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位於大四明峰南嶺的高地。別說東塔、西塔,就連橫川、飯室的山穀都盡入眼簾。帶著三界混濁泥水的河流蜿蜒在霞霧當中。此時還是嚴寒時節,睿山上的法燈透著孤寂之氣,而樹上也才剛冒出芽苞,還聽不到鳥叫聲。


    位於雲端的無動寺,山林泉水仍籠罩在一片寂靜當中——寂靜的無動寺林泉,在白雲之上。


    ……


    與佛有因


    與佛有緣


    佛法僧緣


    常樂我常


    朝念觀世音


    暮念觀世音


    念念從心起


    念念不離心


    是誰?


    無動寺後苑傳出十句觀音經。那聲音不像誦經,也不像清唱,倒像是自然發出的低語。


    獨自低語的聲音,時而高昂,時而低吟。


    地板黑得發亮的回廊上,有位穿白衣的小僧,雙手端著齋飯,朝傳出念佛聲的房間走去。


    「施主!」


    小僧將齋飯放到房間的角落。又叫了一聲:


    「施主!」


    小僧跪在地板上。那位施主彎腰背對著小僧,沒有注意到後麵有人進來。


    前幾天早上,有位滿身是血的修行者,拄著拐杖蹣跚地來到這裏。


    想必已經可以猜到是什麽人了。


    從南嶺往東下山,會到達穴太村白鳥坡;如果往西下山,就可直達修學院白河村——從這裏可以通往雲母坡和下鬆。


    「施主,我把午餐送來了,就放在這裏。」


    武藏終於聽到了。他伸伸懶腰,回頭看送來齋飯的小僧:


    「非常謝謝你!」


    他坐直身子,行了個謝禮。


    他的腳邊散了一地的白木屑。更細的木屑則散落在草席上以及床邊。空氣中似乎飄著梅檀木的香味。


    「您馬上用膳嗎?」


    「是的,我現在就用。」


    「那麽,我來服侍您!」


    「謝謝你!」


    武藏接過飯碗,開始吃了起來。小僧直瞪著武藏身後閃閃發亮的小刀,還有他剛從膝上拿下來的一塊大約五寸長的木頭。


    「施主,您在刻什麽啊?」


    「佛像。」


    「是阿彌陀像嗎?」


    「不是,我想刻觀音。可是我從未雕刻過,所以不但刻不好,還一直戮到手指呢!」


    他伸出手,讓小僧看他手指上的傷口。小僧看武藏的手指時,被他袖口下綁著繃帶的手肘吸引了。小僧皺著眉頭。


    「您腳上和手腕的傷恢複得怎樣了?」


    「啊!托你們的福,這些傷已無大礙,請代我向住持說聲謝謝。」


    「如果您想刻觀音,最好到中堂去。那裏有座名人雕刻的觀音像喔!您可以在飯後過去看看。」


    「我很想去看一看,請問到中堂的路怎麽走?」


    小僧回答道:


    「從這裏到中堂,大約隻有一公裏。」


    「這麽近啊?」


    於是,武藏決定飯後隨小僧到東塔的根本中堂走一趟。他已經十幾天沒有踏到地麵了。


    本來以為傷口已經完全好了,沒想到一踩到地麵,左腳的刀痕還會疼痛。而手腕上的傷痕被山風一吹,也隱隱作痛。


    眼見山風輕拂的枝葉間飛舞著山櫻花瓣,天空也呈現初夏的顏色,令武藏感到體內像萌芽的枝幹充滿向外伸展的本能,全身的細胞也跟著活躍起來了。


    「施主!」


    小僧看看他的臉:


    「您是位兵法修行者吧!」


    「沒錯!」


    「為什麽要雕觀音像呢?」


    「……」


    「為什麽不把學雕佛像的時間拿來練劍呢!」


    童真無邪的問話,有時聽來讓人格外錐心。


    比起手腳的刀傷,小僧的話更刺痛武藏的心。更何況問話的小僧才十三四歲而已。


    武藏在下鬆樹下大開殺戒,頭一個便砍死少年源次郎——他的年齡、體型都和眼前這個小僧差不多。


    那天,他究竟殺傷了多少人?又殺死多少人?


    武藏現在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殺敵的?又是如何從死亡的地獄穀逃脫出來?對這些隻有片斷的記憶。


    那天之後,他經常在睡夢中隱約聽到源次郎在下鬆的地方大叫:


    「好可怕!」


    隨著叫聲,源次郎的人頭連著鬆樹皮一起滾落地麵,那屍體看來可憐極了。


    「不容寬待,格殺勿論。」


    武藏懷著此一念頭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之後,存活下來的自己經常反問自己:


    為什麽我要殺死他呢?


    武藏後悔莫及。


    不至於非致他於死地不可啊!


    他對自己的行為憎恨不已。


    「自己做過的事,絕不後悔。」


    他曾經在日記上寫下這樣的誓言。但是,隻有殺死源次郎這件事,無論當時再怎麽有理,還是逃不過內心的折磨和悲哀。一想到劍的絕對性——還有必須排除修行路上的荊棘,就覺得自己下手太殘忍、太不人道。


    武藏甚至想過:


    「索性將劍折斷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這幾天,身處佛陀的世界,整個人從腥風血雨中清醒過來。想到自己的所做所為,心中不禁產生菩提的慈悲念頭。


    在他等待手腳傷勢痊愈的日子裏,他試著雕刻觀音像以供奉源次郎。然而最主要還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靈魂感到懺悔,為了贖罪而有的菩提行。


    「小師父!」


    武藏終於開口了。


    「在這山上為什麽有那麽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師所雕的佛像呢?」


    小僧歪著頭說道:


    「這個嘛!經您這麽一提,倒讓我想起很多出家人既會畫圖又會雕刻。」


    雖然武藏一時不了解,但卻點頭表示同意。


    「所以說舞劍的人雕刻佛像是為了琢磨劍的真意,而學佛的人持刀雕刻是因為想從忘我境界接近彌陀的心。不管是繪畫或書法,每個人都仰望著同一輪明月。有的人經過許多迷惘才爬上高山,有的人則繞遠路而行。但不管怎樣,最後都能殊途同歸。這些都隻是為了讓自身更圓滿的手段而已。」


    「……」


    小僧聽了這番大道理覺得沒意思,於是快步向前走去,並指著草叢中的一塊石碑說道:


    「施主,這塊石碑上的字是慈鎮和尚所寫的。」


    他自告奮勇領著武藏走近石碑,念著石苔上的文字:


    佛法式微


    想到末世令人心寒


    猶如比睿山蕭颯的涼風


    武藏一直站在石碑前麵,覺得這座長滿苔蘚的石碑就像個偉大的預言家。織田信長先行破壞,再行建設,大刀闊斧整頓比睿山之後,其他五座名山上的佛堂寺廟便遠離政治和特權的糾葛,現在已恢複寧靜,回到往日一穗法燈的單純世界。但是,有些法師仍然不改以往的橫行霸道,而且經常為了住持的寶座爭權奪利。


    靈山本來是拯救眾生的地方,如此不但沒有拯救人類,反而被俗世之人利用,靠布施來維持下去。武藏默默地站在石碑前,對這個無聲的預言感慨萬千。


    「我們走吧!」


    小僧才往前走,就有人從後麵揮手呼叫。


    原來是無動寺的中間法師 。


    法師快步走到兩人麵前,對著小僧說道:


    「清然,你打算帶這位施主到哪裏去?」


    說老是刻不好,便建議他到中堂去看看名師所雕的觀音像。」


    「這麽說來今天不去也沒關係嘍!」


    「這個我不敢說。」


    小僧怕武藏生氣而含糊其詞。武藏向法師賠禮道歉:


    「是我貿然請小師父作陪,實在抱歉。請您將小師父帶走吧!」


    「不是的,我追過來並非要向你討人,而是想請您回去。」


    「什麽?是找我?」


    「是的,您難得出來走走,實在很抱歉。」


    「有人找我嗎?」


    「有位客人來找您,我推說您不在。但是那人方才看到您了,說是非見您不可,要我來請您過去。這個人非常固執,沒見到您是絕對不會離開的。」


    到底是誰啊?武藏猜不著,隻好跟著法師回去。


    雖然山法師 的猖狂勢力已被逐出政壇和武家社會,但是他們的餘蹤仍殘存在這山中。


    他們的衣著不變,有的腳趿高木屐、橫背大刀,有的腋下插著長柄刀。


    一群大約十人左右站在無動寺門前等待。


    「來了!」


    「就是他嗎?」


    眾人交頭接耳。其中一名綁著茶色頭巾、身穿黑衣的人走向這裏,他直盯著武藏和小僧,以及前來尋找兩人的中間法師。


    「到底有什麽事?」


    傳話的法師不知道什麽事,武藏更不得而知。


    途中隻聽說對方是東塔山王院的堂眾,其他一概不知。但是這些堂眾之中,沒有一個是武藏認識的。


    「辛苦了。現在,沒你們的事,請退到門內。」


    其中一位大法師,揮著長刀,指著那位傳話的中間法師和小僧。


    然後,又對著武藏問道:


    「你就是宮本武藏嗎?」


    對方並未行禮,因此武藏隻是站在原地點頭回答:


    「正是。」


    老法師向前踏了一大步,以宣讀詔書的口氣說道:


    「敝人是中堂延曆寺的眾判。」


    「睿山是個既清淨又有靈氣的地方,絕不允許有人背負恩怨潛藏在此。應該說是不允許不法決鬥之輩潛伏到這裏。剛才,我也跟無動寺住持說過,請你即刻離開本山……如有違背,得照山門的法規嚴加處置,請你務必諒解。」


    「?」


    武藏啞然地瞧一眼對方嚴肅的神情。


    為什麽?一定有什麽可疑的原因。當初到無動寺請求寺裏照顧的時候,曾向中堂打過照麵,中堂曾說:


    「沒問題。」


    征得中堂許可之後,他才住進寺內。


    然而現在卻突然把武藏當成罪人般驅逐出境,這裏頭一定大有文章。


    「我了解您的意思。隻是我完全沒有準備,天色也不早了,是否能讓我明早再出發呢?」


    武藏完全順從,隻是他還是忍不住又問道:


    「這是執法師父的命令,還是各位的意思呢?我先前已經向無動寺提出申請,並獲得許可。現在突然對我下逐客令,實在令人無法理解。」


    「喂!既然你問起,就說給你聽吧!當初我們隻知道你是一位武士,單槍匹馬在下鬆和一大群吉岡門人決鬥,才滿懷熱忱讓你住下來。誰知你的惡評不斷,我們不能再收容你了。這是我們眾人的決定。」


    「惡評?」


    武藏點了點頭。似乎早就料到是這麽回事。他不難想像比鬥之後,吉岡門人會如何中傷他。


    現在又何必和這些人爭執呢!


    武藏冷冷地說道:


    「我知道了。但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離開此地。」


    武藏正要轉身進門,背後立刻傳來其他法師的破口大罵:


    「壞蛋!」


    「魔鬼!」


    「邪魔外道!」


    「你們說什麽?」


    武藏一定非常生氣。他停下腳步,對著嘲罵他的堂眾怒目而視。


    「你聽到了啊!」


    說這句話的人是剛才從武藏背後罵壞蛋的人。武藏遺憾地說道:


    「因為這是寺裏命令,我恭敬地接受。沒想到你們竟然口不擇言謾罵一通。難道你們故意要挑起事端?」


    「祀奉佛祖的我們,絕無和你爭吵之意。隻是不自覺地從喉嚨發出這些言語,這是沒辦法的啊!」


    這時,其他的法師也都說道:


    「是上天發出的聲音。」


    人多勢眾,他們更加咆哮道:


    「我們是代天行事,懲戒惡人。」


    輕蔑的眼神、嘲笑怒罵的口沫一起對著武藏。武藏無法忍受這種恥辱。但是他極力地克製自己保持沉默,不讓對方挑釁成功。


    這座山的法師,向來以饒舌著稱。而所謂堂眾,就是學寮的學生,盡是一些驕傲自大、炫耀學問的人。


    「什麽嘛!鄉裏間那麽大肆宣傳,我還以為是什麽厲害的角色呢!看來,也隻不過是個沒趣的家夥罷了!不知道他是在生氣還是怎麽著,不吭一聲呢!」


    武藏心想,再沉默下去反而招來更惡毒的話,因此,他稍稍變了臉色:


    「你剛才說是代天懲罰,難道這次也是上天的聲音嗎?」


    「沒錯!」


    那人說話的態度非常傲慢。


    「那是什麽意思?」


    「你不懂嗎?山門的眾判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難道你還不懂嗎?」


    「我不懂。」


    「是嗎?你未免太遲鈍了,真是可憐蟲!但是,將來你一定會了解什麽是輪回。」


    「……」


    「武藏……世間對你的評語非常不好。你下山得小心喔!」


    「我才不管世上的評論,就讓人們去說吧!」


    「哼!你說得好像你是對的!」


    「我沒有錯!那天的比武,我絲毫沒使卑鄙的手段……仰天俯地我無愧——」


    「等等!」


    「我哪裏使詐了?我哪裏膽小怯懦了?我對劍發誓,我的戰術一點也不邪惡。」


    「你真是大言不慚呀!」


    「如果是別的事,我可以充耳不聞,聽聽就算了。但是我絕不允許別人誹謗我的劍道精神!」


    「既然如此,我就直說吧!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我的問題。吉岡門的確是派了不少人馬,而你單槍匹馬竟然也敢赴約,這種勇氣,或者應該說是暴勇,還有你視死如歸的作為,我們都能夠接受,甚至會讚揚你很厲害。但是,你為何要殺死一名年僅十三四歲的孩子?為何殘酷地砍死叫源次郎的少年呢?」


    「……」


    武藏的臉像冰凍般,漸漸失去血色。


    「第二代清十郎斷了一隻手,遁世隱居;他的弟弟傳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後留下來的血脈……就隻剩那個年幼的源次郎了。殺死源次郎,等於斷了吉岡家的香火。這怎麽合乎武道精神,這種作為不是太過冷血、太過殘酷了嗎……你還算是個人嗎?在這開滿山櫻的國家中,你配稱一名武士嗎?」


    武藏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那位法師又說道:


    「山門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才對你感到憎恨。我們可以體諒其他的事情,但卻無法原諒你殺了那個少年。這個國家的武士,豈能有如此殘暴的行為。越是高強傑出的武士,應該更親切、更體貼、更悲天憫人才是……睿山要把你趕出去,這是刻不容緩的事。希望你快點從這座禦山消失。」


    對方的謾罵、嘲笑,武藏心中多少也同意。堂眾們說完之後,漸漸離去。


    由響應批評。


    「我沒有錯,我堅信我的信念!那種場合,隻能那樣做才能貫徹自己的理念。」


    在他心裏,絕沒有借口。到現在仍然堅信不移。


    可是,為什麽要殺源次郎呢?


    他的內心可以清楚地解釋這件事。


    「敵方名義上的掌門,就是敵方的大將,同時也是三軍旗幟的象征。」


    既然如此,殺他有何不對?另外,他還有一個理由——


    敵方約有七十人,在這比鬥中,如果能在自己戰死之前便砍殺十人,也稱得上是善戰之士了。但是,即使殺掉二十個吉岡的嫡傳遺弟子,剩下的這五十人在打鬥之後仍然會高唱凱歌!因此,為了取得勝利,得先奪取敵方大將的首級。如果能先擊垮全軍的首領,即使慘遭不測,事後也還能證明自己是勝利的。


    如果還要再說下去的話,從劍的絕對法則和性質來說,還有幾個理由。


    但是,武藏麵對堂眾的謾罵,始終一句話也沒說。


    為什麽呢?縱使有這些堅信的理由,他仍逃不過良心的苛責——他感到傷心和慚愧——比堂眾們的責罵更令他感到錐心之痛。


    「啊!我就此放棄修行吧!」


    武藏抬起無神的眼睛,一直站在門前。


    白色的山櫻在傍晚的微風中飄散著。以往毫不紊亂的意誌,現在也像那花瓣在空中飄零。


    「然後和阿通共奔前程……」


    他突然想起都市人的享樂,想起光悅、紹由等人所住的歡樂世界。


    「不……」


    他邁開大步,走進無動寺。


    房間裏已經點起燈火。這裏隻能待到今夜了。


    「不管雕得好壞,隻要自己的心意能傳達給菩薩就夠了。就趁今夜把它刻好,留在寺院裏吧!」


    武藏坐在燈下。


    他把觀音像放在兩膝之間,手握雕刻刀又開始專心地刻了起來。


    無動寺夜不閉戶。這時有個人如貓般躡手躡腳地從走廊偷偷地爬到武藏的房門外。


    燈光逐漸暗了下來……


    武藏趕緊剪掉一段燈芯。


    接著,又坐下來繼續雕刻。


    天才一暗下來,山裏就一片寂靜。銳利的刀尖不斷削著木頭,掉落的木屑發出有如積雪般的聲響。


    武藏整個人都沉浸在刀尖上了。他的個性就是如此,隻要決定一件事,便會埋頭苦幹。現在他刻觀音像的樣子充滿了熱情,似乎永遠也不會疲累。


    「……」


    武藏邊刻,口中還邊誦觀音經。有時會忘我地大聲念出來,之後才又警覺地壓低聲音。然後再次剪去燈芯,開始雕刻。最後恭敬地凝視著觀音像。


    「嗯!總算完成了。」


    他伸了伸懶腰,此時東塔的大梵鍾敲了二更的時刻。


    「對了,該去打聲招呼,而且今晚得將這尊雕像交給住持。」


    雖然是一尊粗糙的雕像,但是對武藏來說,它卻是自己注入靈魂以及慚愧的眼淚為一位死去的少年祈福而刻的雕像。他發願要將它留在寺內,伴著他的懺悔,一起憑吊源次郎的靈魂。


    他帶著雕像走出房間。


    他一走開,立刻有個小僧進來清掃地上的灰塵,並鋪好被子之後才扛著掃把回到廚房。


    此刻應該沒有人的房間裏,紙門卻靜悄悄地開了一下又關上了。


    不久——


    毫不知情的武藏回到房間來,帶著住持所送的鬥笠和草鞋等餞別的禮物,並放在枕邊,然後吹熄燭火,上床睡覺。


    武藏沒有關上門窗,所以風從四麵吹了進來。紙門映著星光,呈灰白色,非常明亮。紙門上的樹影,令人想起海邊蕭瑟的景象。


    武藏漸漸發出鼾聲,似乎已經熟睡了。


    熟睡之後,呼吸也變得緩慢。這時候房角的小屏風動了一下。有個駝背的人影,跪著移向床鋪。


    武藏偶爾鼾聲一停,那個人影也立刻趴得比棉被還低。他一邊測量武藏的呼吸深度,一邊耐心地等待良機。


    突然,那個人影像塊黑布騎坐到武藏身上。


    「哼!給你顏色瞧!」


    那人拿著短刀,正要使勁刺向武藏的喉嚨。


    接著,刀尖突然「咚」一聲飛開,那個人也彈向紙門。


    被拋過去的人,像個大包裹落地,隻呻吟了一聲,便和紙門一起掉到黑暗的外麵。


    剛才武藏覺得那個人輕得跟貓一樣,內心一陣驚訝。那人雖然用布蒙著臉,卻可看到銀白的頭發……


    但是武藏看也不看,立刻拿起枕邊的大刀。


    「等一等!」


    他跳到走廊。


    「你特地來訪,總要打個招呼吧!給我回來。」


    武藏邁開大步,追趕黑暗中的腳步聲。


    但是武藏並非真心要追趕。他望著搖搖晃晃的白色刀影以及法師頭巾的影子,嗤笑了一下,立刻折回。


    阿杉婆被這麽一拋,身體疼痛得緊,倒在地上呻吟。雖然知道武藏又折了回來,但是根本沒力氣逃跑。


    「啊!你不是阿婆嗎?」


    武藏將她抱起。


    趁自己睡覺時候來行刺的主謀,竟然不是吉岡的遺弟子,也不是這座山的堂眾,而是同鄉友人的老母,他覺得很意外。


    「啊!我終於懂了。一定是阿婆向中堂說出我的本名以及我的事情,還說了我的壞話。堂眾不分青紅皂白就完全聽信阿婆的話。結果,就這樣決定把我趕下山,並趁黑夜到這裏援助阿婆啊……」


    「唉喲!好痛啊!武藏!我已無計可施。本位田家的武運已經衰落。你來砍我的頭吧!」


    阿杉婆痛得隻能說出這些話。


    阿婆雖然拚命地掙紮,但仍無法擺脫武藏。撞到的地方固然疼痛,但是從住在三年坡的旅館開始,阿杉一直因感冒發燒而四肢無力,已不再那麽健朗了。


    此外,當她前往下鬆的途中,又遭到兒子又八的遺棄,不但傷了老人的心,也影響了健康。


    「快殺我呀!快來取阿婆的首級呀!」


    她掙紮,也是因為心理和肉體俱已衰弱所致。但這並非弱者的呼叫,也非狂妄之詞。而是事到如今已無可救藥,一死百了。


    但是,武藏卻說:


    「阿婆,痛嗎……哪裏痛呢……我在這裏,請告訴我吧!」


    他輕輕地將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然後坐在枕邊,看護她直到天明。


    天一泛白,立刻送來武藏所托的便當。但也帶來了方丈的話。


    「雖然你已經要離開了,但是昨天中堂說過要你今天早點下山。」


    本來武藏就是這麽打算。可是生病的老太婆該麽辦呢?


    武藏向寺裏提了這事。寺裏的人也覺得留下這種人會添麻煩,後來想到一個權宜之計。


    「你看這個辦法怎麽樣?」


    他們說寺裏剛好有一頭大津的商人載貨來的母牛。那個商人把母牛寄放在寺裏,人就到丹波路做生意去了。現在,可以用這條母牛載病人下山到大津。隻要把牛放在大津的渡船頭或是附近的批發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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