來,雖然裏麵還穿著長及膝蓋的貼身短褲,但是兩條修長白嫩而勻稱的小腿卻露了出來,她的臉通紅通紅的,心裏暗道這回可便宜你了,都被你看見了,想賴都賴不掉。


    夏大小姐將褲子打上結,鼓著腮幫子往裏麵吹氣,不大工夫褲子便充滿了空氣,這一手是江湖上好漢們慣用的招數,不算啥秘籍,


    救生圈做好之後,夏沁心的臉還紅撲撲的,獻寶一般舉起充滿氣的褲子得意洋洋道:“ 看,有了這個你就不怕水了。”


    元封沒有回答,眼簾低垂著若有所思的樣子,夏沁心以為他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白花花的小腿上,頓時嗔道:“看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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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封依然不語,夏沁心隱約覺得不對頭,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本來坐在台階上的元封忽然前仆倒地,夏沁心嚇得一個機靈。


    元封的後背都打爛了,衣服和血肉黏在一起,十幾顆烏黑的彈丸暴露在皮肉之間,這隻是從外麵能看見的,打進肉裏麵的還不知道有多少。


    夏沁心頓時明白了,剛出城的時候元封撲倒自己,是為了幫自己擋子彈啊。


    一時間少女淚如傾盆:“你這個傻子,受傷了你怎麽不早說。”說著撲在元封身上嚎啕大哭,四處噪雜不堪,哭聲不絕於耳,倒也不引人注意。


    “你不能死啊,你可不能死啊。”夏沁心一邊抽噎,一邊念叨,涕淚橫流,傷心不已。


    忽然那個躺著的人動了一下,驚得夏大小姐一哆嗦,詐屍了麽?


    元封艱難的撐起身子,喘了兩口氣問道:“誰死了?”


    “你沒死,太好了!”夏沁心猛撲上來抱住元封,疼的元封一咧嘴,剛才他體力透支過度,又流了很多血,短暫的休克了一下,事實上那點火銃造成的傷害對他這種猛人來說不算啥大事。


    “這是?”元封拿起救生圈狐疑的問道,隨即看見夏沁心光潔圓潤的小腿,頓時明白了,中原風俗不比西域那圪墶,別說是暴露兩條小腿了,就是整天大腿露出來,再奉送肚臍眼的服裝都是不稀罕的,所以元封沒有任何的驚訝。


    夏沁心微微有些失望,又正色道:“你還行麽?咱們現在要從水路脫身,經秦淮河抵達江邊,如果能找到船隻最好,不行的話隻能橫渡。”


    元封咬咬牙:“我行!”


    兩人下水,夏沁心在前麵遊,元封套著救生圈在後麵跟著,他天資聰穎,跟著夏沁心的步調擺動手腳,自然而然的就使出了狗刨的姿勢,兩人借著水流的方向,慢慢向西遊去……


    天微微亮了。


    ……


    南門外一場浩劫,官兵們發射的火箭釀成了一場火災,焚毀房屋無數,死傷累累,繁華的南門外大市場也變成了一片白地,幸虧天亮的時候下了一場雨,澆滅了火災,要不然還不知道燒到什麽時候。


    滿地泥濘,失去了房屋、親人的百姓們在瓦礫廢墟中翻檢著還能用的物件,不少人痛哭失聲,但他們的悲鳴是傳不到皇帝耳朵裏去的,因為陛下已經回宮了,說好早上接見兩個兒子的,君無戲言不能失約。


    追捕了一夜的官兵們卻是大獲豐收,騎士們趾高氣揚的端坐在馬上,戰馬的脖子上掛了好些個麵目猙獰的首級,這是他們的戰利品,至於到底是斬殺的反賊腦袋,還是那些可憐百姓的腦袋就不得而知了。


    城門外堆積著無數死屍,有官兵的,也有反賊的,昨晚一場仗打得太亂,參戰營頭太多,再加上反賊也穿著號衣冒充官兵,所以極難區分,朝廷沒有精神去做這個事情,索性都交給大報恩寺的和尚來處理。


    和尚們自然不會親自做這等齷齪的事情,大報恩寺的人有錢的很,他們拿出銀子雇傭那些失火失去家宅的人來幹活,一時間報名者無數,倒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夏天屍首腐敗的快,到了中午的時候就已經有些味道了,蒼蠅嗡嗡的滿天飛,民夫們們臉上罩著布,將屍體以及各種殘肢斷體抬上木板車,慢慢拉到亂墳崗子上葬了去,和尚們在一邊念經超度他們。


    亂墳崗子就在南門外雨花台,這裏已經草草挖了幾個大坑,一車車的屍體拉過來,拋進去,隨便蓋上點土就算完事。


    一輛木輪平板車艱難的駛了過來,拉車的是個婦人,後麵還有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跟著推車,車上隻放著一具屍體,這是因為和尚們按件支付酬勞,娘倆實在柔弱,拚搶不過別人,隻搶了這具囫圇屍體。


    這具屍體很慘,身上到處是深可見骨的傷口,兩條腿的膝蓋以下被砸成了肉泥,已經撿不起來了,還是那男孩拿盆給舀起來的。


    “娘,這個人的腿咋沒有了。”小男孩扶著車子問道。


    “他死了。”婦人擦一把額上的汗,簡單答道。


    “那他和爹爹一樣,也能托生到富人家麽?”小男孩繼續問。


    “能啊,托生到員外老爺家裏,就再也不會挨餓了。”婦人停下腳步,喘了幾口氣,拿出葫蘆喝了一口水,驕陽似火,曬得她汗流浹背,忙和一天就是為賺幾個辛苦錢,若不是丈夫死了,房子又被一把火燒掉,她是不會帶著兒子來幹這埋死人的埋汰活的。


    “娘,他死了咋還能動啊?”


    婦人狐疑的扭轉頭,兒子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她,不像是在撒謊。


    再看那具屍體,幹涸的嘴唇竟然一張一翕,發出些微弱的聲音來,婦人將車停下,伸頭過來仔細傾聽,說的不是漢話,但可以確定的是,人還活著。


    婦人立即拿起了葫蘆,將葫蘆口湊到了那人的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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