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僧的眼睛不太好,不知是眼疾還是老花了,做什麽事情都必須用手摸來摸去。


    澤庵並未要求他吹簫,是他自己毛遂自薦要吹一曲,他的簫吹得像外行人一般笨拙。


    不過澤庵聽著聽著,覺得他吹的簫充滿真情,毫無一般世人的矯揉造作。曲調間平仄雖然不夠協調,但能表露出他吹簫時所欲傳達的心聲。


    這個被世人遺忘的苦行僧,用一支破簫傳達他滿心的「懺悔」。整首曲子從頭到尾就如同在懺悔哭泣一般。


    澤庵靜靜聆聽,慢慢地他似乎已經了解這位流浪僧的一生是何等光景。無論偉人或是平凡的人,在人性心靈的旅程並無太大的區分。偉人和凡人之間的差異,在於如何跨越人類共通的煩惱。苦行僧和澤庵透過這支破簫,無形的心靈得以相互了解,細思過往歲月,兩人皆有相同的煩惱,原是凡夫俗子罷了。


    「我好像見過你。」


    澤庵聽完他的吹奏之後說道。這一來苦行僧眨著眼,說:


    「我也覺得似乎聽過你的聲音。現在聽你這麽一說,我猜想你是不是但馬的宗彭澤庵大師,曾經住過美作吉野鄉的七寶寺……」


    話還沒說完,澤庵也想起來了。這時,屋裏的燈火已快熄滅,澤庵重新挑燃燈芯,仔細凝視眼前這位鬢發霜白、臉頰瘦削的老僧。


    「啊!你不是青木丹佐衛門嗎?」


    「這麽說來,你的確是澤庵大師了。哎呀!現在地上如果有個洞,我真想鑽進去。沒想到我竟落得如此下場。宗彭大師,你別認為我是以前的青木丹佐呀!」


    「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七寶寺到現在已經十年了。」


    「你提起此事,讓我心頭有如冰雨澆淋般難受。我即將步入黃泉,成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如今我日日夜夜所思掛的便是我的兒子。」


    「你的兒子,你的兒子現在在哪裏?」


    「以前我在讚甘山圍捕武藏,致使武藏被你綁在千年杉上受苦。之後聽說他改名為宮本武藏,又聽說我兒子成了他的弟子,現在已經來到關東。」


    「什麽?武藏的弟子?」


    「當我聽到這件事時,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不知該如何麵對此人。我甚至不敢讓武藏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但我實在是非常想念我兒子……屈指算來,城太郎現在已經十八歲了。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長大的樣子,我死也無憾了。因此我不顧羞慚,前一陣子一直在關東四處尋找他。」


    「這麽說來,城太郎是你兒子嘍?」


    澤庵從未聽過這件事。自己跟城太郎那麽熟悉,為何從沒聽過阿通和武藏提起他的身世呢?


    苦行僧青木丹佐默默地點頭。這時的他形容枯槁,無法想像當年他留著八字胡,充滿大將威風,精神煥發的英姿。澤庵憐憫地看著他,說不出安慰的話。因為丹佐已經從充滿欲望的人性中蛻變而出,迎向人生暮鍾,不需任何安慰的話語了。


    雖然如此,這個苦行僧為了過去而懺悔、傷心,認為自己毫無未來。皮包骨的身軀令澤庵覺得非常可憐。當這個人失去自己的社會地位,失去所擁有的一切時,一定也沒享受到法悅的境界,更沒想到佛陀能夠救助他。雖然在他有權有勢的時候,為非作歹,隨心所欲,極其囂張,但此人仍有他道德良心的一麵,才會隨著自己的敗落而良心發現,幾乎要扼殺自己的餘生以贖罪。


    因此他這一生的期望說不定就是見武藏一麵,並向他道歉,以及親眼目睹長大成人的兒子,對他的將來放心之後,也許隔天就會到樹林裏上吊自殺了。


    澤庵認為在這男子見到他兒子之前,一定要先讓他見見佛陀。即使是無惡不作的歹徒,隻要向佛祖求救,就能得到佛祖慈悲的光輝。因此先讓他麵對佛陀之後再讓他麵對城太郎也不晚,至於和武藏見麵則屬後來之事,對他好,對武藏也好。


    澤庵如是想,因此他告訴丹佐:城內有一座禪寺,隻要報上我的名字,便可隨意在那裏住宿,愛住多久住多久。我若有空會去找你,見麵之後再詳談。至於你的兒子城太郎,我一定會盡力促成你們父子相逢。別太苛責自己,即使是五十歲、六十歲,前途依舊光明,一片樂土,有工作也有人生。在我去禪寺與你見麵之前,你也可以與該寺的和尚聊聊人生的真諦。


    澤庵這麽鼓勵他之後,故意要青木丹佐離開那裏。丹佐似乎也了解澤庵的心意,不斷地道謝之後,背著席子和簫,依賴竹杖,扶著牆走了出去。


    這一帶是丘陵地。下坡路很容易跌倒。因此丹佐往林子裏去。沿著杉樹林的小路,進入雜木林。


    「……」


    丹佐的手杖碰到一樣東西,他的眼睛並未全瞎,他彎下身子,仔細察看。雖然林子裏黑暗,一時間看不清楚,最後借著從樹縫照射下來的星光,依稀可見兩個被露水沾濕的人躺在地上。


    丹佐不知想到什麽,沿著原路回去,然後走到剛才的草庵,望著裏麵的燈火:


    「澤庵大師……我是丹佐,我發現樹林裏有兩個年輕人從樹上跌了下來,昏迷了。」


    澤庵聽他這麽一說,連忙拿著燈火來到屋外。丹佐又說:


    「很不巧,我身上沒帶藥,而且眼睛也看不清楚,無法給他們水喝。那兩個少年可能是附近鄉士的兒子,或者是來這兒遊玩的武家兄弟,請你救救他們好嗎?」


    澤庵點點頭,穿上草鞋,對丘陵下的茅草屋大聲叫喊。


    有個人影從屋子裏走出來,抬頭看看山丘上的草庵。原來是住在那裏的農夫。澤庵叫他準備火把和水。


    農夫拿著火把上來的時候,丹佐正好沿著澤庵告訴他的道路——這回是走山丘上的道路下山,走到半路剛好遇見拿火把的農夫。


    如果丹佐走剛才迷路時的那條路,必定能隨著農夫而認出兒子城太郎,可惜他重新向澤庵詢問往江戶的方向,致使父子無緣相見。


    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總要到頭來回顧往事時,才能判斷是緣薄或是不幸。


    拿著竹筒水和火把的農夫很快地趕過來。他是這兩天都在幫忙修理草庵的村人之一,以為發生什麽大事,急忙跟隨澤庵走進林子裏。


    他們拿著火把來到丹佐所說的地點。這會兒情況與剛才不大一樣,剛才丹佐發現兩人時,城太郎和伊織由於重重地跌了一跤,昏倒在地上。現在城太郎已經醒來,呆呆地坐在那裏,他想要叫醒伊織,問個明白,或是趕快逃走。城太郎不知如何是好,隻是一隻手放在伊織身上,正陷入沉思。


    當城太郎看到火把,聽到腳步聲時,突然像一隻迅捷又敏銳的野獸,在夜間隨時攻擊敵人一般,全身戒備。


    「咦?」


    農夫拿著火把走在澤庵身邊。城太郎這才發現不需如此緊張,放心後,抬頭望著兩個人影。


    ——咦?


    澤庵原以為兩人是昏倒的,沒想到其中一人竟坐起來了。雙方互看了好一陣子,不約而同地又叫了一聲。


    「咦?」


    澤庵眼前的城太郎,身體長高了許多,臉龐和以前完全判若兩人,因此一下子無法認出他來,但城太郎一眼就看出是澤庵。


    「你不是城太郎嗎?」


    澤庵瞪大眼睛,驚訝不已。


    澤庵一直以為城太郎是在抬頭望自己,這才看清他早已雙手伏地,向自己深深行禮。


    「是的……是的,我是城太郎。」


    才又想起必須趕緊救伊織。


    他抱起伊織,發現他體溫猶存,連忙給他水喝,很快地伊織也恢複了意識。伊織醒來之後,雙眼骨碌碌地左顧右盼,突然大聲地哭了起來。


    「痛嗎?哪裏痛了?」


    澤庵問著,伊織搖搖頭回答:哪裏都不痛,隻是師父不見了。師父被關到秩父的牢裏。他說好可怕,又哭得更大聲了。


    他哭得凶,話也說得急,所以澤庵一下子也搞不清他的意思。經過仔細追問,才了解事情的原委。於是他也跟伊織一樣,擔憂起來了。


    這一來在一旁聽他們講話的城太郎,全身毛骨悚然,麵露驚愕。


    「澤庵大師,我有話對你說。請借一步……」


    他的聲音很小而且顫抖著。


    伊織不再哭了,閃著懷疑的眼光靠近澤庵。


    「那家夥是小偷,他說的話一定是騙人的。澤庵大師你可要小心啊!」


    說著,用手指著城太郎。


    城太郎瞪著他,伊織則一副挑釁的眼神回瞪城太郎。


    「你們兩個別再吵架了,你們不是師兄弟嗎?這事由我來裁決吧!你們跟我來!」


    他們循原路回到草庵,澤庵叫他們生起柴火。方才那名農夫看沒事了,便回自己的茅草屋去。澤庵坐在火堆旁,叫他們一起坐下,但伊織不肯。他拒絕承認與當小偷的城太郎是師兄弟。


    不過,瞧澤庵和城太郎聊起往事,氣氛融洽,伊織有點嫉妒,不知不覺地也靠到火堆旁了。


    澤庵和城太郎低聲地談著話,伊織則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城太郎就像在佛陀前懺悔的女人一般,淚水在睫毛間打滾。沒等澤庵詢問,便老實地一五一十全盤托出。


    「……是的。我離開師父已經四年了。這期間,奈良井的大藏養我,照顧我,並且教導我。我也常聽他談起他偉大的誌向以及在世上的生存之道。因此,我受他的影響甘冒生命危險也在所不惜。一直到今天,我都在為大藏工作。可是被叫做小偷,我感到非常痛心。我是武藏師父的弟子,雖然離開他的身邊,但是我一刻也未曾忘記師父的教誨。」


    城太郎又說:


    「大藏和我在天地神明之前立過誓,不可將我們的目的告訴他人,即使是對澤庵大師也不能說。可是師父武藏竟然被冤枉是偷寶藏的人而關到秩父監獄,我也不能坐視不管。明天我立刻啟程到秩父,告訴他們下手的人是我,並向他們自首,把師父從牢裏救出來。」


    澤庵不斷地點頭聽他說話,然後抬起頭來:


    「如此說來,偷寶藏一事是你和大藏所為?」


    「是的。」


    城太郎抬頭挺胸地回答,語氣中毫無羞恥之意。


    澤庵瞪大眼注視城太郎,城太郎隻好低下頭來。


    「你真的是小偷?」


    「不……不,我們不同於普通的盜賊。」


    「難道小偷還有分等級嗎?」


    「可是,我們不是為了私欲才當小偷,而是為了功名,我們隻動公家的財產。」「這我可就不明白了。」


    澤庵斷然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是義賊嗎?在中國的小說裏,經常出現這種劍俠和道俠等奇特的人,你是跟這些人同類的嗎?」


    「如果我再多加解釋,就會抖出大藏的秘密。所以,無論你再怎麽罵我,我隻得忍氣吞聲。」


    「哈哈哈,這麽說你是不會透露真相的,是嗎?」


    「雖然如此,為了救出師父,我會去自首。希望大師能好好地轉告武藏師父。」「我澤庵可不做傳聲筒。武藏本來就無罪,即使你不去救他,他也會被釋放。但更重要的是,你應該坦誠麵對佛陀,幸好有我這個澤庵來引導你,真心地向佛陀懺悔吧!」


    「向佛陀懺悔?」


    城太郎從未想過這件事。


    「沒錯。」


    澤庵理所當然地勸城太郎。


    「聽你的口氣,當盜賊似乎是為社會、為人們,聽起來很偉大。可是在管他人閑事之前,該先管好自己才對,你周圍難道沒有不幸的人嗎?」


    「如果全都為自己著想,就做不成天下的大事了。」


    「你真是乳臭未幹。」


    澤庵怒斥一聲,重重地打了城太郎的臉頰一拳。城太郎冷不防被打了一拳,驚慌失措。


    「你自己才是為人處世的根本。任何事業都是從自己開始,完全不考慮自己要如何為眾人做事?」


    「不,我的意思是說,不考慮自己的欲望。」


    「住口,你可知道你隻是一個乳臭未幹尚未成熟的毛頭小子,人生曆練還很嫩,便自認為了解社會,甚至誇口要做大事,這種人才是最可怕的。城太郎,我大致已經了解你和大藏所做的事。我現在不再追問了。你是傻瓜,你是笨蛋,隻有身體長大,內心卻未臻成熟。你在哭什麽?你在後悔什麽?你最好擦幹鼻涕,好好反省。」


    澤庵叫兩人睡覺。城太郎不得不睡,隻好蓋上草席躺下來。


    澤庵睡了,伊織也睡了。


    可是城太郎卻睡不著。他心裏惦念著被關在監獄的師父武藏,他雙手合掌於胸,打從心裏贖罪。


    他仰躺著,淚水沿著眼尾流到耳朵裏。側躺過來,又想起阿通姐,不知現在如何了。阿通姐如果在此,他更是無顏以對。澤庵剛才那一拳打得他疼痛無比。即使阿通姐不打他,想必也會捶胸頓足大哭的。


    自己對大藏立過誓言,絕對不可以泄漏秘密。但是天亮之後,澤庵一定又會來勸他,城太郎決定趁現在逃走。


    城太郎決定後,悄悄地站起來。這座草庵既無牆壁,也無天花板,很容易逃走。他走到屋外仰望星空,再不趕快走的話,天就要亮了。


    「喂,等一下。」


    城太郎正要離開,背後傳來令他心頭一驚的聲音。原來澤庵正站在他背後,澤庵來到他身邊,將手放在他肩上。


    「你真的要去自首嗎?」


    「……」


    城太郎默默地點頭,澤庵憐憫地說:


    「你真的想冤死嗎?你未免太草率了。」


    「冤死?」


    「沒錯!也許你認為隻要出麵自首,承認自己是犯人,他們便會釋放武藏。要知道世上可沒這麽便宜的事。你到了役所,就必須將隱瞞我的事全部招供,他們才可能會相信你。結果武藏依舊被關在監獄。你呢?在這一兩年勢必被活活地拷問——這是必然的結局。」


    「……」


    「也許你不認為這是冤死,如果你真想洗雪師父的冤罪,必得先洗清你自己才行。你認為讓役所的人拷問比較好,還是坦誠麵對澤庵比較好?」


    「……」


    「我隻是佛陀的一名弟子。並不是我逼問你,或是由我來裁決,我隻是引導你坦誠麵對佛陀罷了。」


    「……」


    「如果你不喜歡這樣,還有另外一個方法。昨夜我在這裏跟你的父親青木丹佐衛門不期而遇。這會兒又碰到他的兒子,也就是你,我們是何等有緣啊!丹佐現在在江戶的某座禪寺裏,反正你終究難逃一死,不如去見見你父親最後一麵吧!順便可以問你父親,我所說的話是對還是錯。」


    「……」


    「城太郎,照方才我說的,你有三條路可以選擇。」


    佛陀說出一切。」


    說完,他拉著澤庵的袖子走入森林裏。


    城太郎向澤庵告白。黑暗中,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將一切事情全盤托出。


    澤庵自始至終未說過一句話。


    「這就是全部了。」


    城太郎說完沉默不語,澤庵這才問道:


    「隻有這樣嗎?」


    城太郎回答:


    「是的,就是這樣。」


    「好。」


    澤庵也沉默了大半天。不久,杉樹林上空出現淡藍破曉色。


    烏鴉開始嘎嘎叫,四周漸漸轉亮,澤庵似乎站累了,便坐在杉樹下。城太郎則倚靠在樹幹上,等候澤庵的教誨。


    「……你竟然被卷進這些危險分子當中。這群人沒搞清天下動向,實在悲哀,幸好事情尚未發生。」


    澤庵現在已經大致了解。他從懷裏拿出兩枚黃金,叫城太郎馬上離開這裏。


    「你再不快點離開,除了你之外,可能還會危及你父親和師父,快點逃到別處去吧!逃得越遠越好——而且要避開甲州路和木曾路,因為從今天下午開始,各個官所可能要嚴加戒備了。」


    「可是,師父怎麽辦呢?他為我坐牢,我豈能如此逃走?」


    「這件事由我來處理。再過兩三年,等這件事的風頭過去之後,再去找武藏賠罪。到時候,我會陪你去的。」


    「……那麽我走了。」


    「等一下。」


    「是的。」


    「臨走之前,江戶的麻布村有座正受庵禪寺,你父親青木丹佐昨天已經先去那裏了。」


    「是。」


    「這是大德寺的大印,你帶著它到正受庵領取和尚的鬥笠和袈裟。暫時和丹佐一樣打扮成和尚,趕緊逃走。」


    「為什麽要打扮成和尚?」


    「你這個笨家夥,連自己犯了什麽罪都不知道。你們想暗殺德川家的新將軍,並趁機放火燒大禦府的駿所,意圖一舉讓關東地區陷入混亂。真是一群莽漢,而你不就是其中的一個嗎?說得嚴重一點,就是擾亂治安的叛徒。若被抓到,一定會被砍頭。」


    「……」


    「快走,趁太陽還沒升起之前快走。」


    「澤庵大師,我還要問你一句話,為何說想打倒德川家就是叛徒呢?那德川打倒豐臣取得天下,為何就不算叛徒呢?」


    「……我不知道。」


    澤庵用可怕的眼神瞪著城太郎。對於此事誰也無法說明。雖然澤庵並不是無法讓城太郎信服,隻是他現在找不到能讓城太郎心服口服的理由。時局天天在變,很自然地產生這種結果。意圖推翻德川家的人便是叛徒。因為社會的情勢就像一股大潮流,若有人想違逆,必定會落得身敗名裂的悲慘命運,甚至被時代所排斥而滅亡,這已是個不爭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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