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出現,今天又出現了!


    日名倉高原十國岩的旁邊,有一團黑色的東西,靜靜坐在那兒,看起來好像是岩石的頭部掉了一塊下來。


    「那是什麽啊?」


    值班兵們用手遮陽光,猜測著。


    很不巧,陽光像彩虹膨脹開來,無法看清楚。有一人隨口說道:


    「是兔子吧?」


    「比兔子還大,是隻鹿。」


    另外一個人說道。


    旁邊又有人說,不對、不對,兔子或鹿不會一直靜止不動,還是岩石才對。


    「岩石或樹木,不可能一夜之間就長出來呀!」


    有人反駁。


    這一來大家開始抬杠了。


    「岩石一夜之間長出來的例子很多。像隕石,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


    有人回嘴。


    「噯!管它是什麽東西,不幹我們的事。」


    有一個人悠哉地從中調解。


    「什麽不幹我們的事?我們為何要設置日名倉這關卡呢?通往但馬、因州、作州、播磨這四國的交通要道和邊境,我們都必須嚴加防守。不是光拿薪餉在那兒曬太陽呀!」


    「知道了,知道了!」


    「如果那不是兔子,也不是岩石,而是人的話,那該怎麽辦?」


    「失言、失言。不要再爭了,好嗎?」


    有人居中調停,本以為爭吵終於結束了,沒想到又有人說:


    「對呀!搞不好是人喔!」


    「怎麽可能?」


    「再猜也沒用,用箭射一下看看。」


    有人立刻從崗哨裏拿出弓箭,看來像是個高手,單手架箭,拉滿弓弦。


    造成爭議的目標和崗哨間正好隔著一個深穀,它在對麵的緩坡上,因為背光,看起來是全黑的。


    咻——


    箭像隻鵯鳥,直直越過山穀。


    「太低了!」


    後麵的人說道。


    立刻架上第二支箭。


    「不行、不行!」


    這回另外一個人把箭搶過去,瞄準,結果半路就掉下去了!


    「你們在鬧什麽?」


    在崗哨值勤的監督武士走了過來,聽了原委之後,說道:


    「好,借我一下。」


    這武士接過弓箭,一看架式便知此人身手非凡。


    監督官拉滿弓,大家以為箭就要射出去了,他卻收回弦,說道:


    「這箭不能亂射。」


    「為什麽?」


    「那是人。但是不知是神仙,還是他國的密探,還是想要跳崖自殺的?反正去把他抓過來就是了!」


    「你們看吧!」


    剛才猜是人的值班兵得意洋洋。


    「快走吧!」


    「喂!等一等!要抓人可以,但是要從哪裏爬上那座山呢?」


    「沿著山穀的話——」


    「是斷崖呀!」


    「沒辦法,還是從中山嶺那裏繞過去吧!」


    武藏一直環抱著雙手,從這裏俯瞰山穀對麵日名倉崗哨的屋頂。


    他想,那幾棟房屋的其中之一,一定關著阿吟姐姐。


    然而,昨天他這樣坐了一整天,今天似乎也無意起身。


    一個崗哨的士兵不過五十人至一百人罷了。


    武藏到此之前,心裏是這麽想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靜坐在地上。那崗哨順著地形建造而成,一邊是深穀,另一邊是出入口,有兩重柵門把關。


    再加上這裏是高原地帶,四麵連一株遮身的樹木都沒有,也沒有可以利用的地形。


    在這種情況下,趁黑夜侵入是基本法則。然而,天未黑的傍晚時分,崗哨前的交通要道就用二重柵門攔了起來,一有情況,警報馬上作響。


    不能靠近!武藏心想。


    整整兩天,他都靜坐在十國岩下,思考如何作戰,但苦無良策。


    沒辦法!現在連一賭生死的勇氣都沒了。


    奇怪?我為何變得如此懦弱?他有點氣惱自己。我以前不是這麽軟弱的呀?他自言自語道。


    抱著胳膊,半天也沒放開。——我到底怎麽了?怕了嗎?一定是怕靠近那個崗哨。


    我開始會害怕了!我的確跟以前不一樣了——但是,這到底算不算膽小呢?


    不算!


    他搖著頭。


    這種感覺不是因為膽小而引起的。澤庵和尚給了他智慧,使他張開盲目的雙眼,慢慢看清一些事物。


    人的勇氣和動物的勇氣不一樣。真勇跟匹夫之勇根本是兩回事。這也是澤庵教的。


    他開竅了——心中的眼睛,開始看清這世上可怕之處,使他找到新生的自己。重生的我,絕不是野獸,是個人。


    人想當一個真正的人時,就會珍惜生命,這比任何東西都可貴。人出生在世,就是為了接受磨煉——這目標還沒完成之前,不能輕言犧牲。


    「……我懂了!」


    找到自我之後,他仰望蒼穹。


    雖然如此,還是得救出姐姐。


    他決定入夜之後就攀下這個絕壁,上對麵的山崖。拜這個天險之賜,崗哨後麵不但沒柵門,也許還有漏洞可鑽。


    他剛下決定,就有一支箭咻——地落在腳尖不遠處。


    仔細一看,崗哨後聚集了一群豆點大的人,看來那邊已經發現自己了。


    「這箭是試探動靜的。」


    他故意靜止不動。不久,照在中國山脈背脊的落日餘暉漸漸淡去。


    終於等到天黑了!


    他起身撿起小石頭,他的晚餐正在天上飛呢!他把小石頭往上一丟,擊落一隻小鳥。


    撕開鳥肉,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就在此時,二三十名士兵,哇——地大叫一聲,把他團團圍住。


    是武藏,是宮本村的武藏!


    對方靠近之後發現是武藏,便喊了出來。接著,士兵們發出第二次呐喊聲。


    「別大意!他很強壯!」


    大家互相警戒。


    武藏麵對殺氣,更還以殺氣騰騰的眼神。


    「看我的!」


    他雙手高舉一塊大岩石,對著圍住他的人群擲過去。


    那塊石頭立刻沾上血跡。武藏像隻鹿般跳過那個缺口,衝出重圍。大家以為他要逃走,沒想到他卻往崗哨的方向跑去,怒發衝冠,像一頭獅子。


    「那個家夥!要上哪兒去?」


    士兵看傻了,呆立在那兒。因為武藏像隻雙眼突出的蜻蜓,飛走了!


    「他瘋了!」


    有人大叫。


    第三次發出哄叫聲,大家齊往崗哨的方向追去,武藏已經越過正麵的柵門,跳到裏麵去了。


    裏麵是牢房、是死地。然而武藏根本沒看到排列整齊的武器,也看不到柵門和守衛。


    「啊!是誰?」


    一組守衛直撲過來,武藏毫無意識地一拳就把他們打倒。


    他搖動柵門的柱子,拔起之後拿在手中揮舞,對方的人數根本不是問題。黑暗中聚集而來的便是敵人。他隻隨意撲打幾下,對方無數的刀箭就被打斷,飛到空中,然後散落一地。


    「姐姐!」


    他繞到屋後。


    「姐姐!」


    他雙眼布滿血絲,一一探視那些房子。


    「我是武藏呀!姐姐!」


    姐姐的聲音,語氣漸漸變得絕望。


    他發現一個小卒從一間像是牢房的肮髒小屋後麵如鼬鼠般逃了出來。


    他把手上血淋淋、滑溜溜的方柱子拋向那人的腳邊,叫道:


    「站住!」


    武藏撲過去抓住他。


    對方嚇得哭了起來,他狠狠地揍了對方一拳,問道:


    「我姐姐在哪兒?告訴我,牢房在哪裏?你敢不說,我就殺死你!」


    「沒、沒在這裏。前天藩裏下了命令,把她移到姬路了!」


    「什麽?移到姬路?」


    「是……是的……」


    「真的嗎?」


    「真的。」


    武藏抓起那小卒,丟向又圍過來的敵人,自己則立刻退回小屋內的黑影裏。


    五六支箭齊射過來,一支射中武藏的衣裾。


    這一瞬間——


    隻見武藏咬著大拇指,靜靜地望著不斷飛過來的箭。突然,他衝向柵門,像隻飛鳥般跑到外麵。


    轟隆!!


    火繩槍不斷向他射擊,穀底傳來陣陣回聲。


    他逃走了!武藏像一顆從山頂滑落的岩石,逃出去了!


    ——懼其當懼吧!


    ——匹夫之勇,是無知,是野獸之勇!


    ——當個真正的強者吧!


    ——生命猶如一顆明珠啊!


    武藏像疾風般地向前跑去,澤庵說的每一句話,清清楚楚地以同樣的速度在他腦中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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