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秋霧海棠


    “子明請說。”


    崔亮理了理頭緒,道:“從火場痕跡來看,起火點是在馬槽,但燒得最旺的卻是金右郎所在的正房,而我看了一下正房的結構與所用木材,似還不及另幾處的房屋那般容易過火。但大火從馬槽一路燒到正房,時間極短,逃生的人驚覺時,正房便已被大火吞沒。”


    “子明的意思,是有人在正房放了助火之物?”


    崔亮點了點頭:“這是其一。其二,從表麵看,起火原因似是馬槽的油燈打翻,燒著了草料,但從昨晚的風向和風勢來判斷,正房西北麵的大門縱是被大火吞沒,火勢也不可能瞬間便將正房的四個麵都圍住。若從其東南麵的小窗逃生,還是來得及的,金右郎大人為何未能及時逃出,大有疑問。”


    “使臣團的人說昨夜金右郎飲多了點酒,可能火起時他正處於醉臥狀態。”


    “那其餘喪生的五十餘人呢?據桓國人所述,昨夜使臣館的人都飲了點酒,可我詳細問過禮部負責給使臣館供應生活物資的小吏,他那裏都有詳細的清單。桓國人善飲,如要令五十餘人皆喝醉至無法逃生,至少得二十壇以上的烈酒方行。但禮部並未供應過這麽多烈酒給使臣館。


    裴琰陷入沉思:“也就是說,這些人並不是喝醉酒,隻怕是被人下了藥。”


    “酒應當是喝了的,但必不是喝醉,而是喝暈了,喝迷了。”


    “那為何還有十餘人未曾迷暈呢?”


    “總得留些人逃出來,而且最重要的,得讓那個雷副使逃出來鬧事才行。”崔亮一笑。


    裴琰冷笑道:“籌劃得倒是周全。”


    崔亮道:“其三,也是最明顯的一點,所有的死者口腔裏都沒有煙塵,而真正被燒死的人,因為要掙紮呼救,嘴裏一定有大量的煙塵。這足以證明使館裏的人是被迷倒了以後才被燒死的。”


    裴琰點了點頭:“這些都能證明是有人故意縱火,但現在隻是能證明有人縱火,這比失火對我們更不利,到時桓國咬定是我朝故意派人放的火,形勢會更糟糕,得找出真凶才行。”


    崔亮遲疑片刻,終開口道:“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問,我現在沒有十足的把握。”


    裴琰笑道:“子明但說無妨。”


    崔亮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數下,緩緩道:“我懷疑,正房找到的那具屍首,並不是真正的金右郎!”


    裴琰一驚,即刻平靜下來,眉頭微蹙:“這就很令人費解了。不管是哪方所為,隻要能將金右郎燒死在使臣館,便達到了攪亂局勢的目的,為何要費大力氣把真的金右郎劫走,另放一具屍身進來呢?”


    崔亮搖了搖頭:“這個就不得而知。但我詳細聽了桓國使臣團眾人的講述。金右郎是前年從馬上跌落,摔斷了右足脛骨。他的馬夫在此次火災中得逃一命,我詳細問了他,當年金右郎跌落下馬,右足挫於地麵,才將脛骨挫斷。那具屍身右足脛骨確曾斷裂過,但從斷裂的骨口來看,挫斷的可能性不大,倒象是被打斷的。”


    說著他到院中拿來兩根木棍,將一根豎放在地上,運力挫斷,另一根則用手掌邊緣橫著用力劈斷。裴琰低頭看了幾眼,點頭道:“不錯,力道不同,斷麵是不同的。”


    江慈收拾好廚房之物,邁入正房,見二人商議正事,便坐於一旁安靜聽著。聽到這處,忍不住插嘴道:“讓別人把真的使臣運走,還運了個被打斷過腿的屍身進去,這使臣館的防衛倒是稀鬆得很!”


    裴琰得她一言提醒,想起一事,道:“你讓人喚安澄進來。”


    江慈行到園門口,長風衛的人一直在外守候,她吩咐之後,並未進屋,坐於院中的石凳上,遠遠看著正屋之中全神貫注討論案情的二人。


    燈燭之下,裴琰眉頭微蹙,原本俊雅的麵容有些嚴肅和冷峻,崔亮或沉思、或疑惑,原本溫和的麵容也變得格外謹慎與沉重。


    江慈默默地看著二人,忽然覺得,這權相名臣,倒也與販夫走卒沒啥區別,都是營營碌碌,費心費力;這江湖與朝堂,也沒什麽不同,都是勾心鬥角,爭來奪去。原來,自己以前把江湖、把世上之人,想的真是太過天真、太過美好,這江湖並不是那麽好玩,這朝堂也不是看上去那麽風光。


    隻是現在,自己如何才能解去身上之毒,離開這個是非凶險之地呢?看來得想個巧妙的法子,和那沒臉貓見上一麵,先解了那層毒,然後再設法讓大閘蟹給自己解藥才行。


    一朵秋菊被風卷落,撲上江慈的裙裾,她將嫣紅的菊花輕輕拈起,輕聲道:“是風把你吹落的,可不是我摘下來的,要怪,就怪這秋風吧。”


    她蹲下身,將菊花埋於泥土中,拍拍手笑道:“其實,你紅豔豔地開過這一季,又化作花泥,明年還能開出更豔的花來,再好不過了。好比人死後投胎,再世為人,我江慈真要是一命嗚呼,大不了跟閻王老子求求情,說幾句拍馬屁的話,討他歡喜,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就是了。”


    她頓了頓,恨恨道:“隻是千萬別投在王侯將相之家,最好再回到鄧家寨!”她抬起頭,望著星空,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師姐什麽時候嫁人生孩子,要是能投胎做她的孩子,再好不過了!”


    安澄入園,從她身後經過,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裴琰見安澄進來,想了想道:“你去查一下,城內可有失蹤人口,其中何人與金右郎身形相近,何人曾被打斷過右腿。還有,徹查一下這兩日京城進出的人員和車馬記錄。再馬上去與薑遠知會一聲,讓禁衛軍即刻起盤查進出京城的每一個人和每一輛馬車,發現可疑人物,一律攔下。


    安澄應了聲是,正待轉身,裴琰又道:“慢著!”


    他再想了想,道:“薑遠有些讓人放不了心,禁衛軍那汪水隻怕也渾了。你派四個人,分別帶五十名長風衛,守住四個城門,給我盯緊了。再徹查一下城內出現的生麵孔和江湖人物。”


    崔亮道:“如果真要將金右郎運出去,從昨夜到今日,隻怕早已運出去了。”


    裴琰搖了搖頭:“我倒有種感覺,金右郎還在這京城之內。”


    待安澄離去,裴琰望向崔亮:“子明,除去斷腿這一點,還有沒有辦法zheng明那具死屍確實不是金右郎?”


    崔亮想了一陣,道:“一來得將服侍金右郎的人再找來詳細問話,二來,得再驗驗那具屍身才行。”


    “估計要多長時日?”


    “最好能給我三至五日的時間。”


    裴琰點了點頭:“好,刑部那邊也是五日後出驗勘結論。我估計桓國的人快馬加鞭,將火災消息傳回國內,再派人日夜兼程趕過來,是二十天之後的事情。我們總要趕在這二十天內,先把金右郎並未身亡這件事給確實了,再找人,找真凶。”


    他站起身來:“子明辛苦了一天,先休息兩個時辰,子時,我們再去驗屍。”


    崔亮知假‘金右郎’的屍身已經當著雷淵的麵收殮入棺,要想公然啟棺驗屍,隻怕桓國之人會有強烈反應,縱是裴琰,也隻能做一回‘半夜君子’。遂道:“相爺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歇息一下吧,常年累月這麽辛勞,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裴琰微笑道:“沒辦法,在其位,謀其事,食君俸祿,就得為君效命。我這輩子,是不可能象子明這般逍遙自在的了。”


    崔亮笑了一笑,將裴琰送出屋外。


    二人走至院中,江慈從花叢中冒出頭來,笑靨如花:“相爺要走了?”


    裴琰淡淡地望過去,此時,皎潔的月光透過藤蘿架灑在江慈身上,她手上還拈著一朵海棠花,邊說話邊將海棠花瓣扯下往嘴裏送。


    裴琰眉頭一皺:“這個也可以吃得的嗎?你還真是什麽都吃。”


    江慈將海棠花往他麵前一送:“酸甜可口,相爺試試。”


    裴琰笑得有些得意:“我隻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亂吃的。”


    江慈也不氣惱,搖頭晃腦道:“我也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風與霜!這人啊,就是明天要去見閻王爺,今日也得將肚子填飽才行。”


    崔亮不明二人過節,笑道:“有些海棠花是可以食用,海棠果實也一直用來入藥,小慈倒沒哄人。”


    裴琰轉身道:“子明,我子時再過來。”說著步向園門。耳中卻聽得身後傳來江慈與崔亮的對話。


    “崔大哥,子時還要出去嗎?”


    “是。”


    “這麽辛苦?”


    “事關兩國百姓,當然得辛苦些。”


    “哦。那這樣說來,管著天下所有百姓的皇上,豈不是更辛苦?”


    崔亮似停了一瞬,方答道:“你以為王侯將相那麽好當的啊。”


    江慈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以為什麽王爺、相爺啊,就象戲曲裏麵唱的一樣,穿個大蟒袍,出來踱幾個步子,日日山珍海味,夜夜笙歌曼舞,就象這樣―――”


    裴琰聽得好笑,在園門口立住腳步,回過頭。隻見江慈與崔亮已步向屋內,她正仰頭向崔亮開心地笑著,雙眸閃亮,學著戲曲裏的袍帶小生手舞足蹈,崔亮被她逗得笑容滿麵,還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深秋的夜,西園內湧著薄薄的霧,氳氤縹緲,裴琰遠遠看著屋中暗黃的燭光,看著那二人邁入屋中,這才轉身出了西園。


    裴相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精致府第,裴琰本身又是個講究享樂之人,他居住的慎園,更是雕梁文磚,畫角飛簾,曲廊朱欄,流水壘石,滿庭馥芬。


    慎園裴琰居住的正屋後有一漢白玉池,夏日引的是相府後小山丘上的清泉水,秋冬沐浴時則由仆人和侍女們輪流將燒好的熱水抬來注入池內。池底池岸,俱用一色白玉石磚砌成,池邊種著各色時花綠草,陳設著錦椅繡榻,奢靡豪華到了極致。


    裴琰進園,吩咐一聲‘沐浴’,侍女漱雲忙指揮近二十名侍女輪流將池子注滿熱水,又在金爐內點上一把水沉香,往池中撒上各色鮮花及香熏幹花,在池邊擺上祛寒的葡萄酒。


    裴琰任漱雲替自己除去中衣,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將身子浸入池中,閉目養神。溫熱與清香讓他緊繃了兩日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真氣在體內流轉,不多時便氣行九天數圈,頓覺神清氣爽,積累多時的疲勞也似乎一掃而空。


    腳步聲輕響,漱雲在池邊跪落,柔聲道:“相爺連日辛勞,可要奴婢替您按捏一下?”


    裴琰半睜雙眼,側頭看了漱雲一眼,隻見她雲髻半偏,眉畫新月,秋波流動,櫻唇凝笑,渾身的溫柔與婉轉。他轉回頭,閉上眼,輕‘嗯’了一聲。


    漱雲伸出雙手,替裴琰輕輕地按摩著雙肩。裴琰雙目微閉,呼吸悠長,似是極為舒坦,片刻後,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氣,猛然反手將漱雲拉入池中。


    水花四濺,漱雲驚呼一聲,裴琰已將她的輕紗衫用力撕落,她上身一涼,緊接著後背一陣冰冷,被裴琰按倒在池邊。


    漱雲上半身仰倒在池沿,後背是冰涼的白玉石,胸前卻是裴琰修長溫熱的手掌,她嬌柔一笑,也不說話,隻是脈脈地看著裴琰。


    裴琰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伸手取過池邊的葡萄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手指如同撥弄琴弦一般,輕輕滑過她光潔的肌膚,讓她情不自禁的一陣顫栗,發出惹人憐惜的嬌喘。裴琰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輕輕一勾,慢慢地向她俯下身來。


    漱雲心中歡喜,正待展開雙臂將他環住,卻被一股大力扼住雙手,隨之而來的是疾風暴雨般的壓迫與衝撞,讓她幾乎窒息和暈厥。背後的白玉石冰冷而堅硬,身前的人卻比那白玉石還要冰冷堅硬,讓她的心慢慢陷入絕望之中。


    那帶著點溫熱與清香、修長柔韌的手掐上她的咽喉,慢慢地用力、收緊、放鬆,再收緊、再放鬆。她痛苦地呻吟出聲,不自覺地扭動著身體,換來的卻是更加暴虐的撞擊和蹂躪。她感到自己就象即將折斷的蘆葦,在肆虐的秋風中瑟瑟飄搖。


    裴琰冷冷看著漱雲爬上池邊,跪於他身後,依舊替他按捏著雙肩。她上池時帶起池中的鮮花隨波蕩漾,一片海棠花瓣飄起,貼在他赤裸的胸口,嫣紅欲滴。


    他低頭拈起那海棠花瓣,看了片刻,緩緩道:“還有沒有海棠花?”


    漱雲努力讓身軀不再顫抖,道:“奴婢這就去取來。”說著從屋內端來一玉盤,盤中擺滿了剛摘下的海棠花。


    裴琰拈起一朵海棠,扯下花瓣,看了看,送入口中。漱雲一聲輕呼,他卻閉上眼,細細咀嚼,片刻後笑了一笑:“倒真是酸甜可口。”


    他良久方睜開眼來,將手中海棠花一瓣瓣扯落放入口中,邊嚼邊道:“從明天起,我不在慎園用餐,你們不用備我的飯菜。”


    二一、浩翰棋局


    由於對新上任的禁衛軍指揮使薑遠放心不下,怕他向某方通風報信,裴琰決定暗探‘金右郎’靈柩。


    使臣館被燒後,金右郎的靈柩便停在了禮部前堂內。夜色深深中,換上黑色衣靠的裴琰與崔亮帶著安澄等數人由禮部後牆悄悄翻牆而入。


    禮部前堂內,有十餘名禁衛軍和數名桓國隨侍值夜守護。安澄早有安排,不多時,相府安插在禁衛軍的軍官便執著令牌笑容可掬地過來,言道各位使隨昨夜受驚,今夜還要值守,實是辛苦,禮部有安排,送上宵夜美酒,讓禁衛軍的兄弟一起享用。


    待守衛之人喝下混有少量迷藥的酒,昏昏沉沉睡去,裴琰等人從容步入前堂。


    安澄帶人守於堂外,裴琰與崔亮揭了棺蓋,崔亮小心將那‘金右郎’的屍身搬出,放於白布上細細勘驗。


    裴琰負手立於一旁,黑色衣靠更襯得他猿臂蜂腰,鶴式螂形。他看著崔亮驗屍,心中思忖著數件大事,隻覺危機重重,步步驚心。


    牆外更鼓輕敲,崔亮直起身,輕聲道:“行了。”


    裴琰點了點頭,崔亮將屍身仍放回棺內,二人將棺蓋推上。崔亮俯身拾起放於地上的布包,抬頭剛要說話,裴琰麵色一變,背後長劍嗆然而出,迅捷如電,堪堪擋住射到崔亮麵前的一支利箭。


    安澄等人訓練有素,迅速向院牆外撲去,叮叮聲響,院外竟有數人,與長風衛們鬥得不相上下。


    裴琰知崔亮武功不高,這些人潛伏於此,顯然看出崔亮是勘驗的關鍵,故而向他下毒手,他仗劍護著崔亮躍出院牆,細觀兩方拚鬥。


    眼見安澄等人將對方步步逼向巷口,裴琰冷聲道:“留活口!”


    安澄應了一聲,身形一擰,刀豎胸前,直劈向對麵的黑衣蒙麵人。


    那黑衣蒙麵人也不驚慌,悶聲笑道:“要留活口,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說話間身形急轉,手中短刃光華流轉,瞬息間抵住安澄的‘流風十八路’刀法。


    此時天上新月如鉤,夜風帶寒,街道上這十餘人的搏殺,嚇得更夫躲於巷角瑟瑟發抖。


    見安澄久拿不下,而與他對決的顯是這些蒙麵人的首領,裴琰身形急騰,手中長劍爆起一團銀白色的光芒,直飛向那為首蒙麵人。


    蒙麵人知他劍勢不可強捋,聳身後躍,安澄趁機攻上,蒙麵人一個鐵板橋向後一倒,手中短刃順勢由下而上,擋住安澄的厚背刀。


    裴琰身在半空,剛要執劍斬下,卻麵色大變,長劍挾風雷之勢,反手擲出,將正持刃逼殺崔亮的那名‘更夫’刺了個對穿,但那‘更夫’手中的利刃也刺入了崔亮的前胸。


    那黑衣蒙麵首領見‘更夫’得手,笑道:“裴相爺,失陪了!”右手一揚,銀光暴閃,安澄向後一翻,煙霧騰繞,蒙麵人們趁亂四散逃匿


    安澄手一揮,長風衛們分頭追趕,他轉身奔到裴琰與崔亮身邊,隻見崔亮麵色蒼白,從胸前摸出一堆碎裂的瓷片,笑道:“今日倒讓個藥瓶救了我一命!”


    裴琰撕開崔亮衣襟細看,放下心來。但那‘更夫’一刺之力極大,縱有瓷瓶擋了一下,劍刃也透入了崔亮胸口半寸有餘。


    江慈睡得迷迷糊糊,隱約聽到院中腳步聲響,知崔亮回來,忙披衣下床,點燃燭火到了正屋。見裴琰將崔亮扶至榻上躺下,心中一驚,忙舉著燈燭撲過去:“怎麽了?!”


    崔亮見她滿麵憂切之色,笑道:“沒事,一點小傷。”


    江慈轉身到房中翻出傷藥,崔亮接過藥粉灑於自己胸前,江慈取過布條,替他包紮起來,見他胸前血跡斑斑,心中一酸,淌下淚來。


    裴琰不由一笑。崔亮伸出手,替江慈拭去淚水,笑道:“白天見那麽多屍體不見你哭,這麽個小傷口,你哭什麽!”


    江慈回頭瞪了裴琰一眼:“你不是自命武功天下第一嗎?怎麽還讓崔大哥受了傷?”


    裴琰正想著這事,便未理會她的出言不遜。


    崔亮也點頭道:“相爺,那為首之人的武功,非同一般。天下能在您和安澄合力一擊下逃生的人,並不多。”


    裴琰冷笑道:“這京城的水,越來越渾了。”


    江慈又奔去廚房,燒來熱水,替崔亮拭去胸前血跡。裴琰轉頭間看見,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你這毛手毛腳的,明天我安排幾個人過來侍候子明。”


    崔亮忙道:“不必了,相爺,我隻是皮肉傷,這西園若是人多了,我看著煩。”


    裴琰一笑:“倒也是,我就覺得你這裏清爽。從明天起,我就在你這西園用餐好了。”


    早朝後,眾臣告退,皇帝卻命裴琰留下。


    莊王與靜王不由互望一眼,又各自移開視線,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望著裴琰,和悅笑道:“朕久聞少君棋力高強,來,陪朕下一盤棋。”


    裴琰神情淡靜,恭聲道:“微臣遵旨。”行了一禮,在皇帝對麵斜斜坐落。


    上百手下來,裴琰隻覺胸口如有一塊大石壓著,悶得透不過氣,手中的白子也不知該往何處落下。皇帝靠於軟墊上,長久凝望著他,飲了口茶,微笑道:“你是心存敬意,不敢與朕廝殺過劇,不然,倒也能下成和局。”


    裴琰壓住心頭的不適,起身束手:“微臣不敢。皇上棋力浩瀚深遠,微臣萬萬不是對手。”


    皇帝朗聲一笑,站了起來,負手望著窗外的梧桐,悠悠道:“年青一輩之中,你的棋力是首屈一指的了,有些象―――”


    裴琰額頭沁出微微細汗,神色卻仍平靜,呼吸也仍細密悠長。


    皇帝良久方續道:“觀棋知人,你心思慎密,處事鎮定,顧全大局,性格又頗堅毅,倒比朕幾個兒子都要出色。”


    裴琰忙跪落,道:“微臣不敢。”


    皇帝過來將他拉起,卻握住他的手不放,見他神情恭謹中帶著一絲惶恐,微笑道:“你不用這麽拘謹,這殿內也無旁人。”


    他鬆開手,步到案前拿起一本折子,歎道:“若不是出了使臣館這檔子事,朕本是要派你去玉間府,代朕到慶德王靈前致祭的。”


    皇帝似是陷入回憶之中:“當年文康太子暴病而薨,先帝屬意由朕繼承大統,知朕的那幫子兄弟定會作亂,大行之前召了慶德王入宮,一番叮囑,命他輔佐於朕。後來‘逆王之亂’,若非慶德王、董學士、薄公及你叔父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天下百姓,還不知要受多久的戰火荼毒。慶德王這一離世,朕又少了一位肱股之臣,也少了一位知己。唉―――”


    裴琰默默聽著,隻覺皇帝的話淩厲如刃,刺於他內心最深處,傷口處似有幽靈呼嘯而出,卻又被那利刃的寒意凍結成冰。


    皇帝歎道:“你叔父當年於朕有輔佐之功,後來的月落作亂一案,朕非是不想保他,隻是事涉兩國,隻能讓他做了替罪羊。現在想來,朕實是有些對他不住,他在幽州也吃了這麽多年的苦,等桓國之事了結,朕會下詔赦他返京的。”


    裴琰忙行禮道:“叔父自知有負皇上聖恩,不敢有絲毫抱怨,他在幽州修身養性,頤養天年,倒是他的福氣。”


    皇帝點了點頭:“嗯,子放倒是比朕清閑,當年朕與你父親、叔父三人笑遊江湖,就說過,唯有他才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真是絲毫不差。”


    裴琰恭謹笑道:“叔父信中,也一直訓誡微臣,要臣做一代良臣,用心輔佐聖上,代他盡未盡之忠,報未報之恩。”


    皇帝欣慰一笑:“裴家世代忠良,實堪褒揚。朕想追封你父為‘定武侯’,不日就會有恩旨,你用心查好使臣館一案,先跪安吧。”


    內侍進殿,跪稟道:“啟稟皇上,衛指揮使求見。”


    皇帝似是很高興,如春風拂麵,眼角也舒展了幾分,笑道:“快宣!”又向裴琰道:“你去吧。”


    裴琰踏出延暉殿,見衛昭由廊角行來,縱是麵聖,他仍是一身白色宮袍,雲袖飄卷,秋陽透過廊簷灑於他的身上,似白雲出岫,逸美難言。


    裴琰微眯著眼,待衛昭走近,笑道:“聽莊王爺說,三郎府中進了批西茲國的美酒,改日我定要去叨擾一番。”


    衛昭嘴角輕勾,雪白麵龐上的雙眸神光隱顯,笑容清遠幽深,道:“少君是大忙人,隻怕我下帖也是請不來的。”


    二人俱各一笑,衛昭由裴琰身邊飄然而過,邁入延暉殿。


    裴琰隱隱聽到皇帝愉悅的聲音:“三郎快過來!”忙疾行數十步,遠離了延暉殿,幾名內侍正捧著一疊文書由回廊轉來,見裴琰行近,都彎腰避於一旁。


    裴琰瞥了一眼,閑閑道:“這些舊檔翻出來做什麽?”


    為首太監忙答道:“皇上昨日命方書處將各官員的履曆檔案呈聖,這是皇上已經閱畢,要送回方書處去。”


    裴琰不再說話,急匆匆出了乾清門。長風衛牽過駿馬,他躍身上馬,回過頭,遙望著高峨的弘德殿。殿角金琉碧瓦,殿前蟠龍玉柱,勃發著的,是至高無上的威嚴華貴氣象;隱透著的,是能讓江山折腰、萬民俯首的帝王驕容。


    裴琰猛抽身下駿馬,疾馳回了相府。


    昨夜那一刃雖然凶險,卻隻是皮肉傷,崔亮辰時便起床,進了偏房,一直未出門。


    江慈頗覺無聊,心中之計也未想定,有些煩悶。見西園一角有塊空地,長著些荒草,便取過鋤頭,將野草除去,翻鬆土壤。裴琰進園時,正見她赤腳立於泥土之中,滿頭大汗,雙頰通紅。


    裴琰上下掃了她幾眼,淡淡道:“你這是做什麽?”


    江慈笑道:“翻塊花圃出來,將來好種些雲蘿花,相爺府中奇花異草不少,就缺這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裴琰愣了一瞬,道:“去,換個裝束,隨我去認人。”說著步入偏房,崔亮正細心查驗從火場和屍身上取下的證物,二人相視一笑,裴琰退了出去。


    江慈換過裝束出來,衝裴琰眯眼笑道:“相爺,我想和您商量個事。”


    裴琰邊行邊道:“說來聽聽。”


    “我還欠著素煙姐姐一件衣裳沒還給她,那夜又讓她虛驚一場,想上一趟‘攬月樓’,一來向她道歉,二來將衣裳還給她,您看―――”


    裴琰腳步不停:“讓安華幫你送過去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沉著臉跟上裴琰步伐。


    裴琰帶著江慈在各部走了一趟,又去了數名官員的府邸,這些官員皆受寵若驚,縱是臥病於床,也掙紮著爬起,直道未能給容國夫人祝壽,又勞相爺親來探病,實是愧不敢當。


    諸府走罷,已近午時,裴琰見仍無結果,知星月教主極有可能是不知去向的那三人中的一個。他將那三人細細想了一番,卻覺毫無頭緒,沉思中慢慢走著,又走到了失火後的使臣館。


    秋風漸寒,慢慢下起了淅淅細雨,灑在殘垣斷壁、焦木黑梁上,倍顯淒涼。


    裴琰帶著江慈進了火場,踱了一圈,心中仍自掛念著要盡快尋出星月教主一事,忽聽得江慈在身後歎道:“這麽大的宅子,怎麽拆成這樣?”


    裴琰回頭一看,見江慈正望向使臣館北麵,正是那日火起時,為防火勢向皇城蔓延,衛昭命禁衛軍拆掉的那所宅子。


    裴琰負手向那宅院走去,由使臣館越過一堵斷牆,便到了宅內。兩名禁衛軍由斷牆後出來行禮道:“相爺!”


    “沒有人進過使臣館吧?”


    “回相爺,沒有。”


    “知不知道,這裏以前是何人居住?”裴琰望向已被拆得麵目全非的屋宅。


    “這宅子以前是禮部用來堆放文書檔案的,後來檔案統一調歸方書處,這裏就空置下來了。”


    裴琰點了點頭,帶著江慈在院內走了一圈,腳步逐漸放慢,凝神思考。


    江慈卻對那堵斷牆上的一帶藤蘿極為喜愛,向一名禁衛軍借來腰間長劍,便欲砍下一截。


    裴琰抬頭看見,忽道:“慢著。”走上前來,看了這堵斷牆一陣,問道:“未失火之前,這處可有人看守?”


    一名禁衛軍答道:“這屋後是衛城大街,再過去就是皇城,向來由光明司值守,使臣館其餘三麵均有禁衛軍的弟兄把守,這一麵卻未派人,怕和司衛們―――”


    裴琰擺了擺手,命那二人退去,又步上前細細查看。


    江慈心思急轉,明他之意,想了片刻道:“要從這處運一個死人進去,然後帶一個活人出來,翻過這堵牆,還得避過使臣團、禁衛軍和光明司的人,然後再放一把火,這人可真是厲害!”


    裴琰點點頭:“若是一人所為,此人著實厲害,若是多人所為,這局,就實在是有些複雜。”


    江慈又在斷牆前後看了數趟,跑到裴琰麵前笑道:“相爺,您的輕功,應是天下無雙吧?”


    裴琰不明她言中之意,輕輕一笑:“這般奉承於我,意欲何為?”


    江慈撇了撇嘴:“我可不是拍您馬屁,隻是覺得這世上高人甚多,怕相爺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


    裴琰笑道:“你倒說說,有何高人?”


    江慈指了指使臣館,又指了指那堵斷牆:“相爺你看,使臣館那邊的屋舍是緊貼著這牆的,那真凶要是從正屋將使臣大人劫出,由這堵牆翻入這邊的宅子,非得由屋頂躍過來不可。他帶著一個大活人,上那麽高的屋頂,躍過這堵高牆,還得避人耳目,這份輕功,我看當世,也隻相爺才及得上。”


    裴琰忽地眼睛一亮,笑道:“小丫頭,你這馬屁還真是拍對了。”


    江慈得意一笑,轉而愣了一瞬,繼而捧腹大笑。


    二二、策馬藍衫


    裴琰起始不明她為何笑得這般痛快,待看到她負著手轉到自己身後,眼睛還盡往自己那處瞄時,才醒悟過來,知自己一時口快,承認她是拍自己‘馬屁’,竟讓這丫頭好好的嘲笑了一回。


    見江慈滿麵得意之色,為扮小廝而畫濃的雙眉還輕輕上下擠弄,口中不時發出‘得得’的駕馬聲,裴琰瞪了她一眼,轉過身,自嘲似地笑了笑,依舊帶著她出了使臣館。


    見二人出來,長風衛牽過座騎,裴琰縱身上馬,卻見江慈正搖頭晃腦,輕撫著她那匹座騎的馬屁股,口中念念有辭:“馬兒啊馬兒,我知道,平素是有很多人拍你馬屁的,拍得你未免不知道自己是匹馬兒,竟以為自己是天神下凡,能主宰眾生。我這回拍你的馬屁股呢,就是想讓你知道,你也不過就是匹―――”


    她話未說完,‘啊’地一聲,已被裴琰探手拎上馬背,他又順手在馬屁股上一拍,江慈大呼小叫,緊拽住馬韁,向前馳去。


    裴琰策馬追上,馳於她身旁,見她慌亂模樣,得意笑道:“你記住,東西不能亂吃,這馬屁,也是不能亂拍的。”


    江慈早有準備,裝作身形搖晃,右足足尖狠狠踢向裴琰座騎‘玉花驄’的後臀。‘玉花驄’受驚,長嘶一聲,疾馳而出,裴琰未及提防,向前一衝,身形騰在半空,急運內力,勒緊馬韁,方未跌下馬來。


    好不容易安撫住受驚的‘玉花驄’,裴琰勒轉馬頭,麵帶陰笑,望著慢悠悠趕上來的江慈。


    江慈斜睨著他,左手輕輕揮舞著馬鞭,右手不停拍著身下座騎的後臀,在馬背上一晃一晃,口中還哼著小曲,竟是一首策馬謠。


    淅淅細雨中,江慈想起終將這大閘蟹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出了積於胸中多日的一口怨氣,十分得意。歌聲越發婉轉歡暢,笑得兩眼眯眯,右腮為裝扮而貼上的那顆黑痣,仿佛就要滑入旁邊那深深的酒渦。


    裴琰看著她慢悠悠騎馬而過,舉起馬鞭,又慢慢放下,在‘玉花驄’後臀上輕輕一拍,從她身邊馳了過去。


    江慈見裴琰早間說從此要在西園用餐的話竟不是玩笑話,想到每日都要看這大閘蟹的可惡嘴臉吃飯,頗為煩惱。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還是耐著性子做了幾個可口的家常菜端入廂房。


    看裴琰似是吃得極為痛快,她心中更是不爽,端著碗筷遠遠地坐在一邊。崔亮想起心底那事,怕江慈日後吃虧,有心想緩和二人關係,笑道:“小慈過來一起坐吧。”


    江慈悶聲道:“不用了,你們是主子,我是奴婢,得守規矩。”


    崔亮訝道:“誰把你當奴婢了?你本不是這相府的人。”


    裴琰一聽,便知江慈沒說出來,自己曾威逼她服侍於崔亮,遂夾起一筷子菜,岔開話題:“江姑娘,這是什麽菜?倒是沒有見過。”


    江慈回頭看了看,樂不可支:“這是紅燒馬蹄。”


    崔亮大笑:“哪來的馬蹄?馬蹄也可以吃的嗎?”


    江慈端著碗坐到桌邊,用筷尖指點著桌上菜肴:“這是紅燒馬蹄,這是馬尾巴上樹,這是油煎馬耳朵,這是―――”她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菜名,話語停頓下來。


    裴琰見她正指著一盤綠油油的青菜,索性放下碗筷,笑吟吟地望著她:“這是什麽?還望江姑娘賜教!”


    江慈想了半晌,微笑道:“這是翡翠馬臀!”


    崔亮一口氣沒順過來,嗆得撫住胸前傷口不停咳嗽,江慈忙扶住他:“崔大哥,礙不礙事,是不是很疼?”說著便欲拉開他衣襟細看。


    裴琰過來解開崔亮衣襟,看了一下,知隻是傷口迸裂,並無大礙,又轉回桌邊繼續吃飯。


    江慈卻不放心,還是取過藥粉,坐於崔亮身邊,替他重新敷過包紮好,端起自己的碗,見裴琰唇邊掛著一抹冷笑望著自己,心中竟無端地有些寒意,遠遠躲了開去。


    自被江慈一言提醒,又調來當日筆錄細閱,綜合各方麵線索,裴琰心中有了計較,思路漸漸清晰,吩咐下去,長


    風衛們自有一番周密布署。


    他又帶崔亮去找桓國使臣團的人詳細問話,崔亮將問話內容與驗屍結果一一對應,更進一步確定死者並非真正的金右郎。裴琰雖仍不明那人為何一定要劫走金右郎,但基本能確定是何人作案,遂按定心思,坐等那人自動現身。


    轉眼已是五日過去,刑部勘驗有了結果,證據明顯,確定是人為縱火。這結果讓朝中上下頗為頭痛,在真凶未抓到的形勢下,若將此論定直接通告桓國副使,桓國借機咬定是華朝派人縱火,後患無窮。


    這日散朝後,重臣們受宣到延暉殿商議使臣館失火一案,最後在裴琰的提議下,將此勘驗結果暫緩通報桓國副使,待尋出真凶後再作安排。


    為免桓國副使雷淵咄咄逼人,借機生事,裴琰這位主持查案的相爺便‘突染傷寒,告病休養數日’。但在莊王等人拐彎抹角的追擊下,裴琰隻得應下半個月內抓到真凶,如若不能,則願領責罰。


    麵對莊王幸災樂禍的笑容和太子關切的詢問,裴琰滿麵愁容,顯得一籌莫展,倒讓靜王急出了一身大汗。


    蝶園,桂樹下。


    裴夫人低首斂眉,輕拍琴首,纖長的手指如長輪勁轉,琵琶聲竟似有金鐵相擊,煞氣漸漸溢滿整個菊園,寒如冰,凜如風,遠遠站立的侍女們如被蕭瑟秋雨狂吹肆虐,齊齊低頭。


    琴音拔高,穿雲破空,如銀漿乍裂,又似驚蟄春雷,園中眾人齊齊失色。眼見已至雲霄,琴音卻又忽轉輕柔,如白羽自空中飄落,低至塵埃,泣噎嗚咽,輾轉難求。


    待一切塵埃落定,裴夫人又連擊琴板,琴音再高,恣肆汪洋,淋漓盡致,眾侍女臉色漸轉平靜,都覺園中百花盛開,華美燦爛。


    弱弱的腳步聲在園門口停住,裴夫人十指頓住,片刻後撫住琴弦,道:“進來吧。”


    漱雲低頭入園,跪於裴夫人身旁,其餘侍女紛紛退回屋中。


    裴夫人盯著漱雲看了一陣,淡淡道:“聽說相爺有幾日沒有回慎園用餐,日日呆在西園,你為何不早來稟告?”


    漱雲低頭道:“相爺他,他已知道奴婢向夫人暗稟他起居事宜,奴婢怕―――”


    裴夫人笑了笑:“我是他的母親,做母親的,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怕他吃不好,睡不好,這才找你來問問,你怕什麽?!”


    漱雲隻是叩頭,想起那夜緊扼住自己咽喉那隻修長溫熱的手,渾身輕顫。


    裴夫人看了看她,悠悠道:“你記住,你是長風山莊的人,並不是他裴相府的人,他不敢為難你的。你多花點心思,勸他回慎園修身養性,勤練武藝,多讀聖賢之書,這方是你應盡的本份。”


    漱雲叩下頭去:“奴婢遵命。”


    “還有,他既已知道了,你索性每日光明正大到我這裏來請安,我會擇個日子,讓他正式收你為妾,兒媳婦天天來向婆婆請安,他也不能說什麽。”


    漱雲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口中猶自應道:“多謝夫人恩典!”


    “那他在西園用餐,可是大廚房的人幫他準備飯菜?”


    “回夫人,西園外有長風衛的人日夜守著,奴婢進不去。聽大廚房的人說,園內倒是有個丫頭,就是上次被相爺從長風山莊帶回來重傷的那個,後來被相爺派去伺候崔公子,備餐之事,應是這丫頭在張羅。”


    裴夫人一愣,憶起那夜在長風山莊之事,忽喚道:“漱霞!”


    侍女漱霞應聲而出:“夫人。”


    “派人去查查西園那丫頭的底細。”


    京城西郊七八裏處,有一片墳地。這日巳時,一名藍衫女子提著一籃祭品,在一座土墳前盈盈拜倒。


    她身形纖柔,眉眼清雅如空穀幽蘭,麵容有著一種幽靜而抑鬱的美麗。她在墳前磕下頭去,輕聲道:“外公,外婆,霜喬來看你們了。”


    她慢慢拔去墳上的野草,邊拔邊道:“外公,外婆,母親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要霜喬一定來看看你們,給你們磕頭,也要想辦法找到小姨。但霜喬實在是不願意踏入這個肮髒的塵世,霜喬想一輩子留在鄧家寨,過平淡而清靜的生活。所以一直未能來看你們,還請外公外婆原諒霜喬。”


    她身形移到墳的另一麵,這才發現墳邊竟還擺著一些祭品,一愣過後她麵上浮現驚喜之色,喃喃道:“難道是小姨?”眼見祭品中的果品還十分新鮮,她‘騰’地站了起來,四顧望去,忍不住高聲喚道:“小姨!”


    山野風大,她的聲音遠遠傳了開去,卻不見回音。


    藍衫女子有些泄氣,在墳前坐了下來,忽想起另一個嬌麗麵容,恨恨道:“死丫頭,可別讓我逮到你!”


    黃昏時分,藍衫女子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京城的大街上走著,看到酒樓或是賣首飾的店鋪就進去相詢,大半個時辰下來,毫無結果。


    她越想越是生氣,眼見天色漸黑,隻得尋到一家客棧,正待進門,一陣驚呼之聲,一匹駿馬由大街盡頭疾馳而來,人們紛紛躲閃,藍衫女子微一皺眉,身形晃動,向旁一避。


    那馬兒馳至客棧門口,忽然立起前蹄,馬上之人‘啊’地驚呼,向旁甩落,重重撞上藍衫女子。


    藍衫女子猝不及防,被墜馬之人撞倒在地,按住左腿痛呼出聲。那人爬起,急忙道歉,抬頭與藍衫女子目光相觸,又連聲告罪。


    藍衫女子左腿劇痛,卻也知對方是無心之舉,不便責怪,她不願與陌生年輕男子說話,一瘸一拐,便欲步入客棧。


    落馬的青衫公子忙追了上去,行了一禮道:“這位姑娘,一切都是在下不對,不知姑娘可願給在下一個贖罪的機會?”


    藍衫女子側過身去,冷冷道:“不必了,請你讓開。”


    青衫公子作揖道:“姑娘,在下害得姑娘受傷,若是姑娘就這樣走了,豈不是陷在下於不仁不義的境地。在下願延請名醫,替姑娘診傷,還請姑娘成全,如若不然,在下便隻有一頭撞死在這裏,以免做那不仁不義之人。”


    藍衫女子覺這人有些迂腐,卻也是一片誠心,正猶豫間,旁邊的一名大嬸開口道:“姑娘,就讓這位公子請大夫替你診治診治吧,年紀輕輕的,腿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旁邊的人也紛紛附和。


    藍衫女子也感左腿劇痛,便輕輕點了點頭。青衫公子大喜,轉頭見自己的幾個仆人趕了上來,忙命仆人尋來馬車,藍衫女子被那大嬸扶上車,青衫公子命仆從趕著馬車向城西‘回春堂’行去。


    裴琰安排好一切,便‘告病休養’,除去夜間回慎園寑宿,其餘時間便呆在西園,與崔亮把酒暢談詩歌詞賦、天文地理、子史經集。


    他二人聊得十分痛快,江慈卻是滿肚怨氣。裴琰不令其他侍從進西園,侍候這二位公子哥的重任便落在了她一人身上。偏裴琰又是個十分講究之人,一時嫌茶水不幹淨,一時道文墨不合規矩,一時又說熏香用得不對,將江慈支使得團團轉。不過,裴琰倒是未對她的廚藝挑三揀四,縱是江慈隻弄兩個家常小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胃口極佳。


    幾日下來,江慈竟未有一刻停歇,若是依她往日性子,早就甩手而去,臨去前還必要狠狠整治這大閘蟹一番。可現在命懸他手,那毒藥隻他一人能解,也隻好忍氣吞聲,心中盤算如何才能哄得大閘蟹高興,放鬆守衛,溜出去一趟,實施自己的計策才好。


    這日亥時,夜色漸深,裴琰仍未離去,反而畫興大發,命江慈磨墨。江慈累了一天,強撐著立於一旁,有氣無力地磨著墨,忍不住打了個嗬欠。


    裴琰抬頭看了她一眼,眸中笑意漸濃:“江姑娘得練練功了,這個時辰就精神不濟,定是內力太淺。”


    江慈在心中暗咒,擠出一縷笑容道:“我這懶笨之人,與相爺自是無法相比的,相爺好比是那烏騅駿馬,能日行千裏,我就是長四條腿,也追不上相爺的。”


    裴琰一笑,正要說話,安澄進來,瞄了一眼江慈,束手而立。


    裴琰放下畫筆,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眉頭一皺:“你這燒水用的可不是楠竹,倒象是煙木,一股子煙熏氣,去,重新燒一壺過來。”


    崔亮飲了一口,笑道:“我倒覺得沒什麽區別。”


    江慈見裴琰眼神淩厲地望著自己,隻得噘著嘴走了出去。


    她自是將大閘蟹罵了無數遍,撐著眼皮劈好楠竹,燒好一壺水,拎著銅壺過到正屋,剛一踏過門檻,見裴琰笑吟吟地望著自己:“我要去聽戲,你去不去?”


    二三、步步為營


    江慈這幾天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出一趟相府,聞言大喜:“我去!”


    裴琰微笑道:“那你去換過裝束。”


    江慈將銅壺往地上一頓,鑽到自己房中,手忙腳亂換過小廝裝束,將頭發胡亂塞到小帽裏,又抱著個布包奔出來,見裴琰的身影已到了園門口,忙趕了上去。待出得西園,到了相府西門,她才發現崔亮並未同行,忙問道:“崔大哥不去聽戲嗎?”


    裴琰雙手負在身後,看了她一眼:“他傷剛好,得靜養。”


    見西門前停著的是一輛普通的雙轅烏篷馬車,江慈覺得有些奇怪。隨著裴琰登上馬車,車廂不大,裴琰上車後見江慈緊抱著那個布包,問道:“這是什麽?”


    “素大姐的衣裳,我拿去還給她。”


    裴琰一笑:“誰說我們要去攬月樓的?”


    江慈‘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不是去攬月樓聽戲嗎?”


    “是去聽戲,不過不是去攬月樓,你道京城隻有攬月樓的戲曲才好嗎?李子園的花旦也是不錯的。”


    江慈大失所望,原還指望著能到攬月樓見到素煙,想辦法讓她替自己傳個要緊話,未料竟不是去攬月樓,轉瞬想起崔大哥並未同行,又想到是和這大閘蟹單獨相處,遂麵上堆笑:“相爺,我有些不舒服,還是不去聽戲了。”


    裴琰閉著眼,並不回答。聽得外麵駕車人馬鞭山響,馬車就要前行,江慈莫名地有些害怕,道:“相爺,我先回西園了。”說著掀開車簾,便欲跳下馬車。


    裴琰睜開眼,右手急探,揪住江慈的後領將她往後一拖,馬車卻於此時向前行去,一拖一帶,江慈直跌入裴琰懷中。


    此時已是深秋十月,白天又下過一場大雨,夜風帶著寒意,從掀起的車簾外直撲進來。江慈著的是小廝衣裝,有些單薄,被這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寒噤。


    裴琰眉頭微微一皺,捏了捏她的左臂,有些不悅:“沒有夾襖就說一聲,自會有人給你置備,穿成這樣跟我出去,倒象我相府虐待下人似的。”


    江慈從他懷中掙出,瞪了他一眼,怒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裴琰一笑,悠悠道:“是嗎?我怎麽記得某人某夜在映月湖邊說過,要為奴為婢,以報我救命之恩的。”


    江慈心中惱怒,卻也知不便逞口舌之利,這大閘蟹無緣無故帶自己出去聽戲,隻怕不懷好意,偏性命捏於他手,不得不從。她腦中胡亂想著,身子慢慢向後挪移,下意識想離這大閘蟹遠一些才好。


    裴琰輕哼一聲,不再說話,靠住車壁,閉目養神。


    江慈心中想了又想,終開口道:“相爺。”


    “嗯。”裴琰也不睜眼,低沉應道。


    “那個,我們能不能去攬月樓聽戲?我隻想聽素煙姐姐的戲。”


    “你真想聽素煙的戲?”


    “那是自然,素煙姐姐人長得美,心又好,戲曲唱得一流,不聽她的聽誰的?”


    “那就明天去攬月樓吧,素煙排了一出新戲,明天上演首場,明天我再帶你去聽。”


    “真的?”江慈一喜,屁股一挪,便坐近了幾分。


    裴琰睜開雙眼,但笑不語。江慈卻極怕看到他這種笑容,不自禁地又向後挪了開去。


    裴琰笑著向她傾過身來,江慈慢慢向後挪移,直到緊靠車壁,避無可避。眼見裴琰靠得極近,心中打鼓,緊閉雙眼,聽得他在耳邊笑道:“你膽子不是挺大的嗎?怎麽也知道怕我了?”


    江慈睜開眼,見裴琰麵上滿是戲弄的淺笑,心裏不服氣,脫口而出:“我哪是怕你,我倒還覺得你有些可―――”


    想起那夜荷塘邊裴琰醉酒後的失態,想到他無意中吐露的某些隱秘,江慈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憐憫之色,話語漸漸低了下去。


    裴琰唇邊笑意漸漸僵住,冷哼一聲,坐回原位。片刻後,右足運力一頓,馬車一滯一搖,江慈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衝,眼見頭就要撞上車壁,裴琰手如疾風,將她一把拉住,扔回原處,冷冷道:“坐穩了,可別亂動。”


    江慈頭暈目眩,覺自己就象是裴琰手心中的麵團,被他揉來揉去,又象是被他拴住的蚱螞,怎麽蹦跳也逃脫不出他的控製,心中又羞又怒,淚水直在眼中打轉,又不願在他麵前哭出來,死命咬住下唇,滿麵倔強之色盯著裴琰。


    車廂內僅掛著一盞小小紅燭燈籠,搖晃間燭火忽明忽暗,映得江慈飽含淚水的雙眸如滾動著晶瑩露珠的海棠,美麗、清純中略帶淒哀。


    裴琰看了她片刻,半晌方又閉上雙眼,不再說話,車廂內僅聞江慈沉重的呼吸聲。


    待車停穩,江慈跳了下去,這才發現馬車竟停在了一處院子之中,院內燈燭較為昏暗,看不清周遭景況,隻隱隱聽到空中飄來絲弦之音。


    裴琰下了馬車,一人迎上前來:“相爺,已經安排好了,請隨小的來。”


    裴琰帶著江慈穿堂過院,絲弦之聲漸漸清晰,江慈見果然是去聽戲,心中安定了幾分,東張西望間,侍從拉開雕花木門,二人步入一間垂簾雅間。


    侍從打起垂簾,奉上香茶和各式點心,躬腰退了出去,江慈見雅間內再無旁人,欲待說話,裴琰卻做了個禁聲的手勢,隻是專心聽戲。


    台上,一花旦正伴著胡琴聲婉轉低泣地唱著,眉間眼角透著一種伶仃清冷,碎步輕移間自有番盈盈之態。


    江慈忍不住讚了聲‘好’,裴琰微微一笑,拍了拍身邊黃木椅,江慈邊看著戲台邊坐了下來。


    裴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倒還真是愛看戲,當初在長風山莊,為了看戲,差點把命都丟了,怎麽就不長記性?!”


    江慈揚了揚眉:“愛看戲有什麽不好?我本就愛吃愛玩,不比某些人,吃飯睡覺還要惦著算計這個,算計那個,那樣活著多累!”


    裴琰轉回頭看向戲台:“你個小丫頭,懂什麽!這世上之人,都是算來算去的,你不算計別人,別人就會算計你,等你被別人算計了,後悔可就晚了。”


    江慈冷哼一聲:“就算你現在算計別人成功,可你也終有一天會被另外的人算計的。”


    二人正鬥嘴間,聽得旁邊雅間門被推開,一個青年男子彬彬有禮的聲音隱隱傳來:“燕姑娘,請!”一女子低低地應了聲,不多時,又聽到那青年男子道:“燕姑娘,這李子園的點心,也是不錯的,你試試。”


    那女子似是說了句話,江慈用心聽戲,也未聽清楚。裴琰卻忽地將兩雅間的隔斷一推,笑道:“我說有些耳熟,原來真是繼宗。”


    旁邊雅間中的青年男子轉頭一看,慌忙站了起來,行禮道:“相爺!”


    裴琰微微擺手:“繼宗不必拘禮,我也隻是來聽戲,這位是―――”望向他身邊的一位藍衫女子。


    “這位是燕姑娘,燕姑娘,這是裴相。”


    那燕姑娘並不抬頭,淡淡道:“邵公子,我還是先回去好了,您自便。”說著站起身來。


    邵繼宗忙站了起來:“還是聽完戲再回去吧,你腿腳不便,我怎能讓你一人回去。”


    裴琰微笑道:“倒是我冒昧了,繼宗莫怪。”


    邵繼宗忙又轉向裴琰道:“相爺您太客氣,折殺小人。”他看了看,訝道:“相爺一人來聽戲嗎?”


    裴琰左右看了看,竟不見了江慈身影,凝神一聽,不由一笑,掀開桌布,看著抱頭縮於桌底的江慈,笑道:“哪有蹲在桌子底下看戲的道理,快出來!”


    江慈哪敢出來,隻是抱著頭縮於桌下一角,隻盼著旁邊雅間內那人趕快離去才好。


    裴琰伸手將她拖了出來:“你的壞毛病倒是不少。”


    江慈無奈,隻得背對那邊雅間,心中焦慮,隻求菩薩保佑,千萬不要被認出來,卻聽得裴琰冷聲道:“江慈,你給我老實些坐下!”


    驚呼聲傳入耳中,江慈眼前一陣黑暈,萬般無奈下轉過身去,麵無表情地望著戲台。


    隔壁雅間那藍衫女子盯著江慈看了一陣,冷笑一聲,一瘸一拐,走了過來。江慈心中焦急,麵上卻仍裝作若無其事,隻是一心看戲。藍衫女子怒極反笑:“你倒是出息了,連我都不認了。”


    江慈麵上驚訝,道:“這位小姐,你認錯人了吧?我可從未見過你。”


    裴琰側頭笑道:“燕姑娘,這是我府內的下人江慈,你認識她嗎?”


    藍衫女子望著江慈,緩緩道:“她是我的師妹,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餘年,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裴琰訝道:“敢問燕姑娘,可是鄧家寨人?”


    “正是。”


    江慈一驚,望向裴琰,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安澄說聽到你自言自語,要回鄧家寨,還有一個師姐,倒是沒錯。”


    江慈見無法混賴過去,隻得望著那藍衫女子,臉上擠出如哭一般的笑容:“師姐!”


    藍衫女子冷笑數聲,也不說話,便用手來揪江慈。江慈聽師姐冷笑,心便怯了幾分,再見她麵如寒霜來揪自己,‘啊’地驚呼一聲,跳到裴琰身後,顫聲道:“師姐,我錯了!”又指著她的腳道:“師姐,你,你的腳怎麽了?”


    藍衫女子不便越過裴琰來逮人,隻得柔柔笑道:“小慈,你過來,你老實跟我回去,我什麽都不和你計較!”


    江慈見師姐笑得這般溫柔,更是害怕,躲於裴琰身後,口裏一邊求饒,麵上卻向師姐不停使著眼色,隻盼師姐燕霜喬能夠看懂,速速離去。燕霜喬卻未明白,道:“你眼睛怎麽了?快過來讓我瞧瞧!”


    江慈心中哀歎,苦著臉從裴琰身後走出,燕霜喬一把將她拉過,往外走去。


    江慈自見到師姐,想著的便是如何不拖累她,不讓她知道自己中毒之事而踏入這是非圈中,所以才裝作不認識她,見無法混賴過去,又頻使眼色、讓她速速離去,不料均未如願。此時見師姐拖著自己往外走去,身形移動間瞥見裴琰唇邊的冷笑,心中一急,定住腳步,哀求道:“師姐,你先回去吧,我,我,我是不能和你回去的。”


    燕霜喬一愣,又見江慈身上裝束,最初的驚訝與氣惱過後,逐漸冷靜下來,道:“到底怎麽回事?”又轉過頭望向裴琰:“他是何人?為何你會和他在一起,還穿成這樣子?”


    邵繼宗忙過來道:“燕姑娘,這位是當朝左相,裴相裴大人。”


    燕霜喬眉頭一皺,心中惱怒師妹平白無故去惹這些當朝權貴,麵上淡淡道:“我們山野女子,不懂規矩禮數,也不配與當朝相爺一起聽戲,先告退了。”


    裴琰微笑道:“燕姑娘要走請自便,但江慈得留下。”


    “為什麽?”燕霜喬將江慈拉到自己身後護住,冷冷道。


    “因為她現在是我相府的奴婢。”裴琰看著戲台,悠悠道。


    燕霜喬轉過身,盯著江慈,話語極輕,卻透著擔憂:“說吧,怎麽回事?”


    江慈萬般無奈,又不能說出自己身中劇毒一事,以免連累師姐,想了半天,也隻能順著裴琰的話說,遂垂頭道:“我,我欠了相爺的銀子,已經賣身到相府做奴婢了。”


    裴琰一笑,悠然自得地飲著茶,吃了口點心,道:“你這師妹倒不是賴帳之人。”


    燕霜喬放開江慈,走至裴琰身前,輕聲道:“她欠你多少銀子?我來替她還。”


    裴琰抬頭看了她一眼,覺她人如秋水,氣質淡定,黑晶晶的眸子中,透著絲絲寒意,心中將她與那人相貌比較了一番,微笑道:“她欠我的銀子嘛,倒也不多,不過四五千兩,在我相府中做奴婢做上五六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燕霜喬眼前一黑,師父雖留了一些田地和銀兩,夠師姐妹二人衣食無憂,卻哪有四五千兩這麽多。她冷笑一聲道:“我師妹年幼無知,必有得罪相爺的地方,但想她一個年幼少女,無論如何也沒有要用四五千兩銀子的時候,就怕她是上了當受了騙,被人訛了也不知道。”


    裴琰笑道:“我倒也沒有訛她,是她自己說要為奴為婢,來還欠我之債。”


    燕霜喬轉頭看向江慈,江慈知她必不肯丟下自己離去,也知裴琰絕不會放自己離開,偏又不能說出實情,萬般愁苦露於麵上。


    燕霜喬隻道裴琰所說是真,心中煩亂不已,愣了半晌,走至裴琰身前盈盈行了一禮,柔聲道:“相爺,先前多有得罪,望相爺原諒。隻是我師妹她自幼沒吃過什麽苦,又笨手笨腳,實在不會伺候人。還請相爺高抬貴手,放她離去,我們家產不多,但會變賣一切田產房屋,來還欠相爺的債的。”


    裴琰卻隻是架起二郎腿悠悠晃著,似陷入思忖之中,也不說話,那邵繼宗猶豫片刻,走過來向裴琰施了一禮。


    裴琰忙將他扶起:“繼宗切莫如此,有話請說。”


    邵繼宗看了燕霜喬片刻,麵上一紅,終開口道:“相爺,繼宗有個不情之請。”


    裴琰看了一下燕霜喬,又看了一眼邵繼宗,忽然嗬嗬笑了起來:“繼宗,你知我向來是願意成人之美的,你說吧,我能幫的話一定會幫你達成心願的。”


    邵繼宗更加扭捏,遲疑了許久方道:“相爺,這位小姑娘既是燕姑娘的師妹,她又是年幼無知,繼宗願先代她償還相爺的債務。還望相爺能高抬貴手,放她一馬,繼宗在這裏謝謝相爺了!”說著長揖行禮。


    燕霜喬感激地望向邵繼宗,二人目光相觸,她頰邊也是一紅,趕快移開視線,默然不語。


    裴琰悠悠飲了口茶,又看了燕霜喬數眼,想了片刻,道:“好,看在繼宗的麵子上,我放這小丫頭一馬,銀子不銀子的,就不用還了。你就把她帶走吧,我正嫌她笨手笨腳的。”


    “多謝相爺。”燕霜喬與邵繼宗同時喜上眉梢,行禮道。


    江慈驚訝不已,有些摸不清頭腦,張大嘴望著滿麵春風的裴琰,不明他今夜行事為何如此奇怪。正張口結舌間,裴琰又道:“不過她在我相府中呆了這些時日,我有幾句話得囑咐她,你們先出去等著吧。”


    待燕霜喬和邵繼宗出去,裴琰步到江慈身邊輕聲道:“你聽著,繼宗是我要拉攏的人,看在他的麵子上,我今夜讓你隨你師姐離去。我也會派人暗中守護你,不讓那人殺你滅口,但你別想逃走,該讓你認人的時候你得聽話,那解藥,可隻我一人才有。還有,你不想連累你師姐的話,就管好你那張嘴,老實一些。”


    二四、華堂相會


    江慈一頭霧水,隨著燕霜喬和那邵繼宗回了邵府,總感覺事情並不是表麵這麽簡單,可偏又想不出那大閘蟹究竟想幹什麽。難道,他真的隻是為了拉攏示好於這邵公子嗎?或者他是想再度利用自己引星月教主出來,故意放自己自由,實際上派人設了陷阱?


    回到邵府,燕霜喬自是要逼問江慈,江慈也想問個清楚,二人互使個眼色,擺脫了那過分客氣、講究禮數的邵繼宗,回到燕霜喬居住的廂房。


    將門關上,燕霜喬揪住江慈耳朵,將她拉入房中,恨恨道:“死丫頭,到底怎麽回事?”


    江慈眼淚直流,欲待說出真相,可想起裴琰臨走前的威脅之言,怕他用同樣的手段對付師姐,抽泣半天,隻得輕聲道:“是我貪玩,欠了相爺的銀子,隻好以身抵債。”


    燕霜喬心中一痛,細看江慈,見她頗有些憔悴,少了些往日的圓潤嬌美,也知她吃了不少苦頭,想起她自幼受到師父寵愛,何曾懂得人世滄桑、世態炎涼,憐惜之情大盛,將江慈攬入懷中,又替她拭去淚水,道:“好了,別哭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別再胡鬧便是。”


    江慈依在她懷中,既感溫暖,又覺無助,索性嚎啕大哭,哭得累極,又抽噎著問燕霜喬怎麽會到京城,如何認識這位邵公子。


    燕霜喬細細說來,江慈才知自己偷溜下山後,師姐大急,恰好師叔從外遊曆回來,二人合計一番,師叔向南,師姐向北,一路尋找於她。


    燕霜喬記起江慈曾誇下海口,要到京城繁華之地見識一番,雖極不願回到這令母親魂傷心碎的地方,也還是入了京城。不料甫入京城,便被那邵繼宗撞傷,邵公子又十分真誠的延請大夫替她診治,大夫言道她的腿數日內不能走動太多,無奈下她才住到這邵公子家中,還拜托他替她尋找於江慈。


    這夜,邵公子來邀請她往戲園子看戲,她一時心癢,禁不住勸說,便隨他到了李子園,未料竟機緣巧合,與江慈相會。


    至於這位邵繼宗,燕霜喬聽他說他是兵部尚書邵子和的二公子,卻不愛武藝,好讀詩書,曾中過探花,現為國子監博士,掌全國儒學訓導之政,監管著全國的士子與科考事宜,倒也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江慈聽了稍稍安心,看來那大閘蟹確是為了拉攏這個兵部尚書的公子、國子監的博士,才肯賣他麵子,放自己隨師姐離開。隻是如何哄得師姐再在這京城呆上一段時日,自己想辦法拿到解藥後再與她離去,著實令人頭疼。


    不過她天性拿得起放得下,想了一陣想不出萬全的方法,索性便不再想,加上先前哭得太累,又得脫相府那個牢籠,與親人相會,心中安寧,不過一會,便依在燕霜喬懷中睡了過去。


    次日清早,燕霜喬就拖著江慈過前廳,用過早飯,見邵繼宗麵帶微笑望著自己,麵上微紅,猶豫良久,終步到他麵前,襝衿行禮。


    邵繼宗手足無措,又不好相扶,連聲道:“燕姑娘快莫如此,在下實是受之有愧。”


    燕霜喬垂下頭,輕聲道:“邵公子大恩大德,我師姐妹實是無以為報,唯有日夜誠心禱告,願邵公子前程富貴,一生康寧。隻是我們離家很久,也不習慣呆在這京城,需得盡早回去,特向公子辭行。”


    江慈一驚,正要說話,邵繼宗忙道:“燕姑娘太客氣了,繼宗實不敢當。隻是―――”


    燕霜喬心中對他實是感激,柔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邵公子有話請說。”


    邵繼宗站起身來,作了個揖:“繼宗不才,想請燕姑娘和江姑娘在我這府中多住上三日,讓我略盡地主之誼,三日過後,我再為燕姑娘餞行。”


    燕霜喬有些猶豫,邵繼宗又道:“昨日看來,燕姑娘和江姑娘都是愛看戲曲之人,可巧,這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攬月樓的素煙大家今晚要上演新的曲目,聽說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劇名為《誤今生》。繼宗已訂了位子,不知燕姑娘可願給繼宗這份薄麵,一同前往聽戲?”


    燕霜喬正待婉拒,江慈卻大喜,她正心想著要往攬月樓見見素煙,想辦法確定她與大閘蟹及沒臉貓的真實關係,再讓她傳個話。加上她現在根本無法隨師姐離開京城,聽邵繼宗這般說,忙湊到燕霜喬耳邊道:“師姐,素煙的戲曲,唱得著實不錯,倒與你不相上下,我們就給邵公子麵子,去聽聽吧。”


    燕霜喬猶豫片刻,終輕輕點了點頭。邵繼宗與江慈同時露出欣喜的笑容。


    這夜的攬月樓,燈火輝煌,人流湧動。京城的公子哥們聽聞素煙編了一場新戲,精彩絕倫,要於今夜首演,紛紛訂了攬月樓的位子,是夜攬月樓的一樓大堂與二樓包廂,座無虛席。


    江慈知今夜能前往攬月樓看戲,整日都十分興奮,也知大閘蟹派的人時刻盯著自己,便不急著出邵府,與燕霜喬絮絮叨叨說了一日的話。待晚飯過後,三人登上馬車,往攬月樓而去。


    三人步入攬月樓大堂,在一樓靠西的桌前坐定,自有夥計奉上香茗點心。燕霜喬細看台上布景,想起含恨而逝的母親,心中淒然。江慈卻是一心想著如何溜去與素煙見上一麵,可知這大堂內必有大閘蟹的人,素煙又忙著準備上台,便按定心思,飲茶吃點心,坐等好戲上演。


    戌時三刻,琴音忽起,錚錚數聲,攬月樓內人聲頓歇,人人屏神斂氣,望向大堂正北麵的戲台。


    “華月初上,燈光如流,簪花畫眉下西樓,擺卻小妹手,去往鬧市遊―――”鑼點輕敲,琴聲歡悅,素煙花旦裝扮,鳳眼流波,嬌羞婉轉,由台後碎步而出,將一約十歲幼女的手輕輕拂開,在一丫鬟的攙扶下,麵帶歡笑,邁出府門。


    她蓮步踏出府門,似是看到街上盛況,滿麵憧憬向往之色,蘭花指掠過鬢邊,向台下飛一個眼波,將一閨閣小姐上街遊玩時的興奮之情展露無遺,引起台下一片叫好之聲。


    江慈也隨眾人鼓掌,讚道:“師姐你看,我沒說錯吧,素煙的戲,唱得著實不錯。”


    等了片刻,不見師姐答話,江慈側頭望去,隻見燕霜喬神情不安,緊盯著台上的素煙。


    江慈心中驚訝,伸出手來搖了搖燕霜喬的右臂:“師姐,你怎麽了?”


    燕霜喬隻是呆呆地望著台上素煙,喃喃道:“真象,實在是太象了!”


    “象什麽啊?”


    燕霜喬猛地轉過頭,望著江慈道:“小慈,你還記不記得我母親的相貌?”


    江慈想了想,搖了搖頭:“柔姨去世的時候,我還小,真是記不太清她的模樣了。”


    燕霜喬轉回頭看著素煙,輕聲道:“也是,那時你還小,記不清了。可我,這些年,夢裏麵想著的都是母親,這個素煙,與母親長得太象了。”


    鑼音漸低,月琴音高,素煙提起裙裾歡快地步上一小橋,似是專心看著橋旁風光,一陣風吹來,將她手中絲帕高高吹起,向橋下掉落。


    鑼音忽烈,一武生翻騰而出,瀟然亮相,於橋下拾起那方絲帕,又躍於素煙麵前,低腰作揖,將絲帕奉至素煙麵前。


    素煙嬌羞低頭,取回絲帕,婉轉唱道:“看他眉目朗朗,看他英姿飛揚。因風相逢,因帕結緣,這心兒亂撞,可是前世姻緣,可是命中驕郎?”


    那武生身形挺俊,嗓音清亮:“看她柔媚堪憐,看她橫波盈盈。燈下相識,月下結因,這心兒跳動,可能蝶兒成雙,可否心願得償?”


    這一段唱罷,眾人仿佛見到雙水橋頭,千盞燈火,翩翩?


    ??郎,嬌柔女子,因帕結緣,兩情相許,暗訂終生。


    江慈看得高興,忍不住又拍了拍燕霜喬的手:“師姐,她唱得真好。不過若是你來唱,也定是很好的。”


    她的手拍在燕霜喬的手上,隻覺觸手冰涼,側頭一看,燕霜喬麵色蒼白,緊咬下唇,滿麵淒哀惶然之色。


    江慈正待說話,燕霜喬已望向另一側的邵繼宗,顫聲問道:“邵公子,這位素煙,多大年紀?”


    邵繼宗想了一下,道:“素大姐好象有三十三四歲了吧,具體是乙醜年還是丙寅年的,我就記不太清了。”


    燕霜喬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定心神,又問道:“她的來曆,邵公子可曾知曉?”


    “不是很清楚,聽說也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隻因家遭變故,入了教籍,充了官妓,後來遇到大赦,被葉樓主看中,收到這攬月樓―――”邵繼宗還待再說,見燕霜喬麵色不對勁,遂停住了話語。


    此時戲台之上,風雲突變,邊塞傳急,小姐的父親乃邊關大將,武生欲出人頭地,投到未來嶽父的帳下。


    這邊廂,小姐情思思,意切切,花前月下,思念慈父與情郎,卻發現已是珠胎暗結;那邊廂,邊關烽火漸熾,金戈鐵馬,殺聲震天。


    卻不料,那情郎,臨陣叛變,將重要軍情泄露給敵方,小姐之父慘敗,退兵數百裏,雖僥幸活命,卻被朝廷問罪,一紙詔書,鎖拿進京。


    龍顏震怒,小姐之父終被刺配千裏,多年忠臣良將,不堪此恥,撞死在刑部大牢,小姐之母,聞夫自盡,一根白綢,高懸橫梁,隨夫而去。


    淒淒然琴聲哀絕,昔日的官家小姐,剛牽著幼妹的手,將父母下土安葬,又在如狼似虎的官兵的環伺下,收入教坊,充為官妓。


    琴音如裂帛,笙音如哀鳴,鼓點低如嗚咽,琵琶漸轉悲憤,小姐在教坊畫舫中痛苦輾轉,生下腹中胎兒,幼妹守於一側,抱起初生女嬰,姐妹倆失聲痛哭。攬月樓大堂內一片唏噓之聲,有人忍不住痛罵那負心郎,忘情負義,泯滅天良。


    鼓聲更低沉而急促,那女嬰生下不足一歲,教坊管監嫌她礙事,令小姐不能專心唱戲,欲將女嬰擲入河中。小姐為救女兒,奮力投河,幼妹舍身相隨,卻被人救起,隻是滾滾洪流,滔滔江波,再也不見了姐姐與甥女的身影。


    幼妹伏在船頭,哀哀欲絕,童音淒愴入骨:“恨不能斬那負心之人,還我父母親姐,天若憐見,當開眼,佑我姐姐親人,得逃大難,得活人世之間!”


    幼妹尚哀聲連連,台下低泣聲一片,卻聽得‘咕咚’一聲,燕霜喬連人帶椅向後倒去。


    江慈大驚,撲上去呼道:“師姐,你怎麽了?”


    邵繼宗忙將燕霜喬扶起,掐住她的人中,燕霜喬悠悠醒轉,掙紮著站起,推開二人,緩步走向戲台。


    堂中之人不由紛紛望向燕霜喬,隻見燈影之下,她麵色蒼白如紙,眉目淒愴若霜,似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行走,仿佛前方是讓她要拚盡全部生命去獲取的珍寶。


    台上,素煙見這年輕女子神情激動,緊盯著自己,莫名的一陣顫栗,望著那越來越近的麵容,忍不住開口道:“這位姑娘,你是―――”


    江慈追上,扶住燕霜喬,連聲向素煙道歉:“素煙姐姐,真對不起,我師姐不是有意攪您的場―――”


    燕霜喬含淚一笑,低低問道:“敢問一句,您,可是燕書婉?!”


    素煙身形搖晃,向後退了數步,手撫額頭,良久方回過神來,猛然撲至台下,緊握住燕霜喬的雙肩,緩緩道:“你是何人?怎知我昔日閨名?”


    燕霜喬淚水如斷線一般,慢慢拉開衣襟前領,從脖中拽出一根紅絲織就的絛繩,絛繩上空無一物,那紅絲也象是年代久遠,透著些許暗黑色。


    燕霜喬取下那根紅絲絛,看著如冰人般呆立的素煙,泣道:“當年我生下來時,您和母親都是身無長物,您為求菩薩保佑於我,用教坊畫舫錦簾上的紅絲織成了這根絛繩,掛於我的脖間。二十年來,我一直都係著,不敢取下。”


    素煙眼前一黑,二十年前,那教坊畫舫之中,至親的姐姐誕下孩兒,自己親手織就的絛繩,她將嬰兒抱在懷中,與姐姐失聲痛哭。那一幕,二十年來,她又何曾有一刻忘卻?


    素煙顫抖著伸出手來,泣道:“你,你是―――”


    燕霜喬上前緊緊抱住素煙:“是,小姨,我是霜喬,是燕霜喬,是你的親甥女!”


    素煙禁受不住這個強烈的喜訊和這份突如其來的衝擊,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向地上倒去。燕霜喬忙將她扶住,連聲喚道:“小姨!小姨!”


    攬月樓中,堂中上百人被這一幕驚呆,神情各異,愣愣地看著素煙與燕霜喬,無一人出聲,也無一人上前。


    江慈初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至不能言語,她隻隱約聽師姐提起過她母親的舊事,卻語焉不詳,也不知其中來龍去脈。她做夢也未料到,一直看著親切的素煙姐姐竟會是師姐失散多年的小姨。


    眼見素煙與燕霜喬抱頭痛哭,她也是眼前一片模糊,感動、茫然、欣喜種種情緒糾結於心頭,雙足如同澆鑄了一般,挪不動分毫。忽一低頭,淚水跌落,醒覺過來,忙用袖拭了,上前扶住燕霜喬與素煙:“快別哭了,你們親人相聚,可是件天大的幸事,快莫哭了!”


    素煙漸收悲聲,醒覺終是在這大堂之內,緊緊攥住燕霜喬的手:“你隨我來!”也顧不上向堂中眾賓客致意,拉著燕霜喬往後堂走去,江慈急急跟上。


    待三人身影消失,堂內賓客才紛紛反應過來,嗡嗡議論之聲,不絕於耳。


    攬月樓外,月華淒冷,透過窗格灑在樓堂之內。樓閣一角,雕梁之上,一黑色身影飄然而下,一擰一翻,如穿雲之燕,由窗格縱出,攀上攬月樓的三樓。


    二五、忠孝情義


    素煙緊攥著燕霜喬的手,帶著二人上到攬月樓的三樓,將門關上,轉身抱住燕霜喬,放聲大哭。燕霜喬此刻卻冷靜了許多,隻是低泣,輕拍著素煙的雙肩。江慈在一旁,語帶哽咽,勸完這個又勸那個,好不容易才讓二人收住淚水。


    見素煙妝容慘淡,麵上油彩被淚水衝得五顏六色,江慈忙打了盆水過來,替素煙將妝容細細洗淨,燕霜喬看著這張酷似母親的麵容,無語哽噎。


    素煙輕撫著燕霜喬的麵容,努力回想二十年前那張弱小的麵龐,喃喃道:“霜喬,霜喬,你可知,你這個名字,是我所取?”


    “知道。”燕霜喬與她執手相望:“母親說過,您和她,希望我做一棵曆經風霜的喬木,而不是輕易委人的絲蘿。”


    素煙淚水再度如珠線般斷落:“姐姐她―――”


    燕霜喬略略偏頭,哽咽道:“母親在我十歲時,去世了。”


    素煙胸口撕裂般地疼痛,二十年前失去親人的痛楚再度襲來,讓她感覺自己如同浮在虛無的半空,隻有眼前這個親人,這份相連的血脈,才讓她又悠悠落回實地。


    燕霜喬低低道:“母親跳入河中,隻來得及將我抱住,便被水流衝走,衝到十餘裏外,被一漁夫夫婦救起。母親一直奮力舉著我,我才幸免於難,她卻昏迷了十餘日才蘇醒。她後來回到清風渡去找你,才得知有一夜教坊畫舫上突發命案,一眾官妓逃的逃,散的散,還有的被充入別處教籍,你不知去向。”


    素煙抹去眼角再度掉落的淚水:“是,我想隨你們而去,卻被畫舫上的人救起。過了幾天,畫舫上突發命案,我被官兵帶走,配至南安府的教坊,後又輾轉至玉間府、德州、湘郡等地,直至五年前才回到這京城。”


    燕霜喬扶住素煙顫抖的身軀,讓她靠著自己,續道:“母親為了保護於我,怕官府的人發現,在尋你多日未果的情況下,隻好一路南下,走到陽州的鄧家寨,病倒在路邊,幸得師父相救,收留了我們母女。”說著抬頭看了江慈一眼。


    “母親病愈之後,將我托給師父,又數次下山尋找你,數年內都沒有結果,她內心鬱鬱,又多年跋涉,終於在我十歲那年一病不起―――”


    素煙此時已沒有了力氣痛哭,隻是靠在燕霜喬肩頭低低飲泣。


    燕霜喬輕拍著她道:“母親去世前,叮囑我一定要找到小姨。為了便於日後和您相認,母親將一切前塵往事皆告知於我,所以方才,您這出《誤今生》,才讓我確認,您就是我的小姨。”


    素煙反手抱住她:“霜喬,好孩子,小姨能見到你,死也甘心了。”


    燕霜喬眸中淚水盈盈,聲音卻帶上了一絲悲憤與愴然:“小姨,母親雖告訴了我一切往事,卻始終沒有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小姨,你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現在又在何處?”


    素煙身軀一僵,燕霜喬將她輕輕推開一些,握住她的雙肩,直望著她:“小姨,你放心,我不是要認他做父親,我隻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誰?我想問他一句,為何要那般忘情負義,為何要連累外公外婆慘死?為何要讓我們一家人流落天涯,遭逢不幸?!”


    樓外,夜空幽深,雲層漸厚,遮住了漫天月華。黑色身影攀於窗欞上,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痛苦中帶著欣喜的眼神,緊緊望著屋內之人,不願挪動分毫。


    素煙心中千回百轉,不知應否告訴霜喬那人究竟是誰。這孩子生得這般清雅脫俗,又何必將她卷入這是非恩怨、國恨情仇之中?可她此刻的眼神如一汪秋水,情殷意切、滿含期盼地望著自己,真的不告訴她嗎?


    江慈卻已冷靜下來,將先前素煙所演戲曲與之前在長風山莊諸事聯係起來,‘啊’地一聲驚呼,拍手道:“我知道那人是誰!”


    素煙望了江慈一眼,江慈忙以手掩口,望向燕霜喬。素煙知終不能瞞過,長歎一聲,輕聲道:“那人,現為桓國一品堂堂主,人稱‘秋水劍’易寒!”


    燕霜喬一路北上,尋找江慈,與江湖中人多有接觸,也聽過易寒的名字,不由低呼一聲,未料自己的生身父親便是名滿天下的‘秋水劍’。心情複雜間,聽素煙續道:“我五年前回到京城後,入了這‘攬月樓’,也曾買過殺手,去桓國刺殺於他,卻均未成功,反倒讓他知道了我的存在。不過他也一直未來找我,也沒有對我下狠手,兩個月前我還在南安府見過他一麵,不過之後他便失蹤了。”


    燕霜喬感到素煙緊握住自己的手在隱隱顫抖,心中難過,抱住她道:“小姨,你放心,我不會認他的,我隻是有些話要問他,問過之後,便絕不會再見他。”


    素煙略略放心,激動的情緒到此時才得以慢慢平定,想起一事,忙問道:“對了,你怎麽會到這京城來的?又怎麽和小慈―――”說著抬頭看了江慈一眼。


    燕霜喬拉著江慈的手道:“她是我的師妹,偷跑下山,我是來找她的。倒也幸虧她這般淘氣,我才能與您相會。”


    江慈平靜下來後,便想到了自己掛念於心的那件事情,可要想讓素煙傳話給衛昭,非得再試探她一下不可。她心念急轉,麵上笑道:“我是福星,所以師姐才能和素煙姐姐相認。再說了,素煙姐姐心地善良,人又長得美,當然有這個福氣,說不定,素煙姐姐將來還是裴相夫人或者衛指揮使夫人呢!”


    素煙忙道:“小慈切莫胡說,這話可不能讓別人聽見了。我與裴相隻是泛泛之交,也就是唱戲者和聽戲者的關係而已。”


    江慈仰頭笑道:“那三郎呢?我那夜可聽畫兒她們說您傾心之人是三郎啊。”


    素煙哭笑不得,但她也知小慈天真爛漫,又見燕霜喬關切地望著自己,自嘲似地笑道:“小慈,三郎又豈是我能癡心妄想的,我雖與他關係極好,但,終究隻是他的朋友,而不可能―――”


    正說話間,房門被輕輕敲響。寶兒進來,輕聲道:“大姐,靜王派人下帖子,讓您即刻過王府。”


    素煙眉頭一皺:“他這個時候叫我過去做什麽?”


    “聽王府的人說,靜王爺為秦妃娘娘祝賀生辰,說算到此刻,大姐新戲應已演罷,讓您過王府,靜王爺親自譜了一首曲子,送給秦妃娘娘,想讓大姐您去試唱一下。”


    素煙有些猶豫,寶兒又道:“樓主說了,讓大姐還是馬上過去一趟,王爺和娘娘都在等著,咱們可得罪不起。”


    素煙望向燕霜喬,燕霜喬忙道:“小姨,您先去忙,我們既已相會,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片刻。”


    素煙點了點頭,欲留燕霜喬在這攬月樓等自己,想起一人,想起這人的手段,終究放不下心,遂問道:“你現在住在哪裏?”


    “住在一個朋友家中,他古道熱腸,幫了我很大的忙。府第就在內城北二街杏子巷,邵府。”燕霜喬想起邵繼宗,有些羞澀,終沒有說出他的名字。


    “嗯,霜喬,你先回去歇著,我明早過來看你。”


    三人剛要邁出房門,江慈上前攀住素煙的手臂,笑道:“素煙姐姐,我想求您一事。”


    素煙忙道:“小慈,什麽事?我能幫你的一定會幫。”


    江慈扭捏了半天,將素煙拉到一邊,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素煙姐姐,您能不能替我帶一句話給三郎?”


    素煙一驚,目光複雜地看著江慈,江慈裝出一幅嬌憨害羞的模樣:“我,我自見到他一麵後,這心裏,便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您就告訴他,說我這個小姑娘十分仰慕於他,隻盼著能再見他一麵,若是他不答應,我便隻有死在他的麵前。”


    素煙更是驚訝,未料小慈竟對三郎傾心相許,欲待說話,江慈已紅著臉跑了開去。


    三人自攬月樓出來,已是戲終人散,攬月樓前一片寂靜,望著素煙乘坐的軟轎遠去,燕霜喬與江慈在湖邊慢慢地走著,心中百感交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江慈明她心意,隻是輕輕拉住她的手,燕霜喬覺她手心溫熱,心中一暖,側過頭向她笑了一笑。江慈開心不已,笑道:“師姐,你別難過了,這麽大的喜事,你應該高興才是。”


    燕霜喬點了點頭:“是,母親要是知道我與小姨相認,不知有多高興,隻可惜,她―――”


    江慈見她就要掉下淚水,忙取出絲帕替她拭去,將高出自己一截的燕霜喬抱住,輕聲哄著。燕霜喬聽她象哄小孩子一般,哭笑不得,將她推開。


    江慈涎著臉笑道:“師姐,你要怎麽感謝我?”


    燕霜喬橫了她一眼:“我為什麽要感謝你?”


    “要不是我偷跑下山,你尋到這京城,又怎麽會與素煙姐姐相認,怎麽能夠親人重逢?”


    燕霜喬忍不住伸出手來揪她:“你還好意思說,讓我白擔了這幾個月的心,還有,你叫我小姨什麽?姐姐是你能叫的嗎?”


    江慈大笑著閃開,沿著湖邊與燕霜喬笑鬧:“我可是早就叫她姐姐的,這輩份可怎麽算啊!”


    二人正笑鬧間,邵繼宗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燕姑娘,江姑娘,我可等你們多時了!”


    燕霜喬立住腳步,邵繼宗笑道:“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燕霜喬見他並不問方才究竟發生了何事,覺此人善解人意,心中更是感激,低低應了聲,拉過江慈,三人一路回了邵府。


    亥時,夜寒風冷,月光卻更盛,照著邵府的琉璃瓦,瑟瑟閃亮。


    燕霜喬心情久久不能平定,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聽到身邊江慈有規律的呼吸聲,側頭見她睡得正香,頰邊兩團紅暈,似嬌豔的海棠花般動人,不由輕輕撫上她的額頭,低低道:“小慈,真希望你永遠不要長大,不要看盡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才好。我明天會勸小姨,讓她和我們一起回鄧家寨,我們再也不要出來了。”


    她聲音漸轉酸楚,卻忽然聽到紗窗上傳來極輕的剝啄聲響,心中一驚,披衣下床,推開窗戶,隻見月光下,一黑影靜靜地望著自己,眼神複雜莫名。


    燕霜喬愣了一瞬,清醒過來,見這黑衣人望著自己的目光溫柔中略帶哀傷,並無敵意,便也不急著喚人,輕聲道:“你是誰?”


    那人取下頭上黑巾,就著皓月清輝和屋內的燭光,燕霜喬將那清俊冷淡的眉目看得清楚,一種難言的感覺襲上心頭,片刻後恍然大悟,冷冷一笑:“人說女兒相貌隨父親,倒是不假,我倒恨自己,為何會有幾分與你相似!”


    易寒眉目間隱有痛楚與憐惜,踏前一步,燕霜喬冷聲道:“有話到外麵說,不要驚醒我師妹!”


    易寒也不說話,忽然伸手點住燕霜喬穴道,抱起她躍上屋頂,一路踏簷過脊,不多時,在一處荒園中落下。


    他將燕霜喬放下,解開她的穴道,看了她良久,慢慢伸出手來,燕霜喬卻退後兩步:“不要碰我!”


    易寒輕歎一聲,柔聲道:“你叫霜喬?”


    燕霜喬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言語。


    易寒心中一痛,又問道:“你母親,葬在何處?”


    燕霜喬想起含恨而逝的母親,冷笑道:“你還有何顏麵,前去見她?”


    易寒微微退了一小步,眸中痛楚漸濃,愴然道:“是,我愧對於她,確無顏麵再去見她。隻是,孩子,你―――”


    燕霜喬側過臉去,不欲看到他痛苦的麵容:“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姓燕,母親也從未告訴過我,我的生身父親是誰。”


    易寒默然良久,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覺人生光陰就如嫋嫋青煙,雖瞬間飄散,那煙痕卻始終繚繞於胸,未曾有片刻淡去。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望向燕霜喬:“你說有話想問我,是什麽?”


    燕霜喬猛然轉頭,目光凜冽:“我想問你,當年為何要累我外公外婆慘死,為何要害我母親家破人亡,為何要毀掉我小姨的一生?!你身為華朝子民,為何要通敵賣國,為何要叛投桓國?!”


    易寒身形微晃,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方睜開眼來,緩緩道:“你們皆指我通敵賣國,隻是你們可知,我,本就是桓國人!”


    燕霜喬一驚,愣愣道:“你是桓國人?!”


    “是,所以孩子,你也是桓國人。我們身上流著的,是桓國高門望族的血。”易寒負手望向朗朗夜空:“我出身於桓國武將世家,卻是外室所生,一直被家族排斥在外,為出人頭地,也為了報國效忠,我十歲的時候,答應了我父親一件事情。”


    燕霜喬顫聲道:“什麽事情?”


    “我答應你的祖父,以孤兒的身份,投入華朝蒼山門下,然後再以蒼山弟子的身份投入華朝軍中,在最關鍵的一役中將軍情送回給我父親,讓他大獲全勝。”


    易寒的聲音象一把利劍,戳於燕霜喬的心頭,她渾身顫栗,不敢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良久方搖頭道:“所以你才泯滅良心,騙我母親,騙了外公,才做出這等忘情負義的事情來?”


    易寒低下頭去,長歎一聲:“我與你母親,確是兩情相悅,我也時刻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真相。隻是戰事來得過快,我又不知她懷有身孕,待上到戰場,我父親派出的暗使來找我,我已是身不由己,隻是累得你外公慘死,卻非我之本意。我要盡忠盡孝,便隻有負了你的母親,這二十多年來,我的心中,也未有一刻安寧。那日得你小姨告知你母親生下了你,我便一直在尋找你們母女,今日能見你一麵,實是―――”


    燕霜喬淚水洶湧而出,卻不願再多看麵前之人一眼,轉身就走,易寒急急追上,燕霜喬厲聲道:“我話已問完,你要說的也說了,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見到你!”


    易寒長歎一聲,伸手點住燕霜喬穴道,仍舊抱著她回到邵宅,將她放於椅中,慢慢伸出手來,撫上她的頭頂,手下的青絲如綢緞般順滑,仿佛連著二人的血脈,但那眉眼中透出的卻是痛恨與憎厭。他心中劇痛,終低聲道:“你小姨身份複雜,你還是不要與她來往太多,帶上你師妹,早些回去吧,這京城,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燕霜喬扭過頭去,易寒再看了她一陣,終拂開她的穴道,身形輕捷如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燕霜喬呆呆坐於椅中,良久,淚水滾落,滴於裙袂之上,片刻後便洇濕一大片,宛如一朵盛開的墨菊。


    易寒心潮激蕩難平,強自鎮定,在黑夜中急速而行,隱入郭城西麵一所宅子,良久地坐於院中,直至秋夜的寒霜慢慢爬上他的雙足,他才長歎一聲,入屋安歇。


    睡到寅時,他便醒轉來,想起心事已了,任務已完成,也知女兒是絕對不會隨自己回桓國,這京城不可久呆,得趁夜離開。


    他換上黑色夜行衣,握起長劍,如狸貓般躍出宅子,在城中似鬼魅一般穿行,不多時便到了城西的雙水橋。


    此時尚未破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在雙水橋頭佇立良久,終狠下心來,抹去那一切往事,抬步下橋。


    剛邁出數步,他心中警覺,麵色凝肅,長劍橫於胸前,望向黑暗之中步出的數人,雙眼一眯,神光暴漲,卻不說話。


    裴琰負手而出,笑得如沐春風:“易堂主,我們又見麵了!”


    二六、心機似海


    易寒心知中了圈套,不及多想,手中寒若秋水的長劍凜冽一閃,氣勢如雷,裴琰覺一股寒意迎麵撲來,揉身輕縱,劍鋒由身側飛起,叮叮聲響,二人瞬息間已過了數招。


    易寒一上來就是搏命的招數,為的是要與裴琰糾鬥成旁人無法插手的局勢,方不會被群起圍攻。裴琰自是明他心意,步步後退,試圖拉開與易寒的距離。易寒卻劍隨身動,圍著裴琰遊走,上百招下來,二人鬥得難分難解。


    安澄等人圍於一側,知插不上手,他久隨裴琰,處事老到,便分散各長風衛,守住雙水橋四周,防止易寒逃逸。


    易寒劍招突變,由剛烈而轉靈幻,振起一片寒光,似幽蓮綻放於靜夜,又如石子投湖濺起圈圈漣漪,裴琰接招接得十分吃力,這柔和的劍氣綿延不絕,竟纏得他身形有些微的搖晃。


    易寒知機不可失,一聲長嘯,身形拔起,踏上橋邊垂柳,借力一升,在空中連踏數步,躍至對岸。對岸尚有幾名長風衛把守,他劍氣自空中劈下,如閃電一般,震得這些人踉蹌後退。他右足再踏上一人頭頂,那人頭骨迸裂倒地,他卻借力一飄,掠上屋頂,疾奔入黑暗之中。


    裴琰怒哼一聲,緊跟在易寒身後,但安澄等人便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易寒見隻有裴琰一人得以跟上,心中略安,他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兩個月前自己在長風山莊敗於他手隻是因心神被擾亂,卻非技不如人。隻要能擺脫長風衛的圍攻,與裴琰一人對敵,他並不懼怕。隻是如何擺脫他的跟蹤,倒是件頗費思量的事情。


    紛亂的號聲震破夜空,易寒知是安澄等人正調集人馬封鎖各處。他心中暗恨,卻仍保持著高度鎮定,聽得身後裴琰衣袂之聲,又細心辨認各處人馬往來調動的聲音,在城中如一縷輕煙,東飄西晃,不多久便到了西南角的城牆邊。


    裴琰怒喝一聲,劍光快如疾風,淩空擲向欲縱身出城的易寒。易寒右足在城牆上一點,拔高丈許,右手劍光橫於身後,‘叮’聲過後,裴琰擲來的長劍掉落於地。易寒向上急攀,裴琰急速追上,易寒見他兵刃已失,放下心來,躍下城牆,向郊外奔去,聽得裴琰仍在追趕,笑道:“裴相,真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再到您相府做客!”


    裴琰也不說話,從腰間掏出數把匕首,不停擲出,易寒左躲右閃,不多時,二人一逃一追,奔入一片墳地之中。


    裴琰一聲長喝:“易堂主,你就不顧你女兒的性命了麽?!”


    易寒一驚,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如冰,冷冷看著追上前來的裴琰。二人靜然對望,裴琰一笑:“易堂主,裴某隻是想請你過府一敘,你又何苦這般躲避?”


    易寒冷冷笑道:“敢問裴相,你一人可能將我留下?”


    裴琰搖頭道:“不能。”


    “那就是了,我今日是一定要走的。至於我女兒,她若有絲毫損傷,裴相家大業大,親人也多,我日後一一拿來祭奠我的女兒,也是不遲的。”易寒沉著臉緩緩道。


    裴琰嘖嘖搖了搖頭:“看來易堂主的確是心狠之人,無怪當年拋棄燕小姐,害死燕將軍及夫人,又害了素大姐的終生。”


    此處山野向北,夜風甚急,吹得林中樹葉簌簌作響。易寒沉默片刻,道:“裴相,你今日已不可能將我留下,我還是那句話:你若傷我女兒,我定要你全部親人性命相償!”說著劍光一閃,劈下一截樹枝。


    裴琰笑道:“易堂主,我也不是一定要取你性命,也不是要將你繩之以法,隻是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易寒迎上裴琰目光:“裴相請問。”


    “我想問問易堂主,金右郎金大人,現在何處?”裴琰閑閑道。


    易寒一愣,複又大笑:“裴相倒是聰明人,知道使臣館一事是我所為,不過你可問得太晚了,我現在也不知金大人身在何處。”


    裴琰麵上閃過一絲惱怒,輕哼一聲:“你們這招倒是毒辣得很,看來你家二皇子是絕不願貴國與我朝簽訂和約,而是一心想挑起戰事,好重掌兵權。”


    易寒見隻裴琰一人跟蹤而來,也不懼怕,微笑道:“和約若成,二皇子便要交出兵權,他自是不願出現這種情況。所以命我一把火燒了使臣館,隻是累了裴相,倒是對不住裴相大人了。”


    裴琰極為惱怒,麵色陰沉。


    易寒見他身形立如青鬆,知他正意圖封鎖自己逃逸的各個方向。他想了片刻,欲分散裴琰的注意力,好趁機逸去,遂悠悠道:“我這事做得十分隱秘,不知裴相是如何得知,一切乃我所為?”


    裴琰右手指關節掐得喀喀響,冷冷道:“當今世上,要從使臣館內將一個大活人劫出,躍上數丈高的屋頂,翻牆過到衛城大街,還要避過使臣團、禁衛軍和光明司的耳目,這份功力,便隻有我、易堂主和蕭無暇蕭教主方有。”


    “那為何裴相認定是我易寒所為,而非蕭教主所為呢?他可也是一心想破壞這份合約的。”


    裴琰麵色漸轉平靜:“人是你劫的,火卻不是你放的。我詳細調閱了所有筆錄,發現自火起被禁衛軍察覺,至全部人馬趕來救火,時間極短,且人來人往,還有光明司的司衛們正在巡防。你要急著將金右郎大人帶走,自不可能再來放火,那麽隻有一個可能,就是使臣團內部有人與你配合,你方把人劫走,他便放了這一把火。而且事先,使臣團的人飲下了有迷藥的酒水,這也隻可能是內部有人作案。蕭教主雖神通廣大,但要支使這麽多桓國人替他辦事,似乎不太可能,所以,我便想到是易堂主大駕光臨,而且你也確有這份動機。”


    易寒哈哈一笑:“裴相果然聰明,易某佩服。所以,你才設下計策,引我出來,想逮我歸案?!”


    “不錯,關於有年輕女子在打探當年燕將軍後人一事,是我命人在京城及四周散播出去的。我知你聽到這個傳言後,定要來京城一探究竟,想知道這個年輕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那裴相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女兒的?”


    “這可就是機緣湊巧了。我本也沒想到你的女兒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我與素大姐說定,替她父親燕將軍翻案,讓她先根據真人真事排演一出戲曲,在百姓中製造同情的聲勢,再上書聖上,替燕將軍洗刷罪名。我知你一定會去找素大姐,也知她這堂戲,你是非看不可。本還想著找一名年輕女子來假扮你女兒,當堂認親,引你出現。不料你真正的女兒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京城,倒省了我一番力氣。這是她自己送上門的,可怪不得我。”裴琰微笑道。


    易寒仰麵而笑,聲震山野,笑罷他臉一寒:“裴相,你果然行事狠辣,手段高超,隻是你縱知這一切是我所為,又有何用?你今日既不能將我留下,更無法找到金右郎大人,你又如何洗刷你朝意圖破壞和約的罪名?聽說裴相可是立下了軍令狀,要在半個月內找到真凶,否則烏紗難保,易某真是有些對不住裴相了。”


    裴琰一笑,意態悠閑,月色當空,易寒將他麵上笑容看得清楚,那笑容竟似看著獵物在網中掙紮,極為得意,他心呼不妙,又不知問題出在何處。正思忖間,裴琰猛擊雙掌,二人身側不遠處的一處石墓,軋軋作響,墓碑緩緩移動,火光漸盛,十餘人點燃火把從墓中步了出來。


    易寒心一沉,見那十餘人中,本國副使雷淵正陰沉著臉望向自己,知又中了裴琰之計,暗恨不已。


    裴琰麵上笑得更為優雅,緩步走到那十餘人麵前,依次介紹:“這位是雷副使,易堂主自是老相識,無需我再介紹。”說著解開了雷淵的啞穴。


    他又一一道:“這位是西茲國駐我華朝的使臣,阿利斯大人;這位,是烏琉國駐我朝的使臣越大人;這位,是韃靼的使者鐵大人。”他一一解開各人穴道,抱拳道:“為防易堂主聽出各位聲息,多有得罪,隻是此事也關係到各國會否受戰火波及,權宜之法,請各位使臣大人見諒。還請各位能為我朝作個明證。”


    三位使臣忙道:“裴相太客氣了,真相大白於天下,我等一定會據實作證的。”


    裴琰步到雷淵身前,微笑道:“雷副使,不知您還有何疑問?”


    雷淵輕哼一聲,望向易寒,冷聲道:“易堂主沒將我燒死,還留了我一命,我倒是要萬分感激堂主。”


    易寒知事情敗露,前功盡棄,卻也不甘心被裴琰拿住,力貫劍尖,盯著裴琰,隻待他稍有鬆懈,便突圍而出。


    裴琰笑道:“我知道易堂主一定很不甘心,也心有疑惑,為何我會算到易堂主一定會逃到此處,而事先在這處安排好一切?”


    易寒卻已想通,冷冷道:“裴相水晶心肝,剔透玲瓏,不管是雙水橋畔,還是城中圍堵,路線都是算計好了的,包括先前投擲匕首,為的就是將我逼到此處。”


    裴琰大笑:“正是,易堂主想得透徹。我不妨再告訴易堂主,我早算到這城中必有我朝之人和你接應,而且為你劫人提供幫助。前幾日京城之內,嚴厲搜查各客棧,也是我命人所為。隻有這樣,方能逼你與其聯係,住到他為你安排的宅子之中。你先前歇息的那兩個多時辰,我已將那宅院的來?


    ?,屋主是誰,順藤摸瓜查得清清楚楚,隻怕此時,我的手下已將此人拿住,逼問出金右郎大人的下落了。”


    易寒隻覺嗖嗖涼氣自腳底湧上心頭,眼前這位華朝左相,年紀甚輕,卻手段淩辣,精明嚴密,心機似海,將自己似貓捉耗子般玩弄,實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尋隙遁去,剛欲拔身而起,卻見裴琰身形也是一動,將自己逃走的角度封死。正對峙間,聽得腳步聲紛響,數十人由山腳奔來,火光大盛,他轉頭見看見一人,麵色大變。


    火光下,燕霜喬鬢發微亂,氣息微喘,被數名長風衛押著,眸中隱有淚花,神情複雜,望著易寒。


    易寒心尖一疼,但他已將麵前這位裴相看得通透,知即使自己束手就擒,他也絕不會放過自己父女。他念及此,一聲厲嘯:“裴琰,你若有膽動我女兒,我要你的親人十倍以償!”


    他牙咬舌尖,噴出一口鮮血,劍如蛟龍,劍光竟比先前盛了幾分。裴琰麵色一變,手中忽閃一道寒光,短刃蕩起疾風,如銀蛇亂舞,轟然一陣巨響,場邊諸人搖搖而晃,掩耳而避。隻聽得易寒一聲大喝,猶如奔雷,再睜開眼來,場中已不見了他身影,而裴琰麵色蒼白,立於原地,單手撫胸,唇邊溢出一縷鮮血。


    見長風衛欲待追去,裴琰喝道:“不用追了!”


    紛擾既定,長風衛們自去安排各國使臣回城,裴琰帶著數人押著燕霜喬回了杏子巷的‘邵府’。


    望著床上被迷香迷暈過去的江慈,裴琰靜默片刻,轉向燕霜喬道:“你這師妹於我還有些用處,你若不想傷害到她及你的小姨,就隻有聽我安排。”


    燕霜喬自寅時被‘邵公子’喚出屋外,眼見江慈在睡夢中被迷香迷暈,又被長風衛製住押出邵府,再見裴琰圍追易寒,恍然醒悟,知一切都在這裴相的算計之中。她冷哼一聲,望向床上酣睡的江慈,目光漸轉柔和,終低歎道:“我自會聽你命令行事。隻是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安排下這一切的?”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挪開,淡淡道:“你到你外公墳前祭拜,便被我的人盯上了,後來你入城四處打聽江慈的消息,手下回報,我便讓人假扮邵二公子將你撞傷,把你暗控起來。”


    “所以,你猜到了我是易寒的女兒?”燕霜喬想起這幾日與那‘邵繼宗’的相處,心中隱隱作痛。


    “我也隻是懷疑,安澄曾聽江慈自言自語,說她要回鄧家寨。自明飛試探出你是江慈的師姐後,我便飛鴿傳書,派人在全國尋找鄧家寨,在陽州找到了認識江慈和你的鄧家寨人,也找到了你母親的墳墓。根據墓上所刻姓名燕書柔,我確定了你是易寒的女兒。”


    “所以你帶小慈去聽戲,故意造成我們相會,就是為了最後確認我是她的師姐,也就是燕書柔的女兒,然後再想法子讓人帶我們去攬月樓聽戲,將易寒引出來?”


    “是。”裴琰再望向床上的江慈,忽然笑道:“你是聰明人,也不用我多說,要你做什麽,我現在還沒想好,但自會為你安排一個好去處的。”


    燕霜喬愴然一笑,裴琰微笑道:“你如果不想你師妹有什麽閃失,就麻煩你寫上一封書信,讓她安心留在我相府。”


    望著長風衛將燕霜喬押走,裴琰轉過身,緩緩步到床邊坐了下來。他凝望著江慈略帶潮紅的麵頰、恬靜的睡容,手撫胸口,咳嗽數聲,輕輕替她將滑下來的被子蓋好,大步出了房門。


    二七、金絲雀鳥


    此時天已破曉,裴琰立於院中,負手望著東方天空那抹魚白,感覺胸口仍隱隱作痛,遂深深呼吸,運氣將內傷壓下,同時思忖著接下來要如何行事。


    腳步聲響,安澄奔了進來:“相爺,找到金右郎了!”


    “說。”


    “一路追查,那所宅子的主人是瑞豐行的東家薛遙。屬下帶人趕到薛家將宅內的人全部控製住,薛遙服毒自盡,我們搶救不及,隻在薛家別院內的密室中找到了金大人。”


    裴琰眉頭一皺,攏了攏手:“把薛遙及瑞豐行的一切,給我查個清清楚楚。還有,金右郎可平安?”


    “似是有些神智不清,但並無內外傷,估計是驚嚇過度,已請了大夫過去診治。”


    裴琰點了點頭:“這薛遙身後的人到底是誰,咱們可得好好查一查。”


    “相爺懷疑是哪邊的人馬?”


    “難說。太子和莊王的人再膽大,也不敢去和桓國人勾結,萬一坐實了,可是謀逆賣國的大罪。所以易寒為何一定要劫出金右郎交給薛遙,這薛遙身後的人又是誰,我倒是很有興趣知道。”


    薛府別院廂房內,金右郎驚魂甫定,頭腦尚是十分迷糊,但見裴琰進來,仍憶起此人身份,剛要下榻,裴琰微笑著上前將其扶住:“金大人,讓您受驚,實是裴某之過。”


    金右郎一時理不清思路,聽得裴琰又道:“金大人吃了這十日的苦,裴某也擔了十日的心,實是寢食難安。幸將金大人救了出來,真是蒼天垂憐,讓兩國百姓免於戰火之災。”


    金右郎漸漸恢複一絲清明,忙道:“多謝裴相!隻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將金某劫到此處?”


    裴琰歎了一聲:“說來話長,金大人見到雷副使後,自會明白一切。”


    他微微擺手,安澄帶著大夫出去,裴琰在金右郎身邊坐定,銳利的目光望得金右郎有些精神恍惚:“金大人,敢問一句,您被劫到此處後,可有什麽人來看過您?”


    金右郎想了一陣,茫然點頭:“是有個蒙麵人,來看過我數次。”


    “他和您,都說了些什麽?”


    金右郎似是有些困惑不解,欲待不說,可被裴琰的氣勢壓得心神漸漸崩潰,一五一十道:“他來問了我一些我國宮廷的舊事。問我可知二十多年前,曾被月落族送至我國威平王府中一名歌姬的下落,還問當年威平王被月落族孌童刺殺前後的詳細過程。”


    裴琰沉吟道:“金大人對這方麵的事情,很熟知嗎?”


    金右郎點頭道:“不瞞裴相,我曾任我國內廷執筆處總管,我國宮廷史實,都需由我經手記錄成冊,收入檔室。”


    裴琰微微點頭,扶起金右郎:“既然金大人無恙,這就請隨我去麵聖,以安眾心,兩國的和約,也到了該簽訂的時候。”


    兩國和約簽得極為順利,裴琰查出真凶,雖未抓到易寒,卻證實了一切係他所為,且又救出了金右郎。桓國人有苦自知,也知此事不宜聲張,畢竟牽涉到國內複雜的宮廷鬥爭。至於回國後能否治易寒的罪,借機打擊二皇子一係,證據又不在己方手中,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


    而華朝為順利簽訂和約,也未就此事窮追猛打。雙方心照不宣,一致認定使臣館失火一案乃馬夫不慎打翻了油燈,才引起大火,而金右郎大人則在逃生過程中跌落河中,被人救起,十餘日後才蘇醒歸來雲雲。


    至於得曉真相,用於作證的那三國使臣,裴琰早命禮部送上厚厚的重禮。這些小國使臣久慕華國繁華富庶,這才願作使臣,不遠萬裏前來,果然發了一筆橫財,自是悶聲收大禮,將真相爛在了肚中。


    人已找到,真相大白,這和約便於當日上午順利簽下。皇帝也極為高興,待桓國使臣退去,狠狠地誇讚了裴琰幾句。太子滿麵春風,過來把著裴琰的手大為誇獎,靜王自是有些得意,莊王初始有些不豫,馬上又想轉來,朝堂之內,一片讚頌之聲,就連素日持重的清流一派也頗有讚譽之辭。


    裴琰惶恐不已,連聲謙遜,直至皇帝下令退朝,諸臣才紛紛散去。


    裴琰與靜王並肩出了乾清門,靜王笑道:“少君,今夜我在府中備酒,為你慶賀。”


    裴琰忙道:“王爺,今夜不行,我受了點內傷,不宜飲酒。而且現在也不宜慶賀,回頭我再與王爺細說。”


    二人正說話間,衛昭素袍廣袖,飄然而來,向裴琰笑道:“恭賀少君,得破疑案,少君真不愧為朝中柱石,國之良臣。”


    裴琰一笑:“三郎過譽,少君愧不敢當。”


    衛昭斜睨了靜王一眼,也不行禮,雲袖輕攏,步入乾清門。


    靜王盯著他高挑俊逸的背影,麵上閃過一絲憎惡之色,輕哼一聲:“他和二哥必定極不服氣,怕隻怕他又受二哥指使,到父皇麵前搬弄是非,給少君下跘子。”


    裴琰微笑道:“這也是免不了的事情。”


    江慈悠悠醒轉,被窗外透進的陽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眼見日頭高照,忙跳下床,卻不見了燕霜喬的身影。


    她著好衣衫,嘴裏嘟囔道:“師姐也不叫醒我,害我又睡過頭。”推門而出,見那邵繼宗坐於院中,忙笑道:“邵公子早!”


    邵繼宗忍俊不禁,指了指日頭:“確實還早,倒未日落西山。”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我師姐呢?”


    邵繼宗步了過來,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江慈:“燕姑娘一大早被素大姐叫去,似是因為她父親的事情,需得前往桓國一趟,事情緊急,不及和你辭行,讓我將這封書信轉交給你。”


    江慈拆開書信細閱,知師姐前去尋找易寒,心中有些失落,卻又有些暗暗慶幸,師姐終於不受自己牽累,脫離了京城這個大漩渦,也終於不會再知曉自己中毒一事。萬一自己毒發身亡,就會少一個傷心之人了。


    正胡思亂想間,邵繼宗又道:“江姑娘,相爺得知燕姑娘離去,已派人來接江姑娘回相府,人正在府外等著。”


    江慈萬般無奈,也知逃不出大閘蟹的手掌心,無精打采地隨長風衛們回了相府。


    此時已是午時,她未進早餐,便有些肚餓,回到西園不見崔亮,草草弄了些飯菜,正待端起碗筷,裴琰步了進來。


    裴琰自昨夜忙到現在,既要跟蹤易寒,又要安排人手布控,還與易寒激鬥,上午又壓下內傷,撐著上了朝堂,有些肚餓,也覺得有些疲勞。進來後也不多話,奪過江慈手中碗筷便吃。


    江慈橫了他一眼,隻得再到廚房盛了碗飯過來。待她過到廂房,桌上本就不多的菜肴所剩無幾。


    她這段時日以來,被裴琰欺壓得著實厲害,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恨;兩種毒藥在體內糾纏,讓她如同時刻被大石壓著;昨夜親見師姐與素煙的悲歡離合,心中傷感;這一日身體又有些不適,小腹冷痛。怨憤、憐傷、悲痛、難過種種情緒夾在一處,被裴琰這一舉動一激,猛然迸發。


    她將手中飯碗往桌上狠狠一頓,裴琰抬起頭來,斜睨了她一眼,也不理她。江慈再也控製不住,猛然伸手將桌上碗筷統統掃落於地,‘嗆啷’聲響,滿地瓷片。


    裴琰愣了一瞬,回過神來,隻見江慈眸中含淚,狠狠地盯著自己,胸口劇烈起伏,似是氣憤到了極點。


    裴琰不由笑道:“誰惹你了?生這麽大氣。”


    江慈實在是很想向他那張可惡的笑臉狠狠揍上幾拳,可也知這是太不現實的想法,隻得‘啊’地大叫一聲,衝入房中,用力將門關上,依住門框,緩緩坐落於地,痛哭失聲。


    痛哭中隱約聽到房門被敲響,她抱頭大叫:“死大閘蟹,沒臉貓,你們統統不是好人,都要遭報應的!”


    屋外敲門聲頓住,腳步聲遠去,江慈索性放聲大哭,待雙眼哭得紅腫,又累又餓,依在門邊睡了過去。


    院中,裴琰立於窗下,透過紗窗靜靜地看著江慈痛哭,輕輕搖了搖頭。待江慈睡去,他拉開窗戶,輕巧翻入房中,俯身將她抱了起來。


    看著那滿麵淚痕,他輕笑一聲,將江慈抱至床上,又替她蓋好被子,在床邊靜坐片刻,方出門而去。


    江慈睡不到半個時辰便又醒了過來,隻覺雙眼腫得厲害,腹部疼痛卻有些減輕,她呆呆坐於床邊片刻,還是覺得肚餓,隻得掙紮著下床。


    拉開房門,一股香氣衝入鼻中,她肚子很配合地‘咕嚕’而響,轉頭望去,隻見桌上擺了一桌極豐盛的菜肴。江慈愣了一下,也顧不上細想,衝到桌邊,埋頭將肚子填飽。


    吃得心滿意足,她心情慢慢好轉,也知道這飯菜定是大閘蟹吩咐下人辦來的,步出房門,見裴琰正躺於院中的竹椅上,曬著秋陽,麵上蓋著一本書,搖搖蕩蕩。


    江慈脾氣發過就算,又想起還得求這人解毒,好漢不吃眼前虧,性命要緊,遂慢慢走到裴琰身前,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隻是愣愣地站著。


    裴琰移開蓋在臉上的書,半眯著眼看了江慈一眼,悠悠道:“吃飽了?”


    江慈輕哼一聲。


    裴琰一笑:“既然吃飽了,就有力氣幹活,來,給我捶捶腿。”


    江慈猶豫片刻,忽然衝裴琰甜甜一笑:“好。”搬過小板凳,坐於裴琰身旁,替他輕輕捶著雙腿。


    這日風和日麗,下午的秋陽曬得裴琰舒坦不已。他一夜未睡,且受了些輕傷,此時計策成功,和約得成,放下心頭大事,又吃飽喝足,還有江慈替他輕捶著雙腿,逐漸放鬆下來,心中安定,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竟已是日暮時分。


    裴琰睜開雙眼,見身邊江慈仍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替自己捶著雙腿,曬了一下午的太陽,她的麵頰酡紅,額頭有細細的汗珠沁出。裴琰剛醒,有一瞬間的恍惚,片刻後才笑道:“我看你算得上最笨的丫鬟,哪有主子睡著了還替他捶腿的道理。”


    江慈耷拉著頭輕聲道:“我又沒有真的賣身為奴,你為什麽老把我當成你的丫鬟?”


    裴琰眼睛半眯:“你入了我這相府,還想出去嗎?”


    江慈抬頭望向暮靄漸濃的天空:“就是籠子裏關著的鳥,它還時刻想飛出去,何況是人?”她又望向裴琰,低低道:“相爺,若是一直找不出那人,你真的要將我關上一輩子嗎?”


    “在我這相府中呆上一輩子,錦衣玉食的,不好嗎?”裴琰緩緩問道。


    江慈忽然笑道:“相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真話,我可是很少能聽到真心話的。”


    江慈笑道:“那我就直說了,相爺莫怪。在我心中,這相府,就好比一個大鳥籠。相爺就象這個大鳥籠中最大的那隻鷹,一群子鳥圍著你團團轉,爭相討好於你,卻又沒有一隻鳥讓你感到安心的。看似這群鳥侍候著相爺,可實際上,又是相爺累死累活供著這群鳥的吃喝用度。如果哪一天相爺不在了,這鳥籠摔爛了,相府中這些鳥,就會一哄而散,去尋找新的鳥籠了!”


    裴琰是頭一回聽到這般新奇的說法,愣了片刻後哈哈大笑,笑罷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雙臂,隻覺神清氣爽,這一覺竟是睡得前所未有的舒暢,就連體內的輕微內傷,也似消失不見。他轉頭向江慈笑道:“你可是自己往我這鳥籠子裏麵鑽的,放不放你出去,可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江慈忙問道:“那相爺要怎樣才會心情好呢?”


    裴琰正要開口,崔亮與安澄並肩步入西園。裴琰目光在崔亮身上掠過,遲疑一瞬,湊到江慈耳邊輕聲道:“你若是能把子明服侍得舒舒服服,我就會心情好,說不定就會幫你解了這毒。”


    裴琰上次命江慈服侍崔亮時,江慈尚未明‘服侍’二字的含義,此刻見他唇邊一抹嘲諷的笑容,猛然醒悟,又氣又羞,說不出話來。


    裴琰轉向崔亮笑道:“看來今日方書處的事情不是很多,子明回來得倒早。”


    崔亮微笑道:“我告假了幾日,程大人得知我是受了點傷,也未安排我做太多事情。”


    “子明傷勢剛好,確是不宜太過勞累,明日我再找子明說話,你早些歇著吧。”


    崔亮忙道:“相爺客氣。”


    裴琰再看了江慈一眼,帶著安澄出了西園。


    崔亮兩日未見江慈,見她滿麵通紅,額頭還有細細汗珠,不由笑道:“小慈怎麽了?剛吃過辣椒了?”


    江慈頓了頓腳,轉過身道:“我去做飯。”奔入廚房,將門緊緊關上。


    安澄緊跟裴琰,邊走邊道:“查過了,瑞豐行是五年前入的京城,一共在全國有十五個分號,薛遙乃平州人,原籍隻有一個姐姐,去年已經去世了。薛遙在京共娶有一妻一妾,子女各二人,已經嚴刑審問過,沒問出什麽來。”


    “瑞豐行在各地的分號,可曾命人去查封?”


    “已經命人去查封,但京城的三家瑞豐行就―――”


    “晚了一步?”


    “是,弟兄們趕到那三家商鋪時,已是人去屋空,帳冊、銀票、屋契都不翼而飛,就是先前在薛家正院內搜出來的一切田產地契與銀票,算起來也隻有千兩之數,與瑞豐行京城四大商行之一的地位相差甚遠。”


    裴琰輕哼一聲:“這幕後之人動作倒快,我們這邊抓人,他那邊就銷毀證據,轉移財產。瑞豐行定是這人錢銀的最大來源,再細查一番,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大管家裴陽迎麵而來,躬腰道:“相爺,夫人讓您馬上過去一趟。”


    裴琰向安澄道:“你先去吧,薛遙的家人先放了,讓人盯著,看能不能釣幾條魚出來。”他走出兩步,猛然回頭道:“對了,重點查一下瑞豐行與不知去向的那三個人的關係。”


    “相爺懷疑薛遙背後的人是星月教?”


    裴琰冷冷一笑:“先把那三個人找到再說吧。”


    他麵帶微笑,腳步輕鬆,步入蝶園東閣,見裴夫人正在執筆畫著一幅秋菊圖,忙上前行了一禮,輕聲道:“孩兒給母親請安。”


    裴夫人也不抬頭,片刻後淡淡道:“聽說和約簽下了?”


    “使臣也找到了?”


    “是。”


    “把你辦事的整個過程給我說說。”裴夫人纖腕運力,繪出數朵被秋風微卷的綠菊。


    裴琰一愣,隻得將整個辦案過程一一講述,隻是略去了江慈之事。


    裴夫人默默地聽著,也不說話,手中畫筆不停。待裴琰敘述完畢,她也落下最後一筆,取過印章,在畫的左上角蓋上方印。她長久凝望著那方印章,緩緩道:“你知道你犯了什麽大錯嗎?”


    二八、一箭三雕


    裴琰仔細想了想,不得其解,隻得束手道:“孩兒愚鈍。”


    裴夫人在銅盆中淨了手,細細擦幹,微喟道:“我來問你,當年扶助聖上登基的四大功臣,慶德王、董學士、薄公和你叔父,各是什麽樣的人?”


    裴琰低頭答道:“慶德王精明善算,但稍欠度量,董學士儒雅端方,但過於迂腐,薄公驍勇善戰,但有些死腦筋;叔父他―――”


    裴夫人步至他的身邊,看了他片刻,道:“慶德王不過四十有八,便一病不起,你認為,他這病,真的是病嗎?”


    裴琰一驚,不敢作答。


    裴夫人悠悠道:“我們兩母子,還有什麽不敢說的?”


    “母親是懷疑,慶德王挾功震主,過於勢大,所以皇上他―――”


    “曆朝曆代,君王最忌的便是功高蓋主的臣子,尤忌手握軍政大權、精明能幹、野心勃勃的臣子。四大功臣中,你叔父當年年輕氣盛,最先遭到清洗,被貶幽州;慶德王這一死,玉間府及周邊十餘州的兵權及賦稅便收歸朝廷,他麾下八萬人馬也會被聖上逐步分化;董學士為人迂腐,又自命清高,聖上才容了他,並冊了他女兒為太子妃;至於薄公―――”


    “薄公是死忠於皇上的,四大功臣之中,皇上對他是最放得心的了。”


    裴夫人一笑:“倒也未必,薄公其人,看似愚忠、死腦筋,我看這四人之中,最聰明的倒是他。”


    裴琰漸漸明白母親言中之意,手心隱有汗珠沁出。


    裴夫人斜望了他一眼,道:“你身為左相,兵部、禮部、工部這三部實權現都握於你手;你身為劍鼎候,長風騎八萬人馬可以左右天下局勢;你支持靜王,他這個浣衣局宮女所生的卑微皇子便能與莊王分庭抗禮,平起平坐。


    皇上之前能容你,是想用你來牽製莊王和陶相一派,保持政局的平衡;也想借長風騎來牽製薄公,讓他那十萬兵馬不敢輕舉妄動。可現如今,你鋒芒畢露,實力盡顯,壓得莊王一派抬不起頭來,你說,皇上會怎麽想?”


    裴琰打了個寒噤,一時無言。


    “使臣一案,你步步為營,算無遺策,讓人覺你心機似海;你散布的謠言可以令易寒步入陷阱,你可以讓他在京城內無立足之處,你讓他隻能按你設定的路線逃跑,這份心機,這份手腕,誰想了不會害怕?


    還有,我早和你說過,長風衛的真正實力,不到最關鍵時候不要顯露。可這次,你為抓易寒,長風衛傾營出動。按你所述,昨夜的京城,除去皇宮,全城盡在長風衛的控製之下。你說,皇上會不會想,若有朝一日京城生事,你這長風衛,可比他的禁衛軍和光明司還要令人害怕啊。”


    裴琰垂頭道:“是孩兒考慮不周。”的


    “皇上的心機,還要勝過你幾分。他今日朝堂之上盛讚於你,已是對你起了戒心,他越誇你,便越是將你置於烈火之上。先不說太子與莊王一係,就是靜王,隻怕也會對你有所嫉妒,日後必會對你設防。如果再有某些人在其間挑唆幾句,你說,皇上和諸朝臣會如何看你?”


    裴琰猛地想起散朝後入宮的衛昭和他麵上那意味深長的笑容,心中一凜,低頭不語。


    裴夫人瞄了他一眼,輕聲道:“我本已替你鋪好了一條路,可你這樣一來,倒讓皇上更加懷疑你有滔天的野心。唉,那夜倒是我莽撞了。你終究還是太年輕氣盛了,唉,不過也好,就當對你的一回磨煉吧!”


    她步到窗前,凝望著滿園菊花,默然良久,方緩緩道:“唯今之計,你隻有離開朝中一段時日才是上策,皇上若是要兵權,你就交出一部分吧。”


    裴琰跪下叩頭:“孩兒謝母親教誨。”


    裴夫人一笑,麵上生出一種極媚的神態,眼中卻幽怨哀深,望向窗外漸黑的夜空,輕歎一聲,道:“我估計這幾日,皇上布置好了,便會宣你單獨麵聖,該怎麽應對,不用我再多說。不過你放心,他是不會對你下毒手的,你自己放機靈點就是。”


    裴琰隻是叩頭,並不說話,裴夫人又道:“你離開朝中之前,先吩咐崔亮把那件事給辦了,你給崔亮配了個丫頭,是想收他的心吧?聽說那丫頭廚藝挺不錯,讓你都不回慎園用餐了,倒是難得。”


    裴琰一怔,眉頭微蹙,不敢抬頭,低聲道:“我見子明似是傾心於那丫頭,便把她放在西園服侍子明。”


    “是嗎?”裴夫人輕聲道:“若真是如此,我倒也安心了。”


    裴琰行了一禮,正要退出,裴夫人忽道:“這個月二十五,是黃道吉日,我想替你將漱雲收了做偏房,你可有異議?”


    裴琰腳步頓住,良久方輕聲道:“孩兒一切聽憑母親做主。”


    這夜的月光,亮得有些駭人,夜霧也濃得有些異樣。裴琰長久立於園中,任寒冷的露水爬上雙眉,也不曾移動半分。


    漱雲握了件披風走到他身邊,柔聲道:“相爺,夜間風寒露重,添件衣裳吧。”


    裴琰任漱雲替自己係上披風,低頭看了她一眼,忽緊捏住她的右臂。漱雲有一瞬間的慌亂,眸中透出恐懼與不安,片刻後又慢慢鎮定,掛上柔媚的微笑仰頭望著裴琰。


    裴琰看得清楚,冷哼一聲,將她一推,往外便走。漱雲跟上幾步,見他大步出了慎園,身形搖晃,倒退兩步,摸著園中石凳坐落,眼角滑下數滴淚珠。


    裴琰喝住隨從,一個人在相府內慢慢走著,待月上中天,才發現已走到了西園門口。值守的長風衛過來向他行禮,他將手微微一擺,輕輕推開西園木門。


    園內,崔亮居住的偏房漆黑一片,似是已經睡下,江慈的廂房倒還透著縷昏暗的燭光。裴琰慢慢走到窗前,透過窗格縫隙向內望去,房中卻空無一人


    江慈端著盆水,被裴琰這一撞,渾身濕透,怒道:“相爺,深更半夜的,你遊魂啊?!”


    裴琰卻不可自抑地笑了笑:“你深更半夜端著盆水,倒比我更遊魂。”


    夜風拂來,江慈衣襟濕透,不由打了個噴嚏,裴琰覺有唾星濺到自己臉上,眉頭緊皺,將江慈一推:“真是沒規矩,不知道站遠些。”


    江慈見他滿麵厭憎之色,氣道:“真要打起噴嚏來,誰能控製住,不信你打一個試試。”


    裴琰隻是用袖擦麵:“快去給我打盆水來。”


    江慈無奈,隻得再端過盆水,見裴琰並無動作,知他是被人服侍慣了的,隻得又擰了熱巾,胡亂在他臉上擦了幾下,將熱巾擲回盆中,回身便走。


    這一耽擱,身上的濕意又重了幾分,她邊走邊接連打了幾個噴嚏,鼻息漸重。


    她回到廂房,卻見裴琰跟了進來,惱道:“相爺,這是我的房間,我要換衣服,也要睡了,勞煩您出去。”


    裴琰一笑,走到榻上躺落下來,雙手枕於腦後,閉上雙眼,悠悠道:“這是我的府第,我想睡哪裏就睡哪裏。你換吧,我不看便是。”


    江慈拿他沒有一點辦法,打是打不過的,又在他的地盤上,還服了他的毒藥,隻得跑到另一邊的廂房,換過幹淨衣裳,也不回房,走到院中,坐於石凳之上,望向空中明月,想著心事。


    師姐這麽急去找易寒,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得想辦法去見一趟素大姐,問問清楚,還得祈求素大姐將自己的話帶給了衛三郎,能與他見上一麵,想辦法拿到解藥才行。隻是大閘蟹這邊,可有些麻煩,難道自己真的要聽從他的,去與崔大哥―――


    正胡思亂想間,裴琰在她身邊坐落,眼神複雜地望著她。江慈輕哼一聲,起身便走,裴琰卻拉住她的左臂,輕聲道:“反正你也沒睡,隨我走走。”


    二人在相府內慢慢地走著,裴琰見江慈不停打著嗬欠,不由笑道:“你可真是又貪睡又好吃,要都象你這樣,我們這些做官的,也不用上朝、不用辦事了。”


    江慈默默走出數步,忽然回頭道:“相爺,我問你個問題。”


    “你每日和別人爭來鬥去,算來算去,活得不累嗎?”


    裴琰大笑,負手行於江慈身側,悠悠道:“這種爭來鬥去、算來算去的遊戲,又緊張又刺激,能讓我體會到無窮的樂趣,要是鬥贏了還可以給我帶來無窮的利益,我為什麽要覺得累?我倒想看看,這世上,還有什麽人能將我鬥到覺得累、覺得厭倦!”


    江慈側頭望去,隻見他俊目生輝,神清氣定,身形堅挺,之前隱有的一絲落寞與傷楚已消失不見,了無痕跡。


    深夜風寒,江慈隨著裴琰在相府內再走一陣,隻覺寒意陣陣,又見裴琰不再說話,走到一回廊時,終忍不住道:“相爺,時候不早了,您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我實在是困了。”說著回身便走。


    裴琰卻右足疾伸,江慈腳下一個趔趄,向前便撲,裴琰伸手將她抱住,輕笑道:“可別把門牙給摔掉了。”


    江慈忍無可忍,回拳便打,裴琰一一擋住,見她滿麵怒火,手中一緩,江慈憤怒的一拳便重重擊在他的胸口。


    眼見裴琰撫住胸口,咳嗽數聲,嘴角還隱有血絲滲出,江慈不由愣住,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就憑自己這份功力,能把這天下第一高手打成內傷嗎?


    裴琰看著江慈呆呆模樣,再咳數聲,忽然向後一倒。


    江慈大驚,撲了過去,將他扶住,急道:“你怎麽了?”


    裴琰雙目緊閉,嘴角仍有鮮血滲出,江慈大力猛拍他的麵頰:“喂,你可別死啊,你死了我怎麽辦?沒了解藥,我可怎麽活啊?”


    她再慌片刻,見裴琰的臉已被自己拍得紅腫,這才想起要高聲喚人,聲未出喉,被一隻手捂住嘴唇,聲音便悶了回去。


    裴琰睜開眼,默然看了她片刻,撫了撫被她拍痛的臉,吸了一口涼氣,忽然撮指入唇,尖銳的哨音驚破相府的寧靜,數十人從四麵八方湧來。


    江慈愣愣地站著,眼見一眾長風衛將裴琰扶住,眼見數人過來將自己雙臂反絞擒住,眼見裴琰目光閃爍地望了自己一眼,耳邊還聽到他咳嗽的聲音:“不要為難她,把她送回西園給子明,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西園。”再見他說完這句話後便似是暈了過去。


    江慈頭腦一片迷糊,茫茫然中被長風衛押回西園,崔亮聽到動靜披衣出來,見江慈被長風衛押進來,驚道:“怎麽了?”


    一長風衛躬腰道:“崔公子,江姑娘傷了相爺,相爺命我們將她送回給崔公子。”


    崔亮忙道:“怎麽會傷著相爺的?傷得重不重?”


    “相爺似是傷得較重,具體情況我們不知道。”長風衛們行禮後退了出去。


    崔亮轉身望向江慈,見她正茫然看著自己的右拳,小嘴張得老大,忙拍了拍她的麵頰,江慈慢慢清醒,不停搖頭:“不,不是我,我怎麽可能傷得了他?!”


    “到底怎麽回事?”崔亮眉頭緊蹙。


    江慈比劃了一下拳頭:“我就是這樣揍了他一拳,他就倒下了,可他武功天下第一啊,我怎麽能傷得了他。不對,他一定是有什麽陰謀詭計!”


    崔亮也覺有些奇怪,正要細問,卻見江慈連打幾個噴嚏,又見她穿得有些單薄,忙道:“你快進屋歇著,我去看看相爺。”


    他急匆匆趕到慎園,卻被擋了駕。守衛的長風衛說裴相重傷靜養,任何人都不見,隻得悶悶而歸。


    崔亮知江慈的一拳不可能將裴琰擊成重傷,第二日細細打聽,才知裴琰曾與武林中人交過手,似是受了些傷,當時便吐了血,所以江慈‘行刺’於他,才讓他傷勢加重,臥床不起。


    崔亮不知江慈昨夜為何與裴琰激鬥起來,但這些時日也看出二人有些不對勁,細問江慈,她卻支支吾吾。崔亮覺她似是有些心事,不免有些擔憂,晚間在園外偶遇安澄,聽他言道裴相‘遇刺’,皇上震怒,隻怕要將江姑娘治罪,心中更是憂慮。


    這日下起了蒙蒙細雨,秋風凜冽。崔亮正準備去方書處應卯,安澄匆匆進來,道裴相請崔公子過去。崔亮忙隨他過到慎園,步入正閣,裴琰正圍著輕裘,躺於搖椅中,麵色有些許蒼白,見他進來,微笑道:“子明快請坐!”


    “相爺好得倒快,可讓我擔了幾日的心。”崔亮細心看了裴琰幾眼,見他除卻麵色蒼白一些,也無其他症狀,放下心來。


    裴琰笑道:“我底子好,雖說當時傷得重,調養了這幾日,好很?


    ?了。”


    崔亮想起江慈,忙道:“相爺,小慈她―――”


    裴琰擺了擺手,微微皺眉:“我正為這事頭疼,我本想把她擊傷我的事瞞下來,不知誰捅了出去,竟讓聖上得知,隻怕―――”


    “我問過小慈,她似不是有心傷了相爺的,再說,以她的功力,也傷不到相爺,相爺的傷,還是與武林中人比鬥所致,怪不到小慈的。”


    “子明說得極是,但外間隻道她是我的下人,卻擊傷了主子,若是不加以懲治,相府威嚴何存。我身為朝廷重臣,她攻擊於我,便是攻擊朝廷,若不加以治罪,隻怕也不好堵眾人之口。”


    崔亮默然良久,輕聲道:“那有沒有辦法救她?”


    裴琰思忖片刻,道:“我隻能盡力替她遮掩了,隻望聖上不追究此事才好。”


    “我代小慈拜謝相爺!”崔亮起身長揖道。


    裴琰忙將他扶起,輕咳數聲,手撫胸口道:“子明切莫如此多禮,這區區小事,何足拜謝,我正有件事情,要請子明幫忙。”


    二九、各懷鬼胎


    一縷清冽的芳香自銅獸嘴中嫋嫋而出,沁人心脾。裴琰躺回搖椅上,眼睛半眯,看著默然不語的崔亮。


    崔亮低頭盯著腳下的錦氈,長久地沉默,室內僅聞裴琰偶爾的低咳聲。


    窗外,雨聲漸大,秋風吹動未關緊的窗戶,嗒嗒作響。裴琰又是一陣低咳,見室內並無侍女,崔亮站起身,走到窗邊,慢慢將窗戶關緊,呆立片刻,坐回原處。


    裴琰笑了笑,道:“我也知道這事有極大的風險,但這世上,隻有子明一人才能看懂那圖。雖說方書處規定,文吏進密室查檔的時間不得超過半炷香,但這點時間對子明來說,記住部分圖形應該不是問題。我會讓程大人將子明提為文吏,隻要日積月累,進去的次數多了,自然就可以將整張圖原樣繪出來。”


    崔亮歎了口氣:“原來太師祖當年所刻的這幅石雕《天下堪輿圖》,竟是在方書處的密室中。唉,他老人家為了這幅圖而丟掉了性命,實是―――”


    裴琰微笑道:“魚大師當年走遍華朝萬裏河山,繪出天下地形地貌,勘出各地金銀銅礦,實是造福蒼生的壯舉。隻可惜他刻完圖後便被弘帝賜了鳩酒,你師祖又假死逃遁,以致這幅圖再也無人能識。若不是當日我在街上偶遇子明,與你傾心交談,倒真不知魚大師尚有傳人在世。


    崔亮麵有猶豫之色:“圖我是識得,要記住圖樣將它繪出來,並找出各礦藏地的具體位置,也不是問題。但半炷香的功夫也太短了些,隻夠記住很小的一部分,又不能有絲毫的差錯,看來頗費時日。”


    裴琰盯著他,緩緩道:“隻要子明肯幫這個忙,一年半載,我也等得。”


    窗外雨聲更急,崔亮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終咬了咬牙,點頭道:“好,相爺待我實是恩重,我便以此報相爺一片誠意。但我有一個條件。”


    裴琰麵上露出欣悅之色,從躺椅上坐起:“子明請說。”


    “我將圖原樣繪出並找出各礦藏地具體位置以後,也不想入朝為官,相爺以後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參與其中。屆時還望相爺放小慈和我一起離去,任我們遊曆天下。”崔亮抬頭望著裴琰,麵上神情極為嚴肅。


    裴琰愣了一瞬,轉而哈哈大笑:“好,這是自然。子明對江姑娘一片情意,著實令人感動。我們就一言為定,隻要這件事辦完,我還要替子明和江姑娘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再送二位離開京城。”


    崔亮慢慢伸出右手:“相爺,我們就擊掌為約,還望相爺屆時不要反悔。”


    裴琰忙站起來:“絕不反悔。”伸出右掌,二人擊掌為誓,互視而笑。


    崔亮有些激動,上前一步,正待說話,腳踢上凳腳,踉蹌著向前一撲,裴琰疾伸右手將他扶住,崔亮雙手撐住裴琰右臂站穩身形,裴琰笑道:“子明可不要太激動了。”


    崔亮麵上一紅,忙後退兩步,作揖道:“相爺,小慈之事還望您多加遮掩。”


    “子明放心,江姑娘天真可愛,我也舍不得將她治罪的,隻是這段時間,可得委屈她在西園呆著,子明安心去方書處當差便是。”裴琰微笑道。


    “多謝相爺,我還得去方書處應卯,先告退。”


    “子明請便。”


    望著崔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裴琰端起天青碧茶盞,慢慢抿著,又望向窗外白蒙蒙的天空,雙眼微微眯起,良久,猛然仰頭將盞中清茶一飲而盡。


    從慎園至西園要經過荷塘與一片楓樹林,裴琰也不撐傘,在細雨中慢慢走著,雨絲灑在狐裘之上,他也渾然不覺,又負手立於荷塘邊,看著那一池枯荷,良久才轉身步向西園。


    江慈見崔亮離去,將廚房收拾幹淨,趴在廊下的竹椅上,雙手撐住麵頰,望著蒙蒙細雨發呆。裴琰進來,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呆望著廊下被雨絲沁濕的青石台階。


    裴琰搬過把竹椅,在她身邊坐下,側頭看了看她微微噘起的嘴唇,微笑道:“你打傷了我,怎麽見了我,也不表示一下歉意?”


    江慈早已將那夜之事想了又想,聞言撇了撇嘴:“你少和我來這一套,傷沒傷到你,你自己心中有數。”她轉過頭望著裴琰:“相爺,你一定是在玩什麽陰謀詭計,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對付的是誰?為什麽要利用我?”


    裴琰微笑道:“我可不是利用你,你確是傷到了我。”說著手撫胸口,輕咳數聲。


    江慈見他這番模樣,想象他以丞相之尊,在人前手撫胸口,人後卻精神抖擻,隻覺他虛偽好笑至極,不由指著裴琰大笑。


    她伏在椅背之上,椅腳本有些不正,這一笑得前仰後合,竹椅向旁一歪,倒在地上,頭正好重重磕上廊下的石柱,‘唉呀’一聲叫了出來


    裴琰也不扶她,嘖嘖搖頭:“報應了吧,不知好歹的丫頭!”


    江慈爬起,摸了摸額頭,覺似腫起一塊,忙跑到屋中,拿了跌打草藥塗上額頭,用力搓揉。裴琰進來看見,搖了搖頭:“說你笨就是笨,你越揉得重,明天就會越痛,得輕輕揉才是。”


    江慈白了他一眼,手中動作卻輕了幾分,裴琰靜默地看著她,忽道:“你是不是很想離開我相府?”


    江慈嘟囔道:“廢話。你這相府,除了崔大哥,沒一個好人,真要在你這呆久了,隻怕我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裴琰笑了笑:“倒也是,我以前養過一隻西茲貓,它也時刻跟著我,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它就死了。”


    江慈聽他說起貓,想起了那隻沒臉貓,動作頓住,素煙姐姐,有沒有傳了口信給三郎呢?


    裴琰慢慢走過來,倒了些跌打草藥放於手心,將右手覆上江慈的額頭。江慈驚醒,欲待後退,卻被裴琰左手用力按住,耳邊聽得他道:“你安心在這裏呆上一年半載,我自會放你走,還會風風光光地放你離開。隻要你不出這西園,這條小命便保得住的。”


    江慈覺裴琰有些異樣,急欲掙脫他的鉗製,頭猛然後仰,裴琰手上的草藥便都抹在了她的眼中,她‘啊’地叫了一聲,眼睛火辣辣地疼痛,眼淚奪眶而出。


    她眼前一片朦朧,不能視物,正待摸索著跑去廚房打水洗臉,剛踉蹌著行出兩步,已被裴琰大力抱起。


    裴琰將她抱至廚房,用瓜瓢從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江慈摸索著將眼睛洗淨,慢慢可以視物,卻仍感疼痛,拚命眨著眼睛。裴琰看著她滿麵是水,雙眼通紅,睫毛一上一下抖動,滑稽至極,不由哈哈大笑。


    江慈怒火中燒,隻覺這人竟是自己天生的克星,自遇到他後諸事不順,恨上心頭,惡向膽邊,抓起案上瓜瓢大力向裴琰潑去。


    燈昏月上,崔亮才回到西園。甫進園門,便聽到江慈在廚房內歡快地哼著小曲,走到廚房門口,笑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江慈揭開鍋蓋,向崔亮招了招手,崔亮走過去一看,微微皺了皺眉:“這倒是新鮮菜式,沒見過將大閘蟹用水煮著吃的。”


    江慈哈哈一笑:“我今天偏要做水煮大閘蟹!”她想起裴琰被自己淋得滿頭是水的樣子,更是笑得打跌。


    崔亮不知她為何這般得意,搖了搖頭:“你上次不是吃大閘蟹吃出毛病了嗎?怎麽還弄這道菜?”


    “我不吃,崔大哥,你吃。你幫我把這鍋大閘蟹,統統吃光!”


    崔亮裝出一副恐懼的樣子,連連搖頭,二人相視大笑。


    裴相傷勢,養了數日才見好轉,這日已是十月二十五,裴相納妾之日。


    雖隻是納妾,卻也是名震華朝的左相首次正式收納側室,又正在裴相聲勢煊赫之時,朝中官員便爭相前來祝賀,不料卻皆被婉拒在府外。相府大管家言道,裴相傷勢雖有所好轉,卻仍不宜過度勞累,又隻是納妾,便不宴請同僚,隻是府內請了戲班子,小小的慶賀一下。


    裴琰不欲張揚,但到了黃昏時分,莊王、靜王與陶相竟一同登門,他聽稟忙迎了出來。


    莊王見裴琰麵色有些蒼白,大笑道:“少君,你這傷可來得不是時候,今夜可得委屈一下如夫人了。”


    裴琰苦笑一聲,陶相湊過來笑道:“聽說少君是被府中一名丫頭擊傷的,是不是中了美人計啊?”


    裴琰隻笑不答,將三人迎入東花廳。這三位一來,自然便得熱鬧一番,大管家裴陽吩咐下去,便在東花廳正式擺下宴席,將原本搭在後園的戲台移到正園。漱雲又著上雲冠錦彩喜衣,出來向莊王等人行禮答謝,戲台上則鑼鼓笙簫,素煙親自上台,相府內一片喜氣洋洋,著實熱鬧。


    江慈在西園聽到絲竹之音不斷傳來,又聽崔亮說裴琰今日納妾,請了攬月樓的戲班子過來唱戲,坐立不安,恨不得插翅飛到正園與素煙見上一麵才好。可知裴琰已下嚴令,自己不得離開西園,更別說去正園見到素煙,恨得牙根癢癢,卻也無可奈何。


    她呆呆坐於院中,想著心事,崔亮步了過來,坐於她身邊,細看她的神色,微笑道:“是不是想去看戲?”


    江慈點了點頭。


    她忽然靈機一動,仰頭道:“崔大哥,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好,你說。”


    “你幫我去正園看看素煙姐姐,順便問問她,我師姐是不是有什麽很要緊的事情,為什麽都不來見我一麵就走?”江慈仰頭道。


    崔亮聽她說起過燕霜喬之事,知道她心中掛念著師姐,想起自己的心思,略有愧意,忙道:“好,我這就過去幫你問問。”


    江慈見崔亮離去,心中稍安,在院中坐了一陣,覺得有些冷,正待起身入屋,忽聽院中西北角的槐樹上傳來一陣貓叫聲。


    她心中大奇,相府內並未飼養貓犬等玩物,哪來的貓叫呢?她性喜小動物,在鄧家寨時便養了滿園的兔子和山羊,當日偷跑下山時還頗舍不得它們,半夜溜去和它們小小的告別了一番,這時聽到竟有貓叫,頑皮心起,遂躡手躡腳向院後走去。


    她踮著腳尖屏住氣息走到槐樹下,捏起嗓子學了幾聲貓叫,用心一聽,樹頂上隱隱傳來‘喵喵’的叫聲,心中一樂,挽起裙裾,便往樹上攀去。


    這棵槐樹並不高,江慈幾下便攀到了枝椏處,就著院內的昏暗燭火四處望了望,並不見有野貓的影子,再捏著嗓子叫了數聲,不見回音,失望不已,在枝椏間坐了下來,嘟囔道:“沒抓到,不好玩。”


    正嘟囔間,忽覺腰間一麻,向後倒入一人懷中,她正待張口,那人又點上她的啞穴。江慈倒在他的懷中,仰頭看見一雙如寶石般的眸子,反應過來,心中大喜,向那人甜甜一笑。


    衛昭見她機靈,給她解開啞穴,卻不放開摟著她的右手,在她耳邊輕聲笑道:“咱們倆跟樹倒是挺有緣份的。”


    江慈覺他呼出的氣息撲在自己耳中,麻麻癢癢,偏又極好聞,不禁咯咯而笑,衛昭用手捂住她的嘴唇:“小聲點,外麵人多。”


    江慈忙點了點頭,輕聲道:“你怎麽進來的?相府可是守衛森嚴。”


    衛昭略略放鬆身軀,靠上樹幹,卻仍是摟著江慈不放,讓她依在自己胸前,低聲道:“我混在莊王爺的侍從中進的相府,隻要進了相府,你這西園的守衛倒還發現不了我。”


    “那是,你是堂堂蕭教主,輕功絕頂,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江慈想起他當日將自己推落下樹,害自己重傷,還累自己卷入這無窮風波之中,忍不住諷道。


    衛昭也不氣惱,悠悠道:“說吧,你讓素大姐傳暗話給我,要見我一麵,為了何事?”


    江慈見他明知故問,瞪了他一眼:“給我解藥。”


    衛昭看著她睜得大大的明眸,笑了起來,笑聲帶著一絲邪魅:“我為什麽要給你解藥?一個月的時間可還沒到。”


    江慈平靜道:“你若是不給我解藥,我即刻將你就是星月教教主之事告訴裴琰。”


    “是嗎?你就不怕我現在就結果了你的性命?!”衛昭修長的手指撫上江慈的咽喉,又順著她的頸部慢慢劃下。江慈穴道被點,身子動彈不得,隻得眼見他的手指緩緩而下,劃過自己的前胸,腹部,眼見就要撫上小腹,羞怒下想起脖頸尚能轉動,又依在他懷中,隔他極近,便猛然偏頭,咬上衛昭的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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