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red moon


    1.


    記得有一天——靜流姐喃喃說出這句奇怪的話來。


    「我不太喜歡月亮,因為曾經有過不好的回憶。」


    之所以會回想起這件事,也是因為我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看到一顆圓圓的月亮懸掛在我的頭頂。那時候太陽尚未完全下山,因此月亮朦朧地高掛在黃昏的天空上是一幅相當奇特的景象。


    我在這樣的景色中,往山下的城鎮移動。今天由於檢查的關係,我沒能見到靜流姐。雖然已經有過好幾次這種經驗了,不過每碰上一次,我都一樣——不對,我總是變得比上一次還要擔心,心情始終無法平複。每次聽到「今天無法會麵」,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很苦悶。


    (不過——看到月亮會想起來的回憶……)


    真的有那種跟月亮相關的回憶嗎?我重新思考起這個問題,接著猛然想到……


    (對了……說到靜流姐的回憶……)


    那會不會是我所不知道的、發生在靜流姐住院之前的事呢?至少我不知道靜流姐有過任何跟月亮有關的不愉快經驗,而且我也不認為在醫院裏會發生那種狀況……頂多也隻能透過窗戶抬頭觀看月亮。除此之外,還能怎麽樣呢?


    (可、可是……那個回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抬頭看了看月亮,突然感到忐忑不安。我不太清楚是因為月光看起來讓人感覺十分妖媚、還是我的記憶顯得模棱兩可的關係。


    靜流姐是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樣的口吻提起那件事的呢……還有,我當時為什麽沒有立別回問她是怎麽一回事呢……這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形成一道瘋狂旋轉的漩渦,我加快腳步往公交車站跑去。


    仿佛在嘲笑我的狼狽似的,隻見月光在天色逐漸昏暗的天空愈來愈強烈了——


    *


    後來以『赫夜姬事件』廣為人知的那起奇妙事件是在黃昏的竹林中揭幕的。


    「啊~真是夠了,開什麽玩笑啊——」


    滿腹牢騷如此抱怨的,是一個專攻生物學的研究所學生。據說那個時候他正忙著摘取研究室實驗中需要用到的香菇。平時隻要走進竹林便俯拾皆是的香菇今天數量偏偏十分稀少,找了許久始終摘不到需要的份量,讓他忍不住失去了耐性。


    可是眼見天色都暗下來了,不打道回府也不行。更何況自己也沒帶手電筒出來,那附近當然也沒有路燈之類的設施。


    助教八成又要發脾氣了吧?就在他感到厭煩不已之際,突然注意到了那個。


    「……嗯?」


    有一股很難形容的奇怪味道隨著微風飄來。


    深邃的竹林裏本來就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不知該說是青草味還是直撲鼻腔的刺激味,總之跟一般人對大自然清新空氣的印象有一段相當大的落差。聞起來相當強烈。或許有人會將它稱之為舒暢的香氣吧。不過,他並不覺得那是如此討喜的味道。甚至有一種如果在這種地方待太久,會跟強力膠吸太多,腦筋變得怪怪的一樣的感覺。


    即便如此,那一天聞到的味道卻比平時還要更加強烈。


    (而且……好像有股油味……?)


    空氣中存在著一股感覺跟植物的味道不同、有些類似機械工廠的那種感覺。此外,還有類似鐵的味道。


    「…………」


    他垂下目光看著手中的籃子。采到的香菇份量連預定的一半也沒有,不管了,還是先回去好了,他在心裏這麽想著。


    就在此時,四周冷不防響起了一陣異常的聲音。


    嘰咿咿咿——


    那是竹子搖動時發出的嘎吱聲響。每當竹子被強風吹到搖動起來時,便可以聽見這樣的聲音。可是,理當會伴隨著這個聲音一起聽見的呼嘯風聲卻沒有響起。


    會不會是有人在搖晃竹子呢?可是如果是這樣,那怎麽會沒有竹葉互相摩擦的喀沙喀沙聲響。隻有竹子吱吱嘎嘎搖動的聲響被抽出來真的是很不可思議。


    「請問——有誰在嗎?」


    他試著拉開嗓門呼喊。那個聲音就像是被吸進深邃竹林裏一樣逐漸消失。


    沒有人響應,那個聲響也中斷了。不過他還是很好奇,所以決定前往傳來聲音的地方瞧一瞧,味道愈來愈濃烈了。味道的源頭會是聲音響起的原因嗎?可是那到底是什麽呢——就在他思考著這個問題的時候,『那個』毫無預警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在他穿過茂密竹子的隙縫間時,那個東西的全貌便一覽無遺地呈現出來。


    「——咦?」


    他情不自禁地發出脫線的聲音。驚訝或是驚聲尖叫這一類的反應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出現。因為眼前的那個東西實在太過怪異了,以致於他在一瞬間還沒有搞懂那是什麽。


    有個人在那裏,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個女人。因為一頭黑色的長發頹然垂下,而且臉孔清楚地朝著他的方向。


    可是,那名女性卻動也不動。身體明明是傾斜的,但雙腳卻沒有站在地麵上。


    她的身體浮在半空中——有某個東西刺穿了她的胸口正中央附近的位置。


    那是被斜劈的竹子前端。同樣的東西也刺穿了她的肩膀和腰部。共計有三支竹槍刺穿了那名女性的身體,而且——將她串刺在半空中。


    那名女性的身體宛如公開展示般,被地麵長出來的竹子抬到人的腰部附近的高度。


    「…………」


    這時他才終於搞清楚那是什麽味道。那不僅是血腥味,同時也是肉腐爛的臭味。


    「嗚、嗚哇、嗚哇哇哇——」


    他在看了這幅怪異的景象之後即刻采取的行動,也帶來了社會上強烈的批判與與關心。


    他隨手丟下裝了香菇的籃子,接著——掏出手機,用附帶的照相功能拍下了這幅情景。他連想都沒想,這樣的行動幾乎完全是出自反射動作。


    拍完之後他原本想將畫麵用簡訊寄出去,可是這裏收不到訊號。他這才逃也似的離開現場。


    ……但是,這起事件中最為奇妙的局麵在後來發生了。


    接獲報案的警方趕到了現場,可是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理當在現場的屍體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個情形就宛如被人在竹子裏發現,而且沒多久便回到月世界,自此從這個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赫夜姬一般——


    *


    ——不管怎麽看,這都是一起靜流姐應該會很有興趣的事件,不過礙於她的檢查還沒結束,所以我們又沒辦法碰麵了。


    「是、是這樣子喔——」


    就在我唉聲歎氣正想打道回府的時候,從樓上下來的醫生叫住了我。


    「啊啊,小夜——方便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咦?好啊——」


    我覺得有點困惑。畢竟以前從來沒看過醫生大費周章地下樓露麵過。


    「那我們去那邊的茶水間坐坐吧。」


    在醫生的建議之下,我被帶往位在醫院一樓內部的大廳。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裏還有這種地方。


    雖然說是茶水間,但那裏卻一個工作人員也沒有,采自助式的形式供應各式咖啡與茶水。此外還擺設了幾部自動販賣機,看起來似乎不收費的樣子。


    盡管設備完善,這空蕩蕩的寬廣空間除了我們以外不見其它人影。


    「紅茶可以嗎?也有果汁——」


    「無、無所謂,我喝什麽都好。」


    我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接下了醫生遞給我的杯子。


    其實我比較想坐在角落的座位,偏偏醫生挑了大廳正中央的桌子,我隻好無奈地在那裏就坐。


    「我要跟你談的不是別的,就是她的事


    。」


    「靜、靜流姐她怎麽了?是狀況不好嗎?」


    我緊張地反問。


    「不,並不是發現了什麽激烈的變化那種問題。」


    醫生一如往常給了個模糊不清的答案。但是,他接下來說的話我倒是第一次耳聞。


    「呃——到今天為止,你很勤跑這間醫院對吧?」


    醫生問了我這個奇怪的問題,他想表達什麽呢?


    「請問您的意思是?」


    「聽好了喔——我隻是在假設,萬一她有一天轉到其它的設施去,你會怎麽辦?」


    醫生接下來說的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咦?」


    「即使她搬遷到比較遠的地方去,你還是願意繼續去探望她嗎?喔……不,我這不是在強迫你的意思。」


    醫生是以平靜的口吻在跟我說話,但我卻愈來愈搞不懂他在說什麽了。


    「…………」


    「和你會麵,有助於使她那容易陷入不安定狀態的病情穩定下來,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即使從心理治療的層麵來看,你的存在對她來說也是無比重要的。不過,你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吧?」


    「……呃,那個……」


    我整個人都混亂了。


    現在是什麽情況呢?


    靜流姐她……即將離開……


    「……這裏、是嗎?」


    我說的這句話在自己的耳朵裏聽來感覺非常地遙遠。彷佛不是自己的聲音一樣。


    「事情還沒定案就是了。是有人表示,或許她該轉到更為完善的療養設施去。即使繼續住在這裏症狀也無法獲得大幅度的改善,不過病情也沒有繼續惡化,所以也有人認為不要轉院比較好啦。」


    「……更完善的設施……比如說——」


    國外之類的嗎?為了動高難度的心髒手術而前往國外醫院這種例子我也曾經略有耳聞。


    「不,那也還沒有決定。實際上,設備比我們這裏還要齊全的地方並不多喔——現在的問題在於她該不該去特殊方麵的設施。畢竟她的病例受到許多人的矚目。」


    「…………」


    這種事情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至今從未思考過除了我以外,還有許多其它的人在關心靜流姐的問題這件事。不過,她一直住在這種醫院的個人病房,所以鐵定有在負擔那筆費用的出資者……隻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罷了。


    我甚至連靜流姐是打從哪裏來的都不知道——


    「…………」


    我噤口不語,醫生像是在緩頰似的溫柔說道:


    「事情尚未拍板定案,而且我也還沒跟本人提起。你隻要先大概知道一下就可以了。」


    這名醫生真的不會讓心情波動顯露在聲音上呢,我又再一次體會到了這個事實。


    於是這一天我便直接回家了,直到三天後才又再度前往醫院。


    這次我既沒有被請回家,也沒有被醫生叫住,而是一路暢行無阻地來到了病房。


    但是——一站到那扇白色的房門前,我發現自己的手竟然抖個不停。


    我不曉得見到她的臉之後要說些什麽才好?該怎麽辦?我心裏這麽想著。不過——下一秒我已經在敲門了,感覺就好像受到了吸引一樣。沒錯,彷佛像在說我不能不和她見麵一樣——


    「請進。」


    她那和平常沒有兩樣的聲音傳了回來,我打開房門。


    「午安,靜流姐。」


    「歡迎你來,小夜。」


    我的聲音或許有在顫抖,不過靜流姐的笑容還是和過去一樣。


    2.


    ……在這起事件中警方第一個懷疑的,當然就是最初發現的研究生。警方懷疑這或許是該名學生的卑劣惡作劇行為,因為到處都找不到那具關鍵性的屍體。而且那一帶雖然是一片寬廣的竹林,不過卻是私有土地,四周全被高聳的柵欄包圍住。要越過柵欄快速搬運屍體是很困難的事——不對,如果說犯人是等到屍體被研究生發現才跑來將屍體從竹子上拔起再搬走——這種情況實在讓人難以信服。畢竟警方一接獲報案立刻就趕到現場。況且數字照片要合成也不是問題。


    ……可是,這個疑慮在搜集到殘留在現場的大量血液確實屬於人類之後就消失了,而且也立即當作正式的致死案件來進行搜查,之後的發展十分迅速。被害者的身份也在找到屍體之前便鎖定了。因為那張照片清楚拍下了她的臉部——結果,因為缺乏不在場證明而被列為嫌疑犯的的,正是被害者的丈夫。該名女性死者已婚,而且婚姻生活充滿了虛偽與矯飾。


    不過,唯獨屍體至今為止仍是下落不明……


    *


    「……呃,該名女性被害者的全名為野阪麗奈,似乎還滿有名的樣子。」


    「真的嗎?有名?是怎麽樣的有名法呢?是指常常上電視的那種嗎?」


    「唔,她過去好像上過幾次電視沒錯。似乎是頂著美容造型師教主那一類的頭銜……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大略說明了一下事件之後,開口詢問靜流姐「你有沒有興趣」。靜流姐一聽馬上回答「隻要是小夜為我調查的事件,我全部都有興趣」。於是,我便依照慣例跟她聊起事件的內容。氣氛真的跟以往沒什麽兩樣。


    「所以才被稱為赫夜姬?因為是受大家歡迎的人物?」


    靜流姐以有些壞心眼的口吻說著。


    「我想應該不是這個樣子啦……大概是因為她是在竹林裏被發現的緣故吧。況且——」


    「消失得無影無蹤是嗎?事件是發生在幾天前的?」


    「我想想——到今天為止,已經是第十天了……」


    「因為是在我閉關休養期間發生的,所以差不多有這麽久吧。」


    靜流姐的語氣顯得一派輕鬆。我聞言心頭一驚。


    「那、那個……靜流姐——」


    我下定決心開口詢問。不過,這個時候靜流姐正在瀏覽其中一份數據。


    「——所以說,就連象樣的痕跡也還沒有找到囉?警方打算透過集中訊問的方式得到屍體藏匿在何處的情報。然後——這名嫌犯是毫不費工夫就抓到的嗎?」


    結果反而是我被她搶得了先機。


    「呃、呃……嗯,大概是吧。因為在查出發現屍體是確有其事的隔天,電視新聞就在報導已經逮捕到嫌犯了……」


    「不對,小夜。這不是逮捕。」


    靜流姐搖了搖頭。


    「我看那隻是以重要關係人的身分自願到案說明的規格來處理吧。正式的逮捕狀應該還沒下來才對。」


    「啊,是這樣子嗎?」


    「畢竟狀況證據可說是少之又少……不過拘留期限已經結束了。即使目前仍是處在證據不夠充分的狀態下,我看警方應該還是會想辦法申請逮捕吧……為了要讓嫌犯在那之前自白,現在八成連老命都拚上了。」


    靜流姐口若懸河地說出了艱澀的詞匯。雖然我不是很清楚狀況如何,不過可以理解現在大概是即使抓到嫌犯,在謎底解開之前也無法將他定罪吧。


    「不過,屍體會藏在哪裏呢?」


    就是因為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事件才會毫無進展。


    「嗯~」


    靜流姐露出一臉苦惱的表情。這讓我好訝異。原來她也有想不通而感到困惑的時候啊?


    「看來材料嚴重不足呢!」


    她喃喃嘟噥著。


    「啊,還需要更多的數據嗎?」


    「不是的,這全是因為社會的焦點全放在極端的地方,完全沒觸及到關鍵的重點所造成的結果喔。盡是寫一些於事無補的東西。」


    靜流姐說完,隨手將其中一本雜誌扔到了床上。


    「就算去收集到份量比這些多出一倍的報章雜誌,我看當中也沒人有那個企圖心去觸及到重點吧……真是傷腦筋耶。去探究被害者生前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靜流姐唉一聲歎了口氣。


    「對、對不起。」


    我一慌,忍不住就開口賠罪了。


    「為什麽小夜要向我道歉呢?」


    靜流姐仰起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因為……」


    「你真的很奇怪耶。放心啦,就算其它人有不對的地方,小夜也沒有哪裏不對呀。」


    她一邊咯咯笑著,一邊這麽說。


    不過,隨即又一臉嚴肅地表示:


    「這名嫌犯身上有諸多問題點呢……至少他似乎不怎麽受到大眾的同情。」


    「嗯、嗯。實際上,他經手不少黑心生意的事情已經漸漸浮上台麵,還有……」


    「美容造型師是嗎?根據這些報導,就是強迫愛慕虛榮的客人接受不可能實現的難題,要他們借錢買下高價的服裝和寶石、甚至是房子或公寓嘛。」


    靜流姐用手指頭輕輕地敲了敲雜誌的封麵幾下。


    「和身為共同經營者的丈夫一起大賺黑心錢的這段期間,兩人一直都是相安無事。直到丈夫外遇的事情曝光,兩人的關係才宣告破局,進而演變成一出離婚請求損害賠償之類的鬧劇。接著,妻子又在這時候死亡,也難怪大家會對丈夫起疑了。不僅如此,現在還扯出人壽保險尚未解約的事情等等——雖然這些事情都交代得很詳細,不過全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訊息。」


    靜流姐的語氣聽起來明明就酸溜溜的,可是她的聲音是那麽的透明清澈,頓時讓我陷入一種好似在聆聽朗誦詩詞般的錯覺。


    「會無關緊要嗎?」


    我覺得動機還挺明確的呀。


    「你認為動機很充分?」


    靜流姐彷佛瞬間就看穿我的心思似的向我詢問。我隻得「嗯、嗯」地點頭稱是。


    可是,靜流姐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和現實所發生的事情相較,動機這種東西以檢討對象來說,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她如此說道。


    「這起事件不但異常又不自然。因為發生的是被判斷為不可能的狀況,所以才必須從哪裏著眼才行——光憑可疑這種理由便不由分說斷定犯人的做法有待商榷吧。」


    「聽你這麽一說,的確是這樣沒錯啦……」


    就算我再怎麽勉強自己,還是無法以從容的態度認真思考這次的事件。隻要看著靜流姐,我的心思就會轉到醫生跟我說的事情上,以致於腦袋無法正常運轉。但是為了跟靜流姐對談,我還是得逼自己思考才行。


    「呃,意思也就是說……靜流姐認為那個嫌犯並不是犯人囉?」


    「因為在這方麵完全沒有資料嘛。大家一開始就一口咬定『這家夥很可疑』,以致於有關他是怎麽下手的檢證可以說等同於零喔。根本沒有用來思考『他應該辦得到這種事』的材料嘛。」


    「唔……」


    「感覺就隻是旁人在吵吵鬧鬧地製造騷動而已,這種現象也莫名給人一種『赫夜姬』的感覺呢。」


    「赫夜姬是那樣子的故事嗎?」


    「哎呀——」


    靜流姐對我無心的話語有了反應。


    「不然小夜你覺得那是一篇怎樣的故事呢?」


    她笑眯眯地問我。


    3.


    「咦?」


    被她這麽反問,我嚇了一跳。


    現在的我,隻覺得所謂的赫夜姬不過是一篇在描述公主回到月世界消失不見的故事而已。


    「……呃,那個是……」


    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是一篇在講從竹子出生的赫夜姬的故事,你認為那個『竹子』為什麽會是竹子呢?」


    靜流姐溫柔地點點頭,像是要讓話題比較容易發揮似的向我詢問。


    「嗯……大概是因為身邊都是那種東西吧?」


    我絞盡腦汁試著回答。


    「是呀。例如竹子工藝品,對古代的人來說竹子是隨手可得的工藝材料,可以肯定竹子是關係匪淺的東西。不過有此一說喔——之所以是竹子,乃是有其積極的理由存在的。」


    「是說有非竹子不可的理由?因為竹子是中空之類的嗎?」


    我隨口舉了個例子。靜流姐雙手合十輕輕拍了一下手。


    「沒錯,沒錯。小夜果然厲害,還是一樣神算呢。」


    靜流姐還是跟平時一樣,因為荒謬的推測而誇獎我。


    「哪有,那並不是什麽——」


    她無視我的否定,繼續說了下去:


    「竹子這種東西裏頭是空心的對吧。那可是一塊為了讓非現實的東西出現而不可或缺的空間喔。正因為空洞,神秘才會寄宿在其中,這是自古以來恒久不變的事實。其它像是瓜啊壺啊之類的東西也都有類似的故事。理由都一樣,全都是因為中心的部分是空洞的關係喔。當人類向某種東西尋求夢想的時候,那裏無論如何都需要可以塞入想象的虛無喔。」


    「夢想?」


    「對,就是夢想。民間傳說基本上就是夢想的故事,更何況赫夜姬登場的竹取物語是日本最古老的說話文學。」


    「啊啊,我以前好像也聽過類似的說法——不過,不是神話比較古老嗎?」


    「不是神話,是物語。而且是寫成了文字的『書』喔。竹取物語是某人為了娛樂他人而寫下的日本最古老的『虛構內容』。和類似傳說、神話透過口耳相傳的方式代代流傳下來的『故事』不一樣,竹取物語裏麵明確地含有『這是虛構』的意思存在喔,隻不過現在已經查不出來那到底是誰寫的了。而且現在留傳下來的也不是原創的版本了。」


    「呃,也就是所謂的抄寫本嗎?就是看書照著抄寫裏麵的內容。」


    「沒錯,而且也無從得知這樣的過程被重複了幾十次、幾百次。後來才被額外添加上去的內容恐怕也不少吧。不過,我想基本上應該還是大同小異才對。」


    「也是啦,畢竟內容還挺單純的……」


    我才剛說出口,靜流姐就笑得有些詭異地詢問。


    「單純?怎麽個單純法?」


    那很明顯就是在調侃我的時候才會有的語氣。


    「就是從月亮降臨的公主頻頻向前來示愛的男人提出不可能達成的難題,然後——」


    結果自己卻消失不見了。


    「看來赫夜姬這個人還滿壞心眼的嘛。」


    靜流姐咯咯笑著。


    「她這個人就是迂回不直接,盡是向人提出不可能達到的要求,又總是把其它人給要得團團轉——但是若要談到她的內心,那就完全不得而知了。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嗯,有可能喔……」


    「小夜,你認為赫夜姬要怎麽寫?」


    她朝我丟了一個像是猜謎的問題,我愣住了。


    「咦?這、這……不就是平假名嗎(かぐや姬)?」


    「嗯嗯,平假名的寫法在現代算是一般常見的吧。可是,在以前的書上也有人寫作『赫夜姬』喔。」


    靜流姐將赤這個字兩個並排在一起,簡潔明了地為我說明那個複雜的漢字。


    「紅色的?」


    「不對,這個『赫』字在現代應該是強烈發光的意思。就像光輝閃耀的事物,赫夜姬一詞含有光輝閃耀的公主之意喔。」


    靜流姐不改其本色,就連那種讓人很疑惑怎麽會知道的冷知識都了解得十分


    透徹。總覺得這世上似乎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光——」


    「沒錯。這麽比喻好了,這就跟『光源氏』是一樣的喔。在古時候的日本,凡是偉大、完美的事物都會被比喻成光。光這種東西是沒辦法直視的對吧?不是有句話說太美麗的事物是看不到的——所以當中其實根本一無所有也說不定。」


    靜流姐靜靜地點點頭。


    「赫夜姬是人們的憧憬、同時也是寄托了夢想的崇高存在。但那單純隻是因為發光的緣故,至於那個光裏麵有什麽東西存在,並沒有人真正感到關心——盡管有可能是空虛的,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才會成為人們投射夢想的對象也說不定吧。至於能否真的變成自己的東西,那就不是什麽大問題了。」


    她以輕描淡寫的口吻陳述著。我聽著那個聲音的同時,突然感覺到胸腔有一股熱意。


    「——不對。」


    接著,便自然而然地脫口反駁了。


    「不對——才不是,不應該是那樣的。」


    「咦?」


    靜流姐愣住了,她似乎不懂我在說什麽。其實就連我自己也搞不懂。可是,話語卻不受控製地接連從我的嘴裏說了出來。


    「不對——沒那回事。才不是空無一物——不可能是那樣子的……!」


    「小夜……?」


    「我、我、我的夢想並不是空虛的。我才沒有在投影到沒意義的事物上。沒錯、一定——」


    說著說著,我才發現。


    我竟然哭了。


    淚水從我的雙眼奪眶而出。源源不絕的淚水不斷從眼睛裏麵湧出,宛如瀑布一般。我猜自己的臉大概早已哭花了吧。不過,我絲毫不在意自己哭成了淚人兒。


    「我的夢想一定會成真的,沒道理不會實現。因為、因為——」


    我所寄托的夢想、我所祈禱的願望——就是眼前的這個人終有一天可以在晴朗的太陽底下一邊歡笑、一邊神采飛揚地奔跑,不論到時候我有沒有陪伴在她的身旁都無所謂——如果那隻是一個既空虛又無常的願望,那麽這個世上便不存在任何有價值的事物——我真的這麽認為。


    「因為……!」


    即使我低聲沉吟著支離破碎的話語,靜流姐依然一臉溫柔的表情。接著,她開口用安祥的口吻說了:


    「小夜……你是不是聽醫生說了什麽?」


    這不是詢問。隻是對早已明了的事情進行確認而已。


    我聞言心頭為之一驚,靜流姐並未等待我回以肯定或否定。她麵帶溫柔的微笑,開口說出了不可思議的話。


    「欸,小夜……我偶爾會思考一個問題。如果認為沒有意義的自己也是沒有意義的話,那為什麽我會渴望意義這種東西呢?」


    「……?」


    我抬起涕泗縱橫的臉,靜流姐點了點頭。


    「我想一定是我身上沒有意義。可是,我感覺得到自己可以清楚地看見它。對,它就在我的眼前。」


    她的眼眸所注視的對象,就是我。


    「我哪裏都不會去的,小夜。」


    靜流姐斬釘截鐵地這麽說道。


    「可、可是——」


    「還是你覺得為了治病,離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那——可是……」


    那不是當然的嗎?無關靜流姐怎麽說,那都不會有錯的。


    但是,靜流姐卻搖頭否定了。


    「很遺憾,那是錯的。小夜——與我糾結在一起的狀況並不是那麽單純的問題喔。目的不見得全都是為了救我。」


    而且還說出這番令人咋舌的話來。


    「咦?你的意思是——」


    之所以打算把靜流姐轉移到其它場所,並不是為了治療——是這樣子嗎?那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說……


    (是為了在其它研究設施拿身為貴重『樣本』的靜流姐做實驗——之類的……?)


    我腦海裏忍不住浮現可怕的想象。這麽說來,最近我也開始有種靜流姐被帶去做檢查的次數未免太過於頻繁的感覺……


    靜流姐大概是看出我在思考什麽事情了吧。隻見她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彷佛希望我能冷靜下來一樣。


    「欸,小夜,你猜最冷靜觀察我的人是誰?」


    她如此問道。我有些訝異。


    其實類似的話我以前也曾經聽醫生說過。


    『她的腦袋很聰明。即使是自己身體的問題,也會很冷靜地進行分析——』


    靜流姐的神色看來很嚴肅,這使得我也無法提出反駁。


    所以,我也隻能這麽說了——


    「那個人……就是靜流姐。」


    沒錯,這世上沒有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了。


    「所以我哪都不去。我這不是在意氣用事、也不是在逞強。隻是我這麽感覺而已。」


    她點點頭說道。


    「……可是,一直治不好也不是辦法吧?」


    我的說法有些像是在賴著靜流姐一樣。她果然還是回以絲毫沒有動搖的笑容。


    「做出那個決定的人一定不是我吧。」


    「咦?」


    「就在我麵前的『我活下去的意義』,一定會幫我決定的,我想。」


    靜流姐如此說道,目光自始至終都不曾離開過我。


    「————」


    她看我半天說不出話來,輕聲笑了起來。


    「小夜,你覺得世界是什麽?」


    接著,忽然丟了一個難以掌握的大問題給我。


    「…………」


    我自然答不出來。於是,靜流姐微微眯起眼睛說道:


    「所謂的世界,不過隻是大家自以為有這種東西存在而已。」


    她的說法聽起來雖然感覺很灑脫,但很不可思議地,從她的口吻聽不到一絲冰冷的感覺。猶似在說明『水的成份是氫原子和氧原子』一樣,當中僅有那種不容置疑的正確性存在,並未加入她的主張與意見,那就是這樣子的一種聲音。


    「一開始什麽也沒有。後來有人先做了一個假設,然後不斷累積規定下去,就這樣一切的善惡、正義、法律、犯罪也跟著衍生出來——可是,它們的出發點原本空無一物。人類自以為是的想法就是世界的一切。在這樣的世界中,永遠糾纏不清的問題隻有一個——反正遲早會死,為什麽自己現在會活著呢?」


    「…………」


    「有人找到那個答案了嗎?縱使過去真的有,就算那個人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悔恨,看來他也未能成功地將那個答案正確地傳達給其它人吧……所以每個人都在煩惱中繼續創造世界——把最初的謎擱置在一旁。如何,小夜?你不會想要解開那個謎,知道正確的答案嗎?」


    「……我、我……」


    我無言以對。靜流姐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想法跟我談論這種問題的呢。有我可以效勞的事情嗎——我陷入了這樣的煩惱中。


    「——嗬嗬嗬。」


    靜流姐突然笑出聲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笑、笑什麽啦?」


    我真的搞不懂。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赫夜姬喔——我剛才那樣就好像在把不可能的難題丟給跑來討好我的人們一樣。」


    她打趣似的眨了眨眼,這麽說道。


    「咦?什麽?」


    我完全跟不上靜流姐變化無常的態度,她向一頭霧水的我點點頭。


    「不過,我並不是赫夜姬。既不覺得自己是隻會發光的空虛,也不存在我該回去的月世界,我的居身之處就在這裏喔。我希望在這裏努力,並且讓小夜能夠相信我。」


    我


    一聽不禁熱血澎湃。


    「嗯、嗯——我相信你,我可以相信你吧?」


    「所以說,做這個決定的人並不是我吧?」


    她的聲音是那麽溫柔,我的眼眶又泛出了淚水。可是,這回的眼淚並不讓我覺得痛苦。


    「但、但是——但是,靜流姐……」


    我將自己認為必須先交代清楚的事情給說出來。


    「如果靜流姐自己也認為轉到其它醫院比較好,不論那間醫院在哪裏,我一定都會去探望你的。不論是在國外、甚至是天涯海角我都會去。」


    雖然覺得以自己這種哭喪著臉、兩頰爬滿淚水的難堪模樣說這些話欠缺說服力,但我還是得將這個意念傳達給她才行。


    「————」


    至於靜流姐,果然是因為我的表情太可笑以致於感受不到我的心意的樣子,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


    隻見她長長地籲了口氣,微微地垂下了頭。


    然後便默不作聲。我忍不住感到有些擔心。


    「啊,你覺得累了嗎?還好吧?」


    「啊、啊啊——不是的。不是那個緣故,我沒事,隻是有點嚇一跳而已。」


    「嚇一跳?」


    會有什麽事令靜流姐感到驚訝呢?我瞪大了眼睛。


    靜流姐輕輕捂住自己的胸口,又「呼——」一聲地籲了口氣。


    「哇——這招有效。我這個人真的實在是——」


    她壓低音量喃喃說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來,真的不要緊嗎?


    「靜、靜流姐,你的臉感覺有點紅紅的耶,是不是發燒了?」


    「我就說我沒事嘛,嗯——」


    她的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笑容,看起來的確不像是在逞強,我總算是放心多了。


    接著,她擺出一副有點像是在鑽牛角尖似的表情嘟噥著:


    「嗯、嗯——對呀,實際上……不可能這麽簡單就消失呢——」


    那個口吻聽起來仿佛是在向自己的內心堅定發誓一般,因此我再度嚇了一跳、不過,她隨即又仰起臉來……


    「謝謝你,小夜。」


    ……然後唐突地這麽說道。


    「咦?咦咦?謝、謝我什麽?」


    我搞不懂她為什麽要向我道謝,整個人一頭霧水。靜流姐則是笑眯眯地看著我。


    她伸手到擺在病床旁邊的桌子抽了一條放在上頭的白色毛巾,再隨手遞給我。


    「來,用這條毛巾把臉擦幹淨吧。」


    「嗯、嗯。」


    我乖乖地收下毛巾,用力在臉上抹著。這條毛巾的質地十分輕柔,感覺很溫暖。


    擦完後我東張西望不知該把毛巾放在哪。換洗衣物應該都是整理好放在一起的,不過病房裏並沒有看到類似這樣的東西。


    「呃、呃——」


    手足無措的我指尖碰到了某個硬硬的東西。原來是勾到了堆放在病床角落的那座數據小山。


    資料小山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響倒塌了,七零八落掉得到處都是。


    「哎唷,我真是笨手笨腳的——對不起。」


    我一時慌了,靜流姐則是完全不以為意,她拾起一本滑落到手邊的雜誌。那本原先是疊在最下麵的。


    「——啊啊,這本我之前漏看了。」


    靜流姐說完開始迅速翻閱了起來。我趁她翻閱雜誌的時候,好不容易將掉落一地的數據收整齊。本來想說別再堆在床上改放在桌子上好了,不過念頭一轉,反正靜流姐好像已經不看了,幹脆直接收起來吧。等要看再拿出來就好了——就在我這麽想著的時候——


    「——奇怪?」


    靜流姐突然叫出聲來。


    「——咦、咦咦咦?這是什麽?」


    「啥?怎樣怎樣,發現什麽了嗎?」


    靜流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看著雜誌「哈哈」笑出聲來。那是一般人在發現荒謬東西時的笑法。接著,她語出驚人地表示:


    「什麽嘛——這裏不就全部都寫出來了嗎?」


    她語意明確地如此斷定。


    我被這出乎意料的發展給嚇到了。什麽事?她到底在說什麽啊?


    「什麽意思?」


    「我是說——那起『赫夜姬』事件的真相已經一五一十全都寫在這本雜誌裏頭了。如果隻是要解開謎的話,光是這些線索就夠了——」


    鐵口直斷的靜流姐手上拿的是事件剛發生沒多久就出版的最早期雜誌,那同時也是情報量最枯竭時的資料。


    這麽早期的東西——上頭卻全部寫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麽一來,不就表示光憑事件發生後沒多久的消息就足以拿來做推理的材料了——是這個意思嗎?


    (……為什麽……?)


    在詢問那個真相之前,我克製不住自己對這件事的好奇。


    (為什麽靜流姐會這麽——不管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件,對她來說都——)


    我忍不住有種這比事件本身還要更加奇妙的感覺。


    4.


    ——事件發展隻能以急轉直下這四個字來形容。


    拚命散布醜聞話題,使得眾人為之混亂的赫夜姬事件在過了一夜之後,便以讓人不敢置信的速度簡單地解決了。破案前一直被視為重要嫌犯的被害者丈夫在當天便被釋放重獲自由,連他本人也不太清楚自己之所以無罪開釋的理由。警方也沒跟他說明完整的事因。所以當他走到外頭透過包圍自己的媒體得知那個真相的時候,整個人顯得十分地混亂。


    「到底是怎樣!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他的喊叫聲在一群蜂擁而上,要求發表意見的麥克風與攝影機鏡頭前顯得勢單力薄,欠缺魄力。


    *


    「……我到現在還是難以置信耶。」


    靜流姐聽到我歎氣,聳了聳肩膀說道:


    「根本沒有什麽好不可思議的對吧?」


    雖然確實是如此沒錯,可是在聽到真相之前,任誰作夢也想不到這居然回事一起那樣子的事件。


    就在上一次碰麵——我在聽完她的說明後雖然半信半疑,不過還是姑且將那方麵的事告知認識的警方人員。對方聽了之後也露出一臉『怎麽可能』的表情。沒想到隻是稍微調查了一下而已,便輕而易舉地證明那的確是事實沒錯。


    「居然這麽輕易就解決了……」


    我一臉忿忿不平的模樣。


    「那你就錯了喔。這起事件現在才正要開始呢。因為警方必須拿出真本事進行調查的目標,並不是那種不值得一提的事件,而是打算利用那事件來掩飾的幕後犯罪。」


    靜流姐搖了搖頭,彷佛在對我開導似的說道。事實應該如她所說的沒錯,可是——


    「為什麽靜流姐能一下子就洞悉這起事件的一切呢?」


    我果然還是很在意這個問題。


    「我並沒有洞悉一切啦。之前不是就有說過了嗎?請你調查過後才理清的疑點比較多吧。」


    「不、不是啦——我不是在說那個。重點是,明明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為什麽靜流姐可以看穿那是『騙人的』?那個——」


    我的聲音略微顫抖著。


    「被竹子刺穿的女人實際上還活著——」


    對,這正是這起事件最大的重點。


    那名被竹子刺穿的女性並沒有死亡,她隻是假裝死亡而已。遺留在現場的血液的確是她本人的沒錯,貫穿的傷口也並非造假——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死。


    那不但是偽裝殺人,而且還是自導自演,目的是為了假裝自己死亡並藉此銷聲匿跡。


    警方本來也是采取半信半疑


    的保留態度,可是實際到各地的醫院探查之後,一下子就在一間地處偏遠經營不善、即使來曆不名的患者也照收不誤的醫院找到那名以假名入院的女子。不過因為樣貌看起來判若兩人,所以不清楚事件來龍去脈的護理人員似乎完全沒有發現的樣子。據說甚至一點都不像。


    「啊啊,那個我一開始也有說過,可能性大概一半一半吧。有可能已經死了、也有可能還活著——不過,這個問題隻要經過調查就不難理清,所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靜流姐還是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


    「但是,屍體消失這一點讓我覺得她八成還活著才對。雖然也有可能因為後來的處理出差錯導致死亡,不過若是這樣的話,既然都變成屍體了,醫院應該也很難不發現她的身分吧。而且也總不可能都鬧出人命了還不跟警方報案。」


    「不、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是怎麽產生對方還沒有死這種想法的——」


    那名女性明顯被竹子貫穿的照片早已傳遍了大街小巷。那明明是一個明確的鐵證,甚至清楚到看到照片的人都會忍不住浮現『這是合成照片吧』的念頭——


    「我並沒有特別想過照片是真是假的問題。」


    不過,靜流姐隻是輕描淡寫地這麽說道。她接著又表示:


    「我隻是覺得不自然而已。那張照片不是很清楚就能看出被害者是誰嗎?這點實在很奇怪。」


    「咦?因為有拍到臉啊。」


    「有拍到臉不代表就能馬上鎖定人物。死人的臉跟活人的臉是截然不同的喔。從死人的臉取模製作而成的麵具看起來跟本人完全不像是很稀鬆平常的情形。更何況在這次的事件中,這個被害者是那種頂著教主頭銜,又是詐騙謀利、又是上電視節目拋頭露麵的女性,那就更不用說了。」


    「什麽東西更不用說了?」


    靜流姐聽到我的問題,露出了苦笑。然後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這對小夜來說還太早了。而且你天生就長得很可愛,所以你沒注意到那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


    「什、什麽事啦?」


    「總之,那樣的女性是不可能不化妝的呀。而且一臉大濃妝的可能性很高,甚至跟素顏時判若兩人——我想大概就是讓眼睛看起來特別大的那種感覺吧。所以光憑屍體的照片可以馬上認出那個人實在是很不自然的事。這表示她即使在裝死的時候都有化妝。」


    我不禁低聲發出沉吟。聽了靜流姐的說法之後我也有同感。可是,我不認為這是有力到足以確信的材料。


    「你、你說的是有幾分道理,不過這樣子還是無法斷定吧?」


    「是呀。這充其量也隻能算是印象罷了,重點在別的地方。」


    「你指的是共犯嗎?」


    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靜流姐率先指出有共犯存在,而且幾乎指名道姓猜中是誰的事。沒錯,這起事件並非單獨犯案,而是複數以上的人共謀行動,據說那些人至今仍未有人遭到逮捕。


    「欸,小夜,你覺得這起事件最奇怪的地方是哪裏?」


    「咦、什麽?這個——」


    哪還有什麽最奇怪的,全部都很奇怪不是嗎?被竹子貫穿是一種異樣的情況,最後屍體還消失不見也很不可思議——雖然現在已經知道屍體之所以從竹林消失,其實是『本人還沒死,隻是自己逃走了』罷了——要將屍體運出柵欄是一件大工程,不過如果是自己走的,那條件就寬鬆許多了——隻是為什麽要這麽做就不清楚了。當我提出來之後,靜流姐卻搖了搖頭。


    「那些全部都是無關緊要的問題。現在這起事件的焦點都被那些毫無意義的問題給分散了——下過畢竟是偽裝痲,也難怪會這樣了。」


    「不然問題是什麽?」


    「當然是那具屍體『被人發現』的事了——除此之外沒別的了。」


    靜流姐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可是我完全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什麽?」


    「難道不是嗎?那裏可是偏僻的竹林耶?在那種地方偶然發現沒有腐爛、剛被串在竹子上的屍體這種安排也未免刻意得太過火了。所以警方一開始才會懷疑這是不是惡作劇。既然如此,答案就隻有一個了。」


    經她這麽一說,我的腦袋瓜好不容易開始恢複運轉。盡管慢半拍,我也終於察覺到了。


    「啊——這麽一來——靜流姐所說的那個共犯者助教,一開始就是別有居心,才會派那個目擊到的研究生去那裏的囉?」


    沒錯,靜流姐之前出其不意地指名該大學和那個助教的研究室的名字。我當時還不懂那是什麽意思——不過在了解因果關係之後,淺顯易懂的構圖突然就變得清楚多了。


    「所以是為了要讓研究生發現屍體——那個助教才故意派他去摘很難找到的香菇囉。那名研究生遭人設計而成了發現者。縱使受到懷疑,但因為他本人並沒有說謊,因此警方也很難發現不對勁了——」


    「每個人思考的出發點都往後挪了一步——研究生是主動去那個地點的、還是在誰的指示下前往的呢?重要的問題隻有這點,其餘的全都無關緊要。偏偏沒有任何一篇報導提到這件事,害我好傷腦筋呢。」


    「那個嘛——的確沒有耶……」


    「唯有一篇報導有提到那個研究生所屬的研究室,所以我才恍然大悟。」


    「……我猜那應該是事件才剛發生沒多久,因為沒什麽內容好寫的,所以便隨便寫些東西來充版麵的而已吧。」


    「啊啊,是那樣子喔?」


    靜流姐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我看著她那張天真單純的臉孔,開始有種好像是我們跟常識脫節的感覺。


    「……對了,你那麽快就發現事件不單純了嗎?看出這不是單純的殺人事件……」


    「還好啦。」


    「為什麽?你好像有說了很驚人的東西耶——什麽非法藥物橫流之類撥的……」


    「因為那是絕對少不了的吧?為了被竹子刺穿時不要因疼痛而發出慘叫、或者胡亂掙紮而使傷口擴大,強力的麻醉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認為那是某一種麻藥的可能性很高。那個人不是打著什麽教主的名號,經常有機會私底下跟客人接觸嗎?就算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在那種台麵下的場合偷偷摸摸進行交易也不奇怪。而且在生意的往來中有嚴重的摩擦發生也是常見的情況。昕以——」


    「意思也就是她打算以死來掩人耳目嗎?和交易管道來源的組織起了爭執等等?」


    「畢竟那一類的人物一追究起來感覺遠比警察還要來得恐怖嘛——而且也沒有時效的限製。」


    靜流姐微微聳了聳肩。


    「我是不曉得助教跟那名女性之間有何關係啦,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他們兩人是熟知彼此台麵下作為的夥伴吧。感覺關係還挺親密的不是嗎?以外遇為由被告的丈夫麵子還真是掛不住呢。我看他八成也被蒙在鼓裏吧——」


    「嗯……」


    靜流姐的說明非常合理,讓人毫無反駁的餘地。不過,我總覺得心裏還是有一點疙瘩。


    「真的隻有這樣嗎?」


    我終究還是問出口了。


    「應該還有沒講的不是嗎?剛才你所說的那些確實是無可挑剔的合理解釋,但是——一開始在你腦中一閃即逝的念頭應該不是這個吧?」


    「是嗎?」


    「是啊。」


    我不知怎麽的生起悶氣來。總覺得靜流姐好像有事情瞞著我。可是,靜流姐感覺並不像是在開玩笑,隻見她很認真地思考著。


    「也對喔——聽你這麽一說,或許真的有那種對我來說無所謂,但是大家並不這麽認為的事情存在呢。」


    「靜流姐,有關這起事件你是從我口中得知的吧?」


    「嗯嗯,是呀。」


    「你聽我說完後,第一個念頭是什麽?」


    「呃——」


    靜流姐被我的問題考倒,我見識到了這幅非常難得一見的畫麵。


    「我覺得我並沒有想太深刻的東西耶。硬要說的話——就是聽到被竹子貫穿的部分,」


    「嗯,然後呢?」


    「所以——我先是想到『換作是我會如何呢』,然後——好像有想『光是這樣還不一定會死』這種事吧。」


    靜流姐很簡單地如此交代。我忍不住目瞪口呆,她像是有些困擾似的辯解了起來:


    「實際上也沒有錯吧。隻不過是身體開了洞而已不是嗎?隻要避開內髒和要害,並注意失血量的話,要活下去應該不成問題吧?我當時是這麽想的啦。」


    「…………」


    我無言以對。隻能說這真的是很有靜流姐個人風格的想法。她怎麽有辦法冷靜到那種程度呢?基本上一般人如果聽到被東西貫穿,是絕對不會去想象換作自己會怎樣這種問題的。


    可是——她的沉著冷靜對現在的我而言,形同一針強心劑也是不爭的事實。


    縱使身體被刺穿,也不見得會死亡——盡管我患有治愈機會渺茫的疾病,一定也有存活下來的希望——我可以感受到靜流姐彷佛在這麽對我說。


    「怎麽了,小夜。什麽事笑得那麽開心呢?」


    「啊,沒有啦——隻是窗外剛好可以看到一輪明月——感覺好美唷……」


    我隨口說了句話搪塞,但還沒說完就連忙捂住嘴巴。我想起來靜流姐之前曾說過很討厭月亮這回事——不過,靜流姐卻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黃昏的天空,然後說道:


    「啊啊——真的耶。像這樣一起看的話,月亮也是很美的東西呢」


    「你不是討厭月亮嗎?」


    「沒有啦,月亮本身我是沒什麽感覺。我覺得和小夜一起欣賞的月亮顯得特別漂亮呢。」


    靜流姐又說出這種意味不明的話來了。


    「記得我之前那麽說的時候,跟小夜還認識沒多久吧?因為那時我沒有想到有一天可以像這樣和你一起欣賞月亮呀。」


    她將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有點靦腆地說道。


    「喔喔——原來是這樣啊。」


    這麽說來,那的確是滿久以前的事了。就在『鬼麵騎士』事件發生之後沒多久——


    「月亮在人類想象力的作用下,那個時候的我很討厭這樣的事。無論是人們扭曲的思念也好,還是打算利用的家夥也罷——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靜流姐目露遙望遠方的眼神喃喃說道。


    「…………」


    我還是不懂靜流姐內心真正的想法。就連她有什麽樣的過去,想必我也無從知曉。


    但是,至少我可以感受到我們覺得一同欣賞的月亮很美麗的心情是一致的,這就夠了。


    「對了,小夜,赫夜姬最後不是回去月世界嗎?你猜那個結局有什麽不為人知的內幕?」


    「咦?喔喔,我記得她一披上天之羽衣後,對人世的依戀就全部消失不見了對吧。她好過分喔。真是無情。」


    「嗯,我懷疑實際上根本不是那樣。」


    「咦?怎麽說?」


    「我在想,赫夜姬會不會是打算在月世界掀起革命,因此被流放的政治犯呢?所以盡管很感謝親切地善待她的人類,可是等到可以回到月世界的機會到來,她必須再次為革命揭竿起義,也因此才會拋下所有的留戀離開人世——這樣的觀感你覺得如何?」


    「太瞎掰了吧,赫夜姬是那麽勇敢的人嗎?」


    「不過,我覺得公主也是有很多考慮的。碰上必須奮力一戰的時候,還是得奮力一戰啊。」


    「聽起來好沒有夢想喔。」


    「人類光隻有夢想是活不下去的唷。」


    「啊哈哈,那倒也是啦——」


    我們兩人忍不住相視而笑。


    那個笑聲彷佛要響徹到高掛在遙遠天際的月亮的另一頭似的,被吸進了清朗的空氣中。


    “the red moon”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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