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已經想要忘掉的記憶。


    卻又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記憶。


    葛原宗司時常對自己這麽說。


    今後也會一直這樣下去吧。


    而且,今後也會一直做這個夢吧。


    因為自己已經隻能在夢中接受懲罰了。


    葛原如此考慮著,今天也再次——做著無藥可救的噩夢。


    △▲


    ——我想成為英雄。


    ——不是戰士,而是英雄。


    ——雖然嘴裏這麽說,其實不是的。


    ——我隻是……太恐懼了。


    ——對於殺人。用自己的手結束別人的人生。


    所以,葛原宗司——找到了辦法。


    像電視劇和漫畫裏警察常用的絕技一樣。


    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為了從殺人的恐懼中逃開————


    於是——這讓他得到了最糟的結果。


    △▲


    在葛原麵前,一個男人按住自己的右手顫抖著。


    “右手,我的、我的右手……”


    男人一臉哭相地怒視這邊,又用自己的衣袖擦拭著滿是鮮血的手,搖搖晃晃地跑開。


    “等等!”


    這男人是誰,現在沒必要想起。葛原隻知道他是不得不抓住的犯罪者。


    葛原毫不猶豫地追在他身後——


    但是,在那個瞬間,葛原看到了自己還很幼稚的那一天。


    滿懷希望和榮耀擔當職責的年輕警官——看到了不得不看的東西。


    從隱蔽處延伸而出的一道紅色液體。


    而其根源——是一個俯臥小孩過於纖細的手臂。


    “可惡……可惡……!手……竟然把我的我的手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聽到男人的喊聲時,葛原的腳步已停下。


    他完全僵住的腳一步也邁不動了。


    ——也許還活著。


    ——也許自己的子彈不是原因。


    他向神祈禱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微薄的希望。


    總算邁出步伐的瞬間——夢中的世界軟綿無力地扭曲了,遠方的少女和血腥的場景猛地被拉向這邊。


    然後——時間像是倒流了一般,少女和子彈的幻影在葛原身旁飛過。


    現場查證的鑒定官數次說給葛原的話複蘇為映像。


    子彈從低角度射中倉庫一邊的水泥牆,又成為扭曲的飛彈,稍微改變了角度繼續突進。


    從葛原所站的位置,朝向正好是個死角的位置。


    朝向一位藏在那裏的少女的頭部。


    壓癟的子彈造成了比正常情況下更為嚴重的彈痕——最終侵入了少女的頭蓋骨。


    於是——


    於是——


    於是——


    幻影終於全部收束為滾落麵前的肉塊。


    “喂、喂……”


    頭的一部分被射飛,形狀扭曲的少女之臉。


    才剛剛進入小學吧。還很適合玩人偶的少女,她的身體像在宣稱自己就是人偶一般一動不動。


    沒有呼吸。


    沒有脈搏。


    沒有意識、聲音、過去的記憶和未來的希望。


    也就是說——她失去了生命。


    明明知道這個簡單的答案,葛原卻在讓人誤以為是永遠的時間中彷徨著。


    如果那真的是永遠可能也好,但是錯覺的時間宣告結束時,總是殘忍地不留給葛原任何時間。思考的時間,後悔的時間都不留——


    “唔啊……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夢中呐喊。


    在現實中還能發出這樣的喊聲嗎?還是能用遠超這種的喊聲響徹四周呢。連葛原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經為了打破現實而呐喊……現在則為了抹消過去而呐喊,在他沉沒的瞬間,眼前的少女之臉粘糊糊地崩毀,裏麵突然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臉。


    “喲。”


    “————!”


    那個男人的臉跟過去見過的所有人物都不同,他以平衡感很奇怪的五官冷靜地笑著,盯住葛原。


    “害怕殺死壞人,就用自己的手殺死女孩,感覺如何?”


    “你是……誰?”


    ——我知道。


    ——我知道這家夥。


    “害怕害怕害怕殺死壞人,就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手殺死女孩,感覺如何?”


    “住……口。”


    “害怕害怕害怕殺死壞人,就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手殺死女孩,感覺如何?”


    “住口……!”


    “害“怕“害怕害怕“殺死壞人“害怕“就用“自己的手“殺死“女孩“感覺“如”何“殺死”壞人“如何”“感覺”“壞人“殺死”無罪的女孩感覺如何壞人女孩殺死無罪壞人女孩自己的手恐懼無罪如何壞人女孩恐懼無罪”罪惡自己的手無女孩罪恐懼人惡分何感孩罪如女覺“””””“”呢”””“的””孩”“””“””“””無罪“””“壞””””“““““””“”””“”“”“““““”””””“”””““””“”““””””””“”””””“”““”“““““”“””“””“”““”“”“”“”““““““”””””“““““““““““““““““““““““““““““““““““““””“”“”“””””“”“”““”“”””“”““”“”“””“““””“”“”“”““”“””“““”“”““”““”“””“”“””“”“”“”“”“”“”“””“”““”“”“”“”“““““““”“””““”“””“”””“””“”“”“””““”“””“”““


    男人的臉依次變化。


    背負著自己的罪惡被射死的上司之臉,


    殺死上司的少女父親之臉,


    在他身旁嚎啕大哭的少女母親之臉,


    通知自己子彈貫穿了少女的鑒定官之臉,


    還有少女的臉,


    接下來是,葛原自己的臉————


    於是,葛原回想起來了。


    容貌不斷變化的麵孔,隻有聲音完全沒變。


    聲音的主人就是自己用槍打到右手的逃犯——


    注意到這一點的瞬間,他被拉回了現實。


    △▲


    “阿葛~起來啊,阿葛~宗司,宗司!”


    感覺到身體被搖晃了好幾次,葛原靜靜地睜開眼睛。


    “你呻吟的好厲害啊,宗司。沒事吧?”


    身旁是——熟悉的女人之臉。


    雪白的肌膚和紅色的眼瞳。美麗端莊的麵孔上卻浮現著孩子氣的表情。


    “啊啊……凱利……嗎……”


    “怎麽回事啊,宗司。做什麽夢了?”


    在表情茫然的女人麵前,葛原回想起自己正身處“藍藍電波”的移動放送局——也是藍藍電波的dj凱利·八房之家的大型貨車裏。


    ——是嗎,這麽說來……這還是第一次在跟這家夥一起時做那個夢……


    葛原的意識猛然清醒過來,一邊起身一邊把手伸向旁邊的上衣。


    “真是的,我今天一直在放《暴欲團》的cd哦~真是該怎麽說呢,窩囊廢的時代終於要來臨了的感覺?


    聽著令人懷念的美國派(譯注:yankee)青春記錄,就會想重返胡子稀疏的時光啊,你明白嗎?”


    “怎麽這麽激動呢你?說什麽胡子……”


    “……比起這個,你做什麽夢了?會讓你這種人呻吟,到底是出現了什麽怪物?”


    凱利以跟外表完全不符合的口氣,盯著葛原的臉。


    “……”


    葛原沉默了片刻,凱利則用有些淡漠的表情繼續說。


    “啊~難道說,跟傍晚時你在餐廳聊過天的女人有關?”


    “……你看到了啊。”


    “我倒是不覺得你有花心的膽量。而且,我也知道那女孩很有名,是絕對不可能跟你發展成戀愛關係的類型。但是啊~即使如此,我果然還是有一點~介意的。”


    凱利剛以有些小氣的表情看向一旁,就忽然在葛原開口前站了起來,把不知何時拿在手裏的毛毯卷在葛原臉上。


    “所·以·說,快點把你夢的內容交代清楚你這笨蛋!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唔嘎嘎嘎嘎嘎嘎!”


    進入想說話也說不出狀態的葛原,總算是想辦法維持住了呼吸,被凱利的話觸發後,他開始思索自己夢到久違的噩夢的理由。


    葛原一邊確信這果然是因為傍晚時來的少女,一邊開始回想起那時的事。


    那是處理完大多數工作,正在吃遲來的午飯時發生的事。


    葛原被東區少女拜訪的事。


    還有,那位少女口中所說,對葛原來說的噩夢之事————


    △▲


    最後,那次廢材放置場的爆炸被當作東區護衛部隊工作中發生的爆炸來處理了。


    在他聽取事由的中途,接到了自衛團上層組織的聯絡,說是讓護衛部隊的人返回東區。


    看來是西區和東區上層的人進行過迅速的對話。


    因為這種事經常發生,葛原也不是特別在意。雖然沒有發展成打架讓圍觀群眾很遺憾,但是,除了先走一步的自衛團新人們跟東區留下了芥蒂,可以說是沒有什麽大問題就了結了這件事。


    不過,在得到上層聯係之前,跟東區人談話時——葛原聽到了一個讓他在意的人物名字。


    ——雨霧八雲嗎。


    葛原對這個名字沒有絲毫靈感。


    雖然已經在這座島的自衛團裏幹了三年多,但是跟這種人物別說見麵了,連外觀都沒見到過。


    他一直懷疑是否真的有這種人物,但是似乎上層是認可這個男人的存在的。自己沒有見過他,估計是因為那個男人的活動區域主要是東區和最下層。


    本來西區就有自衛團進行巡邏,防衛很完善,因此雨霧八雲也無法靠近吧。又或者說是靠近了也無法擅自行動。


    這不是葛原自吹自誇,他雖然是這麽理解的,但也想相信那個男人的存在。


    葛原也知道東區護衛部隊的實力。這樣的他們在數次跟那個男人碰麵後還是吃不到好果子,這也是原因之一。


    這種人類真的存在嗎?


    他見過好幾次東區老大,那個男人不是為了“都市傳說”才一時興起組建護衛部隊的類型。總覺得他跟彩虹頭發的恐怖分子有點像。


    葛原一邊思考著這些,一邊在飯塚餐廳吃著蛋包蕎麵————


    “那個……”


    快要消失的女聲。


    葛原發現那是向自己說出的話之後抬起臉來,眼前站著一位垂著劉海,身穿皮革短外套的少女。


    看到葛原帶有傷痕的麵孔,少女嚇了一跳,肩膀顫抖著,慌忙低下了頭。


    “那、那個!您好!呃……葛原先生……是嗎?”


    “你好像是……東區的——”


    是張見過的麵孔,葛原不由自主地開口,但是由於聚集在周圍的餐廳小孩們的聲音,他跟少女的對話被強製中斷了。


    “啊~阿葛在跟女孩子搭訕!”


    “不,這不是搭訕吧!?”


    “是見異思遷!?”


    “想拋棄凱利姐嗎!”


    “今後會被當成破爛抹布扔掉!要多買點生命保險才行!”


    “白癡,阿葛怎麽可能大膽到玩劈腿啊!但是,凱利姐一定會誤會的!”


    “嫉妒心燃燒的女人,想要將阿葛這個花心的男人軋死。”


    “但是,最後阿葛幸存下來了。要說為什麽的話,因為他可是阿葛啊!”


    “然後阿葛一邊望著燃燒起來的貨車,一邊低語‘我說過了吧……迷上我可是會受傷的……’點著一根煙!”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啊阿葛!”


    “你還真是廢物(譯注:“廢物”音同“阿葛”)!”


    “地球的垃圾!”


    “都沒法回收!”


    “阿葛的身體有一半成分都是對地球有害的!”


    “跟巴非林(譯注:一種解熱鎮痛藥)相反的家夥!”


    “女人的敵人!”


    “雖說男人隻要出門在外就會遇到七個敵人……但是阿葛的敵人全部都是女人!”


    “就因為這樣,阿葛才一直是個廢物啊……呀!?”


    在一通亂喊之後,背後悄悄伸來母親的手,菜刀刀背咣咣地敲在小孩們的頭上。


    一邊按著頭一邊拽著耳朵,長男被母親帶回了廚房。在那之後,兄弟們都帶著畏懼的表情跟在他們身後離開。


    呆呆地目送著他們,葛原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對少女說。


    “你是……砂原小姐吧。東區護衛部隊的……隊長吧?”


    “哎……啊!是的!”


    目睹了孩子們的吵鬧和母親的惡行,少女愣住了,但是她很快就慌慌張張地對葛原行了第二次禮。


    “……呃……剛才,我們那邊的人……那個……給您添麻煩了……那、那個!真的很抱歉!”


    看著戰戰兢兢不斷低下頭的潤,葛原不知該如何應對。


    屬於護衛部隊,身處這個島卻顯得不自然到極點的少女。


    葛原以前為椅麗做護衛的時候,就見過她作為東區首領吉塔爾林的貼身護衛,對護衛部隊下達指示的身影。


    更進一步說——他也知道她現在背負的兩個球棒匣子裏分別裝著特製的輕量級電鋸。根據傳言,她的性格是一旦引擎發動就會瞬間轉變,但他沒有親眼見過。


    ——也隻能說是東區的怪人太多了。


    將能夠空手阻止子彈的自己置之不理,葛原姑且接受了眼前的少女是護衛部隊首領的事。


    從身為葛原上司的西區幹部也是看上去是一位美麗女性的事來考慮,西區和東區還真相似。


    “啊啊……早上的事上層的人已經交待過了吧?這樣的話,事到如今也用不著你來道歉。”


    “不……但是,我還是覺得要來好好打個招呼……”


    “……是嗎。先坐下吧。”


    ——她來到這裏,可能還有其他理由。


    葛原不禁這麽想到,總之先讓她坐在了對麵。


    本來,作為東區重要人物的她會孤身前來,也需要相當的覺悟。


    ——如果讓我一個人前往東區賭場……我會一開始就表示拒絕吧。


    換位思考之後,葛原反而對麵前的少女產生了讚賞之心。雖然也有可能是對方沒有想太多,但是這種人是無法以首領身份管理那群滿是怪癖的人吧。


    “……那麽,拘束的客套話就算了。有什麽


    正事嗎?”


    “……是的。”


    似乎是他的開門見山省了不少事,潤微微露出笑容。也有看到剛才他跟孩子們的你來我往,知道了他不是傳說中那麽可怕的對手這個原因。


    但是,一旦開始談話,她的那份微笑就被緊張的表情覆蓋了。


    “……本來應該在那次事件發生的夏季之後就尋找跟您談話的時機……那個,我先確認一下……您有向椅麗小姐詢問夏季的那次事件嗎?”


    聽到夏季的事件,葛原的表情略微陰鬱起來。


    數月前,葛原為了去給自己殺死的少女和上司掃墓,離開了島,在那期間島上似乎發生了連續槍殺事件。


    被害者是東區和西區的幹部,就像是盯上了葛原正好不在的時機一般,造成了血流成河的場麵。


    “不……我回到島上時一切都結束了……畢竟跟自衛團的人幾乎沒有關係,椅麗也強調說‘你沒有必要知道’。”


    “這樣……嗎。椅麗小姐說過這種話……”


    “……老實說,如果你能把你知道的事告訴我會幫我一個忙。啊啊,我不會向其他人講出你所說的事的,放心吧。”


    葛原用認真的眼神詢問,潤對此迷茫了片刻——


    最後,她像是下定決心般點點頭,對葛原講出殘酷的事實。


    “……接下來我要告訴葛原先生的事,可能是您不想聽到的。但是……這是我的任性……希望您能聽下去。”


    “……”


    “能否……跟我一道守護這個島呢……”


    守護島。


    聽到少女話中宏大的切入點,葛原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但是,在他聽到接下來這個名字的瞬間,


    他明白了。


    自己的罪惡得到原諒之類,隻不過是錯覺。


    要把葛原宗司的世界敲個粉碎的事件還沒有結束。


    “金島銀河……五年前的槍擊戰裏,唯一從葛原先生手裏逃脫的犯人……”


    “——————!”


    “夏季那次事件的犯人……那次事件是瞄準你實施的殺人。……接下來的事則是我的責任……因為那時,是我讓金島先生逃走了。”


    葛原的拳頭緊緊握住。


    自己的脈搏以像要把鼓膜震破的氣勢走遍全身,然後速度突然提升節拍,讓葛原的心髒也快震破似的。


    視線隱藏在劉海之後,少女淡淡地講出了事實。


    不是把事件的過錯推在葛原身上,也不是在安慰陷入混亂的葛原。


    “他似乎暫時潛伏在了國外——但是,現在又回到了這個國家。”


    “說不定,已經在島上了……”


    葛原的耳朵中,潤的聲音漸漸遠去。


    那天的景象在他的五官感觸中取代了現實。


    那時射出的第二發子彈的真相。


    第一發是他害怕會殺人,所以瞄準了手。


    然後是第二發——看到對方把槍口指向自己,因為恐懼,就瞄準了對方身體的正中部位。他確實是想射中的,也就是以殺人為目的。


    害怕殺人的男人,在下一個瞬間為了殺人而射出子彈。


    作為結果殘留下來的,是失去的一條人命。


    沒有進入過葛原視野範圍內的一條生命。


    到那時為止都沒有出現在葛原的五官所捕捉的世界中,一位幼小的少女。


    她介入到葛原的世界中時——已經變作一具連話都說不出的屍體。


    葛原——再次被囚禁於過去的噩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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