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山到大文字山麓附近,兩人都沒走錯方向,可是後來卻走岔了,竟然錯過了走往一乘寺村的方向。


    阿杉婆跟不上前麵的兒子,越來越沒精神,也沒耐性了,在後麵氣喘籲籲地叫道:


    「真是的,為什麽走這麽快呢!又八!又八!等等我呀!」


    又八咋咋舌,故意大聲說道:


    「真沒道理!想想在旅館的時候,你是怎麽責罵我的!」


    又八不能不等她,隻好走走停停,但總會向隨後趕上的老母嘮叨幾句。


    「你怎麽可以用這種態度對我?誰像你這樣對親生母親說話?」


    她擦一擦滿是皺紋的一臉汗水,正想休息,又八又邁開腳步往前走了。


    「等一等啊!休息一下再走嘛!」


    「再休息天就要亮了。」


    「什麽話嘛!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呢!平時這些山路難不倒我。隻是這兩三天我剛好感冒,全身無力,一走起路來就氣喘如牛。」


    「你還不服輸呀?半路上你把酒店的老板叫醒,人家好意讓我們進店休息,那個時候,你自己不想喝酒,就說:‘再喝下去就來不及,趕緊出門吧!’害得我來不及喝酒就要趕路。有誰的父母像你這麽難相處的呢?」


    「哈哈!原來你在氣我沒讓你喝酒啊?」


    「別再說了!」


    「任性也要有分寸。我們現在可是要去辦一件大事呀!」


    「再怎麽說,我們母子根本不需要參與他們的決鬥,隻要在他們分出勝負之後,央求吉岡家讓我們在武藏的死屍上戳一刀以泄心中之恨,再從他身上取一些毛發帶回家鄉,這不就行了嗎?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


    「算了!我不想在這裏和你爭吵。」


    又八仍一個人自言自語:


    「唉!真是丟臉啊!我們竟然要從死屍上拿證物回鄉交代。反正家鄉的人住在山中,猶如井底之蛙,一定會相信的……唉!一想到還要在那山中過日子,就覺得無聊、真無趣哪!」


    又八仍然迷戀都市生活,像灘酒、都市姑娘等,都令他依依不舍。更何況他對這都市還有一些執著。他希望和武藏走不一樣的路,以求出人頭地的機會。他還想藉此滿足長久以來在物質上的欲望,以求得體驗人生的意義——他絕不放棄這點希望。


    「啊!光是這些,就覺得這城市令人懷念。」


    走沒多久,他又把阿杉婆丟在後頭了。由旅館出發前,她就一直嚷著身體懶懶的,也許真是哪裏不舒服。終於屈服道:


    「又八,背我一下!你是年輕人,背我走一段吧!」


    又八皺皺眉。


    他鼓著臉不回答,隻是站在原地等她。這時,阿杉婆和又八突然側耳傾聽——剛才城太郎嚇了一跳,阿通也聽到女子尖銳的叫聲,這對母子也聽到了。


    那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如果再叫一次,就可以猜出聲音的來源。又八和阿杉婆好像在等待下一次的悲鳴,一臉茫然、疑惑地站著不動。


    「啊?」


    阿杉婆突然叫了一聲。並非她又聽到那可疑的慘叫聲,而是看到又八突然出其不意地抓著崖角,一步一步下到穀底去了。


    她用責備的口氣:


    「你、你去哪裏啊?」


    「到下麵的沼澤去。」


    又八走到崖下說道:


    「母親,等一下,在原地等我一下。我過去看看就來。」


    「笨蛋!」


    阿杉婆這口頭禪不禁又脫口而出。


    「你要去找什麽啊?找什麽……」


    「找什麽?就是剛才聽到的女人慘叫聲啊!」


    「喂!笨蛋,我叫你別去了!別去了!」


    又八對阿婆的叫罵聲充耳不聞。自顧循著樹根下到深穀。


    「傻瓜!笨蛋!」


    又八從深穀中,透過樹梢看著在山崖上對月亮謾罵的老母:


    「在那裏等我唷!」


    雖然又八大聲的喊叫,但根本沒傳到阿杉婆的耳中。因為他已經下到很深的山崖下了。


    「奇怪?」


    又八有點後悔下來,剛才的慘叫聲應該是從沼澤附近傳出來的,如果不是,那真是白費苦心了。


    這沼澤連月光都照不到,但是定睛一看,倒有一條小路。這附近隻是一些小山,並有京都通往誌賀的阪本或是大津的捷徑。因此,無論從哪裏下到穀底,都可以看到人們踏過的足跡。


    又八沿著潺潺的小瀑布和流水走去。他發現有一條道路橫斷水流通往山腰。


    就在那條溪邊,有一間隻能容納一人的小屋,也許這是漁夫休息的釣魚小屋吧?他看見有一個人蹲在那間小屋後麵,露出雪白的臉和手。


    「是個女人?」


    又八趕緊躲到岩石後麵。剛才的慘叫是女聲,這才驅使他好奇地想探個究竟。如果是男人的聲音,他應該不會下到沼澤來吧!現在,眼前確實是個女人,而且好像還很年輕。


    她在做什麽呢?


    最初他這麽懷疑著,待看清楚之後,他的疑慮解開了。那女子爬到水邊,正用手掬著水喝呢!


    那個女人的感覺很敏銳。她立即察覺到又八的腳步聲,就像察覺到昆蟲爬在身體上一般。她急忙要站起來。


    「啊?」


    又八叫了一聲。


    那女子嚇了一跳:


    「啊?」


    「原來是朱實啊!」


    「啊!啊!」


    剛才喝下去的水,現在才下肚,朱實深吸一口氣。


    又八抓住她因驚嚇而顫抖的肩膀。


    「朱實,你怎麽了?」


    又八從頭到腳打量她,並問道:


    「你也一身旅裝打扮!可是,怎麽會在這個時間到這裏——為什麽到這裏來呢?」


    「又八哥,你母親呢?」


    「我母親啊!我母親在山崖上等著。」


    「她一定很生氣吧?」


    「啊!盤纏的事嗎?」


    「我急著上路,但是旅館錢未付,又沒有盤纏,雖然明知道那樣做不對,但是,一時衝動,仍然悄悄把阿婆的錢包拿走了……又八哥,請原諒我!放我走吧!我以後一定會還。」


    朱實邊道歉邊哭,又八卻露出不在意的臉色說道:


    「你誤會我和母親了,我們不是為了捉你,才追到這裏來的。」


    「我因一時衝動偷了別人的錢,如果被抓就會被當成小偷了。」


    「那是我母親的說詞。如果你真的那麽困難,我還想把那些錢給你呢!我真的是這麽想,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不用擔心。你到底為什麽那麽急著趕路,又為什麽走到這裏來呢?」


    「因為離開旅館之後,我躲在樹後,無意中聽到你和你母親的談話。」


    「嗯!你是指武藏和吉岡門今天要比武的事情嗎?」


    「是啊!」


    「因此,你急著趕到一乘寺村去啊?」


    「……」


    朱實並沒有回答。


    兩人曾在同一屋簷下生活,所以又八很清楚朱實的心事。他也不想多問,突然改變話題:


    「對了!」


    「剛剛我聽到這附近有人慘叫,是你叫的嗎?」


    這才是他下到這沼澤的目的。


    朱實點點頭。


    然後她像是又看到剛才的惡夢似的,從低窪的沼澤望著聳立在眼前的黑色山嶺。


    她告訴又八,事情是這樣的:


    實卻認真說道:


    「從遠處看過去,那妖怪像個侏儒卻有著大人的臉孔,且是個女人。白白的臉,嘴巴咧到耳朵,微笑地看著我。我嚇了一大跳尖叫一聲,幾乎要昏倒了。等我恢複意識的時候,已經跌在沼澤邊了。」


    朱實心有餘悸,又八雖強忍著笑,終究還是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我還以為發生什麽事呢!」


    接下來,他揶揄道:


    「你在伊吹山長大,應該是那些妖怪們怕你吧!你不是也常去飄著鬼火的戰場剝削死屍上的大刀或戰甲嗎?」


    「那個時候,我隻是個小孩,根本不知道害怕啊!」


    「並非完全是小孩吧!現在回想起來,有些事還是讓人忘不掉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戀愛……但是,我對那個人已經死心了。」


    「那你為什麽要到一乘寺村去呢?」


    「這件事,我自己也搞不懂。我隻是在想,也許可以見到武藏。」


    「真是無藥可救!」


    又八使盡力氣說道。


    他說武藏沒半點勝利的希望,也說了敵方的情勢。


    從清十郎到小次郎——朱實已經曆過好幾個男人。不再是少女的她想到武藏時,已無法再像少女時代編織著未來的夢想了。已非完璧的她,隻有冷眼觀看自己,曾在生死邊緣掙紮,如今就像一隻迷途的孤雁,尋找另一片天空。


    她聽又八描述武藏瀕臨死期的事情,卻一點也不悲傷。既然如此,為什麽自己還要到這裏來?還對武藏依依不舍呢?她感到矛盾,搞不清自己的思緒。


    「……」


    朱實的眼神渙散,像做夢似地聽著又八說話。又八悄悄地看著她的側麵。他發現她的徘徊和自己彷徨之處竟那麽相似。


    「這個女人,在找尋同行的伴侶。」


    從雪白的側臉,他觀察到此點。


    又八突然抱住朱實的肩,並且將臉貼近她,輕聲說道:


    「朱實,你不想逃到江戶去嗎?」


    朱實一驚,吞了一口氣。


    她懷疑地直瞪著又八的眼睛。


    「啊!到江戶?」


    她回過神來,想一想現實的境遇之後,反問又八。


    又八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使勁。


    「並不一定要到江戶,但是我聽說關東的江戶將成為日本首府,當今的大阪或京都則將成為古都。而新幕府江戶城的四周,新的街道正在迅速興建中,因此,早一點到那裏去,應該可以謀得一份好工作吧!我們兩個就像離群迷路的雁子……你想不想去?想不想去看一看?……喂!朱實!」


    她原本不太感興趣,現在卻聽得越來越起勁。接著,又八又拿世界的寬廣以及他們還如此年輕等話慫恿她。


    「我們應該過快快樂樂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則人生就太沒意義了。我們應該抱著偉大的誌向,做一番大事業才是。如果我們做事馬馬虎虎,或是太過於老實、善良反而會受命運的捉弄與嘲笑,結果隻會令人哭泣,無法辟出一條康莊大道……喂!朱實!你的命運不也是如此嗎?你隻是阿甲和清十郎的餌,才會被他們吞食。所以不能當吞食的強者,就無法在這世上存活。」


    「……」


    朱實心動了。自從離開艾草屋踏進社會以來,總是被世人虐待和欺侮。現在能碰上又八,總算有個依靠。他比以前更有抱負,一定能出人頭地。


    但是,在她腦海裏還浮著難以割舍的幻影,那就是武藏。這就像即使家園燒毀了,仍然想要回去看看那些灰燼——就是這麽的愚蠢、固執。


    「你不喜歡嗎?」


    「……」


    朱實默默地搖搖頭。


    「那麽就走吧!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但是,又八哥,你母親怎麽辦?」


    「啊!我母親啊?」


    又八抬頭望望另一方:


    「我母親拿到武藏的遺物之後就會回家鄉去。如果她現在知道我要把她丟在這荒郊野外,就像丟在姥舍山一樣,肯定會大發雷霆的。但是將來等我出人頭地,就能補償這個罪過了。既然決定,就快走吧!」


    他興致勃勃地走在前麵,朱實卻仍然躊躇不前。


    「又八哥,我們走別的路,不要走這條路!」


    「為什麽?」


    「因為這條路會通往那山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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