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山比漆還暗,遠山則比雲母還淡。時節已是晚春,風暖暖的。


    到處可見山白竹和樹藤,道路兩旁霧氣繚繞。離村莊越遠,山上就越潮濕,像下過一場大雨一樣。


    「很舒暢吧?阿通姑娘!」


    他們把行李掛在竹扁擔上,澤庵挑前端。


    阿通挑後麵。


    「一點也不舒暢。到底要去哪裏?」


    「說的也是……」


    澤庵心不在焉地回答:


    「再走一點吧!」


    「走路是沒關係,可是……」


    「是不是累了?」


    「不是。」


    大概是肩膀痛了,阿通不時的左、右肩更換扁擔。說道:


    「都沒碰到人耶!」


    「今天八字胡一整天都不在寺裏。他把搜山的人統統調回村裏,一個也不剩。跟他約定的這三天,他大概準備袖手旁觀吧!」


    「澤庵師父,您到底要如何抓武藏呢?」


    「過些時候,他一定會出來的。」


    「出來之後呢?他平常已經很強壯了,現在又被人包圍,難免會做困獸之鬥。現在的武藏可以說是個惡鬼,想到這個,我就開始發抖了!」


    「快看……你腳邊!」


    「唉呀——呼!嚇我一大跳。」


    「不是武藏啦!我看他們在路邊拉了樹藤,還用荊棘圍了矮牆,所以才叫你注意。」


    「搜山的人想置武藏於死地,才設這些路障吧?」


    「如果我們不小心,會掉到陷阱裏去喔!」


    「聽到這種事,我嚇得連一步都走不動了!」


    「要掉也是我先掉。但是他們隻是白費功夫而已……喔!山穀變得狹窄多了!」


    「我們剛才經過了讚甘的後山。這裏是原地帶了!」


    「晚上走路什麽都看不見,沒辦法。」


    「問我路,我可不知道喔!」


    「行李放下來一下。」


    「做什麽?」


    澤庵走到懸崖旁,說道:


    「小便。」


    英田川上遊湍急的河水,在他的腳下,由百尺懸崖直瀉而下,打在岩石上,發出怒吼的聲音。


    「啊!真愉快!……自己是天地?還是天地是自己呢?」


    澤庵沙沙地撒著尿,仰望天空,像在數著星星。


    阿通站在遠處,不安地問道:


    「澤庵師父!還沒好嗎?怎麽那麽久。」


    他終於回來,說道:


    「我順便占了卜,問了卦。你看!已經有頭緒,所以我問出來了!」


    「問卦?」


    「問卦是靠易經的理論。這個易,我解釋為心易,不,應該叫靈易。綜合地相、水相,還有天象,閉上眼睛,就有一個卦,指引我們往那座山去。」


    「是高照山嗎?」


    「我不知道叫什麽山,不過山腰的地方有一片沒長樹的高原。」


    「那是虎杖草牧場。」


    「虎杖草……剛好我們要抓山中虎,這是個好預兆喔!」


    澤庵大笑起來。


    高照峰的山腰,麵向東南緩緩傾斜,視野遼闊,鄉裏稱它「虎杖草牧場」。既然是牧場就應該有牛羊,可是,今晚隻有微風輕輕撫著青草,不見半隻牛羊,顯得格外寂靜。


    「來!在這兒紮營。這會兒,敵方武藏就像魏國的曹操,我就是諸葛孔明。」


    阿通放下行李問道:


    「在這裏做什麽?」


    「坐著。」


    「坐著,能抓到武藏嗎?」


    「如果掛網子,會連空中的鳥都抓住,太簡單了。」


    「澤庵師父是不是被狐狸給附身了?」


    「生火吧!搞不好會跌下去喔!」


    澤庵撿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阿通覺得踏實了些。


    「有了火,感覺熱鬧多了。」


    「你很擔心嗎?」


    「這個……在這荒郊野外過夜,誰也不願意呀……而且,要是下雨了怎麽辦?」


    「剛才上山來的時候,我已經看好下方道路有一個洞穴。要是下雨,就躲到那裏去。」


    「武藏哥哥晚上,還有下雨的時候,也躲在洞穴吧?……到底,村子的人為什麽要那樣視武藏哥哥為眼中釘呢?」


    「這是權力造成的吧!越是純樸的老百姓,越是恐懼官權。因為恐懼官權,所以才會把自己的弟兄趕出家園。」


    「也就是說,他們隻顧自己的安危。」


    「這些人沒權沒勢的,隻好寬恕他們!」


    「我不懂的是,姬路的武士們,隻抓武藏哥哥一個人,為何要那樣勞師動眾呢?」


    「不,要維護治安,就得這樣做。因為武藏從關原開始,就一直被敵人窮追猛趕,所以連回村子,都是衝破國境崗哨進來的。他如果不殺看守山中關卡的士兵,並且一錯再錯,一殺再殺,就無法自保,所以這不是別人惹的禍,是武藏自己不諳世事才引起的。」


    「您也恨武藏哥哥嗎?」


    「當然恨。如果我是領主,一定將他處以嚴刑。為了要殺一儆百,我發誓一定會讓他粉身碎骨。即使他有鑽地的本事,我也要刨土掘根,將他繩之以法。如果對武藏太過於寬大,領下的綱紀就會鬆動,何況現在是亂世。」


    「澤庵師父對我這麽親切,沒想到內心卻是很嚴厲的。」


    「當然嚴厲。我是光明正大,賞罰分明的人。就是秉持這種信念,所以才來這裏。」


    「……咦?」


    阿通嚇了一跳,在火堆旁站了起來。


    「剛才,那邊的樹林,好像有腳步聲。」


    「什麽?腳步聲?……」


    澤庵傾耳靜聽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道:


    「啊哈哈哈!是猴子啦……你看那裏,母猴帶著小猴,正在樹上跳來跳去呢!」


    阿通鬆了一口氣:


    「……哎!嚇了一大跳!」


    她重新坐了下來。


    她注視著火焰直到深夜,兩人始終沒開口。


    看到火快燒完了,澤庵加了些枯木。


    「阿通姑娘!你在想什麽?」


    「我……」


    阿通的眼睛被火烤得紅腫,望向星空:


    「我正在想,這個世界是多麽奇妙呀!望著星空,無數的星星在寂寞的深夜裏,不!我說錯了,應該說,連深夜都懷抱著天地萬象,正在做緩慢且巨大的移動。不管發生什麽事,這個世界還是會照常運轉,這就是我的感想。同時,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是被這……看不見的東西支配著,而不停地改變命運……我剛才就是在想這些毫無止境的事情。」


    「你騙人的吧……這些事或許曾經浮現在你的腦海裏,但是,此刻你心裏一定拚命在想另外一件事吧!」


    「……」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阿通姑娘!老實說,我看了你的信了。」


    「信?」


    「那天在紡織房我幫你撿起來,可是你沒拿,光顧著哭,所以我就放到自己的袖口裏了……然後,說來有點不衛生,我蹲茅坑的時候太無聊,就仔仔細細地把它看完了!」


    「唉呀!您太過分了!」


    「看了之後,我什麽都明白了……阿通姑娘!這樣對你反而比較好。」


    「為什麽?」


    「像又八那種善變的男人,如果在和你成親之後,才丟給你一封訣別書,你該怎麽辦?還好現在還沒成親,我反而覺得很欣慰。」


    「女人卻沒辦法這麽想。」


    「那麽,你怎麽想?」


    「我覺得好委屈


    ……」


    說完,不禁咬住袖口:


    「……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又八,不告訴他我心裏的話,我實在不甘心。而且,也要去找那個叫阿甲的女人。」


    澤庵望著萬念俱灰、不斷哭泣的阿通。


    「開始了……」


    接著又說:


    「我原來以為隻有阿通姑娘可以從年輕到老都不知世事險惡、人心難測,終其一生都無憂無慮,簡單潔淨。沒想到,命運的狂風暴雨已經吹到你身邊了。」


    「澤庵師父……我、我該怎麽辦……好委屈……好委屈!」


    阿通把頭埋在袖子裏,背脊隨著啜泣不斷地一起一伏。


    白天,兩人躲到山洞裏,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食物也不缺乏。


    但是,最重要的是抓武藏。澤庵也不知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連找也不去找,好像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天晚上。


    阿通又像昨天和前天一樣,坐到火堆旁。


    「澤庵師父,您跟人家約定的日期,隻剩今夜嘍!」


    「是啊!」


    「您準備怎麽辦?」


    「什麽事?」


    「您還問什麽事!您不是跟人家做了重要的約定嗎?」


    「嗯!」


    「如果今夜抓不到武藏的話——」


    澤庵捂住她的嘴。


    「我知道。如果辦不到,隻是把我吊在千年杉上罷了……但是不必擔心,我還不想死呢!」


    「那至少得去找找吧?」


    「找?找得到嗎——在這山裏?」


    「我真是不了解您呀!如果是我,一定是胸有成竹,才有膽量這麽做。」


    「對了!就是膽量。」


    「難道澤庵師父隻是因為有膽量才這麽做的不成?」


    「嗯!可以這麽說。」


    「唉喲!擔心死了!」


    當初,阿通心想他至少有點自信,所以暗中還認為可以信賴他這下子,現在她可真開始擔心了!


    ——這個人瘋了嗎?


    有時候,精神有些失常的人,會以為自己就像偉人一樣,而高估了自己。澤庵師父搞不好就是這種人。


    阿通開始懷疑起來了!


    可是,澤庵仍然怡然自得地烤著火。


    「半夜了吧?」


    他喃喃自語,好像現在才意識到時間。


    「是呀!馬上就要天亮了!」


    阿通故意這麽強調。


    「奇怪……」


    「您在想什麽?」


    「差不多該出來了!」


    「武藏哥哥嗎?」


    「是啊!」


    「誰會送上門來束手就擒呢?」


    「不,不是這樣。人的內心其實是很脆弱的。人的本性絕不喜歡孤獨,何況是被周圍所有的人鄙視、追趕,又被困在冰冷世界以及刀刃之中的人?……奇怪?……看到這溫暖的柴火,應該不會不來呀!」


    「這隻是澤庵師父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嗎?」


    「不是。」


    突然,澤庵大師聲音充滿自信地搖頭。他一否定,阿通反而覺得欣慰。


    「想必,新免武藏一定來到附近了!隻是,他不知道我們是敵是友?他又無奈,又疑神疑鬼,也不能開口問我們,隻能躲在暗處偷看……對了!阿通姑娘,你在腰帶上的東西借我看一下。」


    「這隻橫笛嗎?」


    「嗯!就是那支笛子。」


    「不行!隻有這個,誰都不能借!」


    「為什麽?」


    澤庵一反常態,語氣非常固執。


    「不為什麽!」


    阿通搖搖頭。


    「借我一下可以吧!笛子愈吹音色愈好,又不會壞掉。」


    「但是……」


    阿通手護著腰帶,仍不答應。


    她的笛子從來不離身的。對她來說,這是多麽重要的東西啊!以前阿通跟澤庵談到自己的身世時,曾經提過笛子。所以,澤庵很了解她的心情,但是他認為現在借用一下也無妨。


    「我不會亂用的,看一下就好了!」


    「不行!」


    「說什麽都不行嗎?」


    「對!……說什麽都不行!」


    「這麽堅持?」


    「是,我很堅持。」


    「要不然……」


    澤庵終於讓步說道:


    「阿通姑娘自己吹也可以,吹一首曲子。」


    「不要。」


    「這樣也不要呀?」


    「對!」


    「什麽原因?」


    「會哭,沒法吹的。」


    「嗯……」


    澤庵憐憫她是個孤兒才會這麽頑固。現在他更深深地體會到,她頑固的心靈充滿冰冷和無助,這才渴望擁有。而且經常會又深切又強烈地渴望孤兒欠缺的東西。


    孤兒欠缺的便是愛。阿通心裏,有她不認識的、假想的雙親。在這種情形下,她不斷地呼喚雙親,而雙親似乎也在呼喚她。但是她卻無法體會真正的骨肉之情。


    那笛子其實是她雙親的遺物。親人惟一的形體就是這笛子。聽說在她還是嬰兒的時候,還看不清光線,就像小貓一樣被人丟在七寶寺的屋簷下。那時,她的腰帶上,就係著這支笛子。


    這麽說來,這笛子對她而言,是將來尋找血親的惟一依據。而且,在還沒找到親人之前,笛子就是雙親的形體,而笛聲就是雙親的聲音。


    ——吹了會掉眼淚。


    阿通不想借人,也不想吹。他非常了解這種心情,也十分可憐她。


    「……」


    澤庵沉默不語。


    今夜是第三天,薄雲籠罩之下,珍珠色的月亮顯得格外朦朧。秋去春來的野雁,此時也要離開日本,從雲端不時傳來它們的啼叫聲。


    「……火又快熄了!阿通姑娘!再丟些枯木進去……咦?……怎麽啦?」


    「……」


    「在哭嗎?」


    「……」


    「讓你想起傷心事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澤庵師父……是我太固執了,我也不對。請拿去吧。」


    她從腰間抽出笛子,遞到澤庵手上。


    那笛子放在一個褪色的金線織花錦袋裏。布已破爛不堪,綁的繩子也斷了!裏頭的笛子帶著古雅的味道,令人懷念。


    「哦!……可以嗎?」


    「沒關係。」


    「那麽,阿通姑娘順便吹一首吧!我聽就好了……就這樣子聽。」


    澤庵沒接過笛子,隻側過頭,抱住自己的膝蓋。


    平常要是有人吹笛子給澤庵聽,他一定會在未吹之前,先開點玩笑。可是,現在他卻閉著眼睛,洗耳恭聽,阿通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


    「澤庵師父笛子吹得很好吧?」


    「還不錯。」


    「那麽,您先吹給我聽。」


    「別這麽謙虛。阿通姑娘不是花了不少功夫學過嗎?」


    「是的。清原流的老師,曾經在寺裏借住了四年。」


    「那一定吹得很不錯了!你一定會吹獅子、吉簡這些秘曲了?」


    「還不會——」


    「反正,隻要吹你喜歡的。不,吹的時候,試著把自己心中的悶氣都從笛子的七個孔吹出來。」


    「對!我也想這麽做。如果我把心中的悲傷、怨恨、歎息都吹掉,一定會很舒暢。」


    「沒錯。把氣發出來是很重要的。一尺四寸的笛子,就像一個人,也代表宇宙萬象。笛子的幹、五、上、開、六、下、口等七個孔,就像人們


    的五情詞匯和兩性的呼吸。你看過《懷竹抄》吧?」


    「不記得了!」


    「那本書開宗明義寫著:笛子是五聲八音的樂器,能調和四德二調。」


    「您好像是笛子老師!」


    「我啊!是壞和尚的典範。來,讓我看一下你的笛子。」


    「請看。」


    一拿到手,澤庵馬上說:


    「這是珍品。把這個放在棄嬰身上,似乎可以了解你父母親的人格。」


    「我的笛子老師也讚美過,真的那麽珍貴嗎?」


    「笛子也有它的姿態和性格。拿在手上,馬上可以感覺出來。以前,鳥羽院的蟬折,小鬆殿的高野丸,以及清原助種的驅蛇笛,都是珍貴的名器。最近世間充滿殺戮之氣,澤庵我說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笛子也不為過。還沒吹,身體就開始顫抖。」


    「被您一說,笨拙的我就更不敢吹了。」


    「有沒有銘文呢……星光太暗,看不清楚。」


    「有小小的‘吟龍’兩字。」


    「吟龍?……原來如此。」


    說畢,他把笛鞘連同袋子交回她手中。


    「來吧!吹一曲。」


    他神情嚴肅。阿通被澤庵認真的態度感染——


    「我吹得不好,請多包涵……」


    她端坐草地,按規矩向笛子行了禮。


    澤庵已不作聲,萬籟寂靜。一改常態的澤庵,似乎已不存在。他的黑影,看起來就像這山中的一塊岩石。


    「……」


    阿通把嘴唇貼到笛子上。


    阿通白皙的臉轉向側麵,慢慢地擺好吹笛的姿勢。她的雙唇濕潤了吹孔,首先調整內心情緒的阿通,跟平常不太一樣。藝術的力量,蘊含著一分威嚴。


    「我要吹了……」


    她鄭重地向澤庵說道:


    「吹得不好,請多包涵。」


    「……」


    澤庵隻是默默地點頭。


    悠揚的笛聲響了起來。她細長白皙的手指,像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小精靈踩著七個洞孔跳著舞。


    澤庵隨著低低的像潺潺流水的聲音,自己好像也變成了流水,穿梭在溪穀間,悠遊在淺灘中。而當甲音上揚的時候,整個人的魂魄又似乎被勾上蒼穹,與白雲嬉戲。接著,天地之聲相繼而出,猶如蕭颯的鬆風,低吟著世事的無常。


    澤庵一直閉著眼,聽得入神。這令他想起以前,三位博雅卿在朱雀門的月夜裏,邊走邊吹著笛子,門樓上有人也吹笛跟他應和。他跟那人交談,繼而交換笛子,兩人興致高昂,從夜晚直吹到天明。後來才知道那是鬼的化身,此事便成為名笛傳說。


    連鬼都會為音樂所動,何況是聽這佳人的橫笛,具有七情六欲的常人,哪能不被它感動?


    澤庵如此感受,突然悲從中來。


    雖然沒掉淚,他的頭卻漸漸地埋入兩膝之間,兩手忘我地緊抱著膝蓋。


    火堆在兩人中間,已快燃盡。阿通的臉反而變得更紅,她也沉醉在自己吹出來的聲音當中,已分不清她是笛子,還是笛子是她。


    母親在何方?父親在何方?笛聲在空中呼喚著親生父母。聽起來又像在怨歎拋棄自己、留在他鄉的無情男子,纏綿地述說著受騙少女內心的傷痛。


    還有,還有其他的。


    笛聲也在問著,將來——這個受傷的十七歲少女——無親無故的孤兒要怎麽活下去,要怎麽才能和一般人一樣,實現一個女人的夢想?


    嫋嫋的笛聲,述說著這一切。不知是陶醉於藝能,還是這些情感擾亂了她的思緒,阿通的呼吸有點疲倦了。發根滲出了薄薄的汗水,此時,她的臉頰映出兩道清淚。


    長長的曲子還沒結束,時而嘹亮,時而淙淙,時而嗚咽,不知休止。


    這時候——


    離即將熄滅的火堆十二三尺遠的草叢裏,有野獸爬行的聲音。


    澤庵即刻抬頭,注視那黑色物體,接著靜靜地舉起手,對著他說:


    「在那兒的人,草叢中想必很冷吧!別客氣,到火旁邊來,聽我的話。」


    阿通覺得奇怪,停止吹笛。


    「澤庵師父,您自言自語在說什麽?」


    「你沒發現嗎?阿通姑娘,剛才武藏就在那兒聽你吹笛子呢!」


    他指給她看。


    阿通不自覺跟著轉頭,望向草叢,突然,她回過神來,大叫一聲:


    「啊——」


    竟把手上的笛子,扔向那個人影。


    阿通大叫一聲,可是藏在那兒的人,似乎比她受到更大的驚嚇,立刻從草叢中,像鹿一般一躍而起,準備逃走。


    澤庵沒想到阿通會大叫,眼看好不容易進網的魚就要溜掉了,心中一急。


    「武藏!」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


    「等一等!」


    他連續大叫的言詞也充滿魄力。這不知是該稱之為聲音的壓製,還是束縛,總之是一股無法掙脫的力量。武藏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一般,回過頭來。


    「?……」


    他的眼睛炯炯發光,直盯著澤庵和阿通。眼神中充滿猜疑,殺氣騰騰。


    「……」


    澤庵叫住他之後,就保持沉默,兩手環抱在胸前。而且隻要武藏瞪著他們看,他的眼光也不放過對方,就連呼吸的速度都要一致了!


    後來,澤庵的眼尾,漸漸地出現了極其親切的皺紋,環抱的雙手也放了下來。


    「出來吧!」


    他向對方招手。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武藏眨了一下眼睛。全黑的臉上,出現了異樣的表情。


    「要不要過來這裏?過來,一起同樂吧!」


    「……」


    「有酒,也有食物!我們不是你的敵人,跟你也無冤無仇。圍著火,一起聊聊吧!」


    「……」


    「武藏。……你靈敏的直覺沒有失去吧!這裏有火、有酒,也有食物,又充滿溫情。你把自己推入地獄,把整個世界扭曲了。不說這些大道理了!你是聽不進去的。來烤火吧!……阿通姑娘!把冷飯放到剛才煮好的芋頭湯裏,快做些芋頭粥。我肚子也餓了!」


    阿通架好鍋,澤庵則在火上溫酒。看著兩人那種平和的樣子,武藏才放下心來。他一步一步地靠過來,這回卻因為有點不好意思,而顯得羞澀,駐足不前。澤庵把一塊石頭滾到火邊,拍拍他的肩。


    「來!坐吧!」


    武藏順從地坐了下來,但是阿通卻無法抬頭看他,她覺得好像在麵對一隻出了籠的猛獸。


    「嗯,好像煮好了!」


    澤庵打開鍋蓋,用筷子戳了一個芋頭,放到嘴裏,邊吃邊說:


    「嗯,煮得好爛。怎麽樣?你也吃吧!」


    「……」


    武藏點點頭,首次見他微笑,露出白色的牙齒。


    阿通盛了一碗遞給武藏,他邊吹邊吃著熱騰騰的稀飯。


    拿著筷子的手在顫抖,牙齒也哢哢地碰撞著碗,可以想見他是多麽饑餓。平常我們會說真可憐,但是現在,他那種發自本能的顫抖,令人覺得可怕!


    「好吃吧?」


    澤庵先放下筷子,向他提議:


    「喝點酒吧!」


    「我不喝酒。」


    武藏回答。


    「不喜歡嗎?」他問道。武藏搖頭,在山上躲了幾十天,他的胃似乎已受不了強烈的刺激。


    「托您的福,身體暖和多了!」


    「不吃了嗎?」


    「吃飽了。」


    了她一次。


    阿通低著頭回答:


    「是。」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


    「你們來這裏做什麽?昨晚我也看到這邊有火。」


    武藏這一問,把阿通嚇了一跳,不知該怎麽回答,正急得發抖,澤庵在一旁毫不掩飾地說:


    「老實說,我們是來抓你的!」


    武藏卻一點也不驚訝。他默默地垂著頭——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兩人的臉。


    澤庵雙膝轉向他,跟他商量。


    「怎麽樣?武藏!一樣是被捕,何不屈服在我的法繩之下?國主的法規也是法,佛的戒律也是法。雖然同樣要繩之以法,我的綁法還是比較人道的!」


    「我不要!」


    武藏憤然搖頭,澤庵安撫他:


    「好、好!你先聽我說。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即使被燒成舍利子也要反抗的。但是,你勝得了嗎?」


    「勝得了什麽?」


    「憎惡你的人,還有領主的法規,還有你自己本身,你勝得了嗎?」


    「我失敗了!我……」


    武藏呻吟著,一臉的悲慘,哭喪地皺著眉。


    「最後隻有砍頭吧!本位田家的伯母,還有姬路的武士,都說砍——砍死這個可恨的家夥!」


    「那你姐姐該怎麽辦呢?」


    「咦?」


    「你姐姐阿吟被關在日名倉的山牢裏,要怎麽辦?」


    「……」


    「那個性情溫和,一直想念你這個弟弟的阿吟姑娘……不,不隻她,還有播磨的名族赤鬆家的支流,平田將監以來的新免無二齋的家名,你要怎麽交代?」


    武藏用黝黑的手捂著臉。


    「……不,不知道!……這,這些事,會怎麽樣?」


    他消瘦的雙肩劇烈地抖動著,哭喊著回答。


    此時,澤庵握緊拳頭,突然從旁對著武藏的臉猛打了一拳。


    「你這個大混蛋!」


    他大聲斥喝。


    武藏嚇了一跳,差點跌倒,澤庵乘勢又狠狠地補上一拳。


    「你這個莽漢,不孝子!我澤庵要代替你父親、母親,還有你的祖先,好好教訓你。再吃一拳!痛不痛?」


    「好痛!」


    「知道痛表示你還有點人性——阿通姑娘!把那繩子給我——你在怕什麽?你看武藏已經被我縛住了。不是用權力的繩子,而是用慈悲的繩子——不必怕也不必覺得可憐!快點拿給我!」


    被製服的武藏隻顧閉著眼。他要是反擊,澤庵那個體型,一定會像皮球一樣,被他踢得老遠的。但是,他卻精疲力盡,乖乖地伸出雙手雙腳——眼角還不斷地流下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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