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現在已經練就一身功夫,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倒頭就睡。雖然他的睡眠時間非常短暫,卻能常保精力充沛。


    昨夜亦是如此。


    回到權之助家裏之後,借了一個房間,沒換衣服倒頭便睡。翌日清晨,小鳥開始鳴叫時,武藏已醒來。


    昨晚從野婦池繞到池尾回到此地,已過半夜。想必權之助也是疲憊萬分,他的母親一定也還沒起床。武藏想到這,並未起身。他躺在床上聽鳥鳴,安靜地等候有人起床的開窗聲。


    接著——


    有人在細聲飲泣。那聲音不在隔壁房間,而是從另外一個稍遠的房間傳過來。


    「奇怪?」


    武藏豎耳聆聽,這才聽出來:原來是那位精悍的兒子在哭泣,有時甚至像小孩般號啕大哭。


    「阿母,您這麽說就太過分了,難道我就不懊惱嗎?難道阿母您不知道,我比您還懊惱嗎?」


    武藏隻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兒子的隻言片語。


    「一個大男人在哭什麽——」


    他的母親就像在責備三歲孩童一般,語氣果敢且平靜。


    「你要是覺得後悔,今後就必須更加戒備,一心鑽研武道……光哭有什麽用,真難看,快點把臉擦幹淨。」


    「是的……我不哭了。昨天我太疏忽大意,請母親大人原諒。」


    「我雖然責備你,但是仔細思量,應該說武功高低自有差異。而且,如果每天過著平靜的生活,人就會漸漸遲鈍,也許你本來就是會輸的。」


    「阿母這麽說我,讓我覺得好難過。平常早晚都接受您的庭訓,至昨夜才知道自己尚未成熟,才會輸得如此淒慘。我這種人竟然還立誌要在武道上功成名就,簡直自不量力。所以我決定這一生都要當個農夫,與其練武不如荷鋤耕種,才能讓阿母您過快樂的日子。」


    武藏本來納悶他們在感慨何事,還以為事不關己。細聽之下,原來這對母子討論的人正是自己。


    武藏心頭一驚,坐了起來。沒想到他們對於勝敗竟然如此執著。


    武藏原以為昨晚造成的錯誤,是因為雙方的誤解所引起,事情談開之後便已了事。不料,這對母子竟然認為輸給武藏是天大的恥辱,甚至為此痛哭流涕、懊惱萬分。


    「……這種輸不起的人,令人駭怕。」


    武藏自言自語悄悄地躲到隔壁房間,透過微薄的晨曦從門縫中偷窺另一個房間的動靜。


    仔細一看,原來是這家的佛堂。老母背對佛壇而坐,兒子伏在佛壇前哭泣。那位勇猛精悍的大男人權之助,在母親麵前竟然哭得涕泗縱橫。


    他們並未察覺武藏正在偷看,老母動怒說道:


    「你剛才說什麽……權之助,你剛才說什麽了?」


    老母抓住兒子的衣領,尖聲責問。


    兒子竟然說要舍棄幾年來學習武道的誌向,決定明天開始終生務農,以孝養老母。兒子的這番話,不但不中聽,而且更加激怒了老母。


    「你說什麽?一生要當農夫?」


    她抓住兒子的衣領將他拉到膝前,就像在責備三歲的孩童一般。她咬牙切齒不停地責罵權之助。


    「我本來還期待你能出人頭地,重振家聲,不料你竟這麽沒出息。我長年抱持的期望,看來要與這草屋一起老朽,壽終正寢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必為了讓你念書,鼓勵你學武而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


    老母手抓兒子的衣領說到這裏,聲音開始哽咽。


    「你大意而失荊州,為何不洗雪恥辱?幸好那個浪人還住在家裏,等他醒來,向他要求再比武一次,以討回你的信心。」


    權之助抬起頭來,麵有難色。


    「阿母,要是我有能力的話,又何必在此對您吐露我的心聲呢?」


    「這不像平常的你,你為何變得如此頹廢呢?」


    「昨晚我也一直想趁半夜與那浪人同行之時,給予一擊,但是我怎麽也找不到機會下手。」


    「那是因為你太懦弱了。」


    「不,不是如此。我的身體流著木曾武士的血液,我曾經在禦嶽的山神前祈願二十一天。在冥想當中體悟棒子功的精髓,怎能輸給一個默默無聞的浪人呢?我自己也想了好幾次,但是隻要一看到那浪人,我就無法出手,因為在出手之前,就已喪失鬥誌。」


    「你曾經手持棍棒在禦嶽山神前發誓,一定要習得一流棒子功。」


    「但是反省過去都是獨自閉門造車。我是如此不成熟,又如何能創出一流的武功呢?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連累家裏,讓阿母貧窮挨餓,倒不如放棄習武。今天我已下定決心,專心耕種才是為人子的義務。」


    「以前你與人交手,從未曾敗過。昨天雖被打敗,我認為那是因為你過於高傲自大,山神要懲罰你,所以即使你放棄習武、專心奉養我,在我心裏,也無心享受豐衣足食。」


    漫長的庭訓之後,老母意猶未盡,不斷慫動兒子,等睡在後麵的客人醒來之後,要求再比武一次。要是再落敗了,才能心甘情願務實耕農,放棄習武的誌向。


    一直躲在門後偷聽的武藏,內心暗忖:


    這下子麻煩了……


    武藏困惑不已,悄悄回到床上。


    這該怎麽辦呢?


    自己若是露臉,那母子準又會提出比武要求。


    果真比武的話,自己穩操勝券。


    武藏如此確信。


    但是,那位權之助萬一又輸了,恐怕往昔他所抱持的自信心將為之瓦解而斷送他一生的誌向。


    還有,他的母親雖然生活貧困,卻不忘對其子諄諄教誨,望子成龍,是她一生惟一的願望。如果兒子又被打敗了,她將是何等傷心呢!


    「對!避開這場比武。我偷偷地從後門溜走吧!」


    武藏輕輕打開後門,溜出屋外。


    這時,泛白的朝陽已穿透樹梢。武藏回頭看見倉庫門外的角落,拴著那頭昨日與阿通分散而被撿來的母牛,它正悠然自得地沐浴在晨曦裏,輕鬆自在地吃草。


    祝你們平安幸福!


    武藏滿心祝福,即使是對那頭牛亦是如此。他走出防風林的圍牆,沿著山腳下的田埂大步快走。


    雖然山嶽的陰影,使他半個人籠罩在寒意中。但是今晨山嶽展現全貌,令人為之亮眼。武藏腳步輕快地迎著山風向前走,昨夜的疲勞和焦慮霎時間一掃而空。


    仰望蒼穹,白雲悠悠。


    悠悠白雲一望無際,千變萬化怡然自如,逍遙自在與藍天嬉戲。


    不必焦急,不必擔心。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乃命中注定,不可避免。城太郎和阿通雖然柔弱無能,但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有善心人士保護他們的。也許應該說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庇佑他們吧!


    昨日武藏心頭的迷惘,不,應該說從馬籠的女瀑男瀑之後,一直彷徨躊躇的武藏——很奇妙的,今早突然心平如鏡。他已能看清自己該走的道路,不但能豁達於阿通和城太郎的芝麻小事,甚至能洞悉未來,知道這一生所要走的生涯之道。


    過了午後。


    他出現在奈良井的鬧區。此處商店林立,有賣熊膽的商店,屋簷下柵欄裏養著活生生的熊。也有店裏掛著獸皮的百獸屋,還有木曾名梳店等等。


    武藏走到其中一家叫做「大熊」的熊膽屋前。


    「請問一下。」


    武藏往內探頭。


    熊膽屋的老板正在裏麵舀鍋裏的開水喝。


    「客官,有何貴幹?」


    「請問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店在哪兒呢?」


    「啊!大藏先生的店嗎?從這裏直走過一個十字路口——」


    那


    位老板端著水走到門外指給武藏看,正好店裏的小徒弟從外頭迎麵回來,老板便吩咐他說:


    「喂!這位客官要去大藏先生的店,他的店不好找,你帶他走一趟吧!」


    小徒弟點點頭,在前麵引路。武藏感懷對方的親切和善,同時想起權之助所說的話,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確德高望重。


    武藏原先聽說大藏先生開的是百草鋪,認為應該與一般路旁的店鋪沒兩樣,不料竟出乎人意料之外。


    「先生,這裏便是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家。」


    原來如此,這棟宅邸若非有人帶路的確不易尋找。為武藏帶路的熊膽屋小徒弟,指著眼前的大宅邸說完便轉身回去。


    雖然這是一間店鋪,門外卻未掛店名的布條或招牌,隻有塗上防鏽漆的三麵格子門,旁邊有兩個土牆倉庫,四周高牆圍繞。門口上掛著遮陽篷,這家老店庭院深深,確實不好找。


    「有人在嗎?」


    武藏拉開大門問道。


    屋內一片昏暗。寬廣的泥地屋不亞於醬油店,冷濕的空氣迎麵而來。


    「是哪一位?」


    有人從櫃台角落回話,並走了出來。武藏帶上門。


    「我叫宮本,是位浪人。我的同伴城太郎,一個年約十四歲的小男孩。聽說昨天或今早曾到貴府求助。不知他是否來過此地?」


    武藏話還沒說完,掌櫃的直點頭,一臉清楚城太郎行蹤的表情。


    「嗯、嗯……」


    他親切地遞一個坐墊給武藏。打過招呼後,他的回答卻讓武藏非常的失望,他說:


    「實在很遺憾。那位小孩昨天半夜來敲門。剛好我家主人大藏先生正要出門遠行,大家為了打點行李都尚未就寢——聽到敲門聲,有人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正是你所說的城太郎。」


    在老店鋪工作的人大都為人正直,是以這位掌櫃巨細無遺地描述,內容大意如下——


    「在這街上若有事發生時,可以去拜托奈良井的大藏先生。」


    有人這般告訴城太郎。於是他哭著跑來大藏先生的住所,訴說阿通被壞人擄走一事。主人大藏先生回答他說:


    「這種事情很棘手,為了慎重起見,我會派人去調查。如果是這附近的野武士或是挑夫所幹,立刻便能查出來。但如果是流浪漢所為的話,那可就難查了。不過無論是誰幹的,這些人一定會避開鬧區抄小路的。」


    大藏先生如此推測,立刻派人向四麵八方追查,一直搜索到今天早上。但就如大藏先生所言,他們並未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城太郎眼見他們查不出端倪,又哭了起來。正巧今早大藏先生要出遠門,於是他說:


    「怎麽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也許一路上可以邊尋找那位阿通姑娘,說不定還能碰上你的武藏師父呢!」


    大藏先生如此安慰城太郎,使他有如絕處逢生機,就決定跟隨。大藏先生便帶他啟程了——掌櫃一五一十地告訴武藏,並替武藏惋惜而一再地說——他們才剛離開二刻鍾呢!


    的確,差了兩刻鍾再怎麽追趕也來不及。武藏好不惋惜,即使如此,他仍不放棄地問:


    「請問大藏先生是要上哪兒去呢?」


    他這一問,掌櫃的回答毫無頭緒。


    「就像您所看到的,店前不但沒掛出招牌,而且草藥都是在山上采好,一年分為春、秋二季出去販賣。主人帶著草藥到各國去行商,常有很多的空當,閑暇之餘到神社、佛堂參拜,或是去泡溫泉養身,或走訪各地民所,享受旅行之樂——這次主人的旅程大概會從善光寺經越後路到達江戶。」


    「這麽說來,你並不清楚他到哪裏了?」


    「主人從未把他的行程告訴過我們。」


    說完,掌櫃的又說:


    「對了,您喝杯茶吧!」


    掌櫃的突然改變話題,轉身進去拿茶。店麵很深,看來得花點時間,而武藏根本無心在此逗留。


    終於,掌櫃的端出茶來,武藏立刻向他詢問大藏先生的容貌和年齡。


    「是,是,你在半路上若是遇見他,一定一眼就能認出是我們主人。他大約五十二歲,身體強壯,方形臉。麵色紅潤,有些痘瘡的疤痕,右邊的小鬢微禿。」「身高呢?」


    「跟您差不多高。」


    「他穿了什麽樣的衣服?」


    「噢!他這趟旅行,聽說穿了一件在國買的唐木綿條紋衣服。這種衣服稀少,鮮有人穿,你若是想追趕的話,他的衣服將是很好的目標。」


    武藏已約略了解此人特征,如果繼續與掌櫃的談下去,將會沒完沒了。因此掌櫃殷勤倒來的茶水,武藏隻喝了一口,便立刻起身趕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宮本武藏·劍與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吉川英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吉川英治並收藏宮本武藏·劍與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