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乃小陽春之候,正所謂書上所說的“小春日和”是也。


    雖然時間已經來到了深秋時分,但是天氣卻十分暖和,陽光暖洋洋地灑落在大地上,晴空之下這片鄉野顯得素淨而又悠然,位於飛山脈腳下的這片鄉村,就像遺世獨立的秘境一樣,超脫於塵世之間。


    連綿的樹林和草叢點綴在大地上,隻有一條並不寬闊而且坑坑窪窪的公路蜿蜒其中,在路上放眼望去,不遠處就是巍峨的群山和蜿蜒的溪流,火紅的楓樹和翠綠的鬆樹交相輝映,再加上日光下閃閃發亮的涓涓細流,幾乎就像是一副擺在現實當中的油畫一樣。


    在山腳下,錯落著一大片近似於等邊三角形的茅草屋,這種日本特有的村舍房屋,猶如是古怪的棋子一樣,矗立在周圍大片的稻田當中,因為秋收已經結束,所以看不到什麽人的蹤跡,被割下來的稻穗擺放得遍地都是,又為大地染上了一層鮮亮的顏色。


    這個時代猶如奔騰的列車,裹挾著無數淚水和血花,勢不可擋地向著未知的遠方疾馳而去,然而卻似乎遺忘了這裏。


    雖然擁有著如詩如畫般的美景,但這座村莊卻隻有著青澤村這個沒有什麽美感的名字,就如同它遺世獨立的位置一樣不為人所注目。


    這個村子,曾經投身到激鳴的洪流當中,隨著帝國一步步地崛起,在狂熱的口號支撐下隨著整個國家而忘我地奮身作戰,然而當日曆來到了戰敗日過去了一年的今天時,它又顯得如此靜謐,好像多少年來都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然而,在昭和二十一年十月也就是洋曆1946年的這個平凡日子裏,它的平靜卻被外界的喧囂打破了。


    在略有些泥濘的公路上,兩輛汽車高速飛奔著,向這座靜謐的山村疾馳而來。


    後麵的是一輛最新產的福特水星汽車,優雅的外表讓它深受用戶們的喜愛,鋥亮的黑色金屬外殼,隨著它在路上的疾馳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再配上嘈雜的轟鳴聲,充滿了不屬於這個國家低調傳統的炫耀性氣息。


    而在前麵開道的是一輛軍用吉普車,在引擎蓋上用白漆刷出的ghq三個大大的英文字母,昭示了它屬於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的事實。


    就在汽車的轟鳴當中,兩輛汽車沿著蜿蜒的小路開進了村莊。


    如此粗魯的闖入者,當然會引起村莊內人們的騷動,那些三角形的茅舍裏,有幾扇窗戶徐徐打開,合掌造裏麵居住的人們帶著緊張不安的心情看著不請自來的訪客。


    雖然位置偏僻,但是青澤村的人們並非與世隔絕,相反,有不少年輕人剛剛才從軍隊裏麵退伍複員回到村裏麵,短短的一年時間還無法讓他們對過往戰爭的回憶褪色,他們當然認得出來這兩輛車到底代表著什麽。


    “鬼公方!”


    雖然年輕人的聲音很低,但是聽到了他話的鄉民們卻相顧失色,人人麵麵相覷,膽小的人甚至渾身發抖。“鬼公方的人來了!”


    雖然東京的政客們分得清在合眾國內將軍並非能夠說了算的人,但是身處在這些閉塞鄉村的人們可不懂這一套,在他們看來,統率著占領軍的麥克阿瑟將軍,在如今似乎比天皇還要偉岸得多,結合他們多年來的曆史印象,不由得不把將軍和曆史上的幕府將軍聯係起來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聯想倒也抓住了實質。


    鄉民們一邊仍舊深受多年皇國教育的影響,心有餘悸地把將軍看做是可怕的鬼畜,一邊卻又戰戰兢兢地用古時候幕府將軍的尊稱來稱呼占領軍司令,於是乎“鬼公方”這個不倫不類卻又莫名貼切的雅號也就在這片鄉村土地上流傳開來。


    既然是鬼公方的手下,那麽肯定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戰爭時期的宣傳還沒有在他們的腦海裏褪色,而將軍的做派也完全符合他們心中的想象。


    他高居在自己的司令部當中,冷漠而又不近人情,除了高官顯宦之外概不接見任何人,驕橫地發布著法令,完全無視日本人的感受,隨意地準備剝奪大片人的財產和地位。但正因為這樣,日本人反而信服了他的強力,他的命令會被不折不扣執行下去,這個已經戰敗了的國家,如今心悅誠服地完全順從在了征服者的腳下,甚至沒有多少人記得不久之前自己還在和他們舍身忘死地作戰。


    而如今,這個身處群山當中的村莊,也迎來了它的征服者,這究竟代表什麽呢?


    沒有人知道,他們隻能惴惴不安地互相對視,等待著自己未知的命運。


    兩輛車內的乘客們,沒人在意農舍內的人們,他們穿過村莊,一心一意地向自己的目的地趕去。


    在後麵的那一輛福特轎車裏麵,坐在駕駛位的是一位穿著製服的勤務兵,此時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路麵。


    “我們就要到了,先生。”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是一個穿著軍服的青年人,一邊低頭看著手中的草圖,一邊用英語低聲咕噥。“這該死的地方還真是遠。”


    他大概三十歲出頭的樣子,身材高大,一頭金色的頭發,高鼻深目,標準的西洋人樣貌,軍服上的肩章顯示他是占領軍的一位少校。


    他名叫安德魯-米爾納(andrewmilner),不過他更喜歡別人叫他安迪。


    他的高大身軀擠在轎車裏麵,讓他顯得有些局促,他的聲音低沉而且帶有鼻音,也許因為長途的架勢所帶來的疲憊的緣故,他的話更加讓人聽不太清。


    沒有任何回應,後座上的人們似乎正在沉眠。


    安德魯-米爾納少校也沒有再出聲催促,汽車也依舊按照地圖上的路線蜿蜒前行,繞過了農田和農舍之間狹窄的過道,最後在村莊的深處停了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就集中在了前方,一座歐洲式的洋館突兀地展現在了他們的麵前。


    這是一幢呈現凹字型的大型巴洛克式建築,外觀裝飾得十分精巧,青色的牆麵上開著兩排窗戶,大門之前的廊柱下方還有花紋雕刻,優雅當中又透著一股堂皇貴氣。大正時代的奢靡和崇洋風氣,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了車裏麵的這群人麵前。


    它傲然幽居在山腳下,和周邊的村舍格格不入,被木製柵欄和村莊的其他部分隔離開來,仿佛遺世獨立的貴族不願和庶民靠近一樣。


    在如今看來已經恍若隔世的大正時代,那時候日本帝國的經濟繁榮,富人的日子越發殷實,在這樣的情況下,富人階層開始流行奢華安逸的生活方式,競相為自己建造奢華的宅邸。這座宅邸看上去就是當時那股風潮的產物,僅僅看到外觀,就能夠想象得到主人為它傾注了多少心血和財力。


    隻可惜那個經濟繁榮的時代,短短十年就被世界性的危機所擊碎,接下來就是不堪回首的二十年,直到一切都迎來破滅,帝國本身也成為了舊日的幻夢,一去不複返。


    “見鬼了,這不就是我想在家鄉給自己建的房子嗎?”米爾納少校聳了聳肩,“真沒想到我在東洋找到了它。”


    就在他咕噥的時候,這輛車裏麵的人們也慢慢地走了出來。


    從後座裏麵最先走出來的,是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青年人。


    他長著東方人的臉,五官算得上斯文俊秀,留著一頭剛剛及耳的分發,以普通日本男子的標準來看,他的身材算是頎長,高高瘦瘦的樣子,再配上白皙的皮膚,讓他更像是個剛剛從業不久的教師。


    而跟在他後麵出來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東方女性,大概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臉型有點尖,眉毛細長,將烏黑的眼瞳襯托得十分靈動,簡直猶如流光四溢,白皙清麗的容顏當中又不乏幹脆利落的氣質,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到了腦後,隻在後頸被白色的絲絹束成了一束,隨著女子的動作而微微擺動。


    她身上穿著一件青黑色的裙,外麵加套上了一套白色的蕾絲圍裙,這種和式的女仆裝雖然昭示了她服侍別人的地位,但是淡色的裝扮卻又似乎更加凸顯了她清冷的氣質。


    下車了以後,她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走到了汽車尾部,打開了後備箱,然後拿出了兩個行李箱子,接著又站到了年輕人的身後,低眉順眼的樣子,透著一股久經訓練的利落。


    就在這時,宅邸的大門打開了,宅邸內察覺到了門口騷動的人們走了出來。


    領頭的是一位老者,他身材不高,但是收拾得十分幹淨整潔,穿著一件灰色的燕尾服,


    還打了領結,臉上佩戴著單片鏡片。


    哪怕他不自我介紹,也可以看得出來他應該就是管家一類的人物。


    在大正時代,奢靡之風在權貴階層盛行,這些迷戀洋風的權貴們不光在衣食住行上競相模仿歐美豪族,就連身邊的服務人員也要向他們看齊,因此英式風格的管家和仆人大受權貴階層歡迎,在這棟歐式宅邸當中,管家做此打扮反而讓人覺得畫風協調。


    老人帶著幾位仆人,以警惕的視線看著訪客們,然後走到了訪客們的麵前。


    “請問,諸位是?”


    這個問題其實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畢竟訪客們身穿的美軍軍服和他們的吉普車上的標誌早就透露了他們的身份,但是他需要這麽一問,才能緩衝自己此時心中的震驚與慌亂。


    “我們是隸屬於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的工作人員,我是參謀第2部的米爾納少校。”米爾納少校令人意外地以日語回答,雖然他的口音有些古怪,但是語速流利,顯然曾經用心學習過被占領國的語言。“請問你是這座宅邸的負責人嗎?”


    “是的,鄙人名叫相川研二(あいかわけんじ),身為花山院親宣伯爵一家的管家,現在這座宅邸內的負責人正是鄙人。”愣了片刻之後,管家相川研二低聲回答。


    他的情緒明顯有些緊張不安,不過這也不奇怪,現在誰見到了占領軍的軍官都不會好受。


    果然,米爾納少校馬上就給了老人當頭一擊。


    “很好,那麽相川先生,奉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的命令,我們要暫時征用這座宅邸,不得有任何異議。”少校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對他下令,“另外,你和宅邸內的其他仆人也屬於被征用之列,在我們於此地工作期間,你們必須以服務原有主人的標準,為我們提供應有的服務,並且在我們谘詢你問題的時候提供一切支持,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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