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now white


    「如此一來,世上最美的人也黯淡無光了。」


    ——格林童話『白雪公主』


    1


    事件發生在雪山。更精準的說法是——是在雪山被發現的。至於狀況是否在雪山發生,當時則無法立即做出判斷。


    那是個女性。


    在雪麵下發現了一具雪白的女性軀體。


    附近並沒有村莊或是滑雪場之類的場所。那是一個入冬後除了登山客和當地居民以外,幾乎不會有人出入的地點。


    那名女性被發現時既沒有體溫,身體也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已經確定完全死亡了。


    大概是不幸凍死的遇難者吧——發現屍體的登山會成員們如此認為。他們暫且將遺體運回到附近的山中小屋,然後再向警方報案。


    不過,所有人在這個時間點已經隱約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太對勁。


    這具屍體輕裝打扮的程度令人匪夷所思,腳上甚至還穿著一雙鮮紅色的高跟鞋,要以這身打扮深入山區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僅如此——屍體上幾乎找不到一絲紊亂的痕跡。凡是遇難者,為了存活下來一定都會拚命做各種掙紮。因此難免會在身體上留下掙紮過的痕跡。


    但這具屍體卻不見這樣的痕跡——不如這麽說吧,甚至連貌似凍傷的地方也找不到。


    (總覺得就好像——把原本就已經死去的人埋在雪山裏一樣——)


    閃過這個念頭的人直覺並沒有錯。就連趕到山上的警察和驗屍官看法也完全一致,而且司法解劫的結果,也證實死因並非凍死……


    「死因為藥物導致的休克——屍體檢驗到極為強烈的毒性反應。如果是由本人自行攝取那就是自殺,否則便是一起顯而易見的毒殺案了。」


    ……而是做出上述的結論。


    另外,在這具屍體上頭還有另一個極其明確的特征。由於該女性並非因為受寒而凍死,因此屍體看不到任何衰弱的跡象——簡單地說也就是——


    「真的是太漂亮了。不是毫發無傷的幹淨屍體那種意思。該怎麽形容呢?就是我在女兒還小的時候曾念給她聽的繪本裏的人物,那個叫什麽啊?好像是被繼母喂了毒蘋果的公主——對了對了,就是白雪公主啦。」


    白雪公主死後屍體被七名小矮人隆重地裝扮得十分華麗,而且也沒有腐爛。後來被王子發現進而奇跡似的複活,這具屍體就是給人類似這種情形的感覺——兩者決定性的差異便在於,現實中的屍體是絕對不可能複活的。


    死者的身分立刻就水落石出了。


    調查起來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發現屍體的登山會成員裏原本就有人認得這名女性。死者是一名女演員。藝名是竹河響,本名則叫作竹川幸代。她演過好幾出連續劇,在電影裏麵也曾擔綱過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雖然還不到紅遍大街小巷的程度,不過在雜學界算是內行人都知道的存在。


    諷刺的是,最適合她的角色卻是壞女人。沒錯,以形象而言,她反而比較偏向白雪公的仇人繼母。


    雖然警方從自殺與他殺兩個方向同時展開了搜查,但兩邊的線索都一樣太過稀少。不但沒有發現類似遺書的物品,即便找來與她熟識的友人進行問訊,也查不出她有為了什麽事情而想不開鬧自殺的蛛絲馬跡,也沒有遭到任何人強烈懷恨的跡象。她孤家寡人而且沒有家眷,雙親皆已往生不在人世。


    她死後的處置讓人感覺曲折離奇,彷佛被收殮在神秘的棺木裏一樣——沒錯,宛如看到白雪公主死亡而悲痛欲絕的七矮人為她裝殮的玻璃棺木。


    *


    盡管冬天的寒冷北風吹襲而過,那條道路周邊的樹木依舊顯得綠意盎然。


    不論夏冬都不改其顏色,總是維持一貫的感覺。所謂的針葉樹似乎就是這樣子的植物,但我不是很了解就是了。總之,正因為它的一成不變,使得我在攀爬這條山路的時候,心情總是從環境充滿諸多變化的其它世界被切割出來——仿佛進入了另一個幻想的世界中。


    (話雖如此,不過道路有鋪上柏油,半路還設有飲料自動販賣機就是了——)


    我對自己顯得有些小題大作的念頭露出了苦笑。並按照慣例從孤零零地被設置於這條路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葡萄柚果汁,邊喝邊揚起脖子看往山上的方向。


    從一片綠意的樹木縫隙間可以看見那棟白色的建築物——那棟白色的建築物不但被摒除在四周鮮豔的色彩之外,也被隔絕於市街上黯淡的灰色建築物外頭,獨自高聳在原地。


    不論何時觀看,我都會對它奇妙的存在感到驚歎,甚至懷疑它不是建築物,而是某個遺跡或紀念碑之類的。在陽光的照射下,彷佛正在閃亮亮地發出光芒似的。


    這棟獨自座落在寧靜山林裏的大型建築物是——


    (醫院——吧。)


    雖然不是很清楚其它同種類的設施是在幹嘛的,不過和一般的市立醫院相比,這裏的規模要大多了,隻是盡管如此,外形卻非常單調。


    (真的隻是單純的四邊形而已——)


    坦白說,第一次前來這裏的時候,在我的眼裏它看起來甚至不像建築物。當初隻覺得很像是個超大塊的豆腐。不然就是——


    (……好了好了,那個就算了。)


    我再次打消浮現在腦海中的聯想。每次到最後都會想到這個,然後再去否定它。


    (呃——)


    據說從那頭的窗戶可以看見我站在這裏。所以我也會試著從這裏搜尋那個身影。問題是實際上以這麽遠的距離,就連要清楚分辨出極為平坦的建築物表麵哪裏是窗戶都很困難。


    「——嗯……」


    我又放棄從外頭確認的念頭了。


    這條路走起來算是滿長的,可是我從來不覺得辛苦。不論何時,這對我而言都是一趟心情雀躍的路程。


    能見到在房裏等待的她的唯一一條路讓我走起來甘之如飴。


    就在我重新舉步攀登山路的時候,突然間——


    「——呼、呼哇……」


    隻覺得鼻子裏頭感覺癢癢的,緊接著我便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別、別鬧了——難道是感冒了嗎?)


    我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去探病的人自己卻感冒了成何體統。萬一傳染給病人不就糟糕了嗎?


    (嗚嗚,該怎麽辦呢——)


    總之我稍微加快了腳步,一股作氣爬完剩下的坡道。


    抵達醫院後,掛號台的人開口跟我打了聲招呼「你今天也好有精神喔」。我向對方致意,同時搭上電梯前往目標樓層。


    為求慎重起見,我在前往病房前先過去拜訪醫生。


    「小夜啊,辛苦你了。」


    醫生一看到我也隨即打了聲招呼。我開始有種好像大家都誤以為我是醫院職員,而非前來探病的感覺。


    「醫生,我剛剛打了個噴嚏。我在想自己是不是感冒了?」


    醫生一聽我如此表示,便「嗯?」一聲探頭看著我的臉。


    「來,讓我看看喉嚨。」


    他突如其來地這麽要求。我雖然有點嚇一跳,不過還是遵照醫生的吩咐張開了嘴巴。隻見醫生毫不客氣的看著我的口腔,接著說道:


    「你沒有蛀牙耶。好漂亮的一口牙齒。」


    我聽了不禁有些麵紅耳赤。


    「那、那個——我想問的是我有沒有感冒……?」


    醫生聞言露出了微笑。


    「啊啊,放心吧。毫無異常。很少有人像你這麽健康呢。」


    「是嗎……」


    我隻能曖昧地點頭打哈哈。


    「你之所以會打噴嚏


    ,我想一定是因為公主在自言自語地在抱怨你怎麽還不快點來的緣故吧。」


    「才不是呢。呃——謝謝醫生。」


    我一臉無奈地離開醫生的辦公室,前往位於同一個樓層的病房。


    即使猶豫了一堆有的沒的,我還是一如往常地敲了敲那扇門。在過了整整三秒鍾之後,便傳來了那個聲音。


    「請進。」


    於是我打開門,向已經撐起上半身坐在病床上的靜流姐打招呼。


    「午安,靜流姐。」


    「歡迎,小夜。」


    靜流姐微笑著迎接我的來訪。


    「呃——」


    我有那麽一點猶豫自己是否該接近她。


    靜流姐看我躊躇不前,微微蹙起了眉頭。


    「小夜,你還好吧?」


    她突然這麽問我,嚇了我一大跳。


    「咦、咦咦?什、什麽事?」


    「你過來這裏一下。」


    靜流姐向我招了招手,我在她的示意下走到她身邊。


    接著,她突然冷不防地將臉湊向我。


    她的眼睛近到令我為之一驚的程度。


    (啊——)


    被趁虛而入的我還沒來得及顯露出困惑,靜流姐的額頭便輕輕地碰觸到我的額頭。


    彼此的額頭先是貼在一起,然後又分開。


    「——嗯,好微妙喔。」


    靜流姐注視著我的臉,露出一臉複雜的表情。


    「什、什麽東西好微妙?」


    「小夜你現在的體溫比正常略微偏高喔。而且臉頰還紅通通的——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剛從寒冷的戶外進來,受到那個反作用的影響,在室內體溫就會變得比較高。」


    靜流姐一臉擔心地說道。


    「喉嚨呢?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她繼續對我提出猶似在診察般的問題。


    我老實地搖頭否定。


    「那會不會覺得身體很沉重之類的?」


    不會。我搖頭。


    「那會不會覺得頭昏腦脹?」


    不會。我搖頭。


    「咳嗽哩?」


    「不會啦——那個,靜流姐。」


    「嗯,聲音也很正常呢。這樣的話——」


    「我、我說靜流姐,人家真的沒事啦。」


    我的口吻忍不住變得有些強硬。話才說出口,便有種剛才我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突然覺得十分滑稽可笑。


    「真的嗎?沒事就好。可是,如果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千萬不可以勉強唷,小夜。」


    靜流姐說的這番話都要讓人搞不懂究竟我和她誰才是病人了。


    「我的臉現在真的有那麽紅喔?」


    因為感到有點好奇,我忍不住開口問了。


    隻聽靜流姐這麽回答:


    「臉是很紅沒錯,更重要的是你看起來顯得很僵硬。所以我才想說你是不是累了、或是哪裏不舒服……你確定真的沒事嗎?」


    靜流姐仍舊一臉不安地看著我的瞼。


    我突然討厭起害她無謂擔心的自己,於是便挺起胸膛以生氣似的口吻誇下海口:


    「我好得很。我這個人就是粗線條嘛,就算有一點小問題也不至於故障啦!」


    也不曉得跑來醫院向已經住院好幾年的人誇示自己的健康是想幹嘛。不過,靜流姐聽了我的回答後倒是麵露欣喜,頻頻用力點頭。


    「小夜果然還是比較適合像這樣有精神的樣子。」


    靜流姐在這種時候露出的笑容真的好天真無邪。


    「可是,今天真的有那麽冷喔?」


    「嗯,是有感覺氣溫一下子降了不少。但我覺得還好啦。」


    我彷佛在提醒重點似的,再度強調自己不受影響。否則一個不小心,靜流姐很可能會跟我說「天氣這麽冷還麻煩你不辭辛苦跑這一趟」這種脫節的話了。


    「氣象報告好像有提到什麽低氣壓逐漸擴大、停滯不前之類的。」


    「有可能下雪嗎?」


    「我們這邊是沒有雲團啦。不過,目前有在下雪的地方應該下得很大吧。」


    「小夜喜歡雪嗎?還是討厭?」


    「嗯,我還滿喜歡的呀。不論是下雪的時候或是積雪後的景色我都很喜歡。可是,融化時顏色會變得髒髒的我就不太能接受了。」


    「因為雪是白色的嗎?」


    「對呀。很漂亮對不對?但仔細一想,為什麽雪花會是白色的呢?那不是冰嗎?」


    「就是水的結晶嘛。」


    「對對對。所以應該是透明的才對吧?為什麽會變成白色的哩?」


    「會不會是因為沒有顏色才變白的呢?」


    「所以是光線反射的關係囉?畢竟可以看到雪亮晶晶地在發光嘛。這麽說來,在雪山之類的地方似乎會有被雪反射的陽光曬傷的情況發生,不戴護目鏡的話眼睛還會被灼傷等等——」


    「唔——」


    靜流姐露出了像是在眺望遠方的眼神。就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到靜流姐會不會根本不曾親眼看過雪山呢?


    不如這麽說吧,靜流姐或許不曾親眼見識這個世界的大部分事物也說不定——因為她一直都待在這個病房裏。


    靜流姐維持遙望著遠方的眼神說道:


    「雪這種東西啊,雖然是輕飄飄地從天空落下,可是聽說實際上重量並不輕對不對?」


    嗯、嗯。我出聲回應,邊曖昧地點頭附和。


    「對呀,像是鏟雪的時候,腰會超級酸痛的喔。不過畢竟是由水結成冰的,也難怪啦——」


    「雪景雖然白花花的很漂亮,但那畢竟隻是光線的反射,沒有人曉得底下埋了什麽。而且雪本身也十分沉重——你不覺得很像什麽東西嗎?」


    「呃,好比人生?」


    我隨口胡讚。靜流姐邊微笑邊搖了搖頭,並說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對,是金錢喔。像是錢或是財產——就社會角度而言,那一類的東西是被視為有價值的。可是如果仔細思考,那些東西本身的意義卻讓人摸不著頭緒——而且沉重得很沒價值。」


    靜流姐臉上的表情跟平時並沒有兩樣,仍舊非常地澄澈透明,一點也不適合那個發言帶有的不尋常庸俗。


    當時,我還不知道尚未被媒體披露的那起事件,靜流姐應該也同樣不曉得才對。但是——那起事件在這個時間點應該已經發生了。


    而且我在事後才了解,靜流姐一如往常——在這個階段便已經差不多將謎題全部都給解開了。同時——也了解到隻要試著把這時候她所說的理論套上這個事件,真相就可以大白的事實。


    2.


    有關竹河響——本名竹川幸代的謎之死亡事件一下子便席卷了各大媒體。


    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假使是自殺,那麽屍體為什麽會在光是進入都極其困難的雪山中央被人發現?如果是他殺,犯人又是為了什麽原因要把屍體搬運到雪山上?不論是哪個假設,事態都極端地不明朗。


    至於屍體的照片,雖然警方試圖防止外流的情形發生,但終究為時已晚。早在屍體被抬到山中小屋的時候,在場的登山客們便已經拍下了照片。明明整起事件也不能說是沒有離奇的味道,但那副屍體過於安祥的模樣卻讓狀況顯得更加不可思議。


    屍體臉上不見毒殺會有的苦悶神色。此外,那表情也和指出死者可能是在昏睡狀態下,以近似猝死的形式停止心跳的驗屍結果一致。由於模樣看來十分平靜安祥,因此大家不知從何時起便稱那具屍體為『白雪公主』了。


    不過,這起事件


    的話題性固然很高,但很快就不再受到公認的主流媒體的報道。輕率地將人家的死亡當話題炒作有失謹慎,因此不曉得該怎麽報導才好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取而代之的盡是一些不負責任的謠言在市井小民間流傳,結果反而讓這起事件的奇異程度渲染得更為誇張。竹川響參與演出的影片一眨眼便銷售一空,甚至還被拿去以高價拍賣交易。


    (——不過——)


    負責這起事件的一名刑警一邊將視線投往發現遺體的現場方向,一邊思考著。


    (在冬天的雪山上發現穿高跟鞋的毒殺屍體……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基本上,安置遺體的山中小屋現在已經成了警方用來做現場搜證用的集結場所,不過小屋距離案發現場一樣相當遙遠。如果以市街來比喻,那個距離不隻是公交車一站的距離而已,而是足足有電車一站那麽遠。山區就是這樣的地方。這名刑警也有過登山經驗,因此對山區的深不可測還算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雖然說是搜證,可是根本不可能找到什麽東西。總不能叫我們把山上的雪全挖掉吧?照這情形看來,在春天來臨前根本無法好好搜查啊……)


    既然已經確認遺體的身分,那麽徹底清查死者生前的相關環境來著手搜查絕對會比較快吧。事件就交給那邊的人去負責,至於這批刑警的工作則是進行一些處置,不讓證據之類的物品因疏於防範而遺失不見、以及防止外人擅自闖入。簡單地說,他們的任務就是善後處理。這起事件在一開始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因此頂頭上司也神經質地千叮嚀、萬交代『絕對不允許有更多的情報泄漏出去』。


    話說回來,因為隻有山中小屋附近有鏟過雪,所以大致上還可以看到地表。至於山上則是整片的皓白。說是雪景,但其實也毫無景觀可言。隻是拿白色顏料亂塗一通的東西可不能稱之為繪畫。


    (到底是怎麽把屍體運到這個鬼地方來的啊——追根究底,有什麽必要非得這麽做不可嗎?)


    這名刑警打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自殺的可能性,而且幾乎所有參與搜查工作的警方相關人員也都這麽認為。就算真的是自殺好了,一定也有負責棄屍的犯人,所以在逮捕到某個人之前,這起事件都無法宣告結束。


    就在這時候,有個聲音自上空傳來。是直升機的聲音。


    (這是幹嘛——電視台要來拍攝嗎?還以為媒體都已經偃旗息鼓了說……)


    直升機的聲音愈來愈接近,不久便在附近一處較為平坦的雪原降落了。由於雪早已凝結起來,因此並不會沉到地麵去。


    一名女性步下了直升機。她一發現刑警們的身影,便一邊朝他們揮手致意,一邊走近,說是媒體相關人士嘛,卻又不見有攝影機跟在後頭拍攝。那名女性的外表看起來雖然很年輕,可是渾身散發出來的氛圍卻相當沉著穩健,直接了當地說,就是給人一股精英的氣息。


    「啊啊,你們就是這裏的現場關係者吧?」


    身穿防寒大衣的女性一邊說著,一邊出示自己的身分證件。上頭記載了位居司法機關極高層的特殊身分,刑警們見狀連忙向她敬禮。


    「啊啊,那些繁文褥節就免了——重點是搜查工作現在進展到哪裏了?」


    女子以親和的口吻提出了問題。看樣子,雪山的寒冷氣候並未對她造成太大的影響,隻見她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是、呃……不,搜查的工作進展得不太順利。那、那個——」


    刑警們打算以女子的職稱來稱呼她,可是又不曉得將這樣的稱呼視為一般常規、就跟署長或警視正這一類的職稱一樣當作稱謂來使用是否妥當。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就叫我雨宮吧。」


    女子一臉不在意地表示,同時將視線投往山區的方向。


    「啊啊,案發現場就在那邊是嗎——」


    「是、是的。」


    即使對方大方表示以名字稱呼即可,也不可能馬上就爽快地直呼人家雨宮小姐吧。刑警們隻得抱著緊張的心情噯昧地點頭附和著。


    「有什麽特別痕跡之類的嗎?」


    「沒有,畢竟積雪太深了——在掩埋屍體的地點找不到其它人的腳印。就算有也都是發現屍體的登山團體成員所留下的。我們已經采集了該團體所有人的靴形,並且全數比對過了,所以不會有錯的。而且他們的來曆並無可疑之處,也找不到跟嫌犯有什麽相關點。」


    「這樣子啊——意思也就是說那裏原先隻有屍體是吧。」


    雨宮似乎直接跳過細節檢討,采取了概括式的理解方式的樣子。


    「是的。不過,那畢竟是一個原本有小型雪崩發生導致屍體從中露出的環境,所以也有可能離實際的棄屍現場有一段頗為遙遠的距離。」


    「是嗎——那屍體又是怎麽運上來的呢?」


    「這部分目前正在搜查,現階段證據還不充足……」


    雨宮忽然打斷刑警說到一半的話。


    「不,隻要告訴我你們的感覺就行了。你們覺得這是一起什麽樣的事件?來到這個地方後,有沒有感受到類似不對勁的感覺?」


    她接著提出了一個相當奇妙的問題。


    「有沒有看到不自然的地方、或者是以常識而言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呢?」


    「……啊?」


    「好比說——明明已經進行了封鎖,卻發現還是有人擅自進入的形跡之類的?」


    雨宮說著說著,視線再度飄向雪山的方向。


    「……直到不久前還有媒體在四處挖內幕,不過如今也隻有您搭乘前來的直升機勉強有辦法進入了。想要在這個時期偷偷潛入山區,對那些好奇心旺盛的閑雜人等來說是不可能的任務。這附近就連熊的影子也看不到。」


    刑警這麽回答。


    「我知道——所以才會問你們有沒有那種超越常識範圍的人物出現在這附近的感覺。」


    雨宮一臉認真的說道。


    刑警們完全搞不懂這名女子到底在關心什麽、想知道什麽,因此顯得有些茫然。


    雨宮見狀微微聳了聳肩膀。


    「事情太麻煩了,我就破例跟你們說吧——遭到殺害的女演員其實是某位大人物的情婦。雖然並沒有涉及任何機密事項,不過如果她是遭人殺害的話,那麽就有必要確認犯行是在什麽樣的動機下執行的——所以如果有發現什麽異常狀況,希望你們能立刻告訴我。」


    接著,她說出了這番令人意外的話來。


    見刑警們噤口不語,她更進一步斬釘截鐵地斷言道:


    「舉例來說——不管是加進報告裏會被檢察官提出異議的事也好、或是平常不可能發生的極其不合理的狀態也罷,我希望你們都可以告訴我。如果你們告訴我的事會影響功績,功勞就記在你們的身上。萬一不是,那麽我會負起全部的責任。」


    *


    (……不過,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為了準備話題跟向來對不可思議事件很有興趣的靜流姐聊,因此試著稍微調查了一下這起事件,但是——


    (不,那的確是事件沒錯。問題是——盡管一團迷霧,這個狀況也未免太讓人茫茫然毫無頭緒了吧——)


    不僅在電視新聞上的曝光度不高,就連目前傳遍街頭巷尾的不負責任八卦也無從獲得證實。我對事件的了解實在相當有限,就算靜流姐主動跟我提起,我八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吧。屍體是在雪山被發現的,但並不是凍死而是遭毒殺致死,現在還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除了這些,我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麽好講的了。憑這樣的信息,當然不可能知道被害者的內幕或嫌犯的姓名之類的消息。這個八卦充


    斥著各種像是死者是在某個可疑新興宗教的儀式中死亡、或者為了拍攝恐怖電影而遭到詛咒之類的傳聞,隻能說是天花亂墜。


    (算了,反正也沒有必要每次都得將真相查個水落石出——就當作是茶餘飯後的八卦聊聊也無所謂吧?)


    等萬一靜流姐追問起『有沒有更詳盡的內容?』時,再老實地跟她道歉吧。一旦打定主意,我便放棄繼續積極追究這起事件了。


    幾天後,我再次踏上前往靜流姐所住醫院的路途。這個時候的我已經將這起事件的問題忘得差不多了。


    這一天和之前不同,是個暖洋洋的好天氣,我抵達醫院的時候甚至還流了點汗呢。


    「我今天臉是不是也紅紅的?」


    靜流姐聽我這麽一問,笑著回答:


    「是紅紅的沒錯,不過是健康的紅潤喔。那叫紅通通的臉蛋吧。」


    我聽她這麽說也笑了。


    「聽起來好像在說小孩子喔。還是說我看起來憨憨的啊?」


    「不對,是你耀眼得有如太陽一樣喔。」


    靜流姐在說這一類的話時總是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所以我有時候會不知該如何應對。」


    「可、可是,最近天氣一下冷、一下又很暖和,感覺不是很穩定耶。」


    我隨口答腔。靜流姐接著說道:


    「善變是一件好事喔。要是同樣的天氣一直持續下去,那就叫人傷腦筋了。」


    「咦……為什麽?——啊……我懂了,如果碰上連續幹旱或是大雨的確是很頭痛沒錯。」


    「萬一連續三年都沒下雨,人類的文明恐怕會就此全部毀滅消失吧。反過來說,要是雨一直下個不停結果也是差不多呢。」


    「規、規模好龐大唷。」


    「若是從地球的曆史來看,這一類的現象在過去可是發生過數千回喔。現在很難得是處於一個氣候多變的時期。」


    本來還在想靜流姐講的內容感覺好瑣碎,結果話題一口氣跳到這種我沒把握的世界性議題,要跟上步調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有變化真的很棒說。」


    我忍不住不經大腦地接了這句話。連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表達什麽。


    但是,靜流姐聽了我這句敷衍的話卻依然一臉正經地點了點頭。


    「那就是世界的本質啊。」


    接著,以毅然決然的口吻這麽說道。


    「不過,人類對於這個事實似懂非懂,抱著走一步算一步的消極心情,以致於最後讓許多事情演變到為時已晚的程度呢。隻不過那些為時已晚的事後來也產生變化,結果落得跟一無所有沒兩樣的下場就是了。」


    內容實在太過艱澀,讓我完全沒辦法跟上話題,隻好坦然放棄。


    「——呃,靜流姐現在有感到好奇的事嗎?」


    我很平常地提出了問題。


    「嗯——那麽小夜你呢?」


    「呃……我——」


    本來打算如果靜流姐有耳聞白雪公主的屍體事件而且又感興趣的話,我就以無法深入探討為由來回絕,誰知被她這麽一反我反而亂了陣腳。


    「呃,經你這麽一說,我是有覺得好奇沒錯啦。該怎麽說呢——」


    靜流姐看我一副語無倫次的模樣,咯咯笑了起來。


    「你在說什麽呀?都還沒講主題是什麽耶。」


    我想我現在一定把原本就紅通通的臉頰漲得更紅了吧。


    「哎唷,就是——那個目前當紅的白雪公主話題啊。」


    「白雪公主?」


    靜流姐聞言愣住了。看來她似乎不曉得這件事。


    「啊啊,難怪你不知道——畢竟電視新聞也隻有一開始有報導,後來就沒下文了。」


    我感到有些焦急。


    「那麽小夜你知道嗎?」


    「也還不到知道的程度啦。基本上,那好像是個不可思議的事件——」


    我姑且說明了一下事件的概要。


    靜流姐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邊聆聽我的說明。可是,她的表情看來似乎一點都不關心的樣子。


    「那個事件還沒解決嗎?」


    等我結束大致的說明之後,靜流姐以輕描淡寫的語氣如此說道。


    那個態度仿佛在表示即使知道也是理所當然的一樣。


    「唔,我是沒有聽說到底解決了沒啦——這算是一起簡單的事件嗎?」


    「不,這起事件一定很棘手吧。不過也正因為棘手,我覺得反而很適合警察。」


    靜流姐說出了這句奇妙的話來。因為不懂她的意思,所以我便開口詢問:


    「……棘手的話會適合警察嗎?」


    靜流姐接著向我解釋。


    「警方的搜查,正好最適合那種隻要累積所有蛛絲馬跡的線索來進行調查,答案便會自然浮現的案子。這次的事件想必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她的語氣與其說是充滿自信,不如說是漠不關心。


    「但、但是,現在案情不是陷入瓶頸了嗎?因為事件真的很不可思議呀。」


    「在雪山被人發現的毒殺屍體——四周是一片與外界隔絕的銀白色世界,富有神秘感的美——是因為這麽一回事嗎?白雪公主這個名字取得還真妙呢。」


    「……我當初聽到的時候也是有這樣的印象耶。感覺好像白雪公主喔。」


    畢竟那個童話故事太有名了,任誰都會立刻聯想到吧。


    「也是啦——那個故事感覺就很怪癖嘛。能做到那種地步還真是令人甘拜下風呢。」


    靜流姐一邊咯咯笑著,一邊如此表示。我一聽不禁愣住了。


    「咦?你是說那個童話故事嗎?」


    「嗯,當然囉。和那個故事相比,現實發生的殺人事件要可愛多了。」


    靜流姐一臉若無其事地說出這句令人傻眼的話。我感到困惑不解。


    「應該沒有那種事吧?我不隻看過也聽過好幾次,還看過卡通,可是從來就沒有你說的那種感覺啊。」


    雖然還不到特別喜歡的程度,但也不討厭就是了。


    不過,靜流姐聽了我的反駁卻絲毫不受動搖。


    「不對。那純粹隻是看每一部作品的創作者如何掩飾故事的本質而已。」


    她以四平八穩的口吻說著。


    「基本上,所謂的故事是一種自私、獨善其身、以及壓抑糾葛在一起的綜合體。依我看,白雪公主便是這當中屬於欺瞞特別多的種類吧。」


    「……什麽意思?」


    我整個人呆若木雞。


    「小夜,你認為那個故事是屬於誰的?又是寫給誰看的呢?」


    「呃——應該是小孩子吧?前麵算是帶著提心吊膽的心情觀看漂亮的公主碰上艱辛的遭遇。最後再迎接可喜可賀的結局,然後鬆了一口氣這樣——」


    說著說著,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太記得白雪公主是一篇什麽內容的故事了。記得是有七個小矮人?然後毒蘋果是出現在這個故事裏的沒錯吧——畢竟沒人會連童話故事裏的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也難怪我的記憶會混淆了,八成是跟其它的童話故事搞混了吧。


    「……所以那隻是一個很單純的故事吧?或者該說簡單明了?」


    「沒錯,是挺簡單明了呀。難以理解的部分連一丁點也沒有——」


    靜流姐此時的口吻帶有一點壞心眼的味道。我很清楚這種時候接下來往往會有沉重的否定到來……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她的下一句話還是令我頓時啞口怨言。


    「——畢竟,權力意識是人類一種相當單純的衝動嘛。」


    「……什麽?」


    「權力


    呀。基本上,在白雪公主這篇故事裏頭,有議論的盡是關於權力的問題。」


    靜流姐還是維持一貫的表情,一臉平靜做出這番表示。


    3.


    「……呃,所謂權力,是指壞心眼的繼母的事嗎?」


    「她在那篇故事裏充其量隻是個配角。一個在故事的劇情上有其必要、類似『襯托生魚片用的配菜』的角色——話說回來『襯托生魚片用的配菜』是什麽東西呀?在文章上經常看到,可是實際上不曉得是什麽耶。不知不覺就把它拿來當形容使用了。小夜,你知道嗎?」


    靜流姐冷不防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


    「咦?」


    我整個人呆若木雞。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事後我查了字典才知道那是附屬品的總稱,又寫作『具』。不過,在當時我可說是一無所知。


    靜流姐向摸不著頭緒的我點頭說道:


    「人類真的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對不對?」


    我沒有辦法,隻得跟著點頭。


    「嗯。」


    「無知所造成的困擾我想或許多如繁星吧。可是,一旦開始思考起那有多少的必要性,便沒完沒了了。」


    靜流姐以一副稀鬆平常的語氣訴說著,但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講什麽。也看不出那跟之前的話題有何關聯。白雪公主跑哪去了呢?


    「那個,靜流姐……?」


    我支支吾吾地開口叫了一聲,而她則是聳了聳肩。


    「所謂的權力,其實也就是用來維持『不知道也沒關係』這種事的機能喔。」


    「啥?」


    「白雪公主這個角色,實際上就好比是權力的化身呀。她不但一無所知,也被允許無知,而且她的權力也因為沒人覺得這個現象可疑而顯得更加地完美無瑕。」


    靜流姐像是心領神會似的徑自點了點頭。


    「……白雪公主是這種故事嗎?」


    她看我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一臉笑眯眯地問我:


    「不然你說那是個什麽樣的故事呢?」


    但是我的印象還是曖昧不清。


    「呃——我記得是白雪公主被身為繼母的皇後趕出了城堡對吧?」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被帶出城外準備殺掉。白雪公主哭著向打算把她的內髒帶回去交差的獵人求饒,而對方也很幹脆地答應了。後來獵人將山豬的內髒帶回去,當成是白雪公主死亡的證據呈獻給皇後。」


    「內、內髒?——啊啊,這麽說來,我好像有聽過類似的內容。」


    格林童話收錄了不少殘酷的故事,記得市麵上好像也有宣稱格林童話其實非常恐怖的書。


    「總之,皇後歡天喜地吃下了那個內髒——你對這一點有什麽看法呢?」


    「唔,簡直讓人聽不下去。好恐怖。民間故事還是真殘酷耶。」


    我一說完,靜流姐便露出了笑容。


    「不對,你不覺得很荒唐嗎?皇後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她不惜吃下內髒的理由究竟是什麽?」


    接著,又出人意表地提出一個像是整個邏輯顛倒過來的問題。


    「理由——不就是因為她是壞人嗎?」


    「嗯。你說的沒錯。讓皇後采取過度的行動,吃下宣稱是白雪公主內髒的東西給讀者看,為的就隻是要證明她是壞人。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理由了。或許這麽說比較恰當吧——這一幕純粹是為了突顯『被這種殘忍的皇後盯上,白雪公主還真可憐』的印象吧。而且除了皇後以外.其它人全都是站在白雪公主這一邊呢。」


    靜流姐似乎連故事的細節也記得十分清楚的樣子。


    (……她是小時候看的嗎?還是最近?)


    像是跟別人借來看的——不過又會是誰呢?是醫生或是哪位護士嗎?或者她還有其它類似像我這樣的朋友呢?


    (可是,我從來沒看過有其它人來探病啊——)


    假如真的有那樣子的人存在,不曉得靜流姐和那個人都在聊些什麽呢——我的心情就在好奇想知道、可是又不想知道兩者間來回擺蕩著。


    (別想了……)


    不知怎麽搞的,我滿腦子想的盡是一堆奇怪的瑣事,以致於靜流姐所說的話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


    「順帶一提,根據某派的說法,那七個小矮人原先似乎是殘酷的山賊,隻要見到有人闖入森林一律殺害並且搶走他們的金銀財寶的樣子喔。不過他們不僅沒有這麽對待白雪公主,反而馬上成為她的夥伴。」


    「哦?是這樣子啊。」


    「白雪公主一開始就不打算了解那七個小矮人的身分來曆,即使這樣也完全相安無事。因為這故事裏的小矮人是絕對不會背叛她的。」


    不會背叛——這個字眼令我稍微心驚了一下。


    「……為什麽不會背叛?」


    「這就不曉得囉。」


    靜流姐聳了聳肩。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有可能是因為白雪公主太漂亮了,也可能是更不單純的原因。但是,這邊有一個重要的訊息,那就是注定好的事情便不會變動——違抗不了。」


    靜流姐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動搖,隻聽她繼續以淡然的口吻說下去。


    「違抗不了……」


    「總歸一句話,在這篇故事裏唯有那件事是不會變動的。就連皇後也沒辦法停止殺害白雪公主的企圖。」


    「沒辦法停止——?」


    「難道不是嗎?就連那個著名的『魔鏡呀魔鏡,這個世上最美麗的人是誰?』的橋段,到頭來也隻是為了發現白雪公主還活著而存在的。皇後注定就是要殺害白雪公。平穩的生活是不被允許的。」


    「嗯~」


    「因此,她為了殺害白雪公主而假扮成老婆婆接近她——一直到最後使出毒蘋果為止,總計三次的行動全都是皇後敲門,然後白雪公主自己打開門鎖的呢——」


    「——經你這麽一說,白雪公主好像還滿笨的耶。她都沒有戒心嗎?」


    「七個小矮人也耳提麵命地要她多加小心了。但白雪公主就是不聽勸。」


    「……為什麽?」


    我們現在討論的是童話故事,所以不需要像平常在討論實際事件時一樣感到害怕。可是,不知為何我就是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雖然小夜你說白雪公主好像滿笨的,不過她其實是個既美麗又冰雪聰明的女主角喔。絕不是什麽愚昧的人。她隻是很偉大而已。通常偉大的人隻會對其他人發表意見,沒有必要聽別人的意見。」


    我不知道這是在挖苦還是怎樣?總之,靜流姐的聲音聽起來既溫和又平靜。


    「她隻是忠於那樣子的願望罷了。不懂得懷疑、一無所知並非是無力的,這則童話就是在講這樣的事。」


    「願望?誰的?」


    「當然是讀者的啊。不過,格林童話是由過去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集結而成,所以稱那些人為聽眾或客人或許比較恰當吧。不論男女,每個人都不希望白雪公主學習什麽保護生命的智慧。」


    「……嗯~可是啊——」


    「人為何會需要故事呢?」


    靜流姐又一次提出了唐突的問題。


    「咦?」


    我目瞪口呆。做不出其它反應。


    「我想一定是因為現實世界太過不如意的關係吧——」


    靜流姐的聲音是那麽澄澈清亮,彷佛在朗讀詩詞或歌唱一般。


    「往往都是被要求去配合這個世界,以致於自己真正的想法永遠被擺在其次。所以人們選擇在自身以外的地方尋求故事;若是現實那就成了權力,虛構的話則是成了民間故事——白雪公主雖然是所有人的希望,可是


    卻完全不曉得她代表了什麽——隻是有如白雪般的純白。」


    「…………」


    靜流姐目露眺望遠方的眼神,因此我也跟著陷入了沉默。


    我其實很想知道她現在在看什麽。我希望能跟她共享她眼中所看到的世界。


    但是,在我看來那實在是太過模糊不清,隻能捕捉到有如將純白的雪景擺在眼前般的浩瀚景象。


    「白雪公主什麽也不做呢……聽你這麽一說。」


    我恍恍惚惚地喃喃自語著。


    「她永遠都隻是在等人伸出援手而已……」


    「白雪公主象征著期盼能拯救人們的什麽的心情吧。」


    靜流姐點點頭。


    「而且那也是一般現實世界鮮少會發生的狀況喔。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需要童話故事。」


    「…………」


    我微微垂下眼簾。


    「換句話說——如果這是發生在現實世界而非民間故事的話,就沒有人會救白雪公主了——那起事件就是這種情況嗎……?」


    我的聲音聽起來一定很陰鬱吧。靜流姐溫柔地笑了笑。


    「不。無論是現實也好、故事也罷,兩者都關係到人心的問題,這當中本質上的差異並不存在。更何況——」


    靜流姐輕輕垂下了目光。


    「——我剛才也有提到,白雪公主在本質上是一篇描述權力的故事。其中牽扯到的東西不論再怎麽潔白,都沉重得沒有價值。」


    「沉重——」


    說到這個,我突然回想起之前也曾從她的口中聽到這個字眼。


    「一旦白雪公主移動到其它的場所時,不論是在什麽樣的形式之下——纏繞在她身上的權力都會將她庇護得好好的。畢竟她可是魔鏡認證的世界第一美女。像是被皇後命令殺死白雪公主的獵人在悄悄將她帶出城之後,不得不殺掉山豬再帶回它的內髒充數;另外,救了她的森林小矮人也不隻一、二個而是多達七個,而且還七個都團結一致地當白雪公主的夥伴;還有以為她被毒蘋果毒死的時候,舉辦的葬禮儀式也十分隆重盛大,甚至殮進玻璃棺木遊行——」


    一一列舉檢視後,確實逐漸有種每個人都反應過度的感覺。嚴格說來,白雪公主明明是給人一種樸實的印象,可是實際上卻完全相反。


    「……而且就連發現她的人都是王子呢。」


    我歎了口氣說道。靜流姐點頭表示認同。


    「根據古老傳說的版本,那個王子從七個小矮人手中帶走白雪公主之後,好像片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長達好幾十年,一心一意等她醒來的樣子。白雪公主複活也是在那之後的事了。也就是說在那個王子的人生中,有大半的光陰都被玻璃棺木中那個形同標本般的女性所支配呢。」


    「白雪公主明明什麽也沒做啊——」


    「畢竟民間故事對於登場人物的內心著墨並沒有那麽多——故事中的角色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麽並不是大家關心的重點。」


    「搞不好事實跌破眾人的眼鏡,白雪公主自己對此還挺得意的是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問題在於無論是站在公主這邊的王子和七名小矮人,還是企圖殺掉她的皇後都不曾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們感興趣的,隻是白雪公主那名為美麗的權力而已呀。」


    靜流姐臉上依舊掛著一抹溫柔的微笑。


    「沉重得很沒有價值是嗎——」


    我無意識地喃喃說道。


    接著——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奇怪?」


    直到剛才為止,我們兩人都是針對童話故事裏的白雪公主在做討論,但是——現在不論是實際上在雪山發現的毒殺屍體、或是白雪公主那一邊的情況——我似乎都漸漸理清頭緒了。


    「——沉重……搬動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的——所以,也就是說……」


    對於我那茫茫然的喃喃自語,靜流姐也隻是回以一抹燦然的笑容。


    「怎麽?小夜?你想說什麽呢?」


    那口吻聽起來有如在哄年幼小孩的母親。就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但卻依然開口詢問的那種語調。


    「沒有啦……隻不過——」


    對啊,如果考慮到其中撇不開的『重量』,那麽便隻能導出那起事件根本沒有所謂的謎介入的餘地這樣的結論——


    沒錯——因為屍體理所當然地也具有一人份的重量。


    至於我,雖然手足無措了一會兒,但隨即唉一聲歎了口長氣,將頭垂得低低的。


    「……這的確是適合警方偵辦的事件呢——」


    靜流姐一聽到我的嘟嚷,便咯咯笑著說道:


    「看來小夜又解決一樁困難的事件囉。」


    她隨後又說了一句謎般的話。


    「不過,我建議你還是告訴警方比較好喔。因為我有種搜查好像碰到了撞牆期的感覺。」


    「咦?為什麽?」


    我開口詢問。但她隻是聳了聳肩表示:


    「因為真的牽扯到既沒價值又沒必要的東西啊——」


    4.


    「……啊,你說什麽?」


    用手機在山中小屋附近講電話的雨宮稍微提高了音量,惹得刑警們全都好奇地朝她的方向看去。


    隻見雨宮板起了一張臉。


    「那麽已經成功收押了嗎?……原來如此,好個愚蠢的家夥……是這樣嗎?哎呀,真沒意思耶。那我不就莫名其妙白跑一趟了?」


    她壓低音量窸窸窣窣地朝電話口嘀咕著。刑警們並沒有刻意去偷聽的意思,不過在安靜的山區那個聲音聽起來卻格外地響亮。


    不過,雨宮現在的說話方式輕鬆自然多了,有別於剛才與刑警們的應對。看來這個樣子才是她本來的個性。


    「……那現在要怎麽辦?順便處分掉?……是嗎?反正我無所謂啦——知道了,我就先處理掉吧。」


    雨宮心不在焉地說著,看樣子通話已經結束了。但是——刑警們從剛剛就覺得很好奇,一般的手機在這個山區裏根本完全收不到訊號,就連他們也是利用山中小屋的無線通訊設備與山下聯絡的。莫非那支手機是特製的不成?


    雨宮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朝滿肚子疑問的刑警們走去。


    「啊,看來你們最好立即動身準備下山。如果不現在馬上準備,一定會來不及趕在今天之內下山的。」


    她一開口就語出驚人地如此表示。


    「啊?可、可是,我們是依照搜查本部的指示留在這裏的——」


    「我知道。不用多久,差不多十分鍾內就會有通知傳來了,你們可以先提早整理一下。」


    雨宮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完後,便掉頭轉身,獨自一人往山上的方向走去。明明是踩在極其不穩定的厚重積雪上,可是她的步伐卻相當地穩健。


    「等、等一下——雨宮小姐?」


    「稍後會有人來接我的——你們就先下山吧。」


    雨宮頭也不回地說道,兀自深入山區。看來她似乎打算前往發現那具屍體附場所。


    果不其然,茫然不知所措的刑警們很快就接到即刻下山的指示。就在他們手忙腳亂地著手進行下山的準備時,山上響起了一陣轟隆的重低音。


    那是雪崩的聲響。


    在屍體被發現的場所附近似乎又有雪崩發生了。這場雪崩很可能會將還殘留在現場的線索全都不留痕跡地洗刷掉,重新將四周變為一塵不染的純白景色。


    「…………」


    刑警們全都愣住了,各個一臉茫然地抬頭看著山上。


    ……等下山之後,幾名刑警才被告知搜查本部早已解散,這個消息


    更是令他們啞口無言。據說事件似乎已經獲得解決,而且關於這樁案件的所有工作也一概結束的樣子。


    落網的犯人好像是某家電視台的導演。他不介意那名女演員是另一位大人物的情婦,依舊跟她偷情。後來女演員表示想跟大人物分手,該名導演一聽到她要以曝露跟自己的關係為由向對方提分手,便下手行凶——整件事件的來龍去脈似乎就是這樣,總覺得好像變成了一場無關緊要的鬧劇。由於罪嫌尚未確定,因此目前正從其它方麵進行調查,大概不用多久就會被起訴了吧——


    (現在這種情形到底是怎樣……?)


    感覺就像最關鍵的地方始終沒有一個完善的交代,隻有一直在做表麵工夫。這起事件的相關人員無一不覺得心裏有疙瘩。


    *


    「——到頭來,好像是直升機的樣子呢。」


    我以聽來略感疲憊的口吻說道。靜流姐則是點頭附和。


    「把屍體搬到冬天山上的方法,差不多就隻能想到空降或是雪車、不然就是狗拉的雪橇這幾項了。」


    她簡單地說道……實際上,也的確是簡單到不行的問題。


    「重點不在屍體原本是處於什麽樣的狀況、或者被害者的人際關係之類的事情上。關鍵隻在於不可能一身輕裝徒步進入雪山這一點。接下來隻要檢討剩餘的可能性,就可以很清楚地發現幾乎沒有什麽選項留下了。」


    「嗯,犯人好像沒有刻意要讓屍體看起來像白雪公主耶。純粹隻是那個人在能力範圍內采取行動,然後結果剛好變成了那個樣子而已——


    唉。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至於動機之類的部分好像接下來才要著手調查。不過本人已經招認,確定是他下的手沒錯。或許應該這麽說吧,據說是因為跟他一同搭直升機的人指證——讓他想賴也賴不掉。」


    犯人導演所負責的節目原本就預定要上冬天的雪山取材,因此他便借著這個機會棄置已經打包好的屍體。


    不料屍體卻因為雪崩的緣故而外露曝光,以致於被登山客給發現了。整起事件不過就是如此罷了。


    「那名導演在取材的時候,一定是把屍體跟攝影器材一起放在後頭了吧。這麽一來想必更加啟人疑竇。」


    「嗯——一旦展開調查,結果還真教我驚訝,證據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耶——坦白說,我本來還以為整個冬天都找不到證據呢。沒想到事實卻完全出乎我意料,一下子就發現了——」


    「有查出為什麽讓死者穿著紅色高跟鞋而沒有脫下的理由了嗎?」


    「我是沒有了解到那麽多啦——靜流姐你覺得呢?」


    「嗯,我想那應該就是她被毒殺致死當時身上的打扮吧。有可能是在飯店之類的地點?所以短時間內應該不難得到那一方麵的目擊證詞。好比說當時死者是跟誰在一起等等。」


    「啊啊,從當時的服裝著手調查嗎?原來如此,警方確實給人感覺很擅長處理這一類的狀況呢——」


    「而且不管是直升機也好、狗雪橇也罷,既然不可能不著任何裝備就進入雪山,那麽隻要試著去管理那些移動設備的地方調查,遲早能找到決定性的蛛絲馬跡才對。我們什麽事情也不用做。不過這回多虧小夜率先推測到了,所以犯人也兩三下就落網啦。」


    「不,應該說——」


    其實並不是我看穿了真相,我隻不過是把靜流姐所說的話給串連起來才得已解開謎題的。話說回來——


    「可是,靜流姐原本並不知道有這起事件吧?不隻電視新聞很少報導,就連我也是印象很模糊。情報量可說是比以往還要嚴重不足耶。」


    「是沒錯啦。」


    「還有——我和警方聯絡之後,總覺得他們的反應好像比平常還要驚訝。這次的搜查似乎真的是非比尋常,在許多方麵都陷入了膠著的樣子——」


    事實正如靜流姐先前所說的。這比事件本身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這次的事件乍看之下確實是很誇張沒錯,但為什麽靜流姐會曉得這起隻要警方認真調查馬上就能破案的事件正陷入膠著的狀態中呢?


    靜流姐麵露微笑地說道:


    「就是因為情報量實在太少了啊。」


    「咦?什麽意思?」


    「這起事件明明相當曲折離奇,具備了強烈刺激人們好奇心的要素,但在報道上卻顯得極端低調不是嗎?」


    「嗯,好像是這樣沒錯。」


    「那麽——這起事件最為有力的線索,便是『沒有人要報導』這個現象。為什麽沒有人要報導呢?是因為有失禮數嗎?明明媒體一旦碰上其它類似的事件,甚至會不顧一切跑去采訪被害者的家屬耶!為什麽唯獨對這件事特別處理呢?」


    靜流姐的分析對我來說有如當頭棒喝。


    「啊——原來如此,可能是有高層人士在背後施加壓力之類的?」


    「那個女演員過去或許處在一個頗為微妙的立場吧——所以,她突如其來的死亡有可能刺激了某種要是曝光便會有麻煩產生的事情。不過,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那是什麽事情就是了——」


    靜流姐一臉不在乎地說道。


    「這一點真的就跟白雪公主如出一轍呢。那些位居高層的相關人士,根本不想了解白雪公主的內心在想什麽。隻要自己能明哲保身就好。或許出乎意料地,還有那種做出了誇張的錯誤判斷而白跑一趟的小矮人出現過也說不定喔。」


    「……唉。」


    我總覺得無法釋懷。


    「欸,小夜,你知道白雪公主是怎麽結束的嗎?」


    「咦?不就是跟王子結婚,幸福美滿地收場嗎?」


    「那是結局前的事。結婚之後,還有不收拾不行的問題存在吧?」


    「啊,你是說繼母嗎?」


    話才說出口,我便感到一陣厭惡。我會把這個問題給忘得一幹二淨,總覺得好像是——


    「沒錯,繼母受邀參加了白雪公主與王子的婚禮——在婚禮上,她被命令得穿上一雙鞋子跳舞。」


    「鞋子?是玻璃鞋那種嗎?」


    「不,是被燒烤到變得火紅、放在地板上還會冒煙燃燒的那種鐵鞋喔。繼母被迫穿上那雙鞋子,並且不斷地跳舞直到死去為止——就在無力違抗的情形下。」


    靜流姐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始終麵不改色,因此我實在打不定主意究竟是否該為那個內容感到害怕。


    「紅色的鞋子是嗎——居然連鞋子這種細節都對應到了。」


    「因為這個結局有出現在格林童話的原典中,所以大部分的版本都有記載。但是不知為何,大家幾乎都忘記有這回事呢。白雪公主這篇童話故事大概就是像這樣透過心狠手辣結局被人遺忘來完成的吧——這麽一來,渴望守護白雪公主的心情也就能原封不動地被保留下來了。」


    「……就是說呀。」


    我自己也是忘記的人之一,所以實在無從反駁。


    想必這起事件最後也會在曖昧不清的情況下,獲得表麵上的解決吧。或許身為被害者的女演員會以備受支持的存在之姿留名也說不定——至於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過去又有什麽樣的想法,這些事情則會在無人知曉的狀態下不了了之吧。


    「…………」


    我沒來由地望向窗外。


    冬天的天空萬裏無雲,看不出有一絲下雪的可能。


    「並非隻要是白的就是好的呢——」


    不過,我還是心不在焉地想著——難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將這個黯淡的世界化為一片潔白嗎?


    「就是呀——」


    靜流姐點頭回應我的嘟噥。我們兩人一同舉目仰望著這片藍天。


    遠方傳來一陣鳥叫聲。那叫聲仿佛滲進了格外清澈透明的空氣裏似的,不停地回響繚繞著。


    “the snow white”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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