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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損襤褸的帆布迎著海風,搖搖晃晃的總算進入羅卡角。聖地牙哥號就像被滿潮的海水推擠般,溯洄被乳白色的霧靄所籠罩的太加斯河。


    "還真是莫名奇妙的天氣啊。"維森特歎了一大口氣。


    "晴天的裏斯本可是很美的呢。映照在河麵上純白的高塔,還有教人看一眼就舍不得移開視線的大教堂。我本來也想讓你看看那美麗的景色……"


    "你說的教堂,是指傑洛尼摩斯修道院嗎?"


    海鬥將維森特借給自己的披風拽在胸前。對才剛能下床還殘留著些許熱度的身體來說,就連拂過河麵的微風也略嫌冰涼,現在明明還是盛夏的氣候呢。


    "你怎麽會知道修道院的事?"


    維森特驚訝得回過頭來,海鬥卻隻是聳了聳肩。


    "我是從被我們捉拿的船隻上那些船員口中聽來的。就是"拉斯特拉馬利斯號"的……"


    "啊啊,是米格爾?卡薩佐吧。"


    維森特理解似的點了點頭,這下反倒換成海鬥訝異了。


    "你認識他啊?"


    "我們曾在山塔?克魯茲侯爵家見過,為了得到關於你們的情報。"


    "我們的情報?"


    "在裏斯本外海的攻擊中,我能在"榮耀號"上頭沒有半點猶疑的到處走動,你以為是托了誰的福?"


    "原來如此……"海鬥喃喃自語著,臉上忽而浮現一抹苦笑。


    "這麽說來,侯爵很喜歡那個人的傳言,也是事實囉?"


    "沒有錯。"


    "船上的貨品都被傑弗瑞給搶了,他難道沒有憤怒到抓狂嗎?"


    "還可以啦。"


    "如果我得被當作異數徒接受審問的話,他應該會很樂意成為證人吧,我就是他口中專司背叛的日本人。光是異教徒就難以得到原諒了,我甚至還是"海上惡龍"的部下呢。"


    "海鬥,別說了。"


    維森特那張端正的臉孔變得僵直。


    "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是會招來惡運的。"


    "可是,我說的是事實啊。"


    維森特的視線飛快地往四周瞄了一眼,忌憚他人似地壓低了聲音。


    "別再有這種近似愚者的舉動了。要是你懂得現在所處的微妙立場,就更該對自己的一舉一動謹言慎行,別做自掘墳墓的蠢行來。"


    海鬥粗喘了一聲。


    "我也知道該怎麽做才會比較好,可是有時候就會不由得感到厭煩啊。被你帶離英格蘭之後,想說什麽都不能說、想做什麽也都不能做。光是眼不能視這一點,不就跟被關進監牢裏沒什麽兩樣了嘛!"


    "我懂你的焦躁,但隻要再忍耐一會兒就可以了。"


    海鬥冷冷地回視那雙綠色的眼瞳。


    "你說的一會兒是指多久?"


    "直到決定你的處置方式為止。將你帶來西班牙是陛下的希望,所以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也就是說,不隻是言行舉止,接下來連生存方式和思想都得受到他人的左右了。嚴峻的現實壓得海鬥不由得垂下肩膀,雖然明白,但在敵人的包圍下過日子並不如想像中的容易。他們隻會一味的要求順從,要是敢反抗,就得做好任其宰割的覺悟。為了活下去,勢必得蒙蔽思想、泯滅良心才行。


    "你用不著擔心卡薩佐。"


    維森特伸出手來摸了摸海鬥低垂的頭。


    "一文不值的他,現在已經被收作山塔?克魯茲候爵的個人秘書了。這麽一來,他大概有很長一段日子都無法離開裏斯本了吧。等你進入西班牙之後,彼此應該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才是。"


    "想把我燒死的又不隻卡薩佐一個人,你難道忘了艾斯古巴神父嗎?"


    那個男人已經在維森特的命令下被押入船艙,可隻要一想起他因自己而憤怒瘋狂的模樣,海鬥就忍不住全身發顫。


    "那家夥對我的執念很深哪。除非把我送上火刑台,否則他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應該是吧,所以我會負責解決他的。"


    "你想怎麽做?"


    維森特對著總算抬起頭來的海鬥微微一笑。


    "在艾斯古巴神父向上頭告發你是個異教徒之前,我會先向海軍總部要求罷免他的權力。"


    "可是對方是個神父耶?在西班牙要是一個不小心,你很有可能會遭到報複吧?"


    維森特加深了笑容的弧度。


    "真是個溫柔的孩子,你是在擔心我嗎?"


    維森特的回應讓海鬥全身不自在,遂以稱不上和善的生硬語氣答道:


    "我、我才不是擔心你呢……隻是覺得,要是沒了照顧我的人會很困擾而已啦……"


    "就算如此,我還是很高興。"


    維森特伸出手來輕觸海鬥撇向一邊的臉頰,將他扳正麵對自己。


    "嚴苛的航海曾讓不少人發狂崩潰。可憐的艾斯古巴神父在遭遇到比斯克灣的暴風雨之後,也因恐懼而精神錯亂。他甚至想將國王陛下下令帶回的你丟進海裏,由此可見艾斯古巴神父已經發瘋了——到達裏斯本後,我打算直接向海軍總部通報。裴雷斯副官和阿爾巴雷斯水手長就是最佳證人。我手中握有陛下的命令書,艾斯古巴神父好像也曾進過塞維亞的異教審問所,海軍總部應該不會懷疑我的說法吧。"


    "那事態會有怎樣的發展?"


    雖然在意貼在臉頰上的那隻手,海鬥還是開口詢問。那是海上男兒強而有力的手,溫暖又厚實的掌心。雖然相似,但仍與傑弗瑞或奈吉爾的指尖觸感有些許不同——


    "為了療養,艾斯古巴神父應該會被送到醫院吧,要不就是和卡薩佐一樣。隻要你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就不會再和他們見到麵了。"


    "這樣的話是再好不過了……"


    為了舒緩海鬥的緊繃情緒,維森特惡作劇似的捏了捏他柔軟的臉頰。


    "看來你還是沒有辦法相信我啊。就算賭上性命,我也會保護你的,我絕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


    "嗯……"


    海鬥曖昧地點點頭,視線轉向冒出白煙的河畔邊。就如維森特所說的,艾斯古巴神父的威脅或許就到此告一段落了吧,但海鬥還是無法完全抹去心裏的不安。原因就在於,接下來他們將要行向的最終目的地,就是教人懼怕的異教徒審問地——牙城。


    "與染血的瑪麗女王的婚姻生活糊裏糊塗地結束後,從英格蘭返回西班牙的腓力二世為了慶祝歸國,而在馬德裏廣場上舉辦了火刑。比起在天空中綻放的煙火,當時的西班牙人似乎更喜歡煙霧彌漫的樣子呢。"


    充滿愛國情操的曆史老師福克斯曾以譏誚的口語說過的那句話,突然在海鬥的腦海中複醒。


    和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裏,瑪麗女王為了讓年輕的腓力二世愛上自己,也經常在英格蘭點燃火刑的炎焰,次數多到連腓力二世都希望她能停止這種行為。雖說腓力二世素有"慎重王"之名,但其實他所厭惡的是瑪麗女王做得太過火這一點,而並非火刑本身。知道這點的英格蘭人為了鞏固國土,不再被無數艦隊侵掠而起身反抗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在腓力二世離去後,英格蘭的人們再也不想讓好不容易變得清淨的空氣再度染上焚燒人體的惡臭了。"


    海鬥咬緊了嘴唇心想。


    (被帶到這麽恐怖的國家,我真的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維森特好像對腓力二世會保護海鬥這點深信不疑,但海鬥實在沒辦法信任一個連見都還沒見過的人物。如果福克斯老師所言不虛,那對討厭"過火"的腓力二世而言,把信仰異教的占卜師留在身邊,不就跟脫


    離常軌沒什麽兩樣嗎,對宗教狂熱的人可不隻限於艾斯古巴神父一個人。海鬥肯定會成為天主教徒們的眼中釘,受到懷疑與攻擊。一想到這裏,海鬥就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看,霧終於散去了呢。"維森特開朗的聲音喚起了海鬥的注意力。


    當太陽升高,耀眼的夏季陽光切斷了原本橫亙眼前的白色霧靄,終於能看清太加斯河兩岸的明媚風光。河堤邊緊臨著好幾戶捕魚師的茅草屋、羊群正在地勢不高的丘陸上吃草、從教會的塔尖可以往望見小小的村落——與人口密集、顯得混雜的倫敦不同,浮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悠閑寧靜的風景。


    "到裏斯本還有多久的時間?"


    "看得見desae的高塔,就表示快到了。"


    海鬥環視著周圍。


    "翻譯成西班牙語,就是"聖維森特"吧?"


    "是啊。"


    "為什麽葡萄牙人那麽喜歡把高塔或海角取跟你一樣的名字呢?"


    "因為那是裏斯本,也就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守護聖人的名字吧。"


    "也就是說,你也有葡萄牙人的血統嗎?"


    "不,我的父母都是純西班牙人。"


    "那你是跟那個聖人同一天生日囉?"


    維森特頷首。


    "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其實我是在聖人生日的前天出生的,但我的父親說這個名字很適合武夫,所以就幫我取了這個名字。"


    "適合武夫?"


    "維森特的拉丁語念法是viius,也就是"勝利者"的意思。"


    "這樣啊……"


    海鬥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恍恍惚惚地想起傑弗瑞曾經告訴自己奈吉爾的名字有"守護者"的意思。但當時海鬥卻忘了問傑弗瑞的名字是否包含了什麽意義。


    (這種事不管什麽時候都能問吧——當時的我應該是這麽認為的,卻忘了沒有任何人能保證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啊。)


    海鬥不由得憎恨起自己的散漫。傑弗瑞是我最喜歡的人,但我卻對他的事情一無所知,隻是漫不經心地過日子,如此遲鈍的個性令海鬥厭惡到無以複加。這半年以來,我到底了解傑弗瑞什麽了,刻畫在腦海裏的記憶少得可憐,海鬥不禁愕然。就算現在還能鮮明的記得傑弗瑞的聲音和長相,但總有一天也會被無情流逝的時間漸漸衝淡、一點一滴慢慢的遺忘,直到再也無法清晰的記起有關他的一切吧。


    (不要!我不想忘記他啊……)


    失去所愛之人的記憶,就如同重複上演著辛酸的別離。不管再怎麽渴望能將他的一舉一動牢記在心底,腦子也會逐步削除有關傑弗瑞存在的記憶。就算還記得托馬斯醫生的家是兩人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也會慢慢難以憶起當時的他臉上究竟帶著怎麽樣的表情。如果能像和哉那樣留下照片,或許就能用來彌補想象力的不足吧,但想拍下傑弗瑞的照片卻是絕不可能成真的妄想。


    (你也不希望我忘了你吧?那就快點來把我搶回去啊!)


    加重握住側弦的手勁,海鬥心裏滿是不安與後悔。傑弗瑞一定會來接自己的——隻能這麽相信著,雖然也知道救援行動不一定真能成功。


    以維森特為首的西班牙人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來阻礙傑弗瑞的救援行動吧。與其冒險再次踏上英格蘭的土地奪回海鬥,還不如在利用完了後直接殺了海鬥來得幹脆。


    (我真是個大笨蛋,為什麽要跑到霍伊之丘去呢。如果我能乖乖聽傑弗瑞的話,現在也不會遭遇到這種難堪的局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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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鬥開始自怨自艾起來。和哉也曾指摘過這一點,不問後果、衝動行事就是海鬥的一大缺點,就連跨越時空來到現在這個世界,也是因為沒有深思清楚就把手伸向"九柱戲"的關係。


    (我也該從錯誤中學習成長了。)


    海鬥下定決心。雖然有些忌憚,但正如維森特所說的,以後的日子可得更加謹言慎行才行……


    "海鬥,你怎麽了嗎?"


    維森特的聲音打破了海鬥的深思,連忙端正姿勢。


    "沒、沒有啊……剛剛在說什麽啊?"


    縱森特苦笑答道:


    "你的心是飄到哪去了?我是在問你,你的名字有什麽含義啦。"


    "含、含義?"


    海鬥下意識的歪著頭。從不曾跟父母問過自己名字的由來,海鬥自然也不曾深思過關於名字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有什麽含義,不過"海"指的應該就是大海吧。"


    "是嗎,那"鬥"呢?"


    "大概是北鬥七星的意思吧。"


    從未聽過的名詞令維森特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北鬥……"


    "就是找尋北極星時對照的那個星座啦。英格蘭叫做bigdipper,西班牙是叫什麽呢?"


    "你是說osamajor啊……"維森特低喃著,溫柔的目光望向海鬥。


    "大熊星座是在乘船時最值得信賴的星座。隻要能在夜半看見它的蹤影,就能確認船該航向什麽方向。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大人物,才幫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吧。"


    海鬥不置可否的聳聳肩。


    "真是這樣的話,我大概沒辦法達成他們的期許了吧。"


    "沒有這種事。你還年輕,還是有改變的可能啊。"


    "怎麽改變才是問題的所在啊。如果是變好就算了,要是變得比現在更糟,那不就完蛋了嗎。"


    這時,維森特像是忽然想起似的開口問道:


    "你不占卜自己的未來嗎?"


    "不占卜。"海鬥平心靜氣地撒謊。這是幾天來,海鬥躺在維森特的吊床上反複思考所理出的答案。


    "我看不見關於自己的未來。比如說,我能預言沒搭乘的船隻會遭到海嘯吞沒,但現在我人在聖地亞哥號上,就沒辦法預知這艘船將會遇上何種災難。"


    "原來如此……"


    維森特銳利的視線掃向海鬥。


    "從阿倫德爾伯爵夫人那裏得來的情報,說你生在代代皆為占卜師的家族中,在隨著方濟各會航向西所牙的途中,遭到新教徒海賊襲擊,才被賣給英格蘭人。你不願被剝奪自由所以逃跑,才會在霍伊之丘上撞見我,你是這麽對女皇說的吧。"


    海鬥抬起視線,回視維森特的質詢。


    "我想你應該知道了,那是謊言啦。"


    維森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總比說是"從十世紀跨越時空來到這裏"的戲言好多了。"


    "因為我不想再被別人當作瘋子看待嘛。"


    "那事實究竟為何?"


    海鬥一表現出躊躇的態度,維森特立刻開口斥責。


    "這次你可得跟我說真話,謊言隻會把你逼入絕境,若是有個萬一,你真的被送去接受異教徒審問時,我要是對你一知半解,根本就無法替你辯護啊。"


    "你說的是沒錯……"


    海鬥嘴上這麽說,心裏卻諷刺的做出反向思考。曾經有那麽一次對維森特說出了真正的事實,但他又對自己做了些什麽。


    (當時他不也是大喊我在說謊,還用力掐住了我的脖子嗎。我不會再說實話了,反正就算說了也沒人會相信。)


    但海鬥知道,在傑弗瑞他們趕來之前,勢必得有個說法讓維森特相信自己。隻要向方濟各會查證,馬上就能知道實際上並沒有海鬥口中所搭乘的那艘船,於是海鬥決定再架構另一段假經曆。雖然要脫去已經戴習慣的假麵具是有點可惜,但現在也沒有其它辦法可想了。從今而後,


    海鬥所需要的是如同變色龍般配合周圍狀況而改變自己的柔軟態度。


    迅速在腦子裏構思起與事實沒有半點關係的"設定",為了不讓謊言被戳破,勢必得小心翼翼地注意到生活上的每個小細節,但在傑弗瑞前來救援自己的這段時間內,想要平安無事的度過,也隻能這麽做了。


    (唯一能讓自己得救的方法,就像欺騙傑弗瑞那時一樣,千萬不能有半分罪惡感。)


    海鬥冷靜地回視維森特觀察自己的銳利目光,同時在心裏盤算著。沒有錯,要是對每件事都會有罪惡感的話,我這條小命可就不保了,必須謹慎麵對的,不隻有維森特或異教審問官。接下來每個得接觸到的西班牙人,一定都會對一個日本少年為什麽會出現在尚未有交流往來的英格蘭國土上、甚至能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感到存疑,這些事無可避免的一定都會被問及吧。


    (想要獲得他們的認可是很困難的事,但在這種情況下,已經不容許失敗了。)


    一旦失敗,就得麵臨被送上火刑台的絕境。海鬥忍不住發抖,但他並不想讓維森特知道。不管是誰都會懼怕死亡,可是絕對不能在這裏退縮,怯懦的態度隻會招來敵人的懷疑而已。


    "我在英格蘭住了九年是事實。"


    海鬥靜靜地開口。就算是謊言,也得多少摻點真實才不容易被看穿——這是傑弗瑞曾經說過的話,所以海鬥決定實行這個論點。


    "自我有記憶開始,就已經生活在費爾茅斯了。"


    維森特微微蹙起眉頭。


    "費爾茅斯?是康瓦爾半島嗎?"


    "嗯,當我還在媽媽的肚子裏時,她就被葡萄牙的奴隸商人抓走,離開了日本。除了媽媽跟我說過的事情之外,我對祖國根本一無所知。"


    維森特驚愕得瞠大了雙眼。


    "你是在航海中出生的嗎!"


    海鬥點點頭。這個時代都是利用季風氣候來航海,從日本到達歐洲至少得花上兩年以上的時間。


    "你的母親呢?"


    "在我六歲的時候,她就因病去世了。"


    "是嗎……聽說從非洲到新西班牙王國(elreinodeespana,簡稱espana,此為nuevaespana)的奴隸船上也有懷孕的婦女,但多半都耐不住航海的艱辛而造成一屍兩命的結果。和那些人相比,你們還算是幸運的。"


    維森特的說法充份表現出他跟這個時代的一般人無異,一點也不覺得買賣奴隸有什麽值得非議的地方,但聽在海鬥耳裏就是覺得不舒服。在對有色人種不該有差別對待的觀念尚未提倡之前,維森特會有這種想法也是無可厚非,可海鬥就是無法接受。


    "是葡萄牙人把你們帶到費爾茅斯的嗎?"


    海鬥對維森特的問題聳了聳肩。


    "也不是他們所願的吧。"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聽我媽媽說,好像是葡萄牙的奴隸船在航經喜望峰海域時遭到荷蘭的海盜襲擊,我們這些奴隸和船上的東西都被搶走,也改變航道行往阿姆斯特丹。不過好死不死又在費爾茅斯遇到暴風雨,船就觸礁啦。"


    "嗯,還真是適合那艘奴隸船的可悲下場啊。"


    海鬥抬起眼來窺探維森特的表情,他似乎對到此為止的說法沒有質疑,海鬥總算能稍微鬆了口氣。


    "在英格蘭,直到女王的侍者到來之的,那些被衝上岸的物品都是屬於拾獲者所有。所以當暴風雨襲來的日子他們就會在懸崖邊燒火,為了讓尋求避難的船隻以為找到港口,可以導致觸礁的狀況發生。"


    "真是太愚蠢了……"


    維森特不自覺板起那張端正的臉孔,不屑的吐出一句。


    "那些披著羊皮的惡魔!"


    "英格蘭人稱他們為"失事船流氓",說不定荷蘭的海盜也是被他們騙了才觸礁的呢。"


    維森特也同意這種說法般點了點頭,接著開口。


    "你加道那些海盜後來怎麽樣了嗎?"


    "嗯,那些跳下海的水手們在遊到岸邊之前就幾乎全部溺斃了。我媽媽雖然沒說得那麽仔細,不過運氣好一點遊上岸的那些人,大概也都被殺掉了才對。要是有生還者的話,一定會吵著要搶回那些貨物吧。"


    海鬥悲哀的垂下頭。


    "我們之所以免除了殺身之禍,正因為是連話都不會說的外國人的關係。在英格蘭,東方來的奴隸可是很稀有的。我媽媽立刻就成了有錢人的奴隸,而我隻要稍微養大一點,也能賣出很好的價錢。當時那些英格蘭人應該是這麽想的吧,如果不是為了錢,也不會對我們伸出援手啊。"


    維森特的眼中微可窺見同情,但聲音還是維持了一貫的冷靜。


    "騷動發生的期間,你們又是躲在哪裏?"


    "就隻能待在觸礁的船上啊,我媽媽不會遊泳,就算會遊泳,帶著我大概也逃不過淹死的下場,把我們從船上帶出來的,就是那些失事船流氓。奪取船上的貨物雖然違反法律,但隻要不被女王的侍者發現就不會有什麽問題。所以他們就像平常一樣,把戰利品帶回頭目的屋子去了。"


    "頭目?"


    "就是費爾茅斯的名人,約翰?基利格魯爵土啊。"


    "基利格魯不就是……"


    海鬥刻意裝出驚訝的模樣。


    "你知道他嗎?"


    "當然,那個下三濫的該死海盜!"


    維森特咬牙切齒的咒罵了一聲。


    "真是下流無恥的家夥!居然連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也做得出來……"


    海鬥忍不住在內心偷笑。翻開英格蘭的海盜史,擔任康瓦爾半島副總督一職的名將基利格魯所從事的"營業"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海鬥猜測大概就跟這個世界裏的約翰爵士從事差不多的勾當,沒想到還真蒙中了。


    "沒錯,隻要是為了錢,那個男人不管什麽事都肯做。為了網羅有能力的幫手,對部下的犯罪行為全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收取賄賂,將罪證轉嫁到無辜人們的身上呢。"


    "女王難道沒有聽說過基利格魯的不法勾當嗎?"


    "就是所謂的附帶關係嘛。要是約翰爵士被逮捕的話,說不準下個就輪到自己了,所以沒有人敢多說什麽。他原本的做法才更殘暴呢,若不是幾年前他的夫人被捕,約翰爵士也不會學乖。他所從事的不法行動範圍也已經脫離陸地了。"


    "也就是說,他現在是專司海盜的生計囉?"


    重頭戲現在才要上場呢——海鬥抬起頭來,直視維森特的雙眼。


    "就是利用我啊。"


    預料得沒錯,綠色的瞳眸果然在瞬間瞠大。


    "利用你?"


    "嗯,隻要能占卜出運送財寶的船什麽時候會經過費爾茅斯海域,就能提升捕獲獵物的準確率,也能有效壓低航海經費了。"


    "等一下……"


    維森特抬起手來,意示海鬥先暫緩解釋。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擁有預言能力的。"


    "是媽媽教我的。"


    "但她不是在你六歲時去世了嗎?那個年紀,應該還學不了太多占卜的技術吧?"


    "我的占卜應該不能歸在技術那一類吧。"


    海鬥慢條斯理的繼續說明,刻意營造出自己其實也不是很了解的曖昧態度。


    "隻要集中意識我就能漸漸看清楚……大概就像這種感覺吧。"


    "你所預言的事情會像真實的場景出現在眼前一樣,看得很清楚嗎?"


    "應該說,是腦海裏浮現出模糊的情景吧。有時候感覺就像做了場夢似的,虛虛實實的。"


    似乎是理解了海鬥的表現手法,維森特頜首道:


    "你從一開始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嗎?"


    海鬥搖搖頭。


    "能像現在看得這麽清楚,是從媽媽去世之後。那時是為了找出約翰爵士的女兒不曉得丟到哪去的一隻戒指,她堅稱一定是被哪個下人偷走了,所以要我們排成一列任她鞭打,聽到大家的哀號聲,還是個小孩子的我嚇得差點哭了出來。就在我不想再看到那麽恐怖的畫麵而閉上眼睛時,腦海中就莫名其妙浮現出掉在桌子底下的戒指景象……當我把這件事說出來之後,幾個傭人連忙拉開桌子確認,戒指果然就在那裏。"


    維森特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那個蠢女孩一定是嚇到了吧?"


    "嗯,聽她提起這件事的約翰爵士起初還半信半疑的,但試了幾次後,他也知道我不是碰運氣隨口胡謅的。從那時候開始,我所受到的待遇就不同於其它奴仆了。"


    "他是怎麽對待你的?"


    "我本來就是件"商品"啊,要不就幫忙其它的下人一起做事、要不就是被關進地下室。可是當我開始為約翰爵上占卜之後,他就把我帶進一間有窗戶的閣樓房間。因為他說人如果不曬太陽很容易生病,就連吃的飯菜也變好了呢,他還從那艘觸礁的船上所搶來的衣櫃裏選了件頗有東方味道的衣服賞給我。一開始我還很開心,以為自己不用再被當作奴隸對待了。可是……"


    "怎麽了?"


    海鬥傷感的承下視線。


    "我這才發現,我比以前更寂寞了。閣樓的房間一直都是上鎖的,會進來的人就隻有約翰爵士和他的太太,還有名叫克裏斯多福的老師。"


    "老師……克裏斯多福老師?"


    維森特沒一會兒就想到了。


    "我知道了,就是那個教你說話的男人吧?"


    "嗯,約翰爵士要我占卜的內容一天比一天還要複雜,但我會的隻有那些奴隸們教我的簡單對話而已。就算心裏有譜,但不曉得該怎麽說才好,所以約翰爵士才找來克裏斯多福老師教我說話。"


    "法語和西班牙語也是那個男人教你的嗎?"


    海鬥又再點點頭。


    "克裏斯多福原是個會計書記,為了了解船舶上用不同語言寫成的裝載貨物的明細,他必須學會很多國家的語言才可以。"


    "原來是這樣啊……"


    維森特沒有多說什麽,雙眼卻牢牢地鎖住海鬥。


    "你自小就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不記得怎麽來到英格蘭也是無可厚非,但你曾待在基利格魯的身邊確是不爭的事實。當時你為什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女王?不對,原本應該被小心翼翼鎖在閣樓房間的你,為什麽又會出現在普利茅斯呢?"


    果然還是逃不過這個問題啊——海鬥縮了縮脖子,開口說出已經擬好的說法。


    "我是從約翰爵士的手中逃出來的。"


    維森特驚訝的睜大雙眼。


    "你是逃出來的?但他給你的待遇還不壞不是嗎?"


    "平常是還不錯啦,可是隻要我的預言失誤了,約翰爵士立刻就會想起我原本是個奴隸的身分。"


    "你曾經預言失誤過嗎?"


    "當然有啊,我又不是神。像是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就沒有辦法集中精神占卜啊。沒有預言到夫人會被逮捕那時也是,我一直為感冒所苦……"


    海鬥的視線落在腳上,久久都沒有抬起頭來,裝出像是被迫回想起那些悲慘過往的可憐模樣。


    "隻要發生了不如約翰爵士所預期的事,我就會受到波及。被打、被踢……加諸在我身上的暴力,讓我好幾次都以為會被殺了,所以我才拚死逃了出來。我又不是奴隸,要不是被葡萄牙人綁架,我和媽媽應該都能像普通的日本人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才對,可是卻……"話已至此,海鬥忍不住哽咽。


    眼前的維森特悄悄伸出手,溫柔的拍了拍海鬥的頭。


    "你一定很難過吧。"


    海鬥沒有漏聽了維森特聲音中混雜的同情。


    (成功了!他相信我了!)


    總算突破了第一道關卡,海鬥忍不住在心裏大喊好幾聲萬歲。躺在病床上翻來複去那麽多天,思前想後縝密的計劃了那麽久,這一刻總算有了代價。可是為了獲得完全的勝利,海鬥還是不能有一絲大意。假裝拭去眼角的淚水,海鬥拚命壓抑著不受控製頻頻揚起的嘴角。


    "你到底是怎麽逃出基利格魯的屋子的?房間不是被上鎖了嗎?"


    海鬥淡淡響應著維森特的問題。


    "在約翰爵士進宮覲見時,鎖著我的房間鑰匙就交給克裏斯多福來保管。所以我就唆使他囉,隻要對他說"約翰爵士已經得到夠多的財富了,接下來也該輪到你跟我了吧",利益熏心的他當然拒絕不了我的誘惑。"


    維森特不由得苦笑。


    "真是的,他還真是學不乖啊。"


    "他也很掙紮吧。為了我,必須舍棄安定的工作,還得背上這麽大的風險,我也覺得這麽對他似乎有點殘忍,可是為了活命,我已經沒有其它退路可以選擇了。"


    "沒有其它退路可以選擇嗎,平常總是那麽天直無邪的你,沒想到竟會有這麽成熟的想法。"


    維森特的發言,讓海鬥的心跳驚得漏跳了一拍。


    (小心一點,可別又犯了相同的錯誤了。)


    沒錯,進展順利當然沒話說,但謊要是扯得太過火可就完蛋了。回想起奈吉爾曾指責過自己"年紀輕輕卻滿腦子狡猾的想法",海鬥連忙在心裏自我告誡。


    "沒人把我當孩子,我會有這種想法也是理所當然的呀。就算發生了棘手的麻煩,我也隻能想辦法自己解決……到頭來,會對我伸出援手的,也隻有傑弗瑞一個人而已。隻有他會把我當作孩子看待。"


    維森特那張端正的容貌不由得僵直。因為說出了傑弗瑞的名字,才讓他感到不快吧。


    "從此以後,你的身邊有我。"


    海鬥對他報以微笑。


    "嗯,你說的對。"


    維森特應該知道海鬥並沒有打從心裏相信這句話,臉上表情也變得更加晦暗。但當他恢複精神後,又再度對海鬥展開質詢。


    "關於逃脫的方法,你可以再說的詳盡一點嗎?"


    海鬥頷首。


    "我的計劃很簡單,在半夜逃出約翰爵士的宅邸,然後乘上克裏斯多福派來的馬車,一路飛奔到普利姆河。接著坐船渡河,進入戴文州。在這場風波平靜下來之前一直躲著——到此為止,計劃都還算成功……"


    維森特揚起一邊的眉毛。


    "發生問題了嗎?"


    "就如你所說的,我們在普利茅斯租了一間還算不錯的房子藏身,不過也幾乎花光了手上全部的錢。為了賺取生活費,克裏斯多福不得不外出工作。他找了份早已做慣的工作——就是貿易公司的會計,但這份工作卻有個大問題。貿易商的事務所幾乎都聚集在海港附近,有許多來自不同城市的旅客都會在那附近留連徘徊。"


    還沒把話說完前,維森特已經早一步察覺到了。


    "基利格魯的手下也到那間事務所去了嗎?"


    "沒錯。那天晚上,我們家就遭到襲擊,趁著克裏斯多福和其它追兵對峙時,我匆忙地逃出了那幢屋子,可是一直被關在房子裏的我,實在不曉得該住哪裏去才好,隻能不停的跑、不停的跑,當我回過神時,已經跑到那個山丘了。"


    海鬥抬高視線瞥了維森特一眼。


    "之後的事情,說真的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天色中,摸索著回到那個藏身之處


    的途中,不小心在哪裏摔倒了吧……"


    "我想也是,接著隔天就被我給發現了吧。"


    維森特深深籲了一口氣,應該是回想起當時氣急攻心,一時失控差點掐死海鬥的往事吧。


    "那時候你會敵視我也是無可厚非。好不容易才逃出基利格魯的魔爪,卻又被陌生的外國人給抓住,你一定很擔心會不會又被綁架吧。更何況,你還擁有預言的能力呢。"


    海鬥附和的點點頭。


    "以為又會恢複被關著被迫占卜未來的事情,隻要一出錯就逃不過拳打腳踢的毒打生活,恐懼的你已經不想再經曆那種生活了吧。"


    "現在就算知道這些事……也已經為時已晚了。"


    痛苦的喃喃自語過後,維森特又問:


    "在我離開之後,發現你的就是洛克福的部下嗎?"


    "嗯,他們把我帶到醫生那裏去療傷。常我恢複意識後,猜想要是說出實話,很可能會被送回約翰爵士身邊,所以才假裝自己喪失了記憶。不過馬上就被洞悉力過人的傑弗瑞發現了,說到底,擁有預言的能力對我而言,根本一點好處也沒有。"


    海鬥挺直了背脊,迎視那雙一刻都沒有從自己身上移開的綠眸目光。


    "好了,這些就是我全部的秘密了,還有其它什麽想知道的嗎?"


    維森特搖了搖頭。


    "已經夠了,謝謝你對我說了這麽多。"


    海鬥諷刺地牽動嘴角的笑意。


    "現在能幫助我的西班牙人,除了你之外我也想不到其它人了。不過說不定接下來還會有什麽變數呢。"


    "我永遠都會保護你的。"


    海鬥沒有講明的暗示,讓維森特有些不是滋味。


    "真是這樣就……"


    笑著回頭望向河麵時,海鬥不由得僵直了身體,隻因白茫茫的霧靄中,浮現了巨大障礙物的形體。


    "危險,前麵的岩石……"


    海鬥慌得伸手抓住身旁的健壯手臂,維森特垂下目光,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那是聖維森特塔,為了突顯這條河而建造的。"


    仔細一看,那的確是座相當雄偉的美麗高塔。堆壘而成的漸層純白石材、裝飾在尖塔頂端的十字架、平整的壁畫空隙間雕飾著美麗的刻紋。精致細膩,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匠之手。


    (雖然隻是用來看守的高塔,但其豪華的程度一點也不輸給女皇陛下的宮殿哪。)


    被稱為是大航海時代先驅的葡萄牙,因海外貿易的恩惠而建立國家,不過之後就衰敗凋蔽了,這個時代的英格蘭還靠著私掠貨輪,用強收豪奪得來的財寶填補國庫赤字,兩國之間的經濟關係畢竟是無法相提而論哪。


    "用不著擔心。舵手已經很習慣了,不會發生危險的。"


    海鬥嚇得偎在自己身邊,為了安撫他的情緒,維森特也伸出手來也他背上拍了幾下。


    "是、是嗎?"


    好不容易從驚愕中回神,海鬥連忙站立了身體。動不動就心驚膽顫的自己真是有夠丟臉,每到這種時候,海鬥就萬分渴望擁有傑弗瑞那種不管遇上了多艱難的困境,仍能哼著歌從容以對的剛毅氣魄。


    (就算我們的個性原本就不同,但我還是想變得更堅強一點。老是動不動就被嚇到,這樣的生活實在太累了……)


    海鬥偷瞥了身旁的維森特一眼。他是否也像傑弗瑞一樣,曾經遭遇過連心髒都為之停止的恐怖體險呢。


    "領航人來了,你先回船艙裏去吧。"


    維森特這麽說,他是不想讓太多人看到自己吧。


    海鬥既沒有反抗的氣力,也冷得不住發抖,索性順從他所要求的。


    "我知道了。上岸後,就直接往西班牙的方向走嗎?"


    維森特點了點頭。


    "不過得找個船塢安置聖地牙哥號才行。對了,你會騎馬嗎?"


    "不會。"


    "那就隻能雇輛馬車慢慢走了。不曉得會不會讓陛下久等……"


    海鬥忍不住開口問了。


    "腓力二世是個怎樣的人啊?"


    維森特輕睨了海鬥一眼。


    "要叫陛下。你在伊麗莎白身邊時,也是這麽不懂禮貌嗎?"


    "可是,我又不曉得西班牙話該怎麽說。"


    "是"sumajestad"。直接對話時,要說"wesmajestad"。要是有什麽不懂的,一定要先問過我。"


    "知道了啦。那個su…………"


    "關於陛下的為人,不是我可以隨便亂說的。當我們進入艾爾?艾斯各裏亞宮後,你就可以自己去判斷了。好了,快點回船艙裏去吧。"


    看來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了,維森特已經朝副官所在的方向走去。


    "什麽嘛,真是個小器鬼。叫我不懂的要問,問了又不告訴我……"


    海鬥嘟噥著旋踵轉身,目光不經意地再度被聖維森特塔所擄獲。


    (那個是……)


    海鬥注意到站在通往高塔平台上的一抹人影。那應該是僧袍吧,站在純白的教堂前,可以清楚看見對方被黑布所包覆住的頭部。


    "不管到那裏都看得見修道士的蹤跡啊。"


    海鬥苦笑著,終於踏進了船艙裏。


    2


    將兜帽壓低到眼前,遮掩住一頭紅發的海鬥就站在聖地牙哥號所停泊的碼頭。


    (這就是裏斯本的船塢啊,真是夠大了。)


    海鬥側著頭,環視著周圍的環境。有加裝裝備中的船、正在替換船桅的船、為了防止蛀蟲一麵正焚燒船底的船——工地到處都吵吵鬧鬧的。


    但吸引海鬥注意力的卻是停放在整座船塢最深處的那艘船。那是艘還在建造中,連骨架都還沒組裝完成的半成品。


    (真奇怪,這裏又不是造船廠……)


    海鬥快速地翻開腦海中的記憶。這個時代用來與新大陸做買賣交易而必須長距離航行的帆船建造,應該那是由西班牙北部的王立造船廠一手包辦的才對啊。就連被德瑞克焚燒、那些歸屬於山塔?克魯茲侯爵所擁有的船隻,也都是在桑坦德省登記後,才在卡地斯出售。


    (是因為戰爭在即,光靠西班牙的造船廠怕時間趕不及的關係嗎?)


    就算如此,也用不著放在船塢偷偷摸摸的製造吧。裏斯本可是美名為海洋王國葡萄牙的首都耶,應該還有其它有名的造船廠才對。之所以沒有利用造船廠,應該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理由吧。為了探究這一點,海鬥正準備往那艘建造中的船體接近時,


    "你想到哪裏去?"


    手腕卻被牢牢抓住,硬是被一股蠻力拉回原本的位置——也就是維森特的身邊。海鬥隻能無奈的在心底偷偷歎氣,然後開口解釋。


    "隻是想在陸地上練習一下走路嘛……"


    "沒什麽事就別到處亂晃。"


    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說法,讓海鬥不禁氣結。


    "那就別讓我像個呆子一樣杵在這種地方啦。"


    "再稍微忍耐一下。"


    "這句話我已經聽好幾遍了。"


    "要是不想聽的話,就別做些會讓我念你的事來。"


    "你這個煩人的家夥,真是氣死我了!"


    維森特耐著性子再一次重申。


    "要是有什麽不滿,就用我聽得懂的語言說出來。不過看你的表情,我大概也知道你是在說些什麽。"


    海鬥揚起一抹笑意。


    "這樣的話,就請你快點住嘴,你這個超級大笨蛋。"


    "真拿你沒辦法……"


    維森特無奈的搖


    搖頭,一發現朝自己走來的副船長和水手長,立刻從正對自己擺出鬼臉的海鬥麵前轉過身去。


    "裴雷斯,在我回來之前,你要負責把船完全修好。如果有多出來的材料,就把它收好。"


    副船長裴雷斯聳了聳肩。


    "了解……我是很想這麽說啦,不過第二個命令,恐怕得跟這裏的廠長交涉看看吧。您也很清楚,造船的材料可是缺得緊啊……"


    "給你一個忠告。"打斷裴雷斯未盡的話,維森特微笑道:"現在屬於艦隊的船隻,八成以上都是國王向商人們借來的。等戰爭結束後,當然也得物歸原主。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我們海軍所擁有的船舶,遠比你所想象的還要更少。就算與英格蘭的對戰能平安生還,但如果沒辦法抓住每一個機會表現出自己的實力,還是沒辦法坐上船長的位置的。"


    裴雷斯報以苦笑道:


    "您是想告訴我,人生並沒有這麽輕鬆嗎?知道了,我會盡力一試就是。船艙裏的白蘭地酒可以通融一些嗎?"


    "隻能用在賄賂上頭喔。"


    接著,維森特轉向水手長桑秋叮囑道:


    "之前那名水手……是叫福利歐吧,別忘了把那個專司惹麻煩的家夥趕走。"


    "請您不用擔心,我已經把他丟到即將要出航的船上去了。倒是那個艾斯古巴神父,該怎麽處置他才好呢?"


    "到海軍總部的人來之前,都別把他從船艙裏放出來。關於補給方麵……"


    海鬥就站在一旁偷聽那三個人說話,看來他們的話題一時三刻也不會結束,海鬥於是放輕腳步從維森特身邊偷偷溜開。心裏不知為何就是掛念著那艘還沒完工的半成船。


    (從這個地方看來,龍骨的長度就跟聖地牙哥號差不多呢,船身的幅度也差不多寬,這該不會是最新型吧。)


    海鬥蹙緊了眉頭。不管怎麽看,眼前的這艘半成品和英格蘭的帆船實在太像了。到底是什麽人設計的呢。


    (開發西班牙大帆船的就是山塔?克魯茲侯爵,這艘船難道也是出自於他的構思嗎?)


    隻要再靠近一點,說不定就能弄清楚了。海鬥偏過頭,窺探著維森特所在的方向,所幸他們的話題似乎還沒有結束。


    (再繼續說下去吧……)


    但是就在偷笑著轉回頭的那一瞬間,海鬥卻一不小心撞上了如銅牆鐵壁般堅硬的物體,連鼻子都被壓扁了。


    "唔啊……"


    下意識地伸出雙手覆住臉部蹲下身。好痛!不,光是痛已經不足以形容了。眼前好似有火花迸散般,連眼淚都不受控製奪眶而出。


    (鼻、鼻骨該不會斷了吧?)


    等痛楚好不容易逐漸褪去,海鬥這才怯怯地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鼻梁。


    "好痛……"


    真不是普通的痛,但好在鼻梁還是成一直線,看來應該沒有骨折才對。就在海鬥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為自己的莽撞行為感到羞恥。


    (笨死了,我居然看著旁邊看到不小心撞牆了……)


    但終於睜開雙眼的海鬥,卻被躍進視線中的景物給嚇了一跳。本以為該是牆壁的地方,竟是穿著高至膝上的長筒靴的兩條長腿。


    (原來是人啊。搞什麽嘛,那就不要擋在我麵前,趕快讓開不就好了。)


    海鬥在心裏叨念著抬高了視線,連頭都跟著抬高了,終於看清楚擋在麵前的人物時,連嘴巴也不受控製的張了開來。


    (好……好高……唔……)


    對方的身高——至少接近兩百公分的男人臉上正綻開一朵微笑,同樣瞬也不瞬地望著海鬥。


    "小小修道士,你可得小心一點才行啊。把頭巾拉得這麽低,不就連視線都遮住了嗎。"


    對方微彎下腰,伸出雙手來撐住海鬥的腋下。連句"我沒事,不勞費心了"都還來不及說出口,海鬥已經被輕輕鬆鬆的抱了起來。


    "哇啊……"


    擔心頭巾會翻飛開來,海鬥連忙壓下自己的頭部。看到這一幕畫麵,男人似乎被挑起了興趣。一看到他那閃動著好奇的眼光,海鬥就忍不住全身僵直。在這裏要是太惹人注目就糟糕了。


    "啊,謝……graciasseigneur。"


    海鬥又急又慌的隨口道了聲謝,就準備轉身離去,但男人摟住海鬥的手腕卻加重了桎梏的力道,阻礙他想抽身的動作。


    "你剛才說的是英語吧。"


    海鬥驚訝得回頭望向男人,驚訝的原因在於摟抱著自己的男人,同樣也以英文回應的關係。


    "這身風衣不是僧袍而是旅行的裝扮呀……你是搭乘才剛駛進船塢的聖地牙號來的吧?"


    海鬥擠出吃奶的力氣推開男人擋在自己身前的手腕,往後跳開一大步警戒地觀察這個高佻的男人。


    (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人啊?)


    眼前的男人有著惹人注目的金發與碧眼,但不管是發色還是眼珠的顏色都比傑弗瑞更淡一些。秀氣的前額、高挺的鼻梁、給人冷峻印象的薄唇——不管怎麽看,他都比較像是屬於北歐民族。


    (而且他也和維森特一樣能用再標準不過的英語溝通,似乎也很了解船的事……這麽說來,他是軍人囉?)


    如此說來,西班牙海軍不都得學會敵人的語言才可以了嗎——這是不可能的,海鬥立刻搖了搖頭否定這種可能性。想學會外國的語言,必須投注相當多的時間與心力。因為工作需要而說得一口流利英語的維森特是個例外,生長在日不落帝國的西班牙人,應該不會有學習位處邊境小小島國語言的興趣才對。反正隻要在戰爭中贏得勝利,英格蘭人就必須學習西班牙語……一般人應該都是這麽想的吧。


    "真是的,那頭的"海上惡龍"肯定氣極了吧。居然這麽簡單就讓重要的"魔鏡"給偷走了。"男人凝視著不發一語的海鬥,自言自語似地低喃道:"看來那個叫桑蒂亞納的家夥也挺有兩把刷子的嘛。"


    海鬥不由得出聲回應。


    "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事……你到底是什麽人?"


    就在男人正準備答話時,海鬥的身後卻突然傳來維森特的怒吼聲,看來他們那邊的討論應該已經結束了。


    "海鬥!我不是一再叮囑你不要亂……"


    趕過來的維森特一見到站在海鬥麵前的男人,那雙美麗的綠眸不由得眯了起來。


    "你是誰?"


    男人彎起嘴角浮現淡淡一抹微笑,對著較自己年輕的維森特禮貌的彎腰行禮。


    "能夠引起您的注意,真是我無上的光榮啊,大人。"


    "你是在這間船塢工作的人嗎?"


    "現在算是吧。"


    "少跟我打馬虎眼,到底是什麽意思?"


    就在維森特警戒的往不再回答問題的男人靠近時,身後卻突如其來的響起陌生的冷淡聲音。


    "如果有不得體的地方,還請您多加包涵。這一位是坊恩?古裏斯夫,是我向山塔?克魯茲侯爵借來的助手。"


    一見到出現在男人身後的人物,海鬥立刻厭煩的別過頭去。


    (怎麽又是神父啊。)


    不曉得是聖道明教(譯注:由西班牙的聖道明?古斯曼/dominicusdeguzman修道士所創之教會)還是基督教,他的身上裹著全黑的僧衣和附有帽子的披風。如果說助手身分的坊恩大約是四十歲左右的歲數,那這個男人看起來差不多是三十五歲上下吧。優雅的外貌、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金黃色澤的淡褐色雙瞳、纖細的鼻型和柔和的嘴唇,再加上看似瘦弱的體型,不管從哪一點看來,都是比較偏向女性化的外表。


    "你又是誰?"


    而對維森特的問題,神父微彎下腰,開口自我介紹。


    "我是勞爾?迪?多雷特,是侯爵專屬的顧問。"


    "顧問?不是聽聞僧(譯注:聽聞他人煩惱、給予意見的僧侶)嗎?"


    勞爾攤開雙手。


    "我身上的確穿著僧袍,但在上級的準許下,我已經是還俗之身了。"


    "是因為侯爵的命令嗎?"


    "不,因為兄長病死,我於是成為家裏的繼承者。雖然我並沒有這個意願,但能夠繼承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父母不願家族就此沒落、才哭著求我還俗回家。"


    聽到這裏,維森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開口。


    "迪?多雷特……恕我冒昧,你該不會是艾爾巴公爵一門吧?"


    "是的,和您一樣,我也是出於旁係。"


    "你認識我?可是我不記得曾經在哪裏見過你啊……"


    看著維森特的表情變化,勞爾的嘴角僅是微微上揚了一點弧度。


    "我聽說過關於您的傳言,身為軍人,您的能力無庸置疑,而且還擁有一雙會讓女性為之傾倒的祖母綠眼眸。侯爵說隻要一碰到麵馬上就能認出來了,正因為如此,我才能順利完成迎接的使命哪。"


    "閣下要召見我嗎?"


    "是的,請您務必與我一同前往。"


    海鬥注意到維森特忽然變得緊張。擾亂維森特情緒的理由,應該就在剛才兩個人的對話之中吧。


    (遇到這種事還真是麻煩哪。)


    複雜的對話內容中,還夾帶了不少搞不懂意思的單字。組織前後的對話大概可以猜得出是什麽意思,但其中還是有些曖昧不清的地方,這令海鬥無法不感到不安。


    (等穩定下來後,還是拜托維森特多教我一點西班牙語吧。)


    海鬥偷偷下定了決心。反正在傑弗瑞到來之前,也沒什麽其它的事好做嘛,若每天都隻是混吃等死的話,我肯定會受不了的。再加上如果聽不懂敵人的語言,很可能會陷入更加不利的狀況,一定得想辦法避免這種事發生才行。


    "閣下的召喚是有什麽要事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立刻出發,陛下還在宮裏等著我呢……"


    看得出維森特還想拒絕,勞爾於是回道:


    "陛下是如此慈悲又德高望重,隻稍微延遲幾個小時,相信他是不會怪罪的。倒是可憐的侯爵閣下,現在正躺在病床上等著您的到來呢。"


    "病床?"


    維森特臉色一變,克製不住地往前一步。


    "閣下還好嗎?"


    "雖還不至於造成旗下的士氣低落,現在卻也纏綿病榻無法起身。閣下也說了,若是錯失了這一次的機會,或許就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麵了。"


    "是嗎……"


    維森特咬緊下唇。都已經說成這樣了,他也沒辦法拒絕吧。


    "我知道了,那就請你帶路吧。"


    勞爾微一頷首,視線從維森特移到海鬥身上。


    "將這名少年也一起帶著吧。"


    "海鬥也要一起去嗎?"


    "是的,閣下好像有些事想問問他。"


    懼於勞爾略嫌執拗的凝視,海鬥下意識地靠向維森特身邊。


    (我有不好的預感……)


    勞爾的態度從容穩重,並不像艾斯古巴神父那樣對自己充滿憎惡,卻也無法從他身上感覺出善意。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對珍奇的"東西"產生興趣的態度吧。他的眼神就像出自於有趣而殘忍折斷昆蟲翅膀的小孩子一樣,籠罩在那露骨的視線底下,海鬥忍不住全身發顫。


    "我已經準備好馬車了,這邊請。"


    勞爾優雅的轉身,也對一旁的坊恩開口。


    "你也一起過來吧。"


    坊恩看似無奈的聳了聳肩,但還是相當順從。不過——


    (啊……)


    就在他轉過身的瞬間,海鬥不禁愕然。因為看見坊恩右側的脖頸上有塊受到燒灼的印記。離烙印應該經過一段時日了吧,早已愈合而不太容易辨認的印記是兩個羅馬字母。就算是在西班牙,會遭到這種烙印懲罰的,應該也是犯罪的人吧——那他到底是做了什麽呢。傷害、竊盜、亦或是詐欺罪?總而言之,他現在還好好的活著,應該不是什麽太嚴重的大事吧。


    (不過也有什麽都沒做,卻受到處罰的案例啊。)


    海鬥的視線不經意地望向烙印在自己右掌上的"t"字。傑弗瑞、還有奈吉爾手上都有相同的印記。那是在英格蘭實行聖職這特權藉以減輕罪行的印記——但是對三個人而言,這個"t"字卻是一輩子生死與共的誓約之證。


    (沒錯,雖然遺失了鎖櫃的鑰匙,但我還有這個烙印啊。)


    海鬥握緊拳頭抵在唇邊。我深愛的傑弗瑞、最最喜歡的奈吉爾,分隔遙遠的隻有肉體罷了,我的靈魂永遠都在你們兩人身邊。誰都無法左右我的思緒,我也絕不允許他人來破壞。


    "手怎麽了嗎?"


    維森特的詢問,換來海鬥的搖頭。


    "那我們走吧。"催促著海鬥邁開步伐,維森特壓低聲音輕聲說:"拜托你,絕對不要再從我身邊離開半步了。要是一個不小心,可能會危及到你的性命啊。"


    海鬥仰起頭來望向維森特。


    "怎麽了嗎?山塔?克魯茲侯爵他不是……"


    "隻怕有個萬一。可能是被預言了即將死亡的關係,侯爵對你的能力抱有相當的戒心。明知道陛下已經下令要將你帶回西班牙,他仍執意要取你的性命哪。"


    海鬥隻覺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被抽幹。


    "取、取我的性命是指……要殺了我嗎?"


    "在我最後一次謁見他時,侯爵是這麽想的。"


    "侯爵是那種動不動就改變想法的人嗎?"


    "不是。"


    "那他現在不也正處心積慮的想殺掉我嗎!"


    "但他也難以下手啊。在你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後,如果遭到殺害,就是違背了陛下的命令。隻不過……"


    維森特那鬱悶的目光凝視著海鬥。


    "如果真如多雷特所說的閣下已病入膏肓。他或許會用來日無多的生命來交換人生中最後的希望吧。"


    也就是說,山塔?克魯茲侯爵是抱著"要死一起死"的想法吧。海鬥下意識的咽下一口唾沫,真要避免危險的話,唯一的辦法就緊緊黏著維森特了。


    "知道了,我和你約定,絕對不會離開你身邊的。"


    說完,海鬥也更貼近維森特身邊,這時勞爾突然回過頭來。


    "那個少年會說西班牙語嗎?"


    維森特謹慎的回答。


    "隻到打招呼問候的程度。"


    "那麽,就由您來幫忙翻譯閣下的詢問吧,而他的答複就由坊恩來翻譯。他也和您一樣,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呢。"


    雖然沒有明說,但勞爾的作法擺明了就是告訴維森特就算想蒙混過去也是不可能的。


    這個時候,維森特終於問出同樣存在於海鬥心裏的疑問。


    "他是哪國的人啊?"


    勞爾微笑著,向高個子的男人命令道:


    "你自己回答。"


    "我來自安提渥普。"


    安提渥普在二十一世紀就是比利時的安特維普市。但在這個時代,南部十州還是天主教徒的天下,荷蘭也還是西班牙的領地。


    "你的英語是在哪裏學的?"


    "在英格蘭學的。在故鄉發生內戰的時期,我是在英格蘭工作的。"


    "工作?你做的是什麽工作。"


    "我


    是造船師。"


    坊恩回過頭來。


    "您所駕乘的船也是由我設計的。"


    海鬥終於釋懷了。如果不是精通英格蘭的帆船構造,聖地牙哥號根本無法誕生。而坊恩之所以會待在船塢,也是為了監督那艘還在建造中的船。


    "是嗎,原來聖地牙哥號就是你……"


    聽完坊恩的回答後,維森特的態度比較之前軟化了許多。


    "謝謝你建造了那麽棒的船。"


    坊恩微一行禮,又轉過頭去了。海鬥這才發現坊恩若非必要不太開口說話,跟對自己出聲時的態度差了很多。


    (為什麽呢?他好像對維森特很戒備……這麽說起來,他和勞爾說話的態度也有點怪怪的。與其說是說話,還不如說是聽從命令來的恰當。是因為對方是主人,他才會這麽小心翼翼的嗎?不過他的態度好像又挺傲慢的……)


    海鬥想來想去還是理不出個頭緒來,存在於心裏的疑問依舊找不到解答。懷抱著亂糟糟的思緒,四個人一起搭乘勞爾所準備的馬車。


    坐在不可能加裝懸吊裝置的搖晃車體上,必須咬緊牙關小心別咬斷了舌頭,眺望著從身邊流逝而去的風景,海鬥的注意力也漸漸從坊恩身上抽離了。朦朧的朝靄褪去後,呈現在南國太陽照耀下的裏斯本,正如維森特所說的是個值得用心去欣賞的美麗城市。


    如雪般以亮白的石灰岩所造出的傑洛尼摩斯修道院。一看見裝飾在南門的聖母子與聖人們的精致雕刻石像時,海鬥情不自禁地發出讚歎。


    (真是太美了,這樣的藝術真的是出自於人類之手嗎。)


    隻可惜就連能創造出如此美麗城市的葡萄牙。也已經被西班牙合並了——海鬥的興奮情緒,瞬間像被澆了盆冷水般清醒過來。


    (看到這樣的景象還真讓人擔心哪。如果改變做法,或計就會變成西班牙戰勝英格蘭了……)


    海鬥偷窺著與勞爾一同坐在對麵位置上的坊恩。沒錯,如果用他所製造的帆船當作無敵艦隊的主軸,英格蘭在海上戰爭的優勢就消失了。西班牙之所以會敗北,最大的原因就在於他們在波濤洶湧的海域上,使用了笨重又難以操縱的帆船所致。


    (坊恩要是一直待在英格蘭就好了。)


    彷佛讀取了海鬥的心思般,坊恩忽而抬高了視線。注意到海鬥望著自己的目光。他的唇角也微微上揚了幾分。那是客套的笑容吧,應該是吧。海鬥反射性地回應了微笑,表情立刻又變得僵硬。現在可不是和敵人套交情的時候啊,接下來所要麵對的敵人可是赫赫有名的山塔?克魯茲侯爵耶。


    (我得集中意識才行,可千萬別忘了那些"設定"。)


    海鬥低下頭,在心裏向自己喊話。絕不容許失敗,這就像沒綁上救命繩就要挑戰高空走鋼索一樣,隻要走錯一步這條小命就不保了。想到得一直保持這種緊繃的情緒過生活,就教人深感不耐,但是——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在回到英格蘭之前,我得努力撐住才行……)


    海鬥用左手包覆住握拳的右手,思緒再度浸溶於掌心那相同的烙痕。隨海風飛揚的美麗金發、散發出華麗光澤的黑色眼罩——他們現在又在做什麽呢?會不會像自己不停思念著他們一般,他們也正想起我呢……


    3


    山塔?克魯茲侯爵的宅邸,就位於海軍總部的不遠處。


    "現在這裏就像辦公室一樣,不過以前好像是某個靠采集珊瑚而發財的意大利人所建造的屋子呢。"


    走上用來當作起居空間的二樓,走在延續到別館的長廊上,勞爾?迪?多雷特轉過頭來仰望身旁的維森特。


    "侯爵閣下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客了——總部那些人正為了模擬侵略作戰忙得焦頭爛額,侯爵這邊的說法是為了嚴守秘密才把自己關在屋子裏。"


    "他們相信嗎?"維森特反問。


    "誰知道呢……或許有些人會心生疑竇吧。"


    "這麽一來,公務上的往來不就停擺了?"


    "算是吧。所幸造船方麵的委托都已經辦好了,食物之類的物資征收也都擬好命令書送出去了。眾人並沒有因為閣下的消失而手忙腳亂,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可是也不能永遠瞞騙下去啊。"


    "是的。最好的方法就是閣下能快點恢複健康,不過現在仍看不出有半點康複的征兆啊。"


    "閣下的病名究竟是什麽?"


    說起這一點,勞爾就忍不住歎息。


    "這就是教人最頭痛的地方。每個醫生都有不同的說法,有的人說是瘧疾,也有的人說是著了風寒。不過就我看來,比起肉體上的不舒服,閣下心裏的憂慮反倒更嚴重吧……"


    之前與山塔?克魯茲侯爵見麵那時,世有同樣感慨的維森特微微頷首。


    "我有同感,若是無法寬心,身體上的病痛也無法消除吧。像閣下那種擁有鋼鐵意誌的大人物,也無法逃避敗北所帶來的痛苦嗎……"


    "應該還要加上年紀帶來的挫敗感吧。要是被德瑞克知道了,肯定會暗自竊笑吧。號稱無敵的西班牙海軍提督,居然因為他而受到那麽大的打擊啊。"


    維森特不自覺地板起臉孔。


    "雖說上了年紀,但閣下所創下的豐功偉業卻是不容質疑的。敗北或許讓他失意,但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受傷的自尊吧。"


    "還真像武夫會講的話啊。"


    譏誚似的語氣,讓維森特下意識挺直了身子。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看在男人眼中,閣下確實是個值得敬佩的了不起武將,但他同時也從新大陸貿易中獲得了莫大的利益啊。除了武將的身分之外,閣下也是個不容小覷的經營者喔。"


    勞爾這突來的說法令維森特感到困惑。


    "經營者?"


    隻見對方臉上浮現淡淡笑意。


    "可不能說是"商人"哪。我國的人民,特別是守舊派的貴族直到現在都還很輕蔑那些從事金錢交易的商人,覺得隻有身分低賤的家夥才會這麽做。就算是我,隻要聽到有人說"艾爾巴公爵家是因為經商才發跡",也會覺得受到侮辱啊。"


    覺得自己心裏的想法好似完全被麵前的男人摸透了,維森特略嫌焦躁的也諷刺應酬道:


    "就算心裏這麽想,也不會說出口——能將真正的想法和主張清楚的做好分際表達出來,是因為你是聖職者的關係嗎?"


    "我所隸屬的基督教也常被這麽說呢,方濟各會的那些人甚至還批評我們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家夥"。我們不過是和隻會一味皈依傳統的那些人不同,覺得不該固執於不知變通的思考罷了。"


    毫不扭捏的直爽態度,讓維森特隻能苦笑以對。


    "看來你們之間的感情還真是不睦啊。"


    與說出口的話不同,勞爾展露出猶如天使般純美的笑容回應道:


    "就跟兄弟吵架差不多吧。而且就我多知,閣下也是個能將自己真正的心聲和主張巧妙表達出來的人物啊。騎士首重的雖是名譽,但為了保有體麵,還是需要金錢來打點不是嗎,閣下也已經默認了這一點吧。"


    維森特茫然地喃喃出聲。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所認識的,大概是單純為名譽而戰的閣下吧。"


    "那應該也是閣下的願望啊。無敵的提督、不拘泥於肮髒金錢的騎士——但在卡地斯事件之後,想保有那樣高潔的姿態實在太困難了。失去財產、賠上了健康,還不曉得能不能再次踏上唯一能挽回武將名譽的戰場。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人會不感到焦慮不安吧。"


    捕捉到維森特的視線,勞爾接著說:


    "即使偉大如閣下,畢竟不是神,而是個普通人哪。您剛才說"敗北或許讓他失意",但如果今天立場交換,您會想聽到別人這麽說嗎?聽了您的說法,我真的覺得軍人把麵子看得比什麽都重,但現在的閣下最需要的卻是發自真心的安慰啊……"


    "你說的的確沒錯。"


    維森特歎了一口氣。


    勞爾確實很有看人的眼光,同時也具備了聖職者的慈悲心腸。


    "我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恥。沒有察覺到閣下的苦衷,還自以為是的亂說話。"


    維森特直率的反省反倒讓勞爾麵露驚惶之色。


    "不不不,我已經是個還俗之人了,實在不該對您說出這種話來。等進了宮廷,我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輩——為了不招致他人的厭惡,可得謹慎一點別胡亂對其他人說教才行哪。"


    聽到勞爾這麽說,維森特頗感訝異。


    "你也要進宮嗎?"


    "是的。之所以能還俗,也是因為陛下的關說,所以我得進宮去直接同陛下表達謝意啊。"


    "那當你不在時,顧問一職是要由誰代替呢?"


    "閣下的兒子已經從拿坡裏趕回來探病了。"


    "這樣啊……"


    總算……不對,應該說是終於輪到兒子出頭了吧。一想到這代表了什麽意義,維森特就覺得失望。下一代的山塔?克魯茲侯爵若同樣擁有軍事才能,國王陛下也會直接授命他接替父親的地位吧。在西班牙宮廷中,海軍提督或拿波裏總督這些重要的地位多半都是采取世襲製度。


    (這麽說起來,多雷特的家族在陸軍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維森特不假思索地問出浮上心頭的疑問。


    "以武將之家為名的艾爾巴家族,似乎沒什麽人選擇僧侶之道吧?"


    勞爾苦笑著回答。


    "您說的沒錯。我小時候也曾夢想追隨被世人稱作"大將軍"的叔父腳步,隻可惜我這孱弱的身體實在不允許。"


    維森特的視線跟著落到勞爾的身體上。與海鬥同樣纖細的體型——的確無法負荷嚴苛的軍隊生活,但他的臉色看起來還不差。


    "現在看起來應該挺健康的呀。"


    "是啊,遁入修道院後,總算把我的身體調養得跟一般人差不多了。隻不過……命運還真是愛捉弄人哪,自小體弱多病的我能活到現在,但身強體健的哥哥卻這麽死了……"


    勞爾憮然的說著,視線突然往身後望去。


    "誰都無法預測到的命運,這個孩子卻能看得一清二楚。聽說他預言了閣下的死亡,這件事是真的嗎?"


    "是的。"


    維森特也跟著點頭,視線捕捉到與坊恩並肩而行的海鬥身影。剛才隻顧著和勞爾說話沒注意到,不知何時他們竟與走在後頭的兩人拉開了那麽遠的距離。看到海鬥正仰著頭熱切地對那個高個子男人說話的模樣,維森特忍不住發出銳利的聲音。


    "你在做什麽!快點跟過來啊!"


    嚇了一跳的海鬥連忙轉過頭,慌張的趕到身邊來。維森特往維持著與剛才同樣步調往這裏走來的坊恩輕睨了一眼。


    (在船塢時也看到他們在說話……真是個放肆的家夥。海鬥也真是的,居然這麽隨便就親近除了我以外的人。)


    維森特無意識咬緊了嘴唇。海鬥似乎和坊恩聊得很開心,真是無聊。和自己說話時,他卻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連視線也不願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會兒。


    "你和那家夥說了些什麽?"


    維森特把海鬥拉到自己身邊後,又往坊恩的方向瞪了一眼。


    "就……就船的事嘛,問他的船跟英格蘭的船有什麽不同之類的呀……"


    海鬥伸手覆上維森特緊抓著自己手腕的那隻手。


    "可不可以請你放開,你抓得我好痛喔。"


    維森特這才把視線放回海鬥臉上,看見他略顯痛苦的表情後才驚訝的鬆開手。


    "對不起,隻要一想到你明明已經答應不離開我的身邊了卻還這麽做,我就忍不住覺得焦躁。"


    聽到維森特的說法,海鬥也沒好氣的板起臉孔。


    "是我太粗心了,以後會更注意的。"


    維森特以最大限度的溫柔力氣,輕撫著海鬥被握疼的纖細手腕。


    "真的沒事嗎?看來是沒有留下傷痕……"


    "你又不是真的那麽用力……"


    這個時候,站在不遠處的勞爾示意般地輕咳了一聲。


    "閣下的房間就快到了,你們還要很久嗎?"


    維森特完全忘了現在可不是兩個人獨處的時間。用最短的時間恢複冷靜後,這才轉頭看向勞爾。


    "不,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勞爾微笑道:"您對他還真是寶貝啊。"


    "這是當然。在將他平安送到陛下麵前之前,可是不容許出半點差錯的。等會不管閣下對海鬥說些什麽,希望你們都不要泄露出去……"


    "請您放心吧。我們從事這種工作,早就習慣保守秘密了。除了我之外,閣下應該也沒有對其他人提過關於這個少年的事。"


    "那他呢?"


    目光凝向終於趕上來的坊恩,維森特毫不掩飾苦澀的開口問道:


    "如果要我跟他同時為閣下進行翻譯的工作,那他也會知道海鬥的真麵目不是嗎。"


    "這點您也不用擔心。在我的命令下,坊恩絕對會守口如瓶的,就算要他以性命起誓都無所謂。"


    自信滿滿的說法,讓維森特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看向坊恩。


    "為什麽你這麽有自信呢?"


    勞爾露出了深沉的微笑答道:


    "這就說來話長了。不過現在也隻能請您相信我,更重要的是,不能讓閣下再繼續枯等下去了。"


    他走近最靠近的一扇門,沒有半點遲疑地將門板推開。


    "到了,就是這裏。"


    注意到海鬥突然仰起頭望向自己,為了讓他安心維森特扯開了淡淡的微笑。


    "馬上就會結束了。這段時間雷歐應該已經把我們的行李全部搬上馬車,下午就能出發了。"


    海鬥輕輕點了點頭,又躲進了維森特的身後。


    "閣下不喜歡軟弱的家夥,要抬頭挺胸。"


    維森特拉住海鬥,將手掌抵在他的腰上。


    "我就在你身邊,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保護你的,不用擔心。"


    海鬥再次頷首,在維森特的敦促下踏出腳步。


    待兩個人走進房間後,勞爾和坊恩也跟在身後。


    房門闔上的聲音在身後靜靜響起,維森特隨即挺直了背脊,連臉上表情都為之一凜。是因為能再次見到尊敬的山塔?克魯茲侯爵而感到開心吧。希望離開這棟宅邸時,也能抱著同樣的心情。


    "閣下,曼多沙大人和那名少年已經為您帶到了。"勞爾走向在錦帳底下的睡床邊,靜靜開口道。


    "把錦帳……拉起來吧。"


    幹咳了好一會兒後,床上才傳出沙啞的聲音。勞爾將看似厚重的錦帳往左右兩邊拉開卷起,躺在灰色毛毯底下的山塔?克魯茲侯爵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


    "請到這裏來,閣下沒辦法大聲的說話。"


    勞爾招了招手,示意維森特和海鬥站到床邊來。


    (怎麽會如此悲慘……)


    維森特拚命壓抑著心中的動搖情感。之前會麵時,確實感覺到侯爵的老態,但那時的他並不像現在這樣衰弱啊。歲月毫不留情地在他臉上刻畫出年老的痕跡,連兩頰的頰肉都已經失去彈性往下垂落了,裹在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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