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喝得太多了的緣故,高木少佐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眼淚也不住地流,把原本油膩的桌子搞得更加一塌糊塗,真讓人懷疑他之前是否接受過軍人的教育。


    桂永浩沒有再多問什麽,他知道對方隻是想要傾訴一下發泄心中的壓力而已,所以他隻是靜靜地陪著高木少佐喝酒。


    說實話一開始的時候,他覺得這個主動找他揭發情況的少佐,無非就是一個為錢所困不得不鋌而走險的可憐人而已,可是在對方吐露心聲之後,現在他對這個人反倒是有了些尊重。


    不管他之前做了什麽,至少他現在已經清醒過來了,知道自己做了多麽荒謬的事情。


    那些被抓起來或者準備抓起來的戰犯們,又有幾個人會和他一樣反躬自省呢?


    喝著喝著,高木少佐說話已經完全語無倫次了,然後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覺,口水都流了出來,著實有些狼狽,而桂永浩也決定離開這裏了。


    他勉強站了起來,然後把酒店的老板叫了過來自己結了賬,接著顛顛撞撞地走出了店家雖然高木少佐剛才還說過要請他的客,但是他可不想占對方這點便宜。


    此時已經是深秋時節了,雖然白天氣溫還算是挺高,但是到了淩晨時分,戶外已經非常清冷了。涼風在街道當中穿行,發出了怪異的響聲,而剛剛走入到街道當中的時候,桂永浩一個蹌踉,差點摔到了地上。


    他並不是一個酒量很好的人,剛才陪著高木少佐喝了那麽多酒,他也有些不勝酒力了。


    還好,就在他將要摔到地上的時候,背後一雙手及時地抓住了他的腰,然後攙扶著他讓他重新站直了。


    桂永浩微微搖晃了一下腦袋,定了定神,感受著隨著背後溫熱的手而傳遞了過來的一股安定感。


    “謝謝你,朱夜。”


    “分內之事。”朱夜一邊回答,一邊將手從腰間滑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後就這樣攙扶著他往前走。


    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在品川區南部的荏原。雖然這裏居民眾多,但是現在深夜時分,街上不見行人,所以顯得十分蕭瑟,狹窄的街道內隻能聽到風的呼嘯,以及偶爾的幾聲怪響。


    到處都能看到轟炸的痕跡,廢墟的磚石把道路搞得凹凸不平,如果不是因為有朱夜的攙扶的話,恐怕不勝酒力的桂永浩已經摔得走不動了吧。


    正因為這些小巷實在無法通車,所以桂永浩過來的時候隻能將自己的汽車停留在了大道旁邊,在黑暗當中他們摸索著走了一大段路才得以回到汽車的旁邊。


    而就在汽車的對麵,就是法蓮寺。


    這座寺院曆史悠久,算起來在戰國時代之前就已經建成了,多年來一直傳承不斷,在戰爭開始前,也曾是香火鼎盛信眾雲集……但是現在,隻不過是一堆廢墟而已。


    在席卷整個東京的恐怖轟炸當中,佛祖並沒有保佑寺院的安全,轟炸機投下的燃燒彈燒光了寺院的佛堂,精心塑造的神像也隨之蕩然無存。


    眼下寺院內所剩下的,不過隻是焦黑的斷壁殘垣而已,曾經的佛龕,現在已經成為了烏鴉的居所,時不時地還能聽到幾聲叫喚。


    不過,雖然現在寺院已經被炸得麵目全非了,但是隻要信仰傳承不絕的話,也許終有一天,寺院又會重建起來,信徒們又會來到這裏,供奉自己虔信的神佛,忘卻曾經的災難,拋棄過去的陰影。


    雖然並不信佛,但是桂永浩還是在寺廟廢墟的大門口雙掌合十了一下,算是告慰死去的亡靈們吧。


    正當桂永浩打算上車離開的時候,不遠處陰影當中的街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腳步很輕,若非現在是萬籟俱寂的深夜,根本就聽不出來,而這腳步似乎也很有節奏。


    朱夜攙扶著桂永浩的右手突然抓緊了,從肩膀上傳過來的痛覺,讓桂永浩陡然打了個激靈。


    來者不善嗎?


    “我們走吧。”


    桂永浩馬上就跟朱夜使了一個眼色。


    出乎他意料的是,朱夜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打開了車門,示意桂永浩進去。


    難道還是什麽難纏的角色?


    桂永浩的背後冒出了冷汗。


    “是什麽人?”他一邊順從地鑽進了汽車,一邊低聲問朱夜。


    “不知道。”朱夜低聲回答,“不過,如果有什麽人想要殺死主人的話,恐怕現在就是極好的時間吧……”


    確實是極好的時間,畢竟現在四周無人,絕對是個殺人越貨的好時機,如果自己被人亂刀砍死在了這,恐怕直到天明才有人能發現吧,而那時候凶手早就不知所蹤了桂永浩心想。


    不過,從朱夜還有心情嘲諷自己這一點來看,情況應該還沒有糟糕到那個地步。


    他強行壓住心中的胡思亂想,然後用車鑰匙發動了汽車,接著打開了車頭燈。


    就在這時候,來者也已經靠近到了汽車的旁邊,於是很快,強烈的燈光就投射到了對方的身上。


    借助著明亮的燈光,桂永浩很快就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這是一個看上去二十歲出頭年紀的女子,雖然麵目姣好,但奇怪的是她穿著一身黑色的僧袍,套著紫色的衲衣,留著一頭青色的長發。


    如此打扮,如此形象,看上去絕對不是什麽平常人等。


    隨著她的靠近,朱夜的眼神變得更加森嚴了,似乎如臨大敵,一反之前遊刃有餘的模樣。


    不,還有更加異常的地方。


    被燈光照射的她並沒有任何的慌張,仍舊緩步向汽車走了過來。


    桂永浩很快就注意到異常了街道上坑坑窪窪,到處都是泥灰,可是隻穿著木屐的她,襪子卻潔白如初,一點也沒有沾染到泥塵。


    就好像……就好像朱夜一樣。


    這是誰派過來襲擊我的人嗎?


    之前在和東久邇親王鬧翻的時候,桂永浩就已經有所覺悟了,對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過這麽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還是有些出乎於他的意料。


    桂永浩仔細地看著靠近過來的女子,心髒的跳動頻率似乎也越來越慢。


    “喂,小哥,能把燈關了呀?”就在桂永浩的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候,女子卻恰到好處地突然停下了腳步,“閃得我都快睜不開眼睛呐。”


    撲麵而來的壓力似乎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桂永浩的呼吸重新變得順暢了起來。


    桂永浩仍舊看著對方,在強烈的燈光當中,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脖子上潔白的肌膚也十分透亮。


    從她說話古怪的口音,聽上去應該是關西那邊的腔調。


    桂永浩看了一下朱夜,而朱夜則微微點了點頭,視線仍舊一直盯著來者。


    他馬上關掉了車燈,在場的所有人,又都融入到了幽暗的夜空當中。


    “你是誰?”桂永浩將腦袋伸出車窗,對對方大聲問。“找我做什麽?”


    “別激動呀,小哥。”看著兩個人如臨大敵的樣子,女子微微笑了笑,“我隻是想要找你們問個路而已呐。”


    “問路?”桂永浩有些奇怪。


    “是啊,我隻是想要找人問問……”她緩緩地抬起手來,指向了麵前的寺院大門,“這裏就是法蓮寺對吧?”


    “是啊。”桂永浩點了點頭。


    “看來沒有找錯地方呀……”對方點了點頭,然後接著問。“那它怎麽變成這樣子啦?”


    “在轟炸裏麵著了火,結果全毀了。”桂永浩回答,“什麽都燒沒了,就成這樣了。”


    “真是倒黴呀,趕了這麽遠的路跑過來,結果到這裏之後,得到的回複就是‘什麽都燒沒了’!”女子長歎了口氣,然後猛然抬起頭來,盯著桂永浩,“世上的事情沒有這麽巧吧,為何我來了這裏就全燒沒了……小哥,難不成是有人故意叫你來誆騙我的嗎?如果這樣的話你就要倒黴啦……”


    “主人已經跟你說過了,沒聽清楚嗎!”朱夜這時候突然往前走了兩步,擋在了女子和汽車之間,毫不退縮地盯著對方。“這裏已經被燒沒了,隻要不是瞎子,用眼睛都能看明白吧?還是說你是要故意找茬?”


    被朱夜如此搶白,對方仍舊笑容不改,隻是桂永浩卻莫名感到有些慌亂。


    不行,以朱夜的脾氣,要是不說點什麽她們肯定會打起來……


    如果對方有敵意,那麽打起來就打起來,可是看著明顯不像是有敵意的人,那打起來就是無妄之災了更何況,以種種跡象來看,對方可能出乎預料的強大。


    “是啊,我沒有說假話,我們隻不過是路人而已。”他連忙在車內大喊了起來,勉強搶回了話題的主導權。“如果你要找法蓮寺的話,那麽它就在這裏,別的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了。”


    “也就是說,你們隻是偶然來到這裏,偶然停留,偶然碰到了我而已呀?”對方稍稍歪了歪頭,似乎有些疑惑難解的樣子,“我居然碰到了這樣的偶然?”


    “信不信由你吧。”桂永浩完全搞不懂對方在說什麽,隻好歎了口氣,“好了,我們要走了,再見。”


    也許是從桂永浩的表情裏麵看出了點東西,對方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解釋。


    “也罷,終究還是會碰到點偶然碰巧的事情嘛。那麽小哥,你知道寺院裏麵的人都跑到哪兒去了嗎?”


    “這個我怎麽知道,我說了我跟他們沒關係!”桂永浩有些不耐煩了。“你自己去找吧,應該還在東京吧!”


    “好吧,運氣既然已經差到這個地步了,確實也不能奢求更多了呢……”對方歎了口子,然後袍袖輕輕一拂,轉身走向了寺院的廢墟,“那小哥,有緣再見吧”


    “啊?你跑那裏去做什麽?”桂永浩有些莫名其妙。


    “既然來都來了,就以這裏做據點,暫且休息吧。”女子驀然回頭,然後笑著對桂永浩說,“小哥不必擔心,風餐露宿於我而言不過隻是尋常事而已,我早就習慣了呐。”


    “怪人,誰擔心你啊。”桂永浩低聲咕噥了一句,然後再不願意停留,直接發動汽車載著朱夜離開了這片奇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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