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轎子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慣常使用的交通工具。直到最近才漸漸普及於一般的庶民百姓,市井街道因而隨處可見轎夫穿梭其間。


    乘轎的人坐在由四支竹棒支撐的竹簍上,前後的轎夫邊走邊喊:


    「喲嗬!」


    「嘿咻!」


    就像扛著物品行走一般。


    竹簍很淺,隻要轎夫腳程加快,乘轎者很容易便會掉下來,所以雙手得緊緊抓住竹棒。


    「嘿咻!嘿咻!」


    乘轎者不但得配合轎夫的腳程呼吸,而且要隨著他們的速度,讓身體跟著上下起伏,才不會掉出轎子。


    此刻,鬆樹林的街道上,七八個人提著三四盞燈籠,簇擁著一頂轎子,由東寺方向像旋風般地飛奔而來。


    由於通往京都、大阪的交通要道澱川無法通行,如果有緊急要事,隻好由陸路連夜趕路。因此,這條道路,一過了午夜,經常會有轎子或馬匹呼嘯而過。


    「嘿咻!」


    「嘿咻!」


    「喲嗬……」


    「就快到了。」


    「快到六條了。」


    這群人,不像是從三四裏外趕路來的。轎夫以及跟隨在轎旁的人都疲憊不堪,個個手腳無力、氣喘籲籲的,連心髒都快吐出來似的。


    「這裏是六條嗎?」


    「是六條的鬆樹林。」


    「再加點油就到了!」


    手上的提燈,有著大阪傾城街常見的太夫花紋。但坐在轎內幾乎要掉出來的卻是一位大漢,而跟在轎旁精疲力竭的也都是年輕力壯的人。


    有人向轎內的人報告道:


    「二少爺!就快到四條了。」


    轎內的大漢,有如皮影老虎,搖搖晃晃地點著頭。原來,他正舒舒服服地打著瞌睡。


    正在此時,有人喊道:


    「啊!快掉下來了!」


    隨從立即扶住,轎內的人這才睜大惺忪的睡眼說道:


    「啊!口好渴!把竹筒的酒給我!」


    眾人正想休息,一聽到轎內人說:


    「休息一下!」


    立刻放下轎子,幾乎將轎子拋了出去。無論是轎夫還是年輕的隨從,眾人動作一致地抓起毛巾擦拭汗水淋漓的胸和臉。


    轎內人一拿到竹筒酒,一口氣就喝幹了。一位隨從勸道:


    「傳七郎大人,您已經喝得夠多了。」


    被稱為傳七郎的男人,終於完全清醒過來,大聲嘟囔:


    「啊!好冰啊!酒滲入牙齒了!」


    他猛然將頭伸出轎外,仰望天上的星星說道:


    「天還沒亮啊……我們速度真快!」


    「令兄一定眼巴巴地盼望您快點回去,大概連一刻鍾也不能等了。」


    「如果哥哥能夠支撐到我回去的話……」


    「醫生說可以保住性命,但是他情緒過於激動,有時候傷口還會出血,這實在不太好。」


    「喔!他大概很懊惱吧!」


    他張開嘴,想將竹筒內的酒倒入嘴內,卻已滴酒不剩了。


    「武藏那臭小子!」


    吉岡傳七郎使勁地將竹筒摔在地上,大聲叫囂道:


    「快點趕路。」


    他酒量雖好,但脾氣也大。更強的是這男子的腕力,大家都知道吉岡的二少爺在世上通行無阻。他和哥哥是兩種極端的個性,父親拳法還在世時,傳七郎的力氣就已遠超過父親了。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門徒們也都這麽認為。


    「哥哥真沒用!如果他不繼承父業,隻要安分守己坐享現成福祿就好了。」


    即使兄弟兩人麵對麵,傳七郎也會說出這番話。因此,兩人感情一向不好,父親在世時,兩人還會互相切磋拳法刀藝。可是父親過世之後,傳七郎幾乎不曾帶刀到哥哥的武館去。去年,他和兩三位好友到伊勢出遊,回程時順道拜訪大和柳生石舟齋。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未回京都,也毫無音訊。雖然一年未歸,但絕對沒有人認為這位次子會餓死。他每天好逸惡勞,隻會大放厥詞,大口喝酒,說哥哥的壞話,看扁天下。有時,隻要抬出父親的名字,就不致挨餓,且到處通行無阻。因為,耿直人眼中不可思議的二少爺——傳七郎——確實有他的生存之道。有傳言,說他最近寄宿在兵庫禦影一帶。沒想到會發生清十郎和武藏比武的蓮台寺野事件。


    垂死的清十郎:


    「想見弟弟一麵。」


    門下弟子也曾說過相同的話:


    「洗雪門恥,非二少爺不可。」


    計劃對策的時候,大家都想起了傳七郎。


    門人隻知道他在禦影附近,其他一概不知。當日五六名門人立刻出發到兵庫,找到傳七郎,讓他即刻坐上轎子趕路。


    平日裏,兄弟倆雖不和,但是傳七郎聽到門人描述打著吉岡名號的比武,哥哥重傷敗北的結果,還有垂死的哥哥想見弟弟等事情之後,他二話不說,立即答應。


    「好,我去見他。」


    他鑽入轎中,立即大聲叫嚷:


    「快點!快點!」


    由於傳七郎不斷催促趕路,轎夫抬得肩膀發麻,因此從出發到此地,已換過三四家的轎子商了。


    如此急著趕路,傳七郎卻在每個驛站買酒填滿他的竹筒子。也許酒可以緩和他目前高亢的情緒,但平時他就喜歡豪飲。再加上經過寒風吹襲的澱川沿岸,還有田園吹來的冷風,所以喝得再多似乎也不會醉。


    很不巧現在竹筒內的酒喝完了,傳七郎顯得焦慮不安。他突然大聲叫嚷「上路」!並丟掉竹筒。然而轎夫及門人,似乎感到黑暗的鬆林裏有異狀。


    「那是什麽?」


    「聽起來不像平常的狗叫聲。」


    於是眾人聚精會神聽著狗吠,雖然傳七郎急著趕路,但是眾人並未立刻聚集到轎旁來。


    傳七郎非常生氣,再次大聲叫囂催促起轎,眾人不禁嚇了一跳。門人向毫不在乎的傳七郎詢問:


    「二少爺,請等一下。不知那邊出了什麽事?」


    這種事不須花太多的腦筋。雖然無法得知狗的數量,卻可判斷那是狗群齊吠。


    不管數量多少,狗叫僅止於狗叫,就像一傳百一般,隻要有一隻叫,就會引來數百隻跟著叫,人們根本不必去理會這群騷動。何況,近年來戰事頻傳,野狗甚至覬覦人肉,從野地走向市區。因此街上野狗結群,根本不足為奇。


    傳七郎大聲說道:


    「去看一看!」


    他話一說完,自己先起身,急步走向狗叫處。他會起身前往,想必那並非單純的狗叫,準是發生事情了。門人趕緊尾隨。


    「咦?」


    「咦?」


    「啊?好奇怪的家夥!」


    果然,他們看到不可思議的景象。


    一群狗團團圍住綁在樹上的又八。看來像是在乞討又八身上的肉片一般。


    如果問狗兒「正義是什麽」,也許它們會回答「複仇」。因為剛才又八用刀砍死了一隻狗,身上一定還沾著狗的血腥味。


    但狗並非為了複仇。和人類相比,狗的智能極低,也許它們隻是認為這家夥沒誌氣,如果戲弄他,一定很有趣。且這家夥背倚樹幹而坐,舉止奇怪;也許是小偷或是癱瘓在地的人,令狗不解,才會對他狂吠。


    能用狗群聽得懂的語言和表情死命地模仿猛獸的吼叫聲來苦鬥防禦:


    「汪——汪——汪汪——」


    又八一吼叫,狗群後退幾步。但是他拚命學猛獸吼叫,使得鼻涕都流出來了。這樣一來,令狗群覺得他是弱者,又八剛才的努力完全白費。


    聲音無法抵抗,他便打算用表情嚇它們。


    他張大嘴巴,倒嚇著了狗群。他還睜大眼睛,忍著不眨眼。時而眼睛、鼻子、嘴巴皺在一起,時而伸出長長的舌頭,幾乎快碰到鼻頭為止。


    不久,他已疲於扮鬼臉,而狗兒們也看膩了,便再次吼叫。這真是考驗他的智能,他心想:我也是各位的夥伴,我和你們同樣都是動物,因此他發出了友善的叫聲。


    「汪、汪、汪!汪、汪、汪!」


    又八學著野狗,和它們一起吠叫。


    豈料這種行為卻招來野狗們的輕蔑和反感。狗群竟然爭相跑到他的身邊大叫,舔他的腳掌。於是,又八原想低聲念平家琵琶大原禦幸的故事,卻不自覺越念越大聲,後來竟變成大聲喊叫:


    於是上皇於文治二年春


    建禮門院閑居於大草原


    眼中所見


    腦中所想


    二月三月


    寒凜強風


    山峰白雪


    未溶化的日子


    他雙眼緊閉,愁眉苦臉,幹脆將自己當成聾子,使盡平生的力氣大聲念著。


    幸好此時傳七郎等人趕到,狗一看到他們,趕緊四處逃竄。又八也顧不了那麽多,大聲呼號求救:


    「救救我!幫我解開繩索。」


    吉岡門徒中有兩三人認得又八:


    「哦!原來是他!我曾經在艾草屋見過這家夥。」


    「他是阿甲的丈夫。」


    「丈夫?我記得阿甲沒有丈夫啊!」


    「他是阿甲在祇園藤次之前的男人,實際上是阿甲在養他。」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傳七郎看他可憐,便叫人解開繩索,問清事情原委。又八有自己的一套說辭,可恥之處絕口不提。


    見到吉岡門的人之後,又燃起他的宿怨。他說武藏和自己同是作州人,卻搶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令自己家聲掃地,無顏麵對鄉親父老。


    母親阿杉更為了此事,顧不得年紀老邁,仍然不辭辛勞發誓找武藏報仇,並懲罰變心的未入門媳婦,否則誓不返鄉,所以才會和自己到處奔波找武藏報仇。


    剛才有人說我是阿甲的丈夫,這可是天大的誤會。我確實曾在艾草屋棲身,但和阿甲並沒有任何關係。祇園藤次和阿甲很親密,所以此刻才會私奔他鄉。這也可以證明我和阿甲之間是清白的。


    這件事情已不重要了。現在我最擔心的是母親阿杉和敵手武藏的消息。我在大阪聽到大家謠傳吉岡大人的長男和武藏比武,結果敗給了武藏。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更加擔心。趕到此地時,被十來名不懷好意的野武士包圍,奪走了所有的財物。但我礙於家有老母且敵仇未報,剛才隻好任憑這些野武士處置,聽天由命了。


    「不管是吉岡家也好,我也好,都與武藏結下不共戴天之仇。承蒙吉岡門人幫我解開繩索,也許這就是緣分。您應該是清十郎的弟弟吧!您要找武藏報仇,我也要殺武藏。屆時看誰先殺死武藏,報仇之後,我們再相會吧!」又八心想光是捏造,不足以取信對方,所以謊言中還穿插了一些事實。


    但是這一句:


    「看誰先殺死武藏?」


    簡直是畫蛇添足,他自己也覺得羞恥。


    「也許母親會到清水堂參拜,祈求完成大願,所以我要到那裏去找她。救命之恩,請容我改日到四條武館再答謝。非常抱歉,耽擱了您的行程,我就此告辭了。」


    趁未露出馬腳之前趕快離開,雖然有點牽強,又八總能適時躲開。


    吉岡門人正懷疑其言之真假時,又八早已開溜了。看到門徒疑惑的表情,傳七郎苦笑道:


    「那家夥……到底是什麽人?」


    傳七郎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耽擱,目送又八離開之後,他非常不悅。


    這幾天是危險期——醫生說這話之後已過了四天。那幾天清十郎的臉色難看極了,直到昨日才開始好轉。


    現在清十郎已經可以睜開眼睛,他問道:


    「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枕邊的紙罩座燈一直亮著。屋內無其他人,隻隱約聽到隔壁房間有人在打鼾,看護的人想必是衣帶未解就睡著了。


    「雞在啼叫。」


    清十郎隨即意識到自己還活在世上。


    「活著真丟臉!」


    清十郎拉起被褥一角掩住臉龐。


    他的手顫動著,好像是在哭泣。


    「今後,我哪有臉再活下去?」


    想到此,他突然停止抽泣。


    父親拳法的名聲太響亮了。而自己這個不肖子,光是扛著父親的聲名與遺產闖蕩江湖就已經夠累了。到頭來這個包袱迫使自己的生命和家聲一敗塗地。


    「吉岡家已經完了!」


    枕邊座燈已經燃盡,屋內透著晨曦的白光。他想起那天滿地白霜,自己赴蓮台寺野的情景。


    當時武藏的眼神!


    即使現在想起來,還令人毛骨悚然。打從一開始自己就不是他的對手。為何不在他麵前棄劍投降以保住家聲?


    「我想通了,父親的名聲,就像自己的聲譽。仔細一想,我隻是身為吉岡拳法之子而已,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麽修行呢?在敗給武藏之前,在一家之主和個人修養上,早已有敗戰的征兆了。和武藏比武隻是加速毀滅而已。這樣下去,吉岡武館遲早會被社會潮流所吞沒。」


    他緊閉雙眼,閃著亮光的淚水在睫毛上打轉。淚水流到耳際,也動搖了他的心。


    「為什麽我沒死在蓮台寺野呢……這副德行活著——」


    斷了右腕的傷口疼痛無比,使他眉頭緊鎖,悶悶不樂,害怕天亮。


    咚、咚、咚——遠處傳來敲門聲。有人來叫醒隔壁房間的人。


    「啊!二少爺回來了?」


    「剛回來嗎?」


    有人慌慌張張出去迎接,也有人馬上跑回清十郎的枕邊:


    「小師父!小師父!好消息!二少爺乘坐早轎,剛回到家,馬上就會過來了。」


    下人立刻打開窗戶,升起火爐,擺好坐墊等候。沒多久——


    「我哥哥的房間在這裏嗎?」


    門外是傳七郎的聲音。


    好久不見了!清十郎雖然這麽想,但是讓弟弟看到他這副模樣令他痛苦萬分。


    「哥哥!」


    清十郎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進門來的弟弟,他想笑卻笑不出來。


    弟弟身上飄來了陣陣酒味。


    「哥哥,您怎麽了?」


    傳七郎神采奕奕的樣子,反令病人感受到更大的壓力。


    「……」


    清十郎閉起眼,什麽話也沒說。


    「哥哥!這個節骨眼,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我這個做弟弟的吧!我聽弟子們說過詳情之後,空著手就上路了。途中在大阪的花巷匆忙打點酒食,就連夜趕了回來。請您放心,傳七郎在這裏,看還有誰敢到這裏撒野,我一定讓他一根指頭都不剩。」


    此時,門人送茶進來,他對門人說:


    「喂!我不要茶,給我拿酒來。」


    「知道了。」


    門人退下時,他又叫道:


    到底勝負是怎麽分出來的呢?宮本武藏不是最近才出道的小子嗎?哥哥親自出馬,竟然會敗給一個毛頭小子?」


    此時,門人在紙門外:


    「二少爺!」


    「什麽事?」


    「酒已經準備好了。」


    「拿過來!」


    「我先放在那邊,請您先入浴吧!」


    「我不想洗澡,我要在這兒喝,把酒拿過來。」


    「啊?在枕邊喝?」


    「沒問題,我和哥哥好久沒見了,我們要好好聊一聊。雖然長久以來,我們兄弟倆的感情不好,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最親近的人莫若我兄弟倆了。就在這裏喝吧!」


    於是,他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說道:


    「好酒。」


    喝了兩三杯之後,他喃喃自語:


    「要是哥哥您沒受傷,我就要您一起喝了。」


    清十郎睜開眼睛:


    「弟弟!」


    「嗯!」


    「請不要在我枕邊喝酒。」


    「為什麽?」


    「因為這會讓我想起許多討厭、不愉快的事情。」


    「什麽討厭的事?」


    「想必已過世的父親不喜歡我倆喝酒吧——你隻會喝酒,我也隻會喝酒,沒做過什麽正經事。」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盡做壞事囉?」


    「你還能有所作為,而我現在臥病在床,猶如嚐著後半生的苦酒……」


    「哈哈哈!您說這些真掃興!這麽說來,哥哥隻不過是個小家子氣且神經質的人,根本沒有武者應有的氣魄。說實話,您和武藏比武,根本就是個錯誤。您就是沒有識破對方的才能,才受了這個教訓,您以後就別再拿劍,隻當吉岡二世便行了。今後,如果再有勇猛強悍的人向吉岡門挑戰,就讓我傳七郎去應戰吧!這武館的大小諸事,也由我傳七郎處理吧!我一定讓吉岡比老爹的時代更繁榮盛大數倍。也許您懷疑我有野心要奪取武館,不過,我會表現給您看的。」


    酒壺見底,已倒不出半滴酒來。


    「弟弟……」


    清十郎突然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少了一隻手,無法隨意地掀開被子。


    「傳七郎……」


    清十郎的手從被褥中伸出,緊緊握住弟弟的手。雖是病人,力氣也足以讓健康的人覺得疼痛。


    「哎唷……哥哥您會把酒潑倒的。」


    傳七郎趕忙將酒杯換到另一隻手上:


    「什麽事?」


    「弟弟,誠如你所期待的,我就將武館交給你。不過,如果繼承武館,同時也得繼承家聲喔!」


    「好,我接受。」


    「請不要這麽草率答應。要是你重蹈我的覆轍,再次汙辱了先父的聲名,那還不如讓吉岡現在就毀了!」


    「你胡說什麽!我傳七郎和您不同。」


    「你會洗心革麵,認真管理武館嗎?」


    「等等,我可不戒酒喔!隻有酒,我不能戒。」


    「行,有節製就沒關係……我所犯的錯誤,並非因酒而起。」


    「是女人吧?女人是您的弱點。等您身體痊愈之後,討個老婆算了。」


    「不!我決定棄劍,哪還有心情娶妻?但是,有一人我非救不可。隻要能看到那人幸福,我就別無所求了。我打算隱居山林,結茅廬而居……」


    「咦?非救不可的人是誰?」


    「算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給你了。雖然我這個哥哥是個廢人,但是,身為武士,我內心仍然存著幾分誌氣與麵子……現在我放下身段向你拜托……請不要重蹈我的覆轍,聽清楚了嗎?」


    「好……我一定會為你洗刷汙名。您知道對手武藏人在哪裏?」


    「武藏?」


    清十郎瞪大眼睛,望著傳七郎,嚴肅說道:


    「傳七郎,你打算破我的戒律,要找武藏比武嗎?」


    「您說什麽啊?事到如今,一定得這麽做啊!您派人把我接回來,不就是打算這麽做嗎?我和門人也是想趁武藏還沒離境之前找他報仇,才會空手立刻趕回來。」


    清十郎搖頭說:


    「你大錯特錯了。」


    他好像已能看到比武的結果,並且以兄長命令的口吻說道:


    「不可輕舉妄動!」


    傳七郎聽不進去,反問:


    「為什麽?」


    清十郎激動的說道:


    「贏不了的!」


    傳七郎臉色發白:


    「輸給誰?」


    「輸給武藏。」


    「誰輸呢?」


    「你明明知道,是你會輸啊!你的武藝——」


    「胡、胡說八道!」


    傳七郎故意聳動肩膀,裝出大笑的樣子。接著撥開哥哥的手,為自己斟酒。


    「喂!來人哪!酒沒了,再拿來!」


    門徒中一人聽到聲音之後,趕緊從廚房送酒來,但卻不見傳七郎在病房內。


    「啊?」


    那門徒瞪大眼睛,放下托盤:


    「小師父,發生什麽事了?」


    門徒看到清十郎趴在被子裏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湊到枕邊。


    「叫……叫他來,我還有話要和傳七郎說,把他帶到這裏。」


    「是、是!」


    弟子聽清十郎說話的語氣清晰便放下心來,回答道:


    「是、我這就去。」


    門徒急忙去找傳七郎。


    傳七郎很快就被門徒發現。剛才傳七郎到武館,坐在地板上,望著自家久違的武館。


    久未見麵的植田良平、南保餘一兵衛、禦池、太田黑等元老則圍坐在他身邊。


    「您見過令兄了嗎?」


    「喔!剛剛見過了。」


    「想必他很高興吧!」


    「好像也不怎麽高興。在進他房間之前,我內心也充滿了興奮,但是見麵之後哥哥一直繃著臉,而我則直話直說,所以又跟以前一樣吵起來了。」


    「啊?起口角……那就是您當弟弟的不是了!令兄昨日身體狀況才稍有起色,您竟與他起爭執。」


    「但是……等一下,喂!」


    傳七郎和門下元老的交情就像朋友一樣。


    他抓住責備自己的植田良平的肩膀。即使在談笑之間,他也想炫耀自己的腕力,他搖著對方的手臂說道:


    「我哥哥可是這麽對我說的喔——你為了洗刷我戰敗的汙名,想和武藏格鬥。但你一定贏不了武藏。如果你死了,這武館也完了,而吉岡家的聲譽也就毀了。因此,所有的恥辱都讓我一人來扛,我將發布封劍聲明,退出江湖。你代我掌管這武館,希望將來武藝精進之後,再為我雪恥……」


    「原來如此!」


    「什麽原來如此?」


    「……」


    前來找他的門人,趁隙說道:


    「二少爺,小師父請您再回他的枕邊一趟。」


    傳七郎回頭,瞪了門人一眼:


    「酒呢?」


    「已送到那邊去了。」


    「拿到這裏來,大夥兒可以邊飲邊談。」


    「小師父他……」


    「少囉嗦……哥哥好像患了恐懼症。把酒拿過來。」


    植田、禦池以及其他人見狀立刻異口同聲:


    「不用!不用!此刻不宜飲酒,我們不喝。」


    傳七郎不悅:


    連根拔起,為之動搖。


    難道就這樣輸了嗎?


    吉岡一門本來強大的自尊心,也完全崩潰。無論如何重整,似乎都無法恢複以前團結一致的好景。


    這次重創的痛苦,即使已過數日,仍流露在眾人臉上。無論如何商量,大家總是意見分歧,無法決定是當個消極的失敗者,還是采取積極的態度?


    出發迎接傳七郎之前,清十郎便想著:要和武藏再次比武洗雪恥辱嗎?還是采取自愛的策略呢?


    元老們對這兩個意見也分別抱持對立的看法。有些人同意傳七郎的想法,有些人則暗地支持清十郎的看法。


    但是——


    「恥辱隻是一時,萬一再遭到失敗,那……」


    以清十郎的立場自可以提出這種忍辱的主張,然而元老門人雖然這麽想,卻不敢說出口。


    尤其是在相當霸氣的傳七郎麵前,更是提也不敢提。


    「哥哥說話柔弱、膽怯、不成熟,即使他臥病在床,我也沒辦法安靜地坐在那兒聽呀!」


    傳七郎拿起酒壺,為每個人斟酒。從今日起,他要取代哥哥,用自己的方式經營武館。他首先想做的就是將武館營造出自己的剛毅風格來。


    「我發誓要找武藏報仇……無論哥哥怎麽說,我都不會改變決心。哥哥說不要提武藏,家聲比較重要,多考慮如何維持武館等等,這是身為武士應該說的話嗎?就是因為他這麽想,才會敗給武藏——你們可別把我和哥哥相提並論喔!」


    「這個……」


    眾人含糊其詞之後,南保餘一兵衛元老開口說道:


    「我們相信二少爺的能力……隻是……」


    「隻是什麽?」


    「仔細想想您哥哥的考慮,也不無道理。武藏隻是一介武士,而我們都是室町家以來的名門,權宜之下可知這將是一場得不償失的比賽。無論勝與敗,都是無意義的賭博,絕非明智之舉。」


    「你說這是賭博?」


    傳七郎瞪大了眼睛,充滿了不悅。南保餘兵衛慌張地補充道:


    「啊!失言了,我收回剛才的話。」


    「這家夥!」


    傳七郎不再聽他人的意見,他抓住南保餘一兵衛頸後的頭發,突然站起身來說道:


    「給我滾出去!膽小鬼!」


    「二少爺,我失言了。」


    「住口!像你這種膽小的人,沒資格和我同坐。滾出去!」


    傳七郎把他推了出去。


    南保餘一兵衛背部撞在木板牆上,臉色發白。最後才靜靜地跪坐在地。


    「長久以來承蒙各位的照顧。」


    又向神壇行禮之後才往屋外走去。


    「來,喝酒!」


    傳七郎看都不看一眼,隻管向其他人勸酒。


    「喝過酒之後,你們今天就開始搜尋武藏下榻之處。他應該還沒到他國,想必現在正得意洋洋、到處招搖。我先往這方向著力,再來整頓武館。我不能讓武館荒廢下去,眾人得像平日一般,互相鼓勵,勤練武藝……我睡個覺之後,再到武館去。我和哥哥不同,可是很嚴厲的喔!其他的門徒,也要嚴加練武。」


    又過了七天。


    「找到了!」


    有一位門人邊喊邊回到武館。


    傳七郎從剛才就在武館裏。如前所述,他正在進行嚴格的訓練。


    他的精力充沛,永不知疲倦,大家害怕被他指名,都躲到角落去。元老太田黑兵助簡直被當成孩童般差使。


    「等等,太田黑!」


    傳七郎收起木劍,瞄了一眼剛才回到武館的男子說道:


    「找到了嗎?」


    「找到了!」


    「武藏在哪裏?」


    「在實相院鎮東方的十字路口附近——也有人叫那裏為本阿彌路口。武藏就逗留在這條路的本阿彌光悅家。」


    「在本阿彌家。真奇怪呀!像武藏那樣的鄉下武士,怎會認識光悅呢?」


    「這其中緣故我不知道,但他確實是住在那裏。」


    「好!馬上出發!」


    他正要入內準備,後麵的太田黑兵助、植田良平等元老們馬上製止道:


    「這種突擊的行為就像打架,即使贏了,世人也會說閑話的。」


    「練武確有禮儀規矩,但實際上的兵術卻不來這一套,所謂先發製人嘛!」


    「但是,令兄當初也沒這麽草率。還是先派人送信,約好地點、日期和時間,堂堂正正的比武,比較光明正大。」


    「嗯!有道理。就依各位的意思。可是,你們可別在這段期間,又受哥哥的影響而心生動搖,阻止比武喔!」


    「持異議、還有不知感恩的人,早在這十幾天前全都離開武館了。」


    「這樣一來,反而鞏固了武館。像祇園藤次那樣沒出息的人,以及南保餘一兵衛那種膽小鬼,這些不知羞恥的懦夫還是早點離開得好。」


    「向武藏下挑戰書前,還是向令兄稟報一聲吧!」


    「這件事不能由你們去,我自己去把話說清楚。」


    兄弟倆對這個問題仍然持續十天前的立場,誰也不願改變自己的想法。元老們慶幸兄弟倆隻要不吵嘴就好,既然房間裏沒有傳來爭吵聲,幾個人便趕緊促膝商量與武藏第二次比武的地點與日期。


    突然清十郎的起居室內有人大叫:


    「喂!植田、禦池、太田黑、其他的人,快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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