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剛步上旅程的頭幾天,充滿新鮮,絲毫不覺疲累。


    這兩個人昨夜雖然很晚才趕到追分關卡住宿,今天一大早,兩人已經從筆舍山趕到四軒茶館前,此時,已是晨曦初露。


    「哇!好美啊——」


    她停下腳步,觀賞著美麗的日出。


    阿通的臉上泛著紅暈,那一刻,她的表情充滿朝氣,不,應該說天下萬物都生機勃勃。


    「阿通姐姐,現在還看不到半個行人呢。今晨,這個街道就是我們兩個打頭陣了。」


    「你得意什麽?早來晚到,還不都是一樣。」


    「才不一樣呢。」


    「你是說,走在前麵的路,十裏的路就會縮成七裏啦!」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走在路上當然是走在最前麵最舒服啦!要是走在馬屁股後麵,或是塵埃後麵,那可就不一樣了。」


    「話說得沒錯,可是像城太郎你這樣威風凜凜、得意洋洋的樣子,就很奇怪了。」


    「因為今天的街上還沒有行人,所以感覺上好像走在自己的地盤上似的。」


    「好吧!那我就當你的馬前卒為你引路吧!這會兒你可以更趾高氣揚了。」


    阿通在路旁揀了一根竹子,邊走邊唱著:


    「威武、回避!」


    本以為路旁的四軒茶館還沒開門,現在有人聽到阿通的聲音,探出頭來。


    「哎呀!真不好意思。」


    阿通羞得滿臉通紅,拔腿就跑。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追上她。


    「你不能把國王丟在後麵,自個兒逃跑啊!我可會處罰你呀!」


    「我不跟你玩了,討厭!」


    「是你自己要玩的。」


    「還不是你害的,哎呀!你看那些茶館的人還在看我們呢!他們一定覺得我們是瘋子。」


    「我們到前麵的茶館去吧!」


    「做什麽?」


    「我肚子餓了。」


    「啊!你又肚子餓了。」


    「好吧!那我就在這裏把中餐的飯團先吃一半好了。」


    「你要節約一點,我們尚未走上二裏路呢?城太郎你一天竟然要吃上五餐啊!」


    「那是因為我沒像阿通姐姐你能夠坐轎子,或騎馬,我才會這麽餓啊!」


    「昨天是因為要趕到關卡的地方投宿,希望能趕在日落之前抵達,我才會騎馬,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今天就不騎了。」


    「今天換我騎吧!」


    「小孩子騎什麽馬?」


    「我真想騎騎看,好不好嘛!阿通姐姐。」


    「隻有今天,下不為例呀!」


    「我到四軒茶館去,如果有馬,我就租來騎。」


    「不行,現在還不行!」


    「那你剛才是騙我啦!」


    「你現在根本還沒走累就要騎馬,太費錢了。」


    「像我這樣,走上百日千裏也不覺得累,如果照你這麽說,我根本沒有機會騎馬了……還是趁現在路上無人,先讓我騎騎看吧!」


    阿通尚未點頭答應,城太郎已經興高采烈地跑向四軒茶館。


    四軒茶館照它的字義就是有四間的茶屋,那四間茶屋不是像老茶屋一樣一列排開,而是在筆舍、遝掛等山坡分別建造了四座茶屋,讓旅客休息,總稱為四軒茶館。


    「老板——」


    城太郎站在茶館前。


    「你們有沒有馬出租啊?」


    城太郎大聲叫喊。


    茶館才剛開門,老板睡眼惺忪地望著這位精神飽滿的小客人。


    「什麽事?這麽大呼小叫的。」


    「有沒有馬?快點把馬牽出來。騎到水口要多少錢呢?如果便宜的話,我們就再騎到草津好了。」


    「你是誰家的小孩?」


    「人的小孩啊!」


    「我還以為你是雷公的小孩呢。」


    「雷公應該是老板你吧!」


    「你這小孩,真會耍嘴皮子。」


    「把馬租給我們吧!」


    「你看,那匹馬看起來還能馱東西嗎?它已經太老,所以無法出租。」


    「真的不能出租嗎?」


    「你這個小鬼,怎麽這麽囉嗦!」


    茶館老板從蒸饅頭的爐灶下拿出一把正在燃燒的柴火丟向城太郎,不過並沒打中城太郎,反而打到屋簷下那匹老馬的腳。


    這匹老馬終其一生為人類馱物,翻山越嶺,任勞任怨,已經老得連眉毛都泛白了。現在被打到腳,痛得嘶嘶尖叫,馬背猛撞牆壁,引起一陣騷動。


    「你這畜牲。」


    老板飛奔出來,不知是在罵馬還是在罵城太郎。


    「停!停!」


    老板抓住韁繩解開後,將馬牽到屋旁樹下。


    「老板,租給我嘛!」


    「不行。」


    「求求你嘛!」


    「我可沒有馬夫啊!」


    此時阿通走過來,一起拜托老板,要是沒有馬夫的話可以預先付賬,到水口之後再托旅人或其他的馬夫帶回來。老板聽完,答應阿通的要求,馬騎到水口的旅館或是草津都行,再托當地的人將馬帶回來,說完便把韁繩交給阿通。


    城太郎伸伸舌頭。


    「老板太過分了,看阿通姐姐漂亮就答應。」


    「城太郎,你別說老板的壞話,要是被這匹馬聽見了,生起氣來,中途將你摔落也說不定啊!」


    「我才不會被這匹老馬欺負呢!」


    「你會騎嗎?」


    「當然會……隻是,我爬不上去。」


    「你抱著馬屁股當然爬不上去。」


    「你抱我騎上去。」


    「你可真囉嗦啊!」


    阿通把城太郎放上馬背,城太郎高高在上,得意洋洋地說:


    「阿通姐姐,要跟好啊!」


    「你那樣騎是很危險的。」


    「沒問題,請放心。」


    「那麽,我們出發吧!」


    阿通牽著韁繩。


    「老板,我們走了。」


    兩人向茶館道別之後便上路了。


    尚未走上百步,在一片迷蒙的晨霧中,雖然看不見人影,卻可以聽見背後有人大聲喊叫,並且傳來急速的腳步聲。


    「誰啊?」


    「是在追趕我們嗎?」


    停下馬,回頭一看,白茫茫的晨霧中有一個人影逐漸向他們靠近,最後終於可以看清那人的長相,這件事如果發生在夜晚,恐怕兩人要拔腿落荒而逃。這時他們看見那個人高舉著一把長刀,腰前還插著鎖鏈鐮刀,目露凶光。


    他像一陣疾風似的追上來,到了阿通麵前突然停下腳步,出手便奪去阿通手上的馬韁。


    「下來!」


    他命令城太郎。


    嘶、嘶、嘶,老馬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後退數步,城太郎緊抓著馬鬃。


    「你、你說什麽,不要胡來……這匹馬是我們出錢租的。」


    「別囉嗦。」


    鎖鏈鐮刀置若罔聞。


    「喂,你——」


    「什麽事?」


    「我住在雲林院村,就在關卡客棧靠山的地方。我叫戶梅軒,因為一些理由正在追趕一名叫宮本武藏的人。天色未亮,他就沿著這街道逃走,現在可能已經逃過水口的旅館了,無論如何我都得在江州口的野洲川附近逮到他不可……所以,那匹馬先讓給我。」


    那人一口氣說完之後,氣喘如牛。雖然此時寒霧籠罩,樹枝上凝結雪花,但是梅軒卻滿頭大汗,血脈賁張。


    阿通聽得呆若木雞,仿


    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大地吸光了,臉色越來越蒼白。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絳紫色的雙唇,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你說武、武藏?」


    馬背上城太郎衝口而出,緊緊抓住馬鬃,全身顫抖。


    梅軒急著趕路,並未察覺眼前兩人異樣的表情。


    「喂,小鬼——下來,下來,不要拖拖拉拉,我拉你下來啦!」


    梅軒手握韁繩,做勢要拉城太郎,城太郎猛搖頭。


    「不要。」


    「你敢說不要。」


    「這是我的馬,你不能因為要追人,就搶我的馬。」


    「我看你們是婦孺,才對你們客氣,小鬼,你別不識相。」


    「阿通姐姐。」


    城太郎著急地對阿通喊著:


    「這匹馬絕對不能讓給他!」


    阿通不由暗自讚賞城太郎的機智,自己也認為這匹馬不能讓給對方。


    「沒錯,也許你是很急,但是我們也得趕路,說不定等一下你過了這個山頭,便可以租到更好的馬和轎子了。你現在要奪取別人的馬匹,就像這小孩說的,太不合理,我們無法答應。」


    「我也不下去,我死也不離開這匹馬。」


    兩人齊心協力對付梅軒。


    阿通和城太郎態度堅決,對梅軒而言頗感意外,在這個男子眼中,他們敢做如此反抗,不覺納悶。


    「你們說什麽都不肯讓出這匹馬嗎?」


    「你這是明知故問。」


    城太郎一副大人口吻。


    「混賬!」


    梅軒不由得大聲叫罵。


    在馬背上的城太郎宛如一隻跳蚤,緊抓住馬鬃不放,梅軒一個箭步上前,突然抓住城太郎的腳,準備把他拖下馬。


    這時城太郎應該拔出腰上的木劍還擊,但他根本沒想到麵對比自己強上好幾倍的敵人,現在腳又被抓住,隻會不斷叫罵。


    「畜牲!」


    並且向梅軒吐口水。


    城太郎長這麽大,從未曾碰過這種事,剛才他看著日出,感覺自己的生命猶如萬物欣欣向榮,這會兒卻籠罩在恐怖戰栗中,阿通也怕在此被這名男子傷害,恐怖之餘口幹舌燥。


    可是,她又不願意把馬讓給他,因為這名男子凶暴的意圖是衝著武藏來的,這對武藏極其危險,如果能在此多拖延一分,武藏便可以跑得更遠,避開這場災禍。


    如此一來自己勢必會失去與武藏的聯係。


    即使如此,阿通還是咬緊牙關,決不將馬讓給這名男子。


    「你在做什麽!」


    阿通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用力向梅軒胸膛一推,梅軒剛才被城太郎吐了滿臉口水,現在又被這個柔弱女子如此猛力一推,顯得極狼狽,不僅如此,女人的膽識往往超乎男人的想像。就在阿通往梅軒胸前一推時,立刻伸手去搶梅軒腰上的野太刀。


    「你這女人,想要幹什麽?」


    梅軒大聲斥喝,正想抓住阿通手腕,不料阿通已經拔出刀刃,梅軒右手的小指和無名指碰巧被刀劃過,一時血流不止。


    「好痛。」


    梅軒緊握手指,後退數步,刀刃自然脫離刀鞘,這時,阿通手上的大刀,斜拖在背後閃閃發光。


    雖然梅軒有一定的功夫,沒料到昨夜失之大意今早又出此差錯,這都是因為自己小看這名柔弱女子和小孩的緣故。


    他責罵自己太粗心,立刻又打起精神,而此時,毫無懼色的阿通舉起大刀砍向梅軒,但是此刀長近三尺,而且刀刃寬厚,非常沉重,男人都不易揮動,是以阿通砍向梅軒的當兒,身體也踉蹌著撲過去。


    接著,阿通以為自己砍到樹木,手腕一陣麻木,她看到一股鮮血朝她噴過來,令她一陣眼花目眩,原來,她的刀正好砍在城太郎所騎的馬屁股上。


    這匹老馬很容易受驚嚇,雖然砍得不深,卻悲鳴不已,甩著腿上的鮮血,一陣狂亂。


    梅軒大叫一聲,想要奪回阿通手中的大刀,正抓住阿通的手腕,不料,發狂的馬匹後腳一踢,將他二人摔得老遠,馬倏然立起前腳,高聲嘶鳴,像一支離弦的箭矢,狂奔而去。


    「哇!」


    馬蹄揚起塵土,梅軒緊追其後,滿腔的憤怒加快了他的腳步,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馬匹消失在他眼前……


    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回望阿通,卻不見阿通的蹤影。


    「啊?」


    梅軒太陽穴上的青筋暴凸,定睛一看,自己的刀掉在路旁鬆樹下,他飛快過去撿起,順著地勢往下一看,低矮懸崖下有一戶農家的茅草屋頂。


    看來阿通被馬一踢可能從這裏滑落下去了。梅軒這時確信這名女子與武藏必有關聯,他既著急想追武藏,又不願放過阿通,於是他沿著懸崖往下跑。


    「掉到哪裏去了?」


    梅軒自言自語,大步繞著那戶農家尋找。


    「躲到哪兒去了?」


    他從屋簷下偷窺屋內,打開倉庫大門,像個瘋子般四處搜尋,那戶農家的老人,縮著身子躲在紡織機後麵,害怕地看著。


    「啊……在那兒。」


    梅軒終於發現阿通。


    在叢叢的檜木林裏,山穀仍然覆蓋著白雪,阿通朝溪穀方向沿著檜木林的陡坡,像一隻山雞般,死命地往下逃跑。


    「我找到你了。」


    梅軒在陡坡上麵大叫,阿通回頭看到對方滑著土石,即將追上自己。他的右手握著撿起來的大刀。其實梅軒並無意殺死阿通,隻是想,如果這名女子跟武藏同路的話,抓住她,便可引出武藏或是打聽出武藏的行蹤。


    「你這女人。」


    梅軒伸出左手,指尖碰到阿通的黑發,阿通縮著身子,緊緊抓住樹根,她腳底一滑,身體滑到懸崖邊,像個秋千來回晃蕩,沙石不斷崩落打在阿通的臉上及胸前。梅軒瞪大眼睛,站在上麵,拿著大刀抵住阿通。


    「混賬,你還想逃嗎?再下去,可就是懸崖峭壁了。」


    阿通透過殘雪的裂縫往下看。幾丈深之下有藍色的河水流過——阿通感到還有一線生機,完全忘了恐懼,靜靜地等待自己掉落下去,她覺得自己即將麵臨死亡,但她無暇恐懼,在她內心此刻隻想到武藏,不,應該說,在她的腦海裏,記憶和思念全都是武藏的影子,猶如在暴風雨的天空中想望明月。


    「老大,老大。」


    山穀中傳來呼叫聲,梅軒聞聲回頭張望。


    懸崖上麵出現了兩三個男人。


    「老大。」


    上麵的人呼叫著梅軒。


    「您在那兒做什麽?」


    「快點再往前追吧,剛才我們詢問四軒茶館的老板,他說天未亮之前,有一名武士在那裏吃過便當,便朝甲賀穀的方向走了。」


    「往甲賀穀?」


    「是的,但是不管是往甲賀穀或是越過土山往水口方向,在石部的旅館附近隻有一條道路,隻要早點在野洲川布置,必定可以抓住那個家夥。」


    梅軒耳裏聽著遠方傳來的說話聲,眼光卻直直盯著阿通。


    「喂,你們到這裏來。」


    「要我們下去嗎?」


    「快下來。」


    「可是這麽一拖延時間,恐怕武藏那家夥就會逃過野洲川了。」


    「別管那麽多了,快點下來。」


    「遵命。」


    這些人就是昨夜裏和梅軒一起捉拿武藏卻徒勞無功的人,他們熟悉山路,像野豬一般熟練地跑了下來,看到阿通,梅軒三言兩語道明原委,便將阿通交給這三個人,交代他們隨後把阿通帶到野洲川。這些人用繩子捆綁阿通,但又怕阿通會痛,便不斷地偷窺阿通蒼白的臉龐。


    「你們也要早點趕到!」


    梅軒交代完,便像隻山猴沿著山路跑走了。


    不知由哪裏下到甲賀穀的溪流,遠眺這邊的懸崖,梅軒的身影變得非常渺小,他朝這邊大聲說:


    「我們在野洲川會麵,我抄近路追過去,你們從街道走,一路尋找過去,可別大意!」


    懸崖這邊的手下回答:


    「知道了。」


    對話聲在山穀中回響,梅軒在殘雪斑斑的山穀,像隻雷鳥,沿著河床上巨大的岩石,蹦蹦跳跳,一會兒,身子便消失在遠方。


    城太郎所騎的馬匹雖已老態龍鍾,一旦發狂,若非騎馬高手恐怕無法駕馭。


    剛才受傷,猶如屁股著火般,盲目地四處亂竄,現在已經穿越八百八穀的鈴鹿山坡,爬過蟹坡又穿過土山的立場,沿著鬆尾村到布引山的斜坡,猶如一陣旋風,不知疲倦地狂奔著。


    坐在馬背上的城太郎,驚魂未定。


    「危險!危險!」


    他像念咒文般不斷喊叫,隻能抓住鬃毛,緊閉雙眼,抱著馬脖子。


    當馬一路狂奔時,城太郎的屁股也高高被彈開馬背。


    城太郎自己覺得非常危險,而村莊和立場的人們和路人見此光景,更是替他捏一把冷汗。


    本來城太郎就不會騎馬,自然也不會下馬,更不要說如何駕馭馬匹讓它停下來。


    「危險啊,危險啊!」


    原先他要求阿通讓他騎馬,嚐試一下快馬加鞭的滋味,這會兒這個願望可真的實現了,隻不過他的聲音慢慢轉為哭泣,口中念的咒文看來也不靈光了。


    此刻,街上來往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了,行人看見狂奔的馬匹,竟無人挺身幫忙,他們都害怕受傷。


    「怎麽回事啊?」


    「笨哦!」


    路人隻管閃躲到路旁,並在城太郎背後說著風涼話。


    不久來到了三雲村一處叫做夏身的休息站。


    要是孫悟空騎著筋鬥雲來到這兒,一定會用小手遮陽,仔細欣賞這一帶一望無際的伊賀、甲賀連峰,俯瞰旭日之下美麗的布引山和橫田川的明媚風光。遠方天際還有一朵紫色雲彩,像一麵鏡子般,雲彩的下方正好是琵琶湖。城太郎騎在馬上,速度雖然不輸孫悟空的筋鬥雲,但他已無暇他顧了。


    「拉住馬!拉住馬!」


    一開始他直嚷危險、危險,現在他開始喊叫把馬拉住,後來當馬跑到柑子阪的大斜坡,正要往下衝時,城太郎的叫喊聲又換成:


    「救命啊!」


    馬往下奔跑,城太郎坐在馬背上,身體被彈得幾乎快要掉到地上了。


    但是,在坡道接近山腰附近,有一枝樹幹從懸崖橫長出來,把道路遮斷了,城太郎一碰到樹枝就緊緊攀住,想必是神助,他終於離開了馬背,像隻青蛙似的掛在樹枝上。


    無人騎的馬匹更是快速飛奔離去。城太郎像蕩秋千似的雙手掛在樹上晃蕩。


    雖然說是懸在空中,其實離地麵也僅一丈高,隻要放手便可輕易跳到地上。但是此刻的城太郎頭昏眼花,心慌意亂,他以為如果跌到地上準沒命的,便拚命地把腳勾上樹枝支撐身體,連手都麻了。


    這時樹幹「啪」的發出斷裂聲,城太郎心想這下完了,不料卻輕鬆掉落地上,整個人呆坐半晌。


    「呼……」


    馬匹早已不見蹤影,就算馬還在,他也不敢再騎了,沒多久,城太郎突然一躍而起。


    「阿通姐姐?」


    他對著山坡上大叫。


    「阿通姐姐——」


    他神色慌張地往回跑,這回記得握住木劍了。


    「阿通姐姐,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好不容易在下柑子阪坡道時,遇到一名鬥笠販子,他穿著五倍子染的衣服,敞著背心,下著皮褲、草鞋——身上還背著行囊。


    「嘿,小鬼——」


    擦身而過時,男子揮手招呼,並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城太郎。


    「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人問城太郎。


    城太郎回道:


    「大叔,你從那邊過來的嗎?」


    「沒錯。」


    「你有沒有看到一位二十歲左右漂亮的女人呢?」


    「喔,看到了。」


    「真的,在哪裏?」


    「前麵夏身的休息站那兒,有幾個野武士用繩子綁著一名女子。我也覺得奇怪,但並未多問,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走過去,我猜他們是鈴鹿穀風黃平的同黨。」


    「對,沒錯,就是他們。」


    「你等一等啊!」


    城太郎本來拔腿就要跑了,那個人連忙叫住他。


    「那個女人跟你是同路嗎?」


    「她叫阿通。」


    「要是你太莽撞會喪命的。現在可以確定那夥人一定會經過這兒,要不要和我商量,也許我可以提供不錯的建議。」


    城太郎信任此人,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又說了一遍,穿著五倍子染的男子戴著鬥笠,不斷點頭。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但是,那夥人是改名為梅軒的風黃平的同黨,你們婦孺兩個,再怎麽反抗也無濟於事。好,我替你去把阿通姑娘救出來。」


    「你願意幫我們嗎?」


    「他們可能不會那麽輕易就把人交給我,我會見機行事,你就躲到草叢裏別出聲。」


    城太郎立刻躲到草叢後麵,那名男子便往坡道下走去,城太郎以為那個人說好要救阿通姐姐,怎麽這會兒逃走了,內心極為不安,便不斷地從草叢探出來看。


    坡道上傳來人聲,城太郎急忙低下頭。人聲中夾雜著阿通的聲音,城太郎看到她兩手反綁於背後,被三名野武士押著往這邊走。


    「你慢吞吞地在幹什麽?快走!」


    「你不走嗎?」


    一個男的推著阿通的肩膀,邊走邊罵,阿通差點跌在斜坡上。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那個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裏?」


    「你還囉嗦!」


    阿通赤著白皙的雙腳,都磨得流血了。城太郎正要大聲叫喊時,剛才那名穿著五倍子染的武士摘下鬥笠,看起來是二十六七歲的男子,瞪著大眼睛飛奔過來。


    「不得了了——」


    他一邊大喊,一邊從坡道下直奔上來,三名野武士都停下腳步,他們回頭看擦肩而過的五倍子染武士。


    「嘿!你不是渡邊的外甥嗎?什麽事情不得了了?發生什麽事……」


    聽到那些武士稱呼這名男子是渡邊的外甥,可以想見這名穿著五倍子染上衣的男子,可能就是住在附近的伊賀穀或甲賀村受人尊敬的隱者渡邊半藏的外甥吧!


    「你們不知道嗎?」


    那名男子問道。


    「什麽事……」


    三名野武士靠了過來。


    渡邊的外甥指著坡下。


    「在這柑子阪坡道下有一個叫宮本武藏的男子,正威風凜凜地揮著大刀,站在馬路中央盤查每一個過路人。」


    「啊!武藏。」


    「我剛才經過時,他問我名字,我告訴他我是住在伊賀的渡邊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武藏立刻向我道歉:失禮了。並且說,隻要不是鈴鹿穀的風黃平的手下就可以通過。」


    「哦……」


    要不然我怎麽會知道宮本武藏這個人呢?」


    很明顯地,這三人的神色開始猶豫了。


    「怎麽辦呢?」


    他們互使眼色。


    「你們最好小心一點。」


    三之丞說完正要離去。


    「渡邊的外甥。」


    那三個人連忙叫住他。


    「什麽事?」


    「我們可能打不過他,因為連老大都說那個人武功高強呢!」


    「那個男人的確武藝高超,剛才我在坡下看見他握著刀走到我麵前,氣勢淩人,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呢!」


    「這該怎麽辦呢……老實說,老大交代我們要把這個女人押到野洲川去。」


    「這不關我的事。」


    「請別這麽說,快幫個忙吧!」


    「根本不行,要是被我伯父半藏知道我幫你們做事,他一定會責備我的。不過,我倒是可以幫你們想法子。」


    「那就快告訴我們,我們會感激不盡的。」


    「把那位被你們捆綁的女人,藏到附近的草叢裏,對了,暫時把她綁在樹幹上——最重要的是減輕你們的負擔。」


    「然後呢?」


    「你們不能經過這個坡道,一定要繞小路走,雖然比較遠但安全些,然後趕快到野洲川去通知你們老大,盡量繞得越遠越好。」


    「有道理。」


    「你們最好小心一點,要不然啊,對方已經豁出去了,幾乎瘋狂似的要與你們一決生死,我可真不願意目睹這種事情發生啊!」


    三個人聽完便說:


    「好,就這麽辦!」


    他們把阿通綁在草叢後的樹幹上,本來要走了,又折回來確定綁得是否牢固。


    「這下子沒問題了。」


    「快走吧!」


    三人刻意不走大路,沒多久,便從草叢中消失了。


    躲在枯樹後麵的城太郎看見他們走遠,悄悄地從草叢中露出頭來。


    人都不見了——路上也無行人——就連渡邊的外甥三之丞也不見蹤影。


    「阿通姐姐。」


    城太郎從草叢中跳出來,幫阿通鬆綁,然後抓著她的手,沒命似地往山坡逃走。


    「我們快逃吧!」


    「城太郎……為什麽你會在這呢?」


    「無論如何,趁此機會快點走吧!」


    「等,等一下!」


    阿通開始整理衣衫和頭發,城太郎一旁連呼嘖、嘖。


    「現在不是打扮的時候,頭發亂了,待會兒再梳吧!」


    「……剛才那個人不是說,武藏哥哥就在前麵坡道下等嗎?」


    「所以你要梳妝打扮啊?」


    「不,才不是呢。」


    阿通一下子滿臉漲紅地拚命解釋著。


    「隻要能遇上武藏哥哥,就沒什麽好怕的了。而且,我們以前的是非已成過去,我也能夠坦然……所以,我可是一點也不著急。」


    「可是,剛才那個人說他在坡道下碰到武藏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剛才和那三個說話的人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處張望。


    「好奇怪的人啊。」


    城太郎自言自語著。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若非渡邊的外甥柘植三之丞幫忙,他們二人是無法逃出虎口的。


    不隻如此,若因此能與武藏重逢,該如何向他致謝呢?阿通心裏思索著。


    「來,走吧!」


    「你已經梳妝打扮好了嗎?」


    「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可是我看你很高興啊!」


    「你還不是很高興!」


    「我是非常高興。可是,我沒像阿通姐姐那樣地壓抑著情感。我會大聲說出來——喂!我好高興啊!」


    城太郎手舞足蹈起來了。


    「可是,萬一師父已經不在那裏,那可就不好了,阿通姐姐,我先跑過去看看,好嗎?」


    說完,城太郎一溜煙跑走了。


    阿通緊隨後麵,下了柑子阪坡,雖然她的心比城太郎還急,早飛到坡道下,可是人卻無法加快腳步。


    「我這個樣子,怎麽見人呢?」


    阿通望著受傷流血的雙腳和被泥土沾汙的衣袖。


    她取下落在袖子上的一片枯葉,在手上把玩著,忽然從葉片裏爬出一條毛毛蟲,停在她的指甲上。


    雖然阿通是在山裏長大,但是她很怕蟲,心裏一驚,急忙甩開手。


    「快點過來嘛!阿通姐姐你為什麽走得那麽慢呢?」


    城太郎在坡道下大聲喊她,他的聲音裏洋溢雀躍之情,可能已經見到武藏了——阿通由城太郎的聲音做此推斷。


    「啊!終於能見著他了。」


    長久以來的滿腔思戀,深藏心底,如今終於有表白的機會,她滿懷喜悅,禁不住也手舞足蹈起來。


    但是,阿通心裏明白,這隻不過是一個女人的短暫歡欣罷了!因為即使與武藏重逢了,他對自己的一番心意,又能接受多少呢?所以阿通見武藏的心情是五味雜陳——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斜坡背陽的地麵還覆蓋一層冰。不過,下了柑子阪坡之後,卻是陽光普照,暖和得連蚊蠅都出來曬太陽。麵對山穀的田地有一間茶館,門前曬著牛吃的幹草和幹果,城太郎站在茶館前麵等候阿通。


    阿通走過來。


    「武藏哥哥在哪裏?」


    她邊問邊往茶館前的人群中探視。


    「沒看到人。」


    城太郎有氣無力地回答著。


    「到底怎麽啦?」


    「嗯……」


    阿通無法相信。


    「應該不會搞錯吧?」


    「可是,根本不見人影——我問了茶館的人,他們也說沒看見這樣的武士……一定搞錯了。」


    城太郎看起來並不怎麽擔心。


    阿通因為方才自己滿懷希望,這會兒瞧城太郎漫不經心地答話,心裏有點不悅。


    這個小孩,真不了解別人的心。


    阿通看到城太郎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由得生起氣來:


    「那邊你找過了嗎?」


    「找過了。」


    「那邊的庚申塚後麵呢?」


    「沒看到人。」


    「茶館後麵呢?」


    「我說沒見到啊!」


    城太郎有點不耐煩,阿通突然把臉轉向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我不理你了。」


    「我真不了解你,本來以為阿通姐姐很聰明,沒想到也有孩子氣的時候。從一開始,我們就無法確定那個人說的是真是假,而你竟然一廂情願地認為武藏師父一定在這裏,現在沒見著武藏師父,你就開始哭了,這是怎麽回事啊?」


    城太郎不但不同情阿通,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阿通險些站不住,仿佛從光明的世界一下子掉落地獄深穀,她的內心從未受過如此重擊。城太郎露著黃牙吃吃笑個不停,阿通更加生氣,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帶著這種小孩一起浪跡天涯,一個人走,一個人哭,總比身邊多個人更自在些。


    仔細思量,他們雖然是同樣在尋找武藏,但是城太郎隻是因為仰慕武藏希望拜他為師,而阿通自己卻是用一生的生命來尋找武藏。


    何況,碰到這種情況,城太郎可以很快調適過來。阿通則會連著幾天都悶悶不樂。在城太郎年少的心中,深信必定有重逢之日,但是阿通卻無法如此樂觀。


    難道這一生,我就注定再也見不到他,再也無法和他說話了嗎?


    阿通總是往壞的方麵想。


    戀愛中的人雖然飽受相思之苦,但卻更愛孤獨。即使不是如此,阿通是個孤兒,生性孤癖,對別人非常敏感。


    她一臉不悅,默不作聲徑自走在前麵。


    「阿通姑娘。」


    有人從後麵叫她。


    不是城太郎。有一個人從庚申塚的墓碑後,踩著枯草追了過來。他的包袱和刀鞘全都濕透了。


    那個人是柘植三之丞。


    剛才以為他上了坡道就走了,現在卻從草叢中出現,阿通和城太郎都覺得奇怪。


    再加上他叫阿通的時候仿佛是個熟人似的,更是奇怪。城太郎立刻衝著他說道:


    「大叔,你剛才騙了我們。」


    「為什麽?」


    「你剛才說武藏在這坡下拿著刀在路上等,可是現在武藏在哪裏呢?你不是騙我們嗎?」


    「笨蛋!」


    三之丞斥罵道:


    「我若不撒謊,如何從那夥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你們竟然不明白這個道理,反而責怪起我來!」


    「這麽說來,大叔,你剛才是對那些人略施小計在說謊啦?」


    「沒錯。」


    「原來如此,我也覺得奇怪呢。」


    城太郎又對著阿通說:


    「原來是假的。」


    如此一來,阿通也自覺不該生城太郎的氣,更沒理由向素昧平生的三之丞抱怨,因此阿通不斷地鞠躬哈腰,感謝對方拔刀相助之意。


    三之丞非常高興。


    「雖然他們是野洲川的野武士,這陣子還算安分。但如果被他們盯上了,幾乎無法安全通過這座山。所以一開始我聽到這個小毛頭提起這件事時,覺得你們口中的宮本武藏想必也不是個等閑之輩,所以武藏應該不會中了他們的圈套。」


    「除此街道之外,可還有其他道路可到江州路嗎?」


    「當然有。」


    三之丞仰望冬陽照耀的山嶺。


    「出了伊賀穀,可以走伊賀的上野。另外,出安濃穀之後,可以沿著桑名或四日市的道路走。途中大約有三處棧道和岔路,我認為宮本武藏應該早已經改變路線,脫離危險了。」


    「果真如此,我們就放心了。」


    「危險的應該說是你們兩個人,我好不容易從狼群中救出你,你們竟然還在街道上大搖大擺地走。到野洲川一定又會被抓走——你們還是跟著我好了。雖然道路難行,我還可以指示你們一條無人知曉的近路。」


    三之丞說完便帶著他們一起通過甲賀村的山上,來到了往大津瀨戶的馬門坡途中,一路上詳細指點他們怎麽走。


    「到這裏就安心了,夜晚早點睡,這一路上請小心。」


    阿通不斷地道謝,正要告別。


    「阿通姑娘,我們就要分手了。」


    三之丞語含玄機,直盯著阿通,麵帶怨尤。


    「我一路上想著,你會不會問我,終究還是沒問我。」


    「問你什麽?」


    「問我的姓名。」


    「但是我在柑子阪坡時已經聽到了啊!」


    「你記得?你還記得嗎?」


    「你就是渡邊半藏先生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真感謝,我並不是要討人情,而是希望你能永遠記得我。」


    「是的,我會永遠記得你的恩情。」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因為我還是單身……若非我的伯父半藏是一個囉嗦的人,我真想帶你回家見見他……算了,你去的地方有個小旅館,那裏的老板與我很熟,隻要說出我的姓名,他一定會好好招待你們的……好了,就此告別吧!」


    有時候我們明白對方是出於一片好意,也認為對方非常親切,可是,不但不喜歡這種討好,反而對方越獻殷勤越心生厭惡。


    阿通於柘植三之丞便是如此心情。


    不知道此人的底細。


    這是阿通對他最初的印象。也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使得她對分手一事覺得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從內心裏根本無意向對方致謝。


    就連善於交際的城太郎,也在跟三之丞分別之後說:


    「這家夥真討厭!」


    雖然,這個人剛才搭救自己,本不應在背後指指點點。


    「的確如此。」


    阿通竟然也讚同城太郎的說法。


    「他說希望我記得他還是單身未婚,這是什麽意思呢?」


    「一定是他想娶阿通姐姐才這麽說的。」


    「哎呀!真討厭!」


    之後,兩人一路上平安無事。遺憾的是,他們來到近江湖畔、過了瀨田的唐橋,最後通過逢阪的關卡,仍然沒有武藏的消息。


    年關將近,京都家家戶戶門前都已擺出門鬆,準備過年。


    阿通看見街上到處張貼春聯,心情為之一振,往事已矣。此刻她內心充滿新希望,期待有朝一日能與武藏重逢。


    因為武藏曾說自己會在正月初一的早上,到五條橋等人。


    若非當天早上,就順延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初七,這七天當中任何一天的早上都有可能。


    阿通從城太郎那兒得知這個消息。隻是武藏等候的人並非自己,阿通難免有些失落,雖然如此,隻要能見到武藏一麵,也算了了自己的心願。


    可是,那裏還會出現另外一個人。


    本來她的心裏充滿期望,現在卻突然感到黯然,那是因為本位田又八的影子遮蓋了希望的光芒。因為武藏等待的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聽城太郎所言,他隻將此約定告訴朱實,尚未確定又八是否已經得知消息。


    真希望又八不會出現。


    阿通一心掛念著,不由如此祈禱。她從蹴上走到三條口,街上充滿了年節熱鬧的氣氛。她心裏老覺得又八也走在街上,武藏也走在街上,阿通甚至擔心她最害怕的人——又八的母親阿杉婆——是不是也會跟在她背後?


    無憂無慮的城太郎,好久沒看到都市的繁華,使得他又開始任性起來,他問阿通:


    「要住旅館了嗎?」


    「不,還沒有。」


    「太好了,天色尚早就去投宿,未免太無聊,我們再多逛逛吧!那邊好像有很多集市。」


    「我們不是還要辦一件比逛街更重要的事嗎?」


    「重要的事?什麽事啊?」


    「城太,難道你忘了從伊勢就一直背在背上的東西嗎?」


    「啊!這個嗎?」


    「總之,在我們尚未將荒木田先生所托付的東西交給烏丸光廣先生之前,是無法輕鬆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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