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愛賢明。


    人獨鍾愚昧。


    反過來說,人也不得不如此。


    ◇ ◇ ◇


    吉格母托?瓦倫海德「墮落信仰處方箋」皇曆四九四年


    ◇ ◇ ◇


    傾斜的世界。純白的紗簾。


    人體解剖圖和藥櫃。過時地鋪著油地氈的床。照明的白光。


    似曾相識的感覺。


    發現自己橫躺在床上。隻有臉麵向側麵,眺望著診療室的景象。


    「你醒了嗎,患者四九七○七○一號。」


    抬頭一看,一位女醫生俯瞰著我。


    「蘇姍?」


    「沒錯,蘇珊?古拉兒?蝶珈森。你非常非常溫柔的主治醫生。除了費用以外都非常溫柔的美女醫生唷。」


    女人甩了甩藍色的頭發回答。


    「真不愧是黑暗醫生啊。」


    我漸漸回想起來。和妮多沃爾克的死鬥不久,吉吉那以治愈咒式將我的手腕接回,堵住了腹部的傷口。


    但是,腦和神經係統超越界線所發動的咒式,或許會影響後衛的細膩攻擊型咒式發動。因此吉吉那才將我送到蘇珊的診所來。


    麻醉漸漸發揮作用時,我在即將陷入昏睡的瞬間急忙起身。卷起床單,將自己的右手拿開看向赤裸裸的腹部。


    手上有完整長著指甲的五根手指,腹部也隻有一層薄薄的腹筋。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是人類的手和肚子耶。」


    「什麽意思啊。難不成你懷疑我的治療偷工減料嗎?」


    蘇珊紫色的眼睛裏滿是不快。我隻好指出事實。


    「妳的醫療咒式的確是一流。」繼續歎著氣。「隻是,人格有點扭曲。比如說,之前在右手接上肌腱,鼻子則裝上比我大好幾倍的猛犬鼻之類的。」


    「流行啦流行。你看,狗的嗅覺比人類強上數千倍很方便啊。」


    「去死。」


    「這次倒是想幫你裝上派得上用場的裝備,你覺得怎麽樣?」


    蘇珊右手拿著章魚的觸手,左手拿著螃蟹的夾子。


    「觸手有吸盤可以黏住各式各樣的東西,蟹夾連鋼鐵都可以輕易剪斷唷。」


    「敢在我的右手裝上觸手我就勒斷蘇珊的脖子,裝上蟹夾我就把蘇珊的脖子剪斷哦。」


    我用絕對零度的視線告訴蘇珊醫療方針的報酬。蘇珊失望地把觸手和蟹腳丟回櫃子裏。


    「蘇珊,妳被皇立醫院開除還被沒收醫師執照,是因為把八隻腳裝在失去雙腿的患者身上對吧。」


    「我覺得如果他變得更能走路會很開心嘛。有了那些腳,就可以輕易走上垂直的牆壁或天花板了啊。那個忘恩負義的患者、院長和學會……」


    蘇珊悔恨的看著天空。


    我真該提醒一下蘇珊,就是因為她不知道醫療和人體實驗的界線。但是蘇珊從不記我和其他患者的名字,皆以號碼稱之這一點,也表示她把患者看成跟肉塊沒兩樣。


    這次也是因為有吉吉那在,才沒有被奇妙的手術搞成一堆絞肉,完成了正常的療程。


    如果與其為敵,也和吉吉那得理不饒人的社會不適應人格一樣,多少可以幫上一點忙。蘇珊像是對我失去了興趣,拿出手術道具沉溺在自己的思考裏。


    「你不覺得醫療必須具有獨創性和藝術性嗎?」


    「服務業請以客為尊。」


    「那麽患者,你的生殖器,也就是陰莖無論大小或形狀都太過普通,要不要我用手術幫你變大一點啊?現今隻要簡單的手術就能增大一?三五倍左右哦。」


    我忽然想起床單下自己的身體是全裸。臉頰一陣火熱。


    「這是性騷擾。」


    「事到如今就別害羞了。」


    「在女性麵前全裸是無所謂,甚至可說是我的嗜好,但是對大小或形狀品頭論足,全男性都會抗議的吧!」


    我將床單拉至胸前。我可不是清純的少女啊。


    「你女朋友也會很高興哦?比預想值高出三?二八倍呢。」


    「普通的就可以了。我隻要愛情和技巧就夠了。」


    雖然有些被一?三五倍的尺寸再增加至三?二八倍的話吉薇也會很開心這點吸引,我自己還是覺得現在這樣就好。不想背叛平凡又平均的自己。蘇珊的表情冷靜。


    「患者四九七○七○一號也是夜晚保守派啊。」


    「那妳又是如何?」


    蘇珊妖豔的唇角微微翹起。


    「可是棒到會讓你敗腎唷?」


    被擺了一道。不行。絕對無法與女人為敵的性格好像是我的命運。


    「那麽,我就祈禱下次再看到你的時候會是一具屍體囉。」蘇珊一臉認真的俯瞰著我。視線充滿熱情。「患者四九七○七○一號雖然外表普通,皮膚和肉下的內髒卻是真正的美型呢。那些絕妙搭配的美麗內髒,讓身為內髒藝術家的我欲罷不能。」


    「……我絕對不會死。死了的話請幫我火葬。」


    「那是對內髒美術的褻瀆唷。」


    「快給我滾去別的地方。最好是地獄。」


    我揚手用力揮趕著,蘇珊才一臉可惜地走向病房門口。她一消失,我就套上內褲和長褲。門口又打開,蘇珊的臉探了進來。


    「喂,換衣服的時候別進來啊。」


    「我已經看膩你的裸體了。」


    「我會介意。」


    「這麽說來,本來想告訴你有個來探望你的客人呢。」


    「在哪?」


    我穿好長褲,找著襯衫。


    「直到剛才都還看著患者的睡臉,現在在屋頂上。」女人接著說。「那真是怪物呢。」


    蘇珊搖著散發出毫無意義魅力的臀部,同時離開病房。我推開蘇珊,走出診所。


    ◇ ◇ ◇


    我一口氣爬上設有診所的六層樓雜居公寓,在門前停下。剛休養完的身體止不住喘氣。肩膀上下起伏,喉嚨貪求著呼吸。


    打開大門,走出屋頂。


    散落著星塵的夜空。沒電的霓虹燈招牌,供水槽。遍布水泥地的配管浮現在黑暗裏。


    越向前走,越俯瞰得到艾裏達那的街景。上百萬的市民點著上百萬盞燈。


    我走至麵向大街的方向。公寓邊緣有個人影。


    「有人的街道真好。」


    公寓邊緣有個將椅子前後倒過來坐的男人。一個穿著僧服的男人背影。


    「下流而雜亂,又那麽美。」


    等待著我的,正是意料中的榮譽屠龍末裔,穆爾汀?歐傑斯?裘涅樞機主教。


    他的身邊站著一位穿著黑西裝的女性秘書官。從舉止看來是個攻擊型咒式士。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但現在比起這件事更重要的,是穆爾汀。我繼續走著,站在穆爾汀附近,公寓的邊緣。


    穆爾汀躺在特地搬來的簡易椅背上,倚著手肘,十指交叉抵著下巴。


    夜風撫著我的頭發。


    穆爾汀的眼睛俯視著眼下艾裏達那的街道。憐愛地哀憐地注視著人們的繁華。


    「你現在應該是在從艾裏達那出發,回到皇都的列車上,沒錯吧。」


    我不帶感情的責問。穆爾汀戴著眼鏡的眼瞳深處浮現笑容。


    「那可能是替身哦。雖然無法像傑農一樣詮釋得那麽完美。」


    充滿悠適的話中某處藏著疲累。


    「我和吉吉那因為您的遊戲,而遭遇了非常嚴重的不測。」


    這下我隻好開門見山的說了。


    「難道說猊下是要來親手了斷我的性命嗎?」


    「好一個難道。」穆爾汀樞機主教微笑。「你就是性格有點差。自己對他人說出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利用否定引出真實的說話技巧,好孩子還是不要常用比較好哦。」


    穆爾汀的唇角露出苦笑,輕歎了一口氣。


    「嘉優斯和吉吉那雖然很不好受,但我這邊的耶斯帕和費爾德烈德也隻勉強撿回一條命,就共同分擔一下吧。費爾德烈德還大聲哭喊著『大哥會死掉的。把我的血給他,全部都給大哥!』一點也不像殘酷的拉其家呢。」


    我完全沒問,穆爾汀卻向我報告結果。


    「傑農在遭到妮多沃爾克攻擊的瞬間,腦和內髒就從體內往地下逃走了。現在隻剩下腦部、脊髓和心髒漂浮在培養皿裏。傑農他,不,或許是她,可是這次最辛苦的人呢。是不是該頒發個危險津貼和特別獎勵呢。」


    穆爾汀開心說著。


    「差不多該聽聽您造訪的理由了吧。」


    「言語些微的改變就能轉移方向呢。雖然簡單,不過不一定對我奏效哦。」


    無法抓準與穆爾汀之間的對話。即使在說某件事,也可能同時在說另一件,甚至談到別的次元。


    「沒錯,這次是你們贏了。連我都無法預測黑龍和你們的因緣際會。」


    聽了這句話,我深吸一口氣。又在測試我了。


    戰鬥還沒結束。那麽,就隻好回答了。


    「不,一切都照著穆爾汀,您所寫的劇本進行。」


    麵對我冷靜的斷定,穆爾汀隻是綻放出貓般的微笑。


    「黑龍妮多沃爾克的豋場及死亡,都在您的預料之中。一連串的事件都有所關聯。您真正的目的,是龍皇國和七都市同盟以及龍族的賢龍派三者的均衡。」


    推測逐漸契合。


    「龍皇國首先利用聖地亞魯索克問題,向七都市同盟提出有利條件。作為交換,七都市同盟則要為你從中調渡,設法批準和賢龍派締結傑魯內條約。」


    「條件很不明確呢。」


    穆爾汀點著頭,彷佛是一個驕傲地聽著學生論文的教授。


    「這隻是推測,你和代表龍的賢龍派之間一定有什麽內部交易。」即使如此也隻好繼續推論下去。「長命龍恩尼基魯德和妮多沃爾克叛離了主張即使不能與人類融為一體,但希望互相共存的賢龍派。隻是逃離故鄉,照理來說不會有什麽問題。就算和人類為敵也是兩頭龍自己的責任。因此,讓人覺得這兩頭龍身上或許有什麽秘密。」


    穆爾汀下顎的手指換手交叉。紅色的戒指在夜晚閃耀著光芒。有點介意,但我還是接著說。


    「我認為,穆爾汀猊下以解決恩尼基魯德和妮多沃爾克為主,並更進一步完成某事為交換條件,取得了賢龍派和七都市同盟的批準條約承諾。」材料由不足漸漸補足。「反議長派的亞溫議員企圖推動條約批準卻失敗。相反的,議長凱?庫優爾和阿茲議員在今夏前後,應該就能成功讓條約批準成功吧。」


    推測與推測重迭。


    「跟隨穆爾汀猊下現實路線而行動的凱?庫優爾派和同盟的執政黨持續交好。取得與同盟執政黨的和解案,將境界線牽至達耶夫,多少拉近了同盟和皇國之間的緊密關係。」


    得出的就是利益了。


    「您所擊潰的龍皇國強硬派,也是主張意圖反對共存路線。和優先考慮龍皇國最大得益的猊下為敵,也就是與皇國為敵。強硬派至此步向分裂,也是因為內部鬥爭吧。」


    貫徹整個事件的劇本隻有一出,推測出的真相也隻有一個。


    「您照順序分別給予了這三方敵對的勢力所需要的東西。」


    正因如此才恐怖。沒有人察覺到穆爾汀的真正企圖。


    「也就是說,我和吉吉那隻是湊齊條件的餌。首先將剛好和妮多沃爾克有關聯的我們,卷入逼強硬派引發的偽裝暗殺事件。同時通知目標妮多沃爾克。」言語連成一線。「但是,隻將我們設為特定目標、不願意波及其他人類的龍卻沒有出現。不過,在下一次對上翼將的危機時,著急於故鄉所派刺客限製時間的龍就不得不現身了。」


    同時進行著兩個計劃。太複雜以致於根本不會發現。


    「一開始,我和吉吉那就不是您的護衛更不是什麽導覽。隻是為了引誘獵物上鉤,不過是個被名為翼將監視的釣繩拉著,在釣魚池遊著泳的餌食罷了。」得出結論了。「而藏在我們體內的魚鉤,則塗著稱為穆爾汀樞機主教的猛毒。龍自願吞下源於自己高傲的複仇心,以死告終。剩下的隻是,和您的計劃相同的結果。」


    穆爾汀樞機主教舉起手來,拍了幾下無聲的掌聲。


    「你做得很不錯。」


    像在稱讚隻有完成努力這點的學生一樣,毫無熱情的掌聲。


    「借句古人的話來說,國家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在瞬息萬變的一切當中,隻有人的幸福是絕對的主宰,我也隻是順從這點罷了。無論是賢龍派或七都市同盟,甚至皇國都要為了大陸上所有星星的均衡而行動。」


    我在這裏補強了我的推測。


    「排除妮多沃爾克是和賢龍派交易的其中一個條件這點正確。還有一個不能告訴你。」他對我強調這點似的又繼續。「第一次和龍戰鬥的翼將們雖然失敗了,而比較保險的你們也盡量地保全了性命,可喜可賀。」


    穆爾汀閉起一隻眼,向我微笑。


    「事實上,我也有想過讓長命龍控製翼將或部隊之類的哦。」


    他的話一說出口,我就感到一陣顫栗。


    「光是引誘出妮多沃爾克,就讓強大的翼將和部隊如此警戒了。反過來說,要是我們無法判斷自己性命垂危,龍又剛好在這個時間點出現的話……」


    可說是親信中的親信的翼將們,耶斯帕、費爾德烈德和傑農大概都沒有察覺到穆爾汀冷酷的計謀吧。以無意義的危險為前提出擊的翼將,這份忠誠也寫在穆爾汀的劇本裏。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眼前的男人是個怪物。他的理想如蒼天般崇高,但卻是不擇手段合理主義的化身。怪物在我眼前持續地微笑。


    「首先,即使是位偉大的改革家,卻有可能隻是二流的政客哦。」


    穆爾汀保持著微笑告訴我。


    「改革家最後被腦袋食古不化的一群人給殺了。正因如此,讓敵對勢力以為自己是對方的代言人,這就是政治。雖說無力的敵人終將被時代所淘汰,但話說回來日趨無用的敵人不管在或不在都沒什麽差別。再說,若三番兩次被玩弄在手掌心,隻不過是二流的策士。」


    似乎打從心底感到開心的穆爾汀繼續說道。


    「如此一來,即使豋場人物如何地即興演出,拋棄劇本跳脫劇情,都還是會被困在名為劇外劇的演出裏。真正的劇作家,是不會局限於狹窄的空間,而應該把世界本身當作自己的舞台啊。」


    我動彈不得。


    以自己的自由意識做出的行動,都無法在這個知性的龍腦內,所寫出的劇本和舞台上移動一步。無論怎樣的知識和知能,對穆爾汀來說不過都是演戲的個性罷了。


    因為知性的思考方式裏,知識和知能也不過是像道具一樣的東西。


    感覺上彷佛自己本身,以及翼將們和強大的龍,甚至世界上的一切都被無形的操縱細線捆綁著。


    我像是要從操縱細繩裏逃開似的猛搖頭。


    「為什麽您要把那份劇本的內容告訴我?」


    最後一個疑問。


    「隨著各種場合,讓傑農的演技露出破綻,還把拉其兄弟牽扯進來告訴龍其動機,為什麽要給我,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在進行的提示?為什麽要進行這種不完全的計謀?」


    穆爾汀的嘴邊露出一抹寂寞的笑容。


    「你的問題很快就會成為解答。」


    他舉起右手。戴著戒指的手指指向我。


    「問題不發問,就不會有人知道。沒有被觀測到的現象,對人類來說並不存在。隻有人類會去尋找解不開的謎題,但在到達戲劇性的結尾前,解謎本身是需要不完全性的。」


    我和穆爾汀的視線在屋頂上相衝突。


    無論有無誓約,都要貫徹自己的遊戲。


    穆爾汀的戒指閃耀著蠱惑般奇怪的光芒。總覺得這枚戒指似曾相識,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不過,我還是把這枚戒指當作獎品留在這裏好了。」


    女秘書官似乎想說些什麽,穆爾汀已經將手指貼近唇邊脫下了戒指。我交替看著戒指和樞機主教。


    「我不收,也不能收。」


    「那隻會變成請我過來的愉快借口。你要是不收,我也會把它丟在這裏。誰要撿,就是誰的自由了。不過這枚戒指真的很珍貴哦?」


    我和吉吉那絲毫不為所動。穆爾汀樂在其中。


    「還是說,你們不滿意這樣的結局?沒打倒壞人、沒改變一切、什麽也沒發生。沒有主角也沒有主題的這出劇中劇?」


    他猶如歌唱般朗誦著。


    「不過很遺憾。我既不是善良的顯靈,更不是邪惡的化身。和你們攻擊型咒式士比起來,我不過是和弱小的普通人類一樣,拚命求生存罷了。」


    穆爾汀的話裏透漏出非常微薄,極其稀少的感情。


    「我無法肯定你的作法。」


    我為了在最後留下點什麽而補上一句。穆爾汀認真地笑著接受。視線轉向公寓下方蔓延開來的艾裏達那夜景。


    遠比星空明亮的火光,在夜晚的黑暗裏驅逐著。


    「我不會輸的。就讓你好好見識見識,普通人類的卑劣力量吧。」


    穆爾汀淡淡地說。


    男人的背景是艾裏達那,人們的城市。


    「若要守護弱小人們微薄的生存權利,就要哼著小調把過時的龍等〈異貌生物〉消滅殆盡,大笑著踐踏過咒式的詛咒。證


    明微小脆弱的人類,單靠其微小和脆弱也能站在高處。直至這個世界的終點的終點,都會有人類存在的。」


    充滿了強烈意識的話裏,有某種壓迫感。背負著艾裏達那的、皇國的、大陸的,以及這顆星球上全人類的宣言。我和吉吉那沒有回答。若是不撐住的話,好像就會被壓垮似的。


    穆爾汀微微一笑。壓力唐突地消失,我朝旁邊倒了半步。吉吉那的上半身也稍稍動搖。


    「再會。」穆爾汀重整領口,轉身離去。


    樞機主教走到樓梯出入口時突然停下腳步,駐足在吉吉那麵前。他回頭看向我們的臉上掛著惡作劇的表情。


    「啊,還有一件事。你們有沒有考慮過轉職翼將?高薪待優,各種社會福利俱全哦?」


    「駁回。」


    「那麽先體驗入社,從新人做起呢?」


    「駁回。」


    我和吉吉那齊聲回絕。條件再好我也不會接受。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得不承認。


    「您是偉大的英雄或是毀滅的暴君,身為凡人的我皆無法理解。兩者恐怕隻是差在時代與世界,本質上或許是相同的吧。」


    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但這就是答案了吧。


    「但是,我和您已經無法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您是在蠶食追求之物的心和靈魂。我無法成為理解您並盲目遵從的殉教者。正因為清楚知道自己也會輕易變成那樣,才會如此畏懼著您。」


    站在樞機主教身旁的女秘書官,輕輕閉上眼睛。她也是其中一人吧。


    我麵對穆爾汀,向他訣別。


    「雖然沒辦法說得很清楚,但我覺得您太接近神而感到不祥。正因如此,我寧可保持凡庸笨拙,周旋在地麵,做我自己本身。我就是我,並不想成為您。」


    穆爾汀?歐傑斯?裘涅樞機主教抱著有點遺憾,又稍微有點開心的表情。


    「頑固地堅持成為自己的角色,就是你的選擇了。但是,真是第一次聽到你不靠赫洛迪魯或吉吉那,也不倚靠任何一個人這麽說呢。」


    我果然無法和穆爾汀交錯在相同的道路上。


    「北方有個笑話。」


    還是說了。


    「有個男人在龍皇都大喊『穆爾汀樞機主教狗官混蛋』。結果男人被逮捕,判了十九天和十九年的禁錮刑。十九天是毀謗名譽罪,十九年是國家機密泄露罪。」


    我無力地說,穆爾汀輕輕笑著。


    對穆爾汀來說,或許覺得稍微有點反抗的人類才有所樂趣吧。


    「你的想法真有趣。包括小聰明的部份。」


    穆爾汀再度向前邁進。


    「等你超越自己的時候,我們再於某處相會吧。」


    我們於同時優雅地相互行禮。這是第一次,在離去的穆爾汀經過吉吉那麵前時,屠龍族的戰士開口。


    「願劍與月祝福你。」


    吉吉那說出一句極為諷刺的祝詞。穆爾汀停下腳步。用稍微有些痛苦的表情喃喃回了句:「這可真是讓人忘不了的諷刺啊」。


    女秘書官跟上,我們還能看見樓梯上穆爾汀的背影。


    總覺得還看得到從奇怪想法中延伸出來的操縱細線。那條線伸向我和吉吉那和這個世界,似乎又連接回到穆爾汀自身的背上。


    樞機主教下了樓梯。秘書官關上門,消失。


    以言語和想法對峙的舌戰總算結束了。


    由於太過疲勞,我大大吐出一口氣。吉吉那鋼鐵般的眼睛眺望著位階。


    「這次總算結束,了呢。」


    「恐怕是吧。」


    我沿著公寓邊緣彎下腰。


    「結果,我們到底在做什麽呢。」


    彷佛聽到了時間的沙漏正在一分一秒流逝的聲音。艾裏達那的街上吹起夜風,越過我和吉吉那之間。


    背靠在階梯出入口的吉吉那開口。


    「意義什麽的我不懂。我現在活著。嘉優斯也活著。這樣就夠了吧。」


    吉吉那浮現一如往常的猙獰笑容。雖然很單純,但我也覺得這樣就好。


    「我和你都身為攻擊型咒式士就夠了。」


    我說道,吉吉那點點頭。美麗的眼眸裏立刻閃過險光。


    「我和你這家夥竟然同等級,簡直是失態。會讓其他人誤解我的品味和人格的。」


    我確信吉吉那現在就該死了。


    搭檔移動著視線。


    以艾裏達那為背景的椅子上,穆爾汀樞機主教留下的戒指滾動著。


    赤紅色的寶石,帶著如血滴般混濁的光輝。


    ◇ ◇ ◇


    初春到了,像是冬季的尾聲善變地突然改變主意,春風拂起。


    從中央艾裏達那車站到艾琉恩大道這段道路,各式各樣的商店櫛比鱗次。


    掛著最新服裝的服飾店、陳列著從東方各國進口舶來品的雜貨店、堆積著七都市同盟最新型咒式機器的專門店。還有擺放著從西方的烏魯穆共和國而來的寶石的露天商店,也都並列其中。各種膚色的人種在大街上交錯而行,有的站在店門前向裏頭窺視,有的正在商談價錢。


    我也帶著吉薇妮雅在大街上走著。


    「你對這種事情還不膩啊…」


    我懷裏抱著的,是裝著吉薇衣服及小飾品的箱子或手提紙袋之類的。


    作為破壞各種約定的補償,我一早就陪女朋友上街購物。這些比我一年買的衣服還要多。抱著的鞋盒和衣服盒所堆成的箱子山擋在我眼前,連路都看不到了。


    與我並行的吉薇笑著。


    「這次又未經我同意跑去找死的超級問題兒童,對這樣的孩子得要給予神罰哦!」


    綠色的眸子盯視著我。


    「今天之內要再去十間店。全~~部都由嘉優斯買單囉?」


    我的精神用盡全力地抽離我的身心。隨著吉薇從背後就能看出來,那個叫做愉快的表情,一並離我遠去。


    但是這算是與女友合好的儀式吧。我破壞了約定,其實她大可不用原諒我的。但我為了求取原諒,即便完全承擔她的頤指氣使也不算什麽了,隻要能讓她開懷大笑就好。


    事件之後到現在的這段日子,我的生活實在是過得太寧靜了。


    出院後的我們抱著一絲絲的希望,嚐試向官署進行了勞工災害保險的申請,雖然交遞的是謊話連篇的文件。生活安全科的沙劄蘭課長,當著我們的麵把申請書給吃了。


    他像是在看殺父仇人一般狠狠瞪的我們,嘴裏咀嚼著紙張,然後吞掉。結果從開始到結束,全員沒人敢說半句話。


    老樣子荷頓的占卜再度杠龜,貓咪愛爾文又咬我。奧瑞克茲隊的連敗在第十三次時停止。


    話說回來,吉吉那正在休假中。八成是為了逃避羅路卡屋的賬單跟我的追求吧,他帶著西魯魯加,在事務所桌上放了一張要去隱居山中的字條。


    走在艾裏達那的街角,我不禁停下腳步。


    咒式與謀略、愛以及因愛而生的背叛…我想起了那些像是狂風驟雨般的日子。


    我的回憶中,叫做赫洛迪魯的其中一部份將永遠失去。


    黑龍妮多沃爾克以她種族的作風期望複仇,我卻以我們的作風殺了她。


    兩位複仇者跟我扯上關係,都留下了無法遺忘的傷痕。疼痛已經在我的右手無名指上結晶化,以和戒指一樣的形狀保存下來,那是穆爾汀樞機主教留下的。


    那顆煥發血色光芒的寶石上,加上了經過精致螺鈿工雕的銀環。


    那是讓吉吉那中獎的緩效性毒物,雖然他說「不知道裏麵加了什麽,總之快給我丟掉」,但我還是無法狠心丟掉它。這戒指看起來挺值錢的丟了多可惜,更何況它讓我感覺到我們之間有某種羈絆存在。


    那是將我與赫洛迪魯以及妮多沃爾克、還有穆爾汀樞機主教束縛起來的,重要的羈絆。


    將赫洛迪魯與誓言的戒指一同埋在墳墓裏的某種東西,我還必須用這雙手去尋找。


    主教留下的戒指,含著痛苦與後悔,還有為了不要忘記無法替代的某些事物,這赤紅傷痕確實是該被留下的。


    被戒指箝入的無名指開始發疼。


    蘇珊的診療說,這似乎是因為連續發出組成式未成熟的禁忌咒式,腦部及神經係統受到了過多的負荷。而且還曆經兩次昏睡這種危險的情況。大概暫時會有後遺症。再繼續這樣下去,可能要在攻擊型咒術士這身份上關門大吉了。


    為了遵從「如果多動就會快好」的指示,我決定一直摸吉薇的屁股直到治好為止。


    我的雙眼尋找著吉薇。發現了吉薇正在店前跟店員聊天的巧笑倩影。隻要看到吉薇,疼痛就會緩緩褪去。


    我捫心自問。我哪天又用這種生


    存模式死掉的話,吉薇會為了我而哭泣嗎?


    亞蕾榭爾死去的那個時候,我也是因為相同理由而哭的嗎?


    現在的我連這個都還想不起來。


    越是活著罪孽就更加深刻。或許這是人類、或像我這種存在的一切界線條件也說不定。


    我閉上了眼睛。千億個瘋狂合而為一,目光凝結在不得不選擇的的某個東西上。


    「嘉優斯,你在做什麽啊?」


    隨著沉穩的聲音張開雙眼。吉薇用翡翠般的眼眸看著我。


    「你看,不快一點的話超便宜大特賣就要結束囉!」


    白金的頭發晃著,吉薇沿著大道前進。


    天空中像是能看到赫洛迪魯、妮多沃爾克、護衛的攻擊型咒式士忍者、還有我連麵都沒見過的死者們的笑容。我果然還是不會有那種廉價的傷感。


    然而,世界還是不象樣地持續轉動。我們在這樣的世界中,隻能身為罪人笨拙地隨之起舞。嘴上嚷著是為了某人的意誌而做,而終究因自己而為。


    真是相當平凡的見解,而我對於這番見解全然接受。


    「快點快點!」


    我聽到吉薇開朗的聲音,的視線回到前方。吉薇的微笑像是春天的陽光。


    我經過廣場,向前邁進。


    抱著物品的腳步,不知何時開始奔跑了起來。


    因為如果不加快速度,就追不上那個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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