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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慈仍是不言不語,紋絲不動。衛昭向崔亮一笑:“子明,少君還擔心著,咱們回去吧。”


    崔亮頷首,二人微笑轉身舉步,卻聽身後江慈柔和的聲音:“師姐,對不起,我不能隨你走。”


    二人腳步頓住,崔亮轉身,見燕霜喬滿麵不解之色望著江慈:“小慈?!”


    衛昭慢慢轉過身,見易寒欲上前,便稍踏前一步,護住崔亮。


    易寒卻隻是走到燕霜喬身邊,目光和藹,嘴角含笑看住江慈:“小慈,你別怕。我會派人送你和霜喬回上京,不用呆在這軍營。”


    燕霜喬點頭,拉住江慈有些冰涼的雙手:“是,小慈,咱們離開這裏,去上京,再也不用呆在這戰場,再也不用分開了。”


    “去上京?去桓國?”江慈望向易寒和燕霜喬。


    燕霜喬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小慈,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再回鄧家寨了。”


    江慈默然,燕霜喬隻道她不明白,心中傷感,輕聲道:“小慈,現如今,我們隻有去上京一條路可走。我的身份擺在這裏,也累及於你,咱們是不可能再在華朝呆下去的。”


    江慈猶豫了片刻,道:“相爺允我來之前,說隻要明飛肯回去,他既往不咎。”


    燕霜喬冷笑:“裴琰的話,你也相信?!”


    見江慈還是猶豫,她心中焦急,怒道:“他說得輕巧,你可知,明飛是何人?!他是月戎國派在華朝的暗探!”


    江慈吃了一驚,燕霜喬歎道:“小慈,明飛為了我,背叛了月戎,又得罪了裴琰,天下之大,隻有桓國才是他安身立命之處,現在也隻有父親,才能護得我們的周全。”


    江慈看了易寒一眼,又望向燕霜喬。燕霜喬有些愧疚,轉而輕歎一聲:“小慈,不管怎樣,他、他始終是我的父親,我也算是半個桓國人。”


    她側頭望向鎮波橋下的流水,岸邊生有一叢叢的浮萍,想起母親和小姨,想起下山後的際遇,她語調漸轉惆悵淒然:“小慈,我也覺得對不起母親,可又能怎樣?他始終是我的父親,這亂世之中,也隻有他才能給我一個安定的家。再說,明飛他―――”


    “明飛他,待你好嗎?”江慈伸手,替燕霜喬拭去眼角滲出的淚珠,輕聲道。


    燕霜喬側頭拭淚,哽咽道:“很好。”頓了頓又道:“等仗一打完,我們就會成親。”


    江慈欣喜地笑了笑,又拉住燕霜喬的手,將頭擱上她的肩頭,慢慢地閉上雙眼。


    燕霜喬心中更酸,師姐妹在鄧家寨相依為命,有時江慈太過頑皮,自己忍不住責斥她,她便會這般拉住自己的雙手,將頭擱在自己肩頭撒嬌,自己禁不住她的癡纏,也便一笑作罷。可現在,她似是長高了幾分,她的頭擱在自己肩頭,也不再是撒嬌,倒象是在向自己告別一般―――


    江慈低低道:“師姐,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連累了你。”


    “不,小慈―――”燕霜喬正待說話,江慈卻用力握住她的雙手,輕聲道:“師姐,你聽我說。”


    燕霜喬聽出江慈話中決然之意,愣了片刻,慢慢抽出雙手,將江慈攬在懷中,泫然而泣。


    “師姐。原諒我,我不能隨你去桓國,我現在是長風騎的軍醫,醫帳人手不足,我不能丟下這些傷兵。師姐,我真的是很想很想學醫救人,如果我隨你去了桓國,我的心,永遠都不會安寧的。”


    風拂過橋麵,江慈攬上燕霜橋的脖子,在她耳邊用極輕的聲音道:“還有,師姐,你放不下你父親和明飛,所以要留在桓國。可我心中,也有了放不下的人。”


    燕霜喬一驚,便欲拉下江慈的雙手,江慈卻攬得更緊了些,聲音輕不可聞:“師姐,你別問。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放不下他,在別人眼裏,他不是什麽好人,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鎮波橋頭,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崔亮內力不足,聽不清楚江慈說了些什麽,隻見易寒似是有些驚訝,再看了看身側的衛昭,見他神情有些恍惚,目光卻凝在江慈身上。


    燕霜喬張了張嘴,無法成言。江慈再抱緊了些,輕聲道:“師姐,你回上京吧,以後,等你和明飛成了親,華桓兩國不打仗了,我會去桓國看你的。咱們以前說好了,你的女兒,便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來看你們的。”


    她心中難過,卻仍慢慢撒手,帶著滿足的微笑,看了燕霜喬一眼,猛然轉身,大步奔下鎮波橋,跑向遠處的軍營。


    燕霜喬追出兩步,易寒身形一閃,上來將她拉住。燕霜喬心中酸楚難當,大聲喚道:“小慈!”


    一陣大風刮來,吞沒了她的呼喚之聲。燕霜喬淚如雨下,易寒暗歎一聲,拂上她的穴道,抱著她轉身而去。


    衛昭立於橋上,紋絲不動。天上浮雲飄過,遮住麗日,讓他俊美的麵容暗了暗。崔亮看得清楚,心中暗歎,卻仍微笑道:“衛大人,咱們回去吧。”


    衛昭緩緩轉身,話語聽起來有些縹緲:“子明,請。”


    崔亮腳步放得有些緩慢,走下鎮波橋,見寧劍瑜率著大批將士過來守住橋頭,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轉頭望向河西渠北麵,歎道:“衛大人,隻怕不久,就要是一場血戰啊。”


    衛昭與寧劍瑜含笑點頭,腳步從容,隻是負於身後的雙手有些顫栗,他也看了看河西渠北,歎道:“若無血戰,又怎能收回疆土。”


    崔亮眉間悵然:“盼隻盼,戰亂早日結束,也盼從此朝廷內政清明,天下百姓,再無受欺淩之人。”


    衛昭由河西渠北收回目光,望向右前方,正見江慈纖細的身影奔向醫帳,他的心似被什麽狠狠地抽打了一下,凝作一團,卻又仿佛積蓄出更大的力量,要向外噴薄而出。


    衛昭與崔亮入帳,長風衛周密正向裴琰稟報完畢,退出帳外。裴琰似是心情極好,朗笑道:“來來來,子明,我給你介紹一下。”


    崔亮見西首椅中一人長身而起,二十來歲年紀,眉目清朗,笑容可親,有著一股名門望族世家子弟的氣派,忙作揖道:“崔亮見過侯爺!”


    宣遠侯何振文虛扶了一下,笑道:“不愧崔軍師,猜中是本侯。”


    崔亮微笑:“算著侯爺應是這兩日要到,方才一路過來,見軍營後方似是有些喧擾,知定是侯爺率援兵前來,侯爺這一到,咱們勝算可大了。”


    何振文視線掠過一邊的衛昭,淡淡點了點頭:“衛大人,別來無恙?”


    何振文與莊王一係向來不和,他的妹子何青泠又曾打傷過右相陶行德的內侄,為了此事,何振文親自進京調解,與衛昭見過數麵。他還托人送禮給衛昭,請衛昭調停,與世家子弟素來不對眼的衛昭卻命人將禮物分給了光明司衛,還當眾放話“他何振文的東西太貴氣,衛府養不起”,讓何振文心中實是暗恨不已。隻是軍營相見,對方又是監軍,皇帝雖病倒,但指不定哪日康複,這衛昭恃寵而驕,權傾朝野,倒也不好過分得罪。


    衛昭並不看他,冷哼一聲,拂袖坐下。裴琰微微一笑,道:“子明辛苦了。”


    崔亮歎道:“有負相爺重托,實是愧疚。”


    裴琰微笑道:“子明不必自責,人各有誌,我有子明相助,又何懼他宇文景倫?!”他取過冊子遞給崔亮:“這是振文兄帶來的人員和糧草,子明看看如何安排,最關鍵的一戰,咱們許勝不許敗!”


    崔亮點頭:“是,那幾樣兵器也差不多製成了,隻要時機一到,咱們便可反攻。”


    裴琰卻神色凝重,擺了擺手:“子明先安排著,但何時動手,咱們還得再等一個人。”


    “何人?”


    裴琰微笑:“子明那日不是給我出了個主意嗎?實乃妙計。”


    崔亮一喜:“相爺有合適的人?”


    裴琰望向帳外:“他也應該要到了。”又微微一笑:“咱們先商量一下,具體怎麽打。”


    江慈得見師姐,知她終身有托,欣慰不已。她又將心裏的話悉數傾吐,終於在鎮波橋上,將心頭那一層輕紗揭去,不禁心情大暢,竟是自去歲以來從未有過的輕鬆。她回到醫帳,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了幾分,手下更是勤快。


    淩軍醫替帳中最後一名傷兵換藥完畢,過來淨手,看了看正在熬藥的江慈,和悅笑道:“小江,你今年多大了?”


    “快滿十八了。”


    “倒和我家雲兒同一年,不過她是正月的,比你稍大些。”


    江慈在醫帳多時,也聽說過淩軍醫有個女兒,還知他似是有意將女兒許給寧將軍,不由笑道:“雲姐姐現在在哪裏?”


    “在南安府老家,她嚷著要隨軍,我沒準,這戰場凶險,可不是鬧著玩的。”


    江慈聽出淩軍醫言下之意,微笑道:“我倒覺得這戰場是個磨煉人的好地方。”


    淩軍醫笑道:“她和你一樣的說法,她也一直學醫,看來,你們倒是誌向相同。”


    江慈早將淩軍醫看成自己的長輩一般,笑道:“淩叔,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的誌向是什麽?”


    “說來聽聽。”


    “我以前,就隻想著遊遍天下,吃盡天下好吃的東西,看盡天下好看的戲曲。”江慈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淩軍醫也是大笑,順手脫下被鮮血汙染了的醫袍,江慈忙接了過去。


    這日,河西渠兩岸,沉靜中透著不尋常的緊張,雙方似是都知大戰一觸即發,雖無短兵相接,卻仍可感覺到戰爭的沉悶氣氛壓過了夏日的燦爛陽光。


    到了入夜時分,軍營後方卻突然喧鬧起來。江慈剛洗淨手,囑咐了小天幾句,出得醫帳,見光明司衛宋俊手持利劍匆匆奔向後營,麵上滿是殺氣,大感好奇,她又曾受過宋俊保護之恩,便追了上去。


    後營馬廄旁,早圍滿了士兵,不停有人起哄:“揍死這小子!”


    “敢欺負我們洪州軍!”


    “大夥一起上!”


    宋俊持劍趕到,一聲暴喝,身形拔起,由圍觀之人肩頭一路踩過,躍入圈中,寒劍生輝,將正圍攻光明司衛宗晟的數人逼了開去。宗晟手中並無兵刃,正被數十名洪州軍圍攻。他雖武藝高強,但空手對付這數十名也習有武藝的洪州軍,正有些狼狽,宋俊趕到,終讓他稍鬆了口氣。


    宣遠侯帶來的洪州軍見這名光明司衛的幫手趕到,又圍了數十人上來,場中一片混戰。宋俊無奈,長劍幻起漫天劍雨,但洪州軍仍不散開,不多時有數人受傷,倒在地上,洪州軍們更是憤慨,圍攻之人越來越多。


    “住手!”何振文的暴喝聲傳來,洪州軍們齊齊呆了一下,俱各放手躍開。


    宋俊過去扶起宗晟,宗晟拭去嘴邊血跡,怒目望向急奔而來的裴琰、何振文和衛昭。


    何振文淩厲的眼光望向洪州軍將士:“怎麽回事?!”


    一名受傷的副將自地上爬起,指著宗晟,極為憤慨:“侯爺,這小子搶我們的糧草,去喂他的戰馬,還出口傷人!大夥實在氣不過,才―――”


    宗晟斜睨著何振文:“搶了又怎樣?這是我們衛大人的戰馬,就該喂全軍營最好的糧草!你們不過區區洪州軍,也敢在我們光明司麵前擺臭架子!”


    何振文麵上有些尷尬,還未發話,那受傷的副將氣憤難平,脫口而出:“什麽衛大人?!不過是個兔兒爺罷了!”


    何振文不及喝止,衛昭眼中閃過一抹腥紅,白影一閃,瞬間便到了那名副將身前。那副將本是蒼山弟子,武功也不弱,卻不及閃躲,衛昭右手已扼上他的喉間。


    “衛大人!”裴琰急掠而來,搭上衛昭右臂,衛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卻仍不放手。他指間慢慢用力,那副將的眼珠似就要暴裂而出,雙足劇烈顫抖,眼見就要斃命於衛昭手下。


    裴琰望住衛昭,輕聲道:“三郎,給我個麵子。”


    衛昭斜睨了何振文一眼,手中力道漸緩,卻猛然一撩袍襟,雙腿分開,向那名副將冷冷道:“你,鑽過去,我就饒你小命!”


    洪州軍大嘩,他們在洪州一帶橫行霸道慣了的,何曾受過這等羞辱,群情激憤下,大聲鼓噪起來,紛紛抽出兵刃。


    何振文連聲喝斥,壓住眾人,又上前向衛昭抱拳道:“衛大人,手下不懂事,在下向你賠罪,還請衛大人看在下薄麵,軍營中以和為貴。”


    衛昭俊美的麵容上浮起淺淺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妖邪,他慢慢鬆開右手,望著何振文大喇喇道:“侯爺向人賠罪,就是這等賠法嗎?”


    何振文一愣,衛昭淡淡道:“當年陳尚書的公子向我賠罪,可是連磕了三個響頭的。我看在少君麵上,隻要侯爺一個響頭即可。”


    何振文大怒,洪州軍更是紛紛圍了上來,吼道:“侯爺,和他拚了!”


    “這小子欺人太甚,憑什麽咱們洪州軍要受這等羞辱!”


    何振文麵色鐵青,望向裴琰,冷聲道:“少君,我就等你一句話。”


    裴琰麵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衛昭冷哼一聲,負手而立,微微仰頭,也不說話。裴琰剛一開口:“三郎―――”


    衛昭右袖一拂,勁氣讓裴琰不得不後躍了一小步。


    何振文見裴琰苦笑,怒道:“原來少君也怕了這奸佞小人!”他向裴琰拱拱手:“既是如此,我洪州軍也沒必要再在這裏呆下去,告辭!”又轉身喝道:“弟兄們,咱們走!”


    洪州軍們大喜,呼喝著集結上馬。裴琰忙追上何振文,在他耳邊一陣私語,何振文仍是麵色鐵青,衛昭卻麵帶冷笑,望著眾人。


    裴琰與何振文再說一陣,何振文麵色稍霽,冷聲道:“我就給少君這個麵子,不過他衛昭在此,我洪州軍也不會再呆在這裏,少君看著辦吧。”


    崔亮趕了過來,想是已聽人講了情況,走到裴琰身邊,輕聲道:“相爺,竇家村那裏,咱們不是正想調批人過去防守嗎?”


    裴琰眼神一亮,向何振文道:“何兄,竇家村那處防守薄弱,又是桓軍一直企圖攻破之處,這個防守重任,想來隻有洪州軍的弟兄才能勝任。”


    何振文也不多話,隻是向裴琰拱拱手,拂袖上馬,帶著洪州軍向西疾馳而去。


    裴琰轉過身來,衛昭也不看他,轉向宗晟,冷聲道:“沒出息!”


    宗晟嘿嘿笑道:“下次不敢了。”


    衛昭卻嘴角輕勾:“下次下手得狠些,就是把他們殺光了,也有大人我幫你撐著。”說著拂袖而去。


    宗晟和宋俊擠眉弄眼,嘻哈著走開。


    裴琰苦笑著搖了搖頭,向崔亮道:“子明,你看著安排兵力吧。”


    江慈遙見衛昭並未回轉軍營,而是向軍營後方的原野走去,便悄悄地跟在了後麵。


    此時天色全黑,東麵的天空,掛著幾點寒星。衛昭手負身後,不疾不緩地走著。江慈默默地跟在後麵,也不知走了多久,衛昭在一處小樹林邊停住腳步。


    江慈早知瞞不過他耳力,笑著走到他身後,衛昭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


    夏風吹過,江慈忽聞到一股極淡的清香,不由抽了抽鼻子,笑道:“茜草香!”說著彎下腰去,四處尋找。她內力微弱,夜間視物有些困難,找了半天都未發現,卻仍彎腰撥弄著草叢。


    衛昭默立良久,終道:“什麽樣的?”


    江慈直起身,笑著比劃了一下:“長著這麽小小的果子,草是這樣子的。”


    衛昭目光掃了一圈,向右走出十餘步,彎下腰,扯了一捧茜草,遞給江慈。


    江慈笑著接過:“謝謝三爺!”她將茜草上的小紅果摘了數粒下來,遞到衛昭麵前。


    衛昭看了看她,拈起一粒,送入口中,咀嚼幾口,眉頭不由微皺了一下,但見江慈吃得極為開心,也仍從她手中取過數粒,慢慢吃著。


    “我小時候貪玩,經常跑到後山摘野果子吃,有一回誤吃了‘蛇果’,疼得鬼哭狼嚎。師父又不在家,師姐急得直哭,連夜把我抱下山,找了郎中,才救回我一條小命。”江慈望向北麵,吃著茜果,語帶惆悵。


    “那你今日-――”衛昭脫口而出,又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江慈微笑著望向他,她眼中閃著令人心驚的光芒,衛昭承受不住心頭劇烈的撞擊,眼見她要開口,倏然轉身,大步走向軍營。江慈急急跟上,見他越走越遠,喘氣道:“三爺,你能不能走慢些。”


    衛昭並不停步,江慈“唉呀”一聲,跌坐於地。


    衛昭身形僵住,猶豫良久,終回轉身,江慈一把拽住他的右手,笑著躍了起來。衛昭急急將她的手甩開,冷聲道:“你倒學會騙人了。”


    江慈拍去屁股上的塵土,笑道:“三爺過獎,我這小小伎倆,萬萬不及三爺、相爺還有剛才那位侯爺的演技。”


    黑暗中,衛昭一愣,轉而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語調卻極淡:“你倒不笨。”


    江慈跟在他身後慢慢走著,道:“咱們軍中,有桓軍的探子嗎?”


    “少君治軍嚴謹,長風騎當是沒有,但何振文帶來的人魚龍混雜,那是一定有的。”衛昭負手走著,轉而道:“你怎麽看出來的?”


    江慈微笑道:“這裏又不是京城,三爺無需在人前演戲。再說,我所知道的三爺,可不是不顧大局之人。”


    衛昭腳步頓了頓,江慈又遞了幾顆茜果給他:“看來,咱們馬上要和桓軍進行大決戰了?”


    “是。”


    二人在夜色中慢慢走著,待軍營的燈火依稀可見,江慈停住腳步,轉身望向衛昭。


    衛昭靜靜地看著她,江慈仰頭,看著他如身後那彎初升新月一般的麵容,輕聲道:“三爺,你回月落吧,不要再這麽辛苦了。”


    月色下,她漆黑的眼眸閃著純淨的光芒,她淡淡的微笑,如盈盈秋水,淌過衛昭紛亂的心頭。他漸感恍惚,慢慢伸出右手,指尖冰涼,撫向那恬美的微笑,觸向那一份世間獨有、最柔軟的牽掛。


    江慈覺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厲害,眼見他的手就要撫上自己的麵頰,終忍不住閉上雙眸。盈盈波光斂去,衛昭驚醒,心中如被烙鐵燙了一下,猛然縱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江慈睜開眼來,夏夜清涼的風拂過她滾燙的麵頰,她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後半夜,天上濃雲漸重,夜色黑沉。


    裴琰與崔亮並肩從後營走向中軍大帳,有些興奮,笑道:“拿回河西府,可就靠這件寶貝了。”


    崔亮微笑不語,裴琰道:“對了,令師叔知不知道有這樣東西?”


    崔亮搖了搖頭:“應當不知,這個記載在隻有掌門才能見到的笈冊上,收在天玄閣的秘室中,師叔當年未曾見過。”


    前方黑影一閃,裴琰一笑,向崔亮道:“來了。”


    二人入得中軍大帳,南宮玨正除下黑色水靠,見裴琰進來,籲出一口氣,笑道:“少君,你防守這麽嚴,害我要泅水過來,還險些被刀網勾著。”


    裴琰大笑:“都是子明的功勞。”又向崔亮笑道:“這位是玉德,我的總角之交。咱們能不能順利收回河西府,就全看他的了。”


    南宮玨過來坐下,從貼身衣囊中取出一本冊子,道:“人都在這裏,少君看看齊不齊。高氏藏寶的地方,我也找著了,搶在河西府失陷之前運了出來,又燒了他們的糧倉。桓軍雖拿下了河西府,可什麽也沒撈著。”


    裴琰接過冊子,看了一遍,點頭道:“就是這些人了,他們現在都在哪裏?”


    “都在河西府西北三十裏處的一個村子,我一見河西府失陷,便知情況不妙,知道少君肯定要用這些人,就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好隨時傳達命令。所以來得稍稍遲了些。”


    裴琰笑著望向崔亮:“該怎麽做,子明就和玉德說說吧。”


    待崔亮詳細講罷,南宮玨仍舊著上水靠。見他套上黑色麵罩,拱了拱手,往帳外走去,裴琰忽喚道:“玉德。”


    南宮玨回頭,明亮的眼神一如十多年前那個縱情瀟灑的少年郎。


    裴琰望著他,輕聲道:“玉德,多加小心。”


    南宮玨一愣,轉而想起安澄,眼神微暗,複笑道:“少君放心,你還欠我一個賭約,我可等了十年了!”


    裴琰大笑:“好!玉德,我等著你!”


    入黑後的寒州城,一片死般的寧寂。


    桓軍在攻下河西府後,左軍又連下寒州及晶州,現在主力雖集於河西渠北,但寒晶二州仍有部分兵力駐紮。攻城戰中,寒州軍民死傷慘重,桓軍又素有凶名,多日來,留在寒州城內的百姓都躲在屋內,不敢出門,即使有親人死於守城戰中,也隻能悄悄地以一口薄材收殮,不敢出殯。人人悲痛之餘,皆在心中向上蒼祈禱,劍鼎侯裴琰能率長風騎守住河西渠,並將桓軍擊敗,收複失土。


    大街上,漆黑一片,更夫也早不見了蹤影,間或有巡夜的桓軍士兵經過,他們整齊刺耳的踏步聲讓民宅內的狗也停止了吠叫。


    夜再深些,杏子大街“回春堂”的門板忽被敲得“呯呯”直響。藥堂掌櫃是一李姓大夫,醫術高明,醫德極好,深受寒州城百姓尊敬。他聽到打門之聲,披衣起床,聽得門外喧擾聲天,正在猶豫要不要開門之時,“嘭”聲巨響,門板四裂,一群桓軍直衝進來。


    李大夫嚇得肝膽俱裂,眼見這群桓軍走路東倒西歪,知道他們喝醉了酒,急急上去阻攔:“各位軍爺!小人這是藥鋪―――”


    桓軍們扶肩搭背,笑得極為淫邪:“找的就是你回春堂。”


    “就是,聽說‘回春堂’的大小姐長得極為標致,快叫出來,讓弟兄們見識見識。”


    李大夫眼前一黑,來不及呼救,桓軍們已直衝內堂,一片哭嚎聲中,將數名女子直拉出來,李大夫眼見自己的寶貝女兒被一名桓軍挾在肋下,急得衝了上去,那名桓軍得意笑著,一掌橫砍在李大夫頸間,李大夫暈倒在地。


    左鄰右舍聽得喧擾和女子哭喊之聲,縱是擔心李大夫一家安危,又怎敢出來觀看。正皆躲在屋內瑟瑟直抖之時,忽又聽得有人大聲呼喊:“起火了,‘回春堂’起火了!”


    聽得“回春堂”起火,街坊們再也顧不得安危,蜂擁而出,四處打水,前來救火。眼見火勢越來越大,將“回春堂”吞沒,人人心中悲憤,男子們俱是額頭青筋暴起,拳頭緊捏。


    悲嚎聲撕肝裂肺,一名老婦從街頭撲了過來:“兒啊!我的兒啊!”


    街坊們認得她是藥堂夥計阿春的老母親,數人忙上前將她扶住,老婦哭得暈了過去。


    正在此時,長街上過來一隊桓軍,見火勢極盛,百姓們又皆怒目望著自己,為首軍官喝道:“什麽事?!還不快救火?!”


    不知是誰,砸出一塊磚頭,喝道:“畜生!”


    “和這幫禽獸拚了!”


    “李大夫救了我們這麽多人,我們要為李大夫報仇!”


    “大夥抄家夥上啊!”


    大街上的百姓越圍越多,將這一小隊桓軍堵在巷中,桓軍將士見勢不對,紛紛抽出兵刃,喝道:“你們不想活了?!”


    一名青年手持利刃,急撲而出:“為我兄長報仇!”他撲向為首軍官,那軍官武藝不弱,一招便將那青年擊倒在地,長槍還刺中了他的右腿。


    眼見青年右腿鮮血噴湧而出,上千百姓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激憤,發出驚天的怒吼,也顧不得自己沒有兵刃,也顧不得去想後果,齊擁而上。桓軍們剛揮起兵刃,圍過來的數名青年男子忽然手起寒光,將桓軍前排之人斃於劍下。


    百姓如潮水般湧來,不過片刻功夫,這一小隊桓軍便被這上千百姓踩在了腳下,有那等親人死在桓軍手下之人,更是將桓軍屍身拎起,扔進了大火之中。


    有人振臂高呼:“鄉親們,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就是,和桓賊拚了!”


    百姓們怒火衝天,無處渲泄,齊齊應和,街上人流越滾越大,人人或持刀,或握棍,衝向直衢大街的郡守府和各處城門。


    寒州城內,火光四起,城內駐紮的桓軍手忙腳亂,匆匆打開城門,讓駐紮在城外的桓軍進城協同鎮壓百姓暴動。


    一片混亂之中,一行人悄悄地出了寒州城東門。


    這行人行出十餘裏,其中一人放下肩頭扛著的李大夫,拍上他胸前穴道,李大夫悠悠睜開雙眼,隻見身邊圍著數名蒙麵之人。


    他不及說話,一女子撲了過來:“父親!”


    李大夫大喜,與女兒抱頭痛哭。


    那黑衣蒙麵人拱手道:“李大夫,實是對不住您了,我們是劍鼎侯的人。”


    李大夫一驚之下,複又大喜,他與長風騎中的淩軍醫乃同門師兄弟,自是對劍鼎侯裴琰極為崇敬。黑衣蒙麵人續道:“今夜之事,實是迫於無奈,隻好借李大夫一家來演場戲,侯爺不日就要收回河西府及寒晶二州。”他從懷內掏出一張銀票,遞給李大夫:“今夜之事,毀了令千金的名節,侯爺請李大夫多多原諒,這是侯爺一點心意,隻得勞煩李大夫另外擇地居住了。”


    火把照映下,李大夫見那張銀票有三千兩之巨,急忙推卻,道:“能為侯爺、為百姓做點事情,是我份內之事,這銀票萬萬不能收。”語氣極為堅定。


    黑衣蒙麵人有些為難,李大夫又道:“反正這寒州城我也不想再住下去了,不如我去長風騎,和我師兄一樣,做個軍醫吧。”


    “現在河西渠打得凶,你們過不去。”黑衣蒙麵人沉吟了一陣,道:“這樣吧,李大夫,你們去牛鼻山,那裏現在有童將軍派人守著,你們拿這塊令牌去,他自會收留你們。”說著將令牌和銀票塞入李大夫手中,帶著手下急奔而去。


    李大夫一家聚攏來,齊齊望著寒州方向,李家大小姐雙掌合什,秀眸含淚,默默念道:“上蒼保佑,劍鼎侯能收回失土,保佑我華朝百姓,再不受戰爭之苦。”


    華朝承熹五年五月十四日夜,被桓軍占領的寒州城百姓暴動,桓軍雖竭盡全力將百姓暴動壓了下去,但死傷慘重,向河西府緊急求援。


    五月十五日,晶州城因桓軍強搶民女,百姓不堪欺辱,暴動中打死桓軍數百人,守城桓軍兵力吃緊,向河西府緊急求援。


    宣王宇文景倫接報後,緊急抽調河西府部分駐軍,馳援寒州、晶州二地。


    五月十八日夜,河西府同樣發生百姓暴動,百姓激怒下衝進桓軍大營,將部分糧草燒毀,打死打傷桓軍上千人。宇文景倫無奈,隻得從河西渠北的主力中抽出一萬人,回軍鎮守河西府。


    桓軍十五萬大軍南征,多場激戰,三萬將士戰死,部分兵力留守成郡、鄆州、鬱州、鞏安、東萊,部分兵力駐紮於河西府、寒州、晶州,僅餘約八萬主力,於河西渠與長風騎對峙。


    五月二十二日,寅時。


    宇文景倫披上甲衣,滕瑞掀簾進來,宇文景倫神情嚴肅:“都準備好了?”


    “巨石都已運到那處,將士們也都準備好了。”滕瑞猶豫了一下,終道:“王爺,依我的意思,還是回守河西府較好,這次強攻,咱們並無十分勝算。”


    宇文景倫擺了擺手,道:“我也覺得先生說得有理,但現在竇家村駐守的是洪州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洪州軍可是一群草包,比不上裴琰的長風騎。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


    滕瑞沉吟道:“就是不知,這是不是裴琰的誘敵之計?”


    “我看不象。”宇文景倫嗬嗬一笑:“華朝那個昏君,隻知寵幸孌童,還將衛昭派上來做監軍,這小子素來飛揚跋扈,和何振文起衝突,再正常不過了。”


    滕瑞微微點頭:“這倒是。所以王爺,咱們以後若是攻下這江山,得明令禁止狎玩孌童,以正朝風。”


    “那是自然,我也看不慣這齷齪行徑。”宇文景倫係上戰袍,手稍稍停了一下,稍有憂慮:“就是兩個王叔,都好這口,真是有些頭疼。眼下還指望著他們率軍來援。”


    滕瑞想起掌握著國內十萬兵馬的兩位皇叔威平王和寧平王,也是頗為頭疼。他正待說話,易寒進來:“王爺,都準備好了。”


    宇文景倫隻得暫將憂慮拋開,出帳上馬,令旗揮動,桓軍大軍,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悄然向西疾馳。


    華朝承熹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桓宣王宇文景倫命兩萬右軍在鎮波橋發動攻擊,拖住長風騎主力,親率五萬大軍攻擊鎮波橋以西三十餘裏地的竇家村渠段。


    桓軍以盾牌手和箭兵為掩護,以這段時間趕製出來的投石機投出巨石,又用蝦蟆車運來泥土,於一個時辰內填平河西渠,主力騎兵隨後攻過。


    華軍待桓軍騎兵攻來,忽然人數大增,長風騎主力在寧劍瑜的帶領下,出現在竇家村渠岸。


    長風騎將士手持藥製牛皮管,管內射出黑油,黑油噴至桓軍身上,滕瑞大驚,不及下令回撤,長風騎箭兵射出火箭,桓軍騎兵紛紛著火,跌落馬下,死傷無數。


    桓軍不及回撤,長風騎再以四**木車,攻過河西渠,車內不停噴射出毒液,桓軍無法抵擋,節節敗退。


    宇文景倫見勢不妙,知中裴琰誘敵之計,當機立斷,回撤河西府。


    同時,裴琰與衛昭親率三萬大軍,一番血戰,將桓右軍擊潰,攻過鎮波橋。


    桓軍節節敗退,雙方血戰,殺聲震天,桓軍在河西府的守軍見勢不妙,也出城馳援。激戰,在河西城南麵平原上進行了整日。


    河西府百姓見長風騎攻過河西渠,民情激動,紛紛加入戰鬥。宇文景倫殺得性起,得滕瑞力勸,緊急下令,桓軍一路北撤,長風騎趁勝追擊,直追至雁鳴山脈的“回雁關”,桓軍據關力守,才略得喘息。


    雙方以“回雁關”為界,重新陷入對峙之中。


    五月二十三日,陳安率長風騎先鋒營收複寒、晶二州,全殲駐守這兩處的桓軍,自此,長風騎取得“河西大捷”,終於迎來了自桓軍入侵以來的首場大勝。


    入夜後的河西府,燈火輝煌,鑼鼓喧天。百姓們湧上大街,放起了鞭炮煙火,慶賀長風騎大勝,趕跑桓軍,收複河西府。即使有親人死在戰爭之中的,也是喜極而泣,人們暫時將戰爭的痛楚忘卻,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裴琰見“回雁關”地形險要,一時難以攻下,桓軍也是新敗,短時間內無力南侵,便命寧劍瑜率長風騎主力及洪州軍繼續兵圍關前,與衛昭親率萬名長風騎返城。百姓們夾道歡迎,河西府附近村民也紛紛趕來,鑼鼓聲、歡呼聲響徹整個河西平原。


    裴琰紫袍銀甲,寒劍懸於?


    ?側,他的戰袍上滿是血跡,雙眼也隱約可見大戰後的疲憊,卻仍是滿麵春風般的笑容,一路向民眾拱手行禮,“劍鼎侯”的稱頌聲震耳欲聾。


    眾人在歡呼聲中進入郡守府,裴琰除下戰甲,崔亮這才發現他的左腿有一處劍傷,忙命人取來傷藥,替他包紮。


    見衛昭負著雙手,閑閑地在東廳內觀望,裴琰笑道:“三郎,這回算你贏。”


    衛昭白袍上血跡斑斑,也不回頭,淡淡道:“倒不算,你的對手是易寒,我想找宇文景倫,可這小子身邊拚命的人太多。”


    崔亮將藥敷上裴琰傷口,裴琰微笑道:“易寒不除,始終是心腹之患,有他護著宇文景倫,異日總歸是我們的大敵。”


    “這個我倒不擔心。”衛昭在椅中坐下,道:“易寒吃虧在比少君大了二十多歲,等他老邁的那一天,少君可正當盛年。”


    “倒也是。”裴琰一笑,見提著藥箱在一旁的是藥童小天,四顧望了望,眉頭微皺:“小慈呢?”


    “他隨著淩軍醫,此時還在‘回雁關’。”小天想了一下才明白裴琰指的是江慈,忙回道。


    裴琰與衛昭同時麵色微變,裴琰不悅:“不是讓她隨主帥行動嗎?怎麽還留在‘回雁關’?!”


    小天見平素十分和藹的裴琰這般生氣,心中直打鼓,半天方道:“他自己一定要留在那裏的,說那裏的傷兵最多,淩軍醫也攔不住。”


    崔亮紮好紗帶,直起身來:“也沒什麽危險,我估算了一下,桓軍這回死傷慘重,易寒也受了傷,以師叔之穩當性情,定會力主據關死守,待援軍到了再圖南侵。小慈隻要不到關塞下,便無危險。她的性子,若是認定了某件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


    裴琰想了想,也未再說話。待小天等人退出,向崔亮笑道:“子明想的好計謀!咱們不但收複了失土,還贏得了民心。”


    “全仗玉德兄和那幫武林俠士之力,也全是百姓們一片愛國之心,崔亮不敢居功。”崔亮忙道。


    “是啊,子明,經過這一役,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一句話。”裴琰站起,走至東廳門前,望著郡守府大門外圍擁著慶祝的民眾,緩緩道:“民-心-如-水,載舟覆舟啊。”


    接下來的數日,桓軍堅守“回雁關”,長風騎一時強攻不下,雙方又開始了長久的對峙。


    這段時日,河西府、晶州、寒州三地百姓,將在戰爭中死難的親人遺骸紛紛下葬,河西平原上,遍地白幡,哭泣之聲不絕於耳。


    而在戰爭中犧牲的長風騎將士及部分百姓的遺骸,則統一埋葬於河西府東北二十餘裏處的“野狼穀”,合葬人數近兩萬人。自此,“野狼穀”改名為“忠烈穀”。


    這日,天色陰沉,風也刮得特別大。河西府百姓傾城而出,人人頭纏白布,腰係素帶,趕往野狼穀,參加為在“河西之役”中死難的將士和百姓舉行的公祭大典。


    辰時末,裴琰一身素服,在同樣身著素服的長風衛的簇擁下登上公祭台。待百歲老者籲嗟聲罷,喪樂稍止,他灑下三杯水酒,見水酒湮於黃土之中,想起那些一起在刀槍林裏廝殺過來的、親如手足的長風騎弟兄,想起安澄那件滿是箭洞的血衣,悲從中來,眼眶漸紅,哽咽難言。


    安潞過來將他扶住,他將安潞一把推開,腳步沉重,走至大墓碑前。他的手撫上花石墓碑,眼前浮現那些犧牲了的、同甘共苦多年的弟兄們的笑容,耳邊仿佛再聽到那聲聲出自至誠的“侯爺”之聲,裴琰慢慢地合上雙眸:弟兄們,英靈不遠,請原諒裴琰吧。


    喪樂聲起,裴琰後退兩步,緩緩拜伏於黃土之中。百姓們齊放悲聲,齊齊下拜,送這滿穀忠烈,走上最後一程。


    風吹過山穀,發出隱約嘯聲,萬木起伏,似也在為這萬千忠魂而俯首折腰。裴琰站起,緩緩轉身,望著身後白茫茫的人群,強壓激動,他運起內力,清朗而慷慨的聲音在山穀內回響。


    “蒼天悲泣,萬民同哭。家國之殤,魂兮歸來。祭我長風忠烈英魂,守土護疆,生死相從,平叛剿亂,力驅桓賊。琰今日,傷百姓之失親,哀手足之殉國,痛徹心扉,悲入髒腑―――”


    他語調漸轉哽咽,在場將士與百姓皆受感染,低低的抽泣聲隨風飄散。


    裴琰漸漸平定心神,猛然拔出腰間長劍,寒光乍閃,割過他的左臂。鮮血,涔涔而下,滴入碑前。裴琰朗聲道:“今請蒼天開眼,河西父老作證,裴琰在此立下血誓:定要驅除桓賊,複我河山,為國盡忠,為死難弟兄和無辜百姓報仇!如有違誓,有如此劍!”


    他運力一拋,長劍直飛上空,帶著尖銳的嘯聲在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弧線,又急速落下,劍尖直直撞上墓碑,裂聲不絕,長劍斷為數截,跌落於黃土之中。


    在場之人為這一幕激起衝天豪情,熱血上湧,先是數人,然後數百人、數千人,最後數萬人齊齊高喝:“驅除桓賊,複我河山,為國盡忠,為死難弟兄和無辜百姓報仇!”


    怒吼聲,如一陣颶風,卷過“野狼穀”,卷過河西平原,回蕩在蒼茫大地漠漠原野之間。


    大典結束,數位由河西百姓推出、德高望重的老者過來向裴琰灑酒點漿,裴琰推辭不得,麵色恭謹地接受了這象征著河西民間至高榮譽的敬典。


    待老者們禮罷,裴琰再次登上祭台,宣布了幾件讓河西府百姓興奮不已的決定:由於桓軍撤得急,他們從各失陷州府搜刮來的金銀財寶不及帶走,被長風騎繳獲。這些財寶均取自於民,自當還之於民。


    裴琰宣布,用這些金銀財寶購買藥材,舉行義診,並修建塾堂,興辦義學,還將其中一部分用來撫恤有親人死難的百姓,如親人均死於戰亂中的孤寡老幼,統一收入“普濟院”,由官府撥銀負責贍育。


    考慮到今年春耕受戰爭影響,田園荒蕪,裴琰還宣布,將由官府統一從南方調來糧種,免費發給河西平原的百姓,以助他們恢複生產,重建家園。


    這一係列惠民決定一宣布,“忠烈穀”前頓時沸騰起來,百姓們個個熱淚盈眶,在老者們的帶領下,向裴琰齊齊跪拜,“劍鼎侯”的呼聲響徹雲霄。


    公祭大典結束,裴琰帶著長風衛打馬回了河西府,見征兵處前排起了長龍,沉鬱傷痛的心情方稍稍得到舒解,轉頭見征糧處前一片慘淡,眉頭微皺,走了過去。


    征糧官忙站了起來:“侯爺!”


    “怎麽回事?”


    “稟侯爺,河西府被桓軍占領多時,民間的口糧被搶得差不多了,百姓們雖有心賣糧給官府,但實在是難為無米―――”


    征糧處旁圍著一些衣衫襤褸之人,聽言七嘴八舌:“是啊,我們餓了好幾天了。”


    “桓軍把城裏的糧食都搜走了,咱們好不容易才盼到侯爺打回河西,可咱們真是拿不出一點糧食了。”


    裴琰頗感棘手,道:“那百姓們的口糧,還夠他們生活嗎?”


    一名地保戰戰兢兢過來,下跪稟道:“回侯爺,城中有一半百姓隻能喝粥了,實在是再無餘糧。”


    “那周圍鄉村的百姓呢?”


    “他們應當好些,不會挨餓,但隻怕也無餘糧。”


    裴琰沉吟片刻,道:“傳我命令,除留夠“回雁關”軍營的口糧,其餘的軍糧,拿出來救濟城內無糧的民眾。”


    征糧官一愣,沒料到自己糧食未征到,反倒成了派糧官。正要說話,裴琰又道:“河西駐軍,包括我和衛大人,從今日起,口糧都減半,百姓們吃什麽,我們就吃什麽。”


    不待眾人反應,他已麵容沉肅,走入郡守府。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府門後,大街上的民眾才反應過來,紛紛跪伏於地。從是日起,河西府、寒州、晶州等地百姓紛紛在家為“劍鼎侯”及長風騎立起了長生牌位,日夜禱頌。


    裴琰覺糧草之事乃眼下頭等大事,正一邊思忖一邊踏上東回廊,周密過來輕聲稟道:“江姑娘接回來了。”


    裴琰俊眉一挑,擺了擺手,長風衛退去。他想了想,嘴角不自覺的向上彎了彎,將左邊大半個衣袖扯落,光著左臂踏進東廳。


    江慈被周密從回雁關“押”回河西府,正坐在東廳內滿腹牢騷,見裴琰進來,忙站了起來:“相爺,回雁關人手不足,您還是放我―――”


    裴琰也不說話,將左臂一伸,先前割血立誓的劍痕仍在滲出鮮血。江慈“唉呀”一聲,忙俯身打開藥箱。


    裴琰望著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笑,待江慈轉過身,又俊麵肅然。


    江慈邊給他上藥包紮,邊語帶責備:“小天這小子,跑哪去了?”


    “寒州、晶州傷兵較多,他隨陳軍醫去那邊了。”裴琰盯著江慈秀麗的側麵,忽覺心頭一鬆,竟是大戰以來從未有過的寧靜,一時恍惚,輕聲喚道:“小慈。”


    “嗯。”江慈未聽出異樣,手中動作不停。


    裴琰猶豫了一下,語氣有些軟:“以後,你一定要隨主帥行動,太危險的地方不要去。”


    江慈不答,待包紮完畢,方直起身道:“若是個個軍醫都是如此,有誰在前麵搶救傷兵?”


    裴琰噎住,臉色便有些陰沉。江慈看了看他身上的素服,隻道他公祭將士後傷感,忙又低聲道:“相爺請節哀。眼下河西府已經收複,可東萊等地的百姓還日夜盼著相爺率長風騎打回去呢。”


    “是啊。”裴琰之前心中傷痛,此時也覺有些疲倦,放鬆身軀靠上椅背,合上雙眸,淡淡道:“失土還得一寸寸收回,這肩頭的擔子,一刻也無法放下―――”


    他話語漸低,江慈見他滿麵疲容,知他多日辛勞,悄悄取出藥箱中的薰草餅點燃。裴琰聞著這安神靜心的薰香,神經逐漸得到放鬆,依於椅中睡了過去。


    裴琰內力高深,小憩一陣便醒轉來,但他舍不得這份睡夢中的安寧,並未睜眼。他聞著細細薰香,享受著數月來難得的靜謐,聽到室內江慈恬淡均勻的呼吸聲,輕聲喚道:“小慈。”


    江慈不答,呼吸聲細而輕緩。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襲上裴琰心頭,他覺自己的心就象裂開了一條縫隙,有什麽東西正從這縫隙中呼嘯而出。他猶豫良久,終慢慢睜開雙眼,輕聲道:“小慈,你,留在我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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