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靜秋和沈城在客廳單獨相處的這麽一段時間內,大多數時候都是黨靜秋在問,沈城的回答一般都不會超過五個字,一旦黨靜秋停止發問了,兩人之間便隻剩無盡的沉默,氣氛實屬詭異。


    不過兩人目前為止對話的話題基本圍繞著沈城的個人問題,無非就是事業發展如何,有沒有心儀的女孩,打算何時成家。


    黨靜秋是真的關心沈城才問這些,可她也知道沈城來的目的絕非隻為了與她聯絡姑侄感情。父母親對她失望對她的丈夫刻薄,但沈城是沈家長子嫡孫,老太太對他的疼愛不比她少,加上三十多年的相處,她不會自大到沈城對她的感情比老太太還要深。


    她歎了一口氣,終於問了出口:“你,奶奶她,最近好點兒了嗎?”


    沈城抬眼與黨靜秋對視片刻,似乎想從她眼神中看出她問這話時是否藏著虛情假意。


    “隻能說脫離生命危險了,其他不算好。姑姑既然關心老太太,不如自己去看看,醫生說,心情對病情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這大概是沈城今天過來後說得最連貫最長的一段話了。


    老太太情況的確不能算好,醫生說可以下床了,適當走動走動對恢複有幫助,雖然拄拐不便,但癱瘓的半邊手腳如果不進行鍛煉,很容易二次複發。可老太太最多讓人用輪椅推她到樓下花園兜兜,回到病房又躺下了,就是不愛動。


    黨靜秋被沈城的話一噎,最後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她知道了。


    事實上她此次來京就是打算拋下隔閡探望老太太的,這麽多年離家,回來北京她才發現去見母親一麵竟已需要鼓起勇氣,至於在緊張害怕什麽她說不上來。隻是沒想到沈城來得如此之快,連鞏固心理建設的機會都不給她。


    黨旗回到客廳的時候沈城已起身準備離開,黨靜秋將他送至門口,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對沈城說道:“醫院那邊你安排一下,什麽時候方便探視打電話告訴我。”


    沈城看了她一眼,丟下一句:“隨時,我想老太太也是這麽想的。”


    在沈城走之後黨靜秋就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沉思,黨旗也不打擾,安靜地拿了本書坐在一旁陪著,也不問她和沈城之間都聊了些什麽。


    中午小憩之後黨國富提出一家三口出去走走,黨旗跟著附和,說她來當司機,帶他們逛逛新北京。黨靜秋雖然情緒不太高,但也沒有反對。


    從貢院西街到天.安門廣場不過短短三公裏,黨旗車速不快,路過城樓主席像的時候,黨旗笑著問說:“媽媽,那會兒我爸這土包子第一次來北京,你是不是就帶他來看毛主.席了?”


    黨靜秋也不禁笑了:“是啊,那個年代全國人民來北京第一件事就是來天.安門看毛主.席,好像見了城樓掛的相片就跟見到真人似的,多少人看完哭了。不過那時長安街沒現在這麽寬,路上車也少,大家夥兒都是騎自行車。”


    黨國富也不住插嘴:“那時大家都沒錢,買輛自行車算條件不錯的了,結婚能湊齊三大件的那是很了不得的,有人半輩子才湊齊。你們出生是趕上好時候了,哪像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誰沒過過苦日子。”


    正聊著,黨旗忽然方向盤一打,駛上了左轉車道,綠燈一亮,車子便拐入了廣場西側路。黨靜秋雖然奇怪,但也沒問黨旗這是準備去哪兒,反正北京對她來說已經半生不熟了,跟著旗旗走就是了。


    可當車子拐來拐去後沿著南新華街一路向南的時候,黨靜秋似乎已經猜到黨旗是準備帶她去哪兒了。黨國富對這一帶也甚為熟悉,何況來這裏也是他的主意。夫妻倆不約而同地對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太平街3號,中央芭蕾舞團所在地。


    在北緯路與太平街的交叉路口立著一張巨幅海報,是中芭為紀念芭蕾大師努力耶夫逝世二十周年而再次排演舞劇《堂吉柯德》的宣傳照。


    黨靜秋讓黨旗將車靠邊停下,下車後她走到巨幅海報麵前,靜靜地凝視著海報上的文字和劇照,演員陣容中已沒有那些她熟悉的名字,而看到製作人和排練指導的人名時,思緒如潮般洶湧而至。


    黨旗和黨國富也下車跟了過來,黨靜秋指著海報對黨國富說:“還記得嗎?”


    黨國富點頭說記得,他當然記得了,當年妻子也是這部劇女主角“吉特麗”的有力候選,可因要與他結婚而威逼團領導開介紹信,而後她母親又因此事到團裏質問領導,團裏對此很不滿,差點就取消了她參與排演的資格,當然最終她也沒有成為吉特麗,隻獲得了一個配角的角色。


    但他依舊能回想起當時妻子燦爛的笑容,看起來落選對她來說似乎並沒什麽了不起,可是他知道她這樣隻是不想讓他內疚,不想當將軍當士兵不是好士兵,就像沒有哪個芭蕾舞演員不想成為首席。


    在黨靜秋的回憶裏,這部劇卻是她決定嫁給黨國富的重要紐帶,對於落選主角一事,她隻覺遺憾,可誰的人生沒點遺憾呢?


    那時努力耶夫來團裏指導,他親自給他們做示範,怎麽動肩膀,怎麽動小腿,他助手尤金也不停幫大家細摳動作,每天排練都很累但也很充實,畢竟能受到大師的指導已經是莫大的榮幸,誰都不敢懈怠。


    可吉特麗的人選一直沒有定下來,競爭很激烈。有一天她和黨國富碰麵時,給他跳了其中一小段獨舞,問他怎麽樣,他傻愣愣地說很美。她也不指望能從他嘴裏說出什麽高雅的詞藻,隻對他抱怨說競爭壓力好大,萬一落選了會不會很丟人。


    她永遠不會忘記當時黨國富坐在她身旁,將她兩條腿抬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不輕不重地揉捏著她僵硬的小腿肌肉,平靜卻真摯地說:“你已經是我心中最好的吉特麗。”


    就是那麽一個平凡的動作,一句質樸的心聲,直擊她的胸膛,這也是她顧不得罪領導,惹怒父母親,在選角的關鍵時期卻執意要嫁給他的直接原因。


    當年的吉特麗如今成了這部劇的製作人,黨靜秋並不嫉妒,有的隻是佩服,芭蕾這條路十分艱辛,能將芭蕾視為終生事業的人值得尊敬。


    過了馬路口前方一百米便是中芭大院,如今的中芭大樓早已翻新,看大門的老頭也早已不在,年輕的門衛一夫當關,將他們攔阻在大門外。


    黨靜秋並不意外,其實她也並沒有進去的打算,今天來到這裏她已經沒有遺憾了。看著大樓牆壁上掛著的“中央芭蕾舞團”六個燙金大字,在陽光下亮得刺眼,黨靜秋忽然熱淚盈眶,她用力逼退了淚水,轉過頭輕聲對黨旗說:“旗旗,帶我去看看你姥姥吧。”


    過了這麽多年,黨國富想到要再次見到丈母娘,還是一如第一次踏入沈家大門時那般緊張,在他所有的記憶中,沈家老太太是個非常強勢的女人,說話也是濃濃的官腔,不怒自威。


    黨旗一家三口來到醫院時,護士說老太太被推到樓下曬太陽去了,過會兒就能回來。老太太一般不愛人來打擾,養病宜靜,整天就光忙著接待算怎麽回事。不過老太太也跟護士站的人交代過,要是她外孫女過來,甭管多晚,甭管她在不在病房,先把人給她留住咯,還特意把黨旗的照片給護士站的護士們都瞧過了。


    黨靜秋推開病房門,環視了一眼四周,環境還算不錯,單間病房和獨立衛生間,比住賓館也差不離了。三人坐下來等老太太回來,黨國富一直不停地搓手,黨靜秋安撫地拍了拍他:“要不你去外麵轉轉吧,走的時候給你電話。”


    “這兒我又不熟,別轉迷路了,我沒事,你媽還能把我吃了不成?”黨國富哪能走,都到這兒了,再臨陣跑路,他豈不是顯得太慫了,閨女還在呢。


    話音剛落,門外走廊上就響起老太太中氣十足的聲音:“快點兒快點兒,叫你推快點兒,中午沒吃飽嗎?我外孫女來了,你可別耽誤我們說話。”


    可保姆哪敢推太快,萬一摔了算誰的?


    總算進了病房,剛推門時老太太就開心地喊著黨旗的名字,定睛一看卻發現病房裏站著三個人,除了她的寶貝外孫女,另外兩個可真是她這輩子的冤家啊冤家!


    護士站的小陳隻說她外孫女來了,也沒提還有別人,老太太真是一點兒心裏準備都沒有,看著站在那兒的人,忽的就嚎聲大哭了起來:“華珠啊華珠,你終於舍得來看你媽了,我還以為你個沒心沒肺的非要等我死了才肯回來啊,華珠啊,我的華珠啊!”


    老太太是真哭得傷心,多少次午夜夢回盼到女兒回來了,醒來卻隻是一場空,找也找不到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心都要碎了。


    黨靜秋慢慢走到老太太麵前蹲下,看著母親滿鬢白發,她印象中母親永遠挺直的背也變得佝僂,滿臉皺紋,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凸顯,布滿了老人斑。將母親的手貼在自己臉頰,黨靜秋再也控製不住眼淚,不管當初如何,她終是不孝。


    母女倆抱頭痛哭,黨國富跟著紅了眼,看到老太太如今的模樣,他也很自責。這些年妻子不曾提過回家,他也不主動提,是他自私了。


    哭了好一會兒,老太太稍微平息下來,她現在大病初愈,不宜過於激動,黨靜秋有些懊惱自己沒有控製好情緒。和黨旗一起將老太太攙扶著躺回了病床上,老太太抓著黨靜秋的手不肯放,對於黨國富她則選擇無視。


    其實老太太心裏早把他罵得半死,拐跑她女兒這種心頭恨積壓多年,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消解的,不過老太太也學乖了,她不會當著女兒和外孫女的麵罵黨國富,罵了就等於把女兒和外孫女兩人也往外推,她可不能稱了黨國富那王八蛋的心。


    老太太一直拉著黨靜秋的手問她這些年在外麵生活的事,有沒有遇到什麽難處,或是那誰有沒有對她不好之類的。黨靜秋對自己這些年不曾盡過孝道也很內疚,便十分耐心地一一回答。


    這會兒就連黨旗也被老太太撩在一旁顧不上,不過她覺得她家黨國富才可憐,直接就是被當空氣了,他的名字在老太太嘴裏直接變成了那誰……


    考慮到老太太需要休息了,黨靜秋便要離開,老太太死活不肯,黨靜秋說自己在北京的這段時間天天都會過來陪她,老太太這才鬆了口,還拉著黨旗做見證:“旗旗你聽到你媽媽說的了,要是她反悔,你可要站在姥姥這邊。”


    黨旗笑著應下了,不過她還是要嚇唬一下老太太:“聽醫生說姥姥你這病得多活動鍛煉鍛煉,你要整天躺著或者坐輪椅,我可不敢保證我媽會天天來哦。”


    老太太表情有些僵硬,看華珠在旁邊笑而不語,隻好不情不願地說:“你媽媽來了我就鍛,不然過那麽大也沒意思,反正活到這把年紀我也夠本了。”


    在場人都哭笑不得,老小老小,越老越小,真是拿這老太太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自從黨靜秋來醫院探望老太太後,老太太就不讓李慧蘭來醫院了。李慧蘭從沈城那兒知道是沈華珠回來了,這兩天一直在醫院照顧,雖然老太太的做法情有可原,可到底直白傷人,但即使她覺得苦澀卻隻能受著。


    沈家老爺子自從卸任後就什麽事都看得很開,女兒的事固然遺憾,但生活總要繼續。現今女兒一家回來了,他也打心底高興,對女婿也沒那麽多苛責,平和接納。


    老太太出院後黨靜秋也打算回蘇州了,黨旗很不舍,老太太更是舍不得。可黨國富那邊生意也不能不顧,他自己倒是說讓黨靜秋在北京再多待一段時間,他一個人回去沒問題。可夫妻倆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除了黨國富出差或是來北京看女兒,兩人幾乎沒怎麽分開過,何況她也不放心他一個人。


    不過在黨靜秋夫妻倆回蘇州之前,周家老太太找上門來了。


    按輩分,周老太和沈老太一輩兒,黨靜秋該叫伯母,打小兒也的確是這麽叫的。可周老太哪想到二十多年沒見,這沈家的小華珠居然跟她要結親家了,生生讓她比沈老太矮了一輩兒。不過她還是高興呐,老兒子終於想結婚了,她不用擔心死之前還看著老兒子打光棍,她能不開心嗎?


    何況華珠的閨女兒長得也標誌,脾性也好,反正哪兒哪兒都好,她簡直滿意得不得了。周老太太這會兒已經全然忘了當初得知黨旗和孫子周培好過的事,心裏盤算的全是婚禮怎麽操辦,什麽時候抱孫子的事。


    當然這隻是周老太太的一頭熱,八字最多劃了一撇,當事人都還沒想這事兒呢,旁人急死也沒用。


    黨國富心想,老太太你兒子還沒給我閨女求婚呢,你就跑來商量婚事合適嘛?要不是看你年紀大,我肯定直接把你轟出去。不過這也就他心裏想想,雖是未來親家,但到底差著歲數和輩分,黨國富麵上還是很恭敬的。畢竟女兒終歸要嫁人的,沒的因為他惱了未來婆婆,萬一給他閨女穿小鞋怎麽辦?


    不過話說回來,萬一真有那一天,他拿老太太是沒轍,但周頌玉他收拾起來可不會心軟,哼!


    黨國富夫婦在與周家老太太碰麵後的第二天就回去蘇州了,黨旗又被周頌玉帶回了九號院,兩人二人世界過得好不自在。


    周末周頌玉就會帶黨旗回大院,沈家老太太很不服氣,憑什麽我外孫女沒名沒份地要住你周家,我沈家又不是沒地方給她睡。


    對此周老太內心很是得意,誰讓我小兒子本事呢!不過她也內心同樣也很焦急,催問了幾次什麽時候結婚,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快了……快了到底是什麽時候,能不能給她個準信兒啊,真是愁死她了!


    不過這次是真快了。


    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周頌玉遊完泳趴在泳池邊,枕著胳膊外頭看向正在邊上練瑜伽的黨旗,隨意地說道:“媳婦兒,今兒天氣不錯,咱去民政局消個費如何?”


    “去唄。”黨旗正劈叉呢,也沒走心,隨口就答了句。


    周頌玉一聽就知道她沒過腦子,不過正好,他豁地從泳池邊躍了上來,攔腰將黨旗扛了起來,黨旗頭朝下屁股朝上,很快就腦充血了,掙紮著也不知道他忽然抽什麽風。


    等被他強製帶出門到了民政局,她才反應過來剛才什麽情況。周頌玉這家夥也不知道從哪兒弄到了她的戶口本,直接就將她拉進去“消費”了。


    她快氣死了,婚也沒求,毛都沒,就這麽被坑了,他還大言不慚說什麽剛剛給過她刁難的機會,是她自己放棄了!聽他意思是自己傻叉,放棄了要玫瑰要鑽戒要房要車要他滾的機會咯?


    行,走著瞧!我回去告我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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