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戰鬥緋紅@輕之國度


    生命終將迎向死亡。


    所有事物隻要降臨到世上,就無可避免必須麵對毀滅的命運。生成和毀滅的過程不斷反覆出現,是萬物流轉的真理。這樣的真理容不下任何例外。畢竟一旦有所謂的例外,現在的世界就不可能成立。


    就連一般大眾眼中看似和死亡無緣的精靈,也並非如此。


    雖說精靈的生命週期遠比人類和其他生物長久;以生命形態而言,他們更遠比這些生物來得強韌,但他們絕非不死。然而,因為他們的生命週期無法以人類的時間單位衡量,因此,人們往往把精靈的生命形態和永恒劃上等號……從有精靈存在的時間算起,過去已經有無數的精靈因死亡而消逝。儘管這些精靈的死亡形態和人類不同,但他們的死亡終究代表了一種「毀滅」。


    對——精靈同樣不能免於一死。


    就和人類一樣。


    在人類和精靈同樣得麵臨死亡的情況下,於世間撒下大量死亡種子的鬥爭是既醜陋又令人感到沉痛、膚淺,以及……悲哀的。


    不論其中究竟懷抱著何等理想或龐大的利益,均令人有如此的感受。


    傳來了車輪摩擦路麵所發出的尖銳哀號。


    一輛漆著灰色的都市迷彩、外型剽悍而樸實的四輪驅動車忽然煞車,同時在捲起一陣塵沙後猛然停下。


    這輛車不知曾穿越哪裏的戰場……覆上一層裝甲的外殼竟有好幾處不自然的凹陷、燒傷,與數道類似野獸的爪痕。


    不自然的凹陷看來是彈痕或者子彈的碎片所造成的。


    燒傷大概也猜得出是因穿過火場所留下的焦痕。


    然而,問題在於車身上的爪痕。


    這些爪痕不但刮壞了車殼烤漆,甚至連那層裝甲板都深深地被劃開,這絕不是普通野獸能辦到的事——雖說這輛四驅車的裝甲並沒有戰車堅硬,但使用的終究是鋼材。能在鋼鐵上留下爪痕的野獸,究竟是什麽來頭?


    「請您快到小姐身邊去……!」


    駕駛座上的青年拉起手煞車,轉頭對後座的乘客說。


    這輛車雖然沒有配備任何武裝,不過從車子的驅動方式和灰黑相間的都市迷彩來看,駕駛應該是位軍人。


    青年的頭上纏著繃帶,繃帶上滲出尚未乾涸的血漬……但他似乎無暇注意自己的傷口。


    「謝謝,你也快點去醫務站,讓醫護人員好好處理傷口吧。」


    後座的其中一名男子——年紀約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雖然坐在這輛軍車的後座,但他看來不像軍人。男子身著黑色披肩外套,頭上戴著寬帽簷的紳士帽。這人的氣質——無論是就衣裝,或者是那張五官深邃端整的容貌,還有說話時的口吻來看,比起這輛外型剛硬的軍車,他都更適合坐在一輛雙轡馬車上。


    「感謝您的關心!」


    軍人滿懷感激地對著黑衣男子行禮。


    男子輕輕點頭,接著推門下車。他開門的方式一反方才的高雅,粗暴的動作和他的容貌極不相稱。這也許是因為他的內心充滿焦慮吧?


    黑衣男子從車上取下一件大型行李箱。


    這件行李箱大致呈現立方體的造型。然而,以行李箱而言,它的外觀卻有多處凹凸的結構,複雜的外型宛若組合積木一般。


    「辛苦了。」


    跟在黑衣男子身後……後座上的另一人也接著對駕駛點頭下車。


    是位擁有超凡美貌的女性。


    若就外觀判斷的話,她的年紀大約在二十歲上下。


    一頭銀色長發在陽光下閃耀著。


    「…………」


    年輕軍人的眼神瞬間有了改變。他望著黑衣男子的目光明明充滿敬畏之心,但看著銀發女子的眼神中則透露出憧憬和愛慕。


    女子宛若奇蹟般的美貌,能令所有注視著她的人為之傾心。


    她的美貌超然出塵,彷彿是憑藉呼吸幻想生存著——也因此她才能擁有一般女性無法擁有的纖細感和純潔形象。而正是這般美麗的容貌,長久以來使得許多男女為之傾倒,並使他們對於一般同類異性再也提不起興趣。


    走出車外的瞬間——她的身後展開一片片煥發著光芒的圖騰。


    像翅膀,像花瓣;一共六片的圖騰毫不掩飾地昭示著她的身分。


    精靈。


    而且是——一柱擁有人類外型的上級弗馬奴比克精靈。


    基本上精靈是由精神能源構成的,而他們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改變自己的肉體。因此精靈的外表不能作為能力高低的判別依據,而是得由其背後所生的翅膀多寡和圖騰的複雜程度來判斷。


    若是以此為標準——那麽這名銀發精靈無疑是一柱上級精靈。


    「手續方麵由我來處理,尤吉莉先生您就儘快趕往小姐身邊去吧。」


    銀發精靈在前方一棟建築物前的階梯上對著黑衣男子喚道。


    「抱歉,多莉斯萊,麻煩妳了——」


    尤吉莉邊說,邊和身邊的銀發精靈一同奔進了一棟外觀非常老舊——甚至可以用破舊來形容——的建築物中。


    這幢建築是用厚重堅固的耐火磚所砌成的,因此外觀還不至於殘破……但仔細一看,經過長時間的摧殘,外牆已經變色,並出現了許多裂痕。它在幾年前還被當做市公所使用,然而現在因為其擁有廣大麵積和停車場的關係,它暫時被挪做緊急醫院運用。


    說得更確切一點,它現在是一所野戰醫院。


    目前這間醫院的醫療器材和醫務人員嚴重不足,但它仍是維繫市民生命安全的重鎮。因為原本的市立醫院在這起恐怖攻擊中,是頭一個遭到攻擊的目標,早已成了一片破瓦頹垣。


    「這是怎麽回事……」


    身著黑大衣的男子站在玄關前——啞口無言地佇在原地。


    男子剛從前線回來,但眼前看到的卻是「戰場」已經蔓延的證據。


    這是醫院的正門大廳。


    這裏原本是一處寬闊的挑高大廳,用以迎接訪客,其寬廣程度絕不是一般民宅可以擁有的;而透過這份寬廣所產生的那種獨特、從容的氛圍,也讓室內的時間流動變得緩慢——這是原本的情況。


    然而,此時這個空間中的情況——早已跟什麽繁瑣的程序問題毫無關係。


    隻見在充滿恐怖與混亂的氣氛中,身著白衣的醫生和護士不斷地來回奔走。他們無法冷靜地交談,周圍盡是慌亂失序的咆哮與病人的呻吟哀號。


    這裏的所有人都在為了活下去——不管是傷患自己,或者繁忙的醫護人員們——而努力。然而,這裏能提供的資源卻嚴重不足,以至難以擺脫困境。這點隻要看到現場便可以一目了然。病床不夠,許多人隻鋪了一張床單或毛巾,就這樣睡在地板上,一不小心恐怕還會踩到這些傷患。


    除了人手不夠、病床不夠,就連傷藥、繃帶大概也都不夠用吧?因為有人看來就是用沒消毒的髒毛巾包在傷口上呻吟著。


    「……真悽慘。」


    銀發精靈忍不住感嘆。


    這間緊急成立的——而且是用非常克難的方式改建的,根本不能稱之為醫院的醫院,在第一批傷患運來的時候就已經超過它所能負荷的程度了。


    「……可惡。」


    身著黑色披肩外套的男子——尤吉莉,帕爾提修憤怒地低吼了一聲:


    「《嘆息的異邦人》的那些家夥……」


    麵對眼前這群傷患悽慘的模樣,在他心裏激起的第一個反應是憤怒的情緒。


    然而……這種情緒一旦潰堤,將會轉變成絕望和無力感。再加上雖然死者已被棄置一旁,但麵對傷者,這裏非得耗費


    兩個人的心力來照顧他——這麽一來,未受傷者的身心疲勞程度便會不斷地加速累積。


    一旦這種倦怠感超出一定程度,將會造成士氣低落的結果,並讓總體戰力衰退。


    而這次事件——不對,應該稱之為動亂的首謀,想必也是看準了這點而將首波攻擊目標鎖定在醫療設施吧。這是敵方心理戰的一部分;雖然就戰術上是可以理解,但若是規劃者存有一絲良知,就不會將這套戰術付諸實現。


    此時一名年輕男看護認出了因憤怒而全身發抖的帕爾提修,慌忙地跑到他麵前。


    「尤吉莉先生!這邊!」


    「喔……嗯……」


    帕爾提修這才回神,並微微頷首。「


    尤吉莉先生,我們趕快到小姐身邊去吧!」


    名為多莉斯萊的精靈也上前催促著自己的契約樂士。


    接著,她便和帕爾提修一同朝著醫院深處移動。


    「…………」


    一路上,他們所看到的景象都和大廳一樣。


    地上四處躺滿傷患。他們得一邊前進,一邊小心不要踩到傷患,同時留意不要撞上來回奔波的醫生和看護。


    「很慘吧?」


    「…………」


    「可是……這已經算好的了。」


    男看護忍不住以流露出些許抱怨似的語氣——不,也許他根本已經是存著抱怨的心態了——作出說明。


    「大家原先以為就隻是幾個腦袋壞掉的人在胡鬧——沒想到回過神來,竟然已經淪為這副模樣。這已經不是什麽事件、騒動之類規模的小事了,根本是一場戰爭呀!」


    「…………」


    帕爾提修沒有回應,隻是默默聽著領頭的男看護說話。


    事實上,這些話在他耳中或許是一種責難。


    跟在他們身後的多莉斯萊聞言,也露出了和帕爾提修同樣的表情——也許還更難看。


    「尤吉莉先生……那些《嘆息的異邦人》到底是什麽來曆啊?不過就是區區十多人組成的恐怖集團不是嗎?但隻是憑藉著這點勢力,他們為什麽能夠造成這種慘絕人寰的災禍……?」


    走在哀鴻遍野的醫院裏,男看護語帶憤怒地質問著帕爾提修。


    他會有這種反應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政府發布的消息中,除了事件本身醸成的災情外,並沒有透露其他任何訊息。因為整起事件的詳細內容都被政府所控管,因此帕爾提修和銀發精靈現在也無法透露什麽……


    不,就算沒有情報管製,他們也同樣什麽都不能說吧。


    ——說罪魁禍首其實就是神曲樂士和精靈。


    造成慘重災情的恐怖集團,其實是以《嘆息的異邦人》為名,由神曲樂士帶著精靈組成的神曲樂士集團。


    而政府之所以會採取情報管製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在報導中,這個《嘆息的異邦人》是個一切資訊均無法取得的恐怖分子集團,而這種說法是為了避免社會大眾陷入混亂與不安。一旦公布了「這個團體的成員全都是超一流的神曲樂士」的這個消息,人們心中所產生的恐懼和憤恨,也許會轉嫁到身在前線,正和這群恐怖分子對抗的神曲樂士和精靈身上。


    再說,力量遠遠淩駕人類的精靈們,對人類來說之所以不是恐懼的對象,而是親密的朋友,是因為過去他們始終身為人類的好鄰居。


    而那些可以和精靈同樂,並且向精靈尋求力量協助的神曲樂士,之所以會成為人們憧憬的對象,留下許多事蹟,乃是因為他們始終扮演著人類和精靈間的橋樑。


    若是沒有他們的努力,人類社會不會有今日的繁榮;即便難免有些摩擦,對人們來說,精靈仍然是「和人類榮辱與共,和人類一起麵對各種威脅的盟友」。


    像這樣,神曲樂士藉助精靈的力量,有組織性地進行恐怖活動,其實是史無前例的。


    正因為如此,政府擔憂這個事實會擴大民眾的不安。


    其實光是《嘆息的異邦人》做出的恐怖攻擊,便已經足以讓整個社會為之驚慌失序。因此帝國議會判斷——在這個情況下絕不能加深國民心裏的不安,也必須避免影響到國軍的士氣。因此,這個情報絕對不能對外公開。


    不過……站在前線戰鬥的兵士們,其實都知道敵人就是神曲樂士和精靈。


    而他們的同袍中,受到精靈所放出的光團——也就是精靈雷的攻擊,因而屍骨無存,或者隻留下一具焦黑屍塊的陣亡人數,絕不是隻有區區一、兩個人而已。


    然而,這些士官兵們同樣也親眼看到一群鬥誌高昂的神曲樂士帶著精靈們,站在第一線和敵人對抗,並且盡力保護著每一個士官兵的身影。而這樣的情況也勉強維持住了前線部隊的士氣。


    「再說——」


    「…………」


    也許是因為內心焦慮,抑或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當男看護正打算繼續開口提出質問時,多莉斯萊卻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男看護在回頭的同時看到了銀發精靈表情哀戚地對他搖著頭。


    「啊……」


    他旋即明白這名銀發精靈沒有脫口說出的話語,露出有些歉疚的表情。


    「對不起……我一下子把持不住……」


    也許他這才想起自己究竟在為什麽人帶路了。


    其實《嘆息的異邦人》發動的恐怖攻擊確實是一起嚴重事件,但對男看護現在帶領的神曲樂士而言,他正要麵對的問題,也許比這起恐怖攻擊更來得深刻。


    也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暫時從動亂的前線抽身,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這間醫院。如今在前線,即便少一個人都是件嚴重的問題。然而,這名神曲樂士卻仍然不得不向司令部提出讓他暫時從戰場上抽身的請求,還借軍車趕來這間醫院。


    「不……沒關係。」


    帕爾提修勉強擠出笑容。


    他也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責備這名看護。


    然而……


    「我聽說政府已經派出了《四樂聖》要來解決這件事了。不管這群《嘆息的異邦人》究竟是何等人物,隻要他們出動,平息這件事情應該隻是時間上的問題了吧。」


    男看護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地強顏歡笑著。


    他的想法很自——因為隻要是聽到《四樂聖》出動的消息,也許所有人都會有同樣的想法吧。


    《四樂聖》。


    這幾乎像是個出自於神話中的頭銜。


    這是四名技巧出神入化的頂尖神曲樂士所被賦予的稱號。而他們所寫下的,諸多超乎想像的事蹟,也讓他們的存在感變得曖昧且不真實。


    有人說,《四樂聖》身邊的精靈是所有精靈的始祖,亦即始祖精靈。


    有人說,《四樂聖》奏出的神曲能夠吸引成千上萬柱精靈靠近。


    有人說,《四樂聖》藉助了契約精靈的力量,從而長生不死。


    有人說……


    如果單就力量方麵來說,精靈一柱至少可以和一輛戰車或裝甲車匹敵——視狀況而言甚至還可以強上幾十倍、幾百倍——而若是能一口氣招來有如成千上萬軍隊般規模的精靈,要說《四樂聖》能夠提供世界上最強的戰力也不為過。


    然而……


    若是腦筋轉得快的人就會發現一件事:


    既然《四樂聖》擁有如此強悍的力量,為何在戰況尚未惡化之前,政府始終沒有派遣《四樂聖》出動呢?


    心裏抱持著這個疑問的人,大概怎麽樣也想不到吧。


    政府——其實早就已經將這張王牌打出去了。


    不過帕爾提修知道這件事。而且他深知背後的內情。


    因為這起動亂之所以變得如此激


    烈,就是《四樂聖》出動後帶來的結果。


    確實,在戰場上投入強大的戰力,絕對能夠為戰事及早劃下句點,然而,這是在對手實力夠弱的情況下;如果對手擁有足以匹敵己方的強大戰力,那麽戰事不僅不會因此得以提早結束,反而還會使得戰線擴大,並且轉趨激烈,更使得戰事拖長。


    沒錯。


    《嘆息的異邦人》這個恐怖集團就是這麽一個實力強大,且足以和《四樂聖》匹敵的神曲樂士團體。


    帕爾提修和他身邊的銀發精靈都非常清楚這件事——而且是親身體認到的。


    然而——


    「是……是啊,《四樂聖》一定會打倒這些恐怖分子的。」


    帕爾提修這麽說著。


    不過這句話恐怕連說的人自己也不相信吧。


    「…………」


    多莉斯萊一臉擔心地望著自己的契約樂士。


    此時她深切感受到帕爾提修身上傳來的焦慮和痛苦。


    多莉斯萊希望能夠感受——帕爾提修的喜怒哀樂,還有他心裏的所有情感,而這十幾年來她也一直能做到這點。因此即便沒有神曲作為媒介,關於帕爾提修的想法多莉斯萊也幾乎都能感受到。


    她的表情蒙上一層陰霾。


    就像帕爾提修的痛苦浮現在多莉斯萊身上。多莉斯萊身為精靈,可以把許多不可能的事變為可能,然而,現在的她卻無法化解帕爾提修內心的痛苦。這樣的無力感像是要撕裂她的身體一般。


    不對……


    「…………」


    多莉斯萊咬緊櫻花色的嘴脣。其實方法是有的。然而,她卻說不出口。她不能說,也不應該說。


    因為這對信賴著她和帕爾提修的人來說,其實是一種非常嚴重的背叛。


    「這裏。」


    男看護推開了最深處的一扇門。


    這裏本來應該是一間倉庫之類的地方吧。帕爾提修和多莉斯萊穿過這扇沒有任何裝飾、實在難以看出是「病房的門扉」的鐵門,走進室內。


    也許是一種體貼吧——男看護在兩人走進室內之後,對他們點了點頭,從外頭輕輕地關上房門。


    這間屋子裏的管線是露在外頭的。在房間的正中央並排著幾個箱子,上麵鋪了一張床單,一看就知道是於克難中搭成的病床。不過,跟外頭躺在走廊和大廳裏的那些傷患比起來,這間「私人病房」已經算是特別待遇了。


    而躺在床上的人是——


    「………………!」


    帕爾提修忍住了聲音,卻藏不住內心的哀號。


    在簡陋的應急病床上,躺著兩名年紀非常小的女孩。


    而她們身上的傷勢一看就知道絕對傷得不輕。


    兩個女孩的臉色蒼白。這般蒼白的麵容絕不是健康而白皙的模樣,而是失去了血色的蒼白。


    特別是躺在右邊的女孩很明顯地可以看出她已經性命垂危。


    這女孩看來什麽時候會斷氣都不令人意外——不,或者應該說,她能夠活著撐到現在已經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了。她氣若遊絲,時而發出的痙攣更擾亂著她孱弱的呼吸,即便沒有醫學知識也可以明白她危在旦夕。


    「貝爾莎……!普利妮……!」


    帕爾提修呼喚著他的雙胞胎女兒。


    對於妻子已經不在人世的帕爾提修來說,這對雙胞胎女兒是他即使付出一切代價也希望守護的對象。


    而她們現在的情況究竟是何等危急,其實他也早就聽說了——不過聽是聽說了,但因為前線戰況混亂,所以由後方傳遞的訊息遭到過分渲染的狀況也是屢見不鮮。因此,帕爾提修仍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消息並不完全正確,同時火速飛奔到此。


    然而,殘酷的現實卻在此時狠狠地打擊他。


    眼前的事實絕望到不論他如何自我安慰都無法讓自己解脫。


    『您的女兒恐怕活不過今天晚上了……』


    『請您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情況就如帕爾提修早先接獲的情報一般危險。


    一個恍神,這名身著黑大衣的神曲樂士,就這樣讓陪著他行遍天涯的行李箱從手中脫落,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他強忍著痛苦的嗚咽靠到床邊,想伸手撫摸女兒們——卻又即時打住。


    他的女兒們身受重傷。


    想必他是察覺到了,哪怕隻是輕輕碰一下,她們的傷勢都有可能因此惡化。現在他站在隨時可能斷氣的心愛女兒麵前,卻連伸手觸摸她們都無法如願。


    「我……我真蠢……!」


    帕爾提修屈膝跪在床前咒罵著自己。


    《嘆息的異邦人》挑起的不是戰爭。


    而是將一般平民都捲入的卑鄙恐怖攻擊。


    因此,早在醫院遭受攻擊的那一刻起大家就該曉得——在恐怖攻擊之下,世上沒有一處是安全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出現一發子彈、一顆炸彈,甚至是一柱精靈逞暴;不論距離前線多遠——處在後方並非可以獲得絕對的安全保障。


    若是他真的擔心兩個女兒的安全,或許他應該將女兒帶在身邊才對。


    但是……


    「不……尤吉莉先生,這不是您的錯呀……」


    雖然銀發精靈知道這麽說根本無濟於事,但她還是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帕爾提修將這對女兒當成比起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存在,這點是無庸置疑的。


    然而,她也知道以帕爾提修的性格,絕不可能坐視百姓陷入殘虐的恐怖攻擊而置之不理;他會對不問法理的行為憤慨,會對沒有公平正義的事情嘆息,也因為他無法捨棄這種純真的性格,才能奏出神曲。也因此這名銀發精靈才會希望和他長相左右,和他交換契約。


    「尤吉莉先生——」


    這名銀發精靈又打算開口——


    「…………!」


    然而,她的身體忽然一陣搖晃。


    她趕緊伸手扶住牆壁……卻又在下一刻因支持不住而屈膝跪到地上。如果那些與她一同站在前線抗敵的兵士們看到這一幕,肯定會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名銀發精靈不但擁有優雅美麗的外表,更擁有上級精靈壓倒性的實力;她總是將士兵們從死亡邊緣救回,並保護著他們——然而,這名士兵們口中的「女神」,卻在這時露出憔悴的模樣屈膝跪在地上,想必他們怎麽也無法接受吧。但這其實是人們心裏對於精靈的錯誤印象。精靈也會衰弱,也會死亡。


    他們的生命週期絕非沒有極限,更不是不需要麵臨死亡的生物。


    「多莉斯萊!」


    帕爾提修慌張地喚了契約精靈的名字。


    她揮揮手,表示自己沒事——但這個舉動卻讓她看來更加孱弱。


    「果然如此——妳的力量其實已經消耗過度了對吧!」


    帕爾提修抓起了銀發精靈的手大聲呼喚著。


    「不……我沒事。跟小姐們比起來……我還好。」


    精靈的力量強大,生命週期也長。


    但這跟強韌的生物其實無法劃上等號。


    精靈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精神生命體……事實上,他們的肉體跟精神之間的界限也無法明確定義。因為他們用以造就物質化的肉身的,正是他們的精神力量。


    因此,隻要精靈施放超越自己極限的力量,那麽他們幾近永恒的生命就會消減;換做是人類的話,就算精神力過度消耗,由於有肉體這個「根本的存在」,故不至於會陷入死亡的危機。然而,對精靈來說,他們並沒有維繫其存在的、確實的物質屏障,來保護他們的生命。換句話說,他們其實隻是在周圍的各種環境和條件交互作用之下產生的某種「現象」……


    譬如潮汐。


    所以,過分消耗力量的精靈就會造成生命現象急速衰弱的結果。


    「妳為了讓我從前線安全抽身,所以……」


    帕爾提修的語氣充滿了濃濃的自責。


    的確,多莉斯萊使用了超出自己極限的力量。


    如果多莉斯萊不這麽做,那麽帕爾提修也許根本沒辦法安全脫身來到女兒身邊。她拚命地擋開四麵八方的攻擊,殺出了一條退路——然而結果卻使她連維持自己平時的形體都非常困難。


    看她背上三對翅膀微弱地閃爍著,就是最好的證據。


    然而,多莉斯萊始終沒有對帕爾提修提起自己的情況。


    因為她的契約樂士為了兩個女兒心疼得都快要崩潰了,多莉斯萊不想再加重他的煩惱。但要是這麽做反而讓帕爾提修更為掛心的話,那就是適得其反了。


    不過——


    「多莉斯萊……對不起……」


    帕爾提修牽起了契約精靈的手——眼角湧出淚水。


    「我真是差勁……」


    「……尤吉莉……先生……」


    「我沒辦法保護自己的女兒,還給妳帶來負擔……本來我應該馬上為妳演奏神曲的……」


    他的視線移到了倒在一旁的箱子上頭。


    「可是我辦不到……我現在……真的……辦不到……對不起……」


    神曲會忠實反應神曲樂士的精神狀態。


    同時,演奏過程中也需要相當程度的集中力和纖細的感受性。


    越是優秀的神曲樂士,演奏出的神曲也越為纖細。


    然而,帕爾提修的心緒如此紊亂,他不可能奏出神曲;即便奏得出來,神曲的品質恐怕也無法滿足多莉斯萊的需求,讓她恢復力量。上級精靈若要藉由神曲補充力量,那麽所接收到的神曲絕對要有一定程度以上的水準才行。


    「尤吉莉……先生……帕爾提修……」


    多莉斯萊才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希望帕爾提修什麽都別管,隻要把心思放在自己女兒身上就好。然而,她其實也對帕爾提修察覺到她的身體狀況,並且為她牽掛而感到欣慰。


    她覺得,當初選擇跟帕爾提修交換精靈契約果然是對的。


    即便這個結果使她現在變得如此虛弱。


    多莉斯萊因為精靈契約的關係,長年跟在帕爾提修身邊,使她已經無法接受其他神曲樂士所奏的神曲了。


    而這其實就是精靈們許下精靈契約時所背負的風險。


    精靈契約可以說是人類和精靈交流同樂的極致表現。


    獻出了契約的精靈,為了更有效吸收契約樂士演奏的神曲,會使自己的體質配合神曲做出「調律」,即改變自身存在的形式以配合對方的神曲。做出這種改變的精靈可以在其契約樂士的神曲下得到更高昂的愉悅感,同時,也代表這柱精靈將可以藉由這首神曲得到較以往提升數倍的力量。


    然而,這種契約效果造成的風險則是:當獻出了契約的精靈,在其體質經過調整之後,將無法接受其他神曲樂士所演奏的神曲,隻能在其契約樂士所奏出的神曲中得到滿足。因此,在消耗過度的情況下,或者在一定的時間內沒有接收到契約樂士所奏出的神曲,這些精靈的精神將會加速崩潰。


    換句話說,這也許可以說是一種中毒成癮的情況吧。


    從這個角度來看,現在的多莉斯萊若是沒有帕爾提修的神曲,她可能就沒有救了;其實,就算她現在身上沒有精靈契約,要在短時間內馬上找到一個能夠提供她所需神曲的神曲樂士,也不太可能。畢竟帕爾提修也是好不容易才從前線抽身的,而其他優秀的神曲樂士也早就全都出動迎戰《嘆息的異邦人》了。


    多莉斯萊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活了。然而,對於這件事,她一點也不覺得懊悔。


    甚至——


    「帕爾提修——」


    她感受到了帕爾提修心裏的懊悔。而他的痛楚就是多莉斯萊的痛楚。


    因此……


    「——演奏神曲吧。」


    多莉斯萊對於自己的決定沒有一絲迷惘。


    這是一種禁忌的手段,代表的甚至是一種背叛,背叛了所有信賴她和帕爾提修的、站在前線抗敵的士兵、神曲樂士,還有精靈們。


    即便如此——多莉斯萊還是希望能夠緩和帕爾提修內心的痛楚。


    她知道這不是最好的方法,但她已經想不出還有什麽方法可以解決眼前的問題。


    「……咦?」


    帕爾提修一時之間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著,那張臉籠罩在陰霾之中,並低下頭去。


    因為現在的他無法奏出讓多莉斯萊感到滿足的神曲,而這點他恐怕比起任何人都來得清楚,所以才會有這種反應吧。


    然而,多莉斯萊仍舊帶著堅決的口氣說:


    「尤吉莉先生,這不是為了我,這首神曲是要請您為兩位小姐演奏的。」


    「多莉斯萊……?」


    帕爾提修沒能即時理解多莉斯萊的意思,隻是茫然地盯著躺在床上無力地呼吸著的兩個女兒。


    「為了她們……?」


    事實上,神曲隻針對精靈有用;也許多少也能在人類心裏造成一些迷幻、或者像是麻藥一般的沉醉反應,但終究也隻有這點程度的影響力。這種效果對於瀕死的人類根本不可能產生正麵的效益;若是要有物理性的治療效果,那麽非得藉助精靈之力不可。


    換句話說——


    「妳、妳該不會打算——」


    帕爾提修恐怕是察覺到多莉斯萊的意圖了。


    他回頭注視著多莉斯萊的表情非常狼狽。


    「……不行!不可以這麽做!」


    「帕爾提修,現在已經沒有其他方法了!」


    即使這是個令人生畏的禁忌手法,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可、可是……可是這……」


    帕爾提修露出為難的表情。


    他知道這件事究竟是何等嚴重。正因為他知道——所以才有這般猶豫的反應。


    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在戰場上已經看過好幾個得到「最壞結果」的案例了。


    「……可是妳……妳……這個方法成功的機率很低——」


    「對。」


    多莉斯萊點點頭。


    「這方法不見得能救回小姐的性命。而且這種方法隻有一個人能夠得救。」


    說到這裏,多莉斯萊垂下頭。


    如果可以,她當然也想拿出一個能讓所有人得救的方法。然而,精靈也不是萬能的,他們也有做得到跟做不到的事。但在她心裏,這個方法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為可行,且成功率最高的方法了。


    「這是我們現在唯一可以選擇的路了。」


    多莉斯萊將頭抬起來,直視著帕爾提修說。


    她想幫助帕爾提修。


    而她注視著帕爾提修的眼神中亦煥發著強烈的希望;同時也有長年相處下,對於自己契約樂士的信賴。


    不論成功的機率多小,多莉斯萊深信——隻要是帕爾提修來做,就絕對會得到最好的成果。


    「可是……」


    帕爾提修承受著多莉斯萊真摯的眼神——卻仍免不了透露出心底的猶豫。


    問題是存在的。


    第一,他們這麽做形同背叛了那些正在前線等著他們回去,一同並肩作戰的戰友。


    事實上,這麽做根本就等同於臨陣脫逃。


    即便成功了,先不提帕爾提修,多莉斯萊也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回到戰場。這麽一來,他們的戰友勢必要在戰力出現嚴重缺口的情況下繼續作戰了。而


    這個結果,很可能造成戰場上那些原本不會死的人因此喪生。


    其次,就算這個方法成功——這個成功是指帕爾提修的女兒能夠獲救——副作用會以什麽樣的形式呈現,現在的他們根本無法預測。


    即便命可以留下,但女兒的心理和生理兩個層麵可能都會留下相當程度的後遺症,也許記憶消失、也許人格丕變,而這樣的結果究竟是不是能夠和「獲救」二字劃上等號——難道最後不會變成女兒的命救活了,卻讓女兒對於自己能夠活命而感到懊悔,勉強過著不如意的人生嗎?


    不知道。雖說各種臆測都有可能,但究竟會是什麽結果,現在怎樣也說不準。


    而這就是這麽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辦法。


    再來,還有一個問題是:這個辦法究竟是要對哪一個女兒實行。


    右邊的女兒狀況的確危險,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確實比起左邊的女兒更需要急救。但她的生命跡象微弱,成功機率也低。


    左邊的女兒也絕不是可以令人安心的情況。她的傷勢不過就隻是比躺在一旁的親手足來得好些罷了。然而,就成功機率而言,她確實來得高些。


    究竟是要捨棄右邊的女兒,而對左邊的女兒施行這個方法呢?還是要賭一賭左邊的女兒自行恢復的能力,而對右邊的女兒進行這個辦法呢?


    若是判斷錯誤,帕爾提修將一次失去兩個女兒,以及多莉斯萊。


    而且就算忽略這個風險,站在他的立場上——即使他不情願——他也得決定在兩個女兒之中,該優先拯救哪一個。對於他這種性格的人來說,絕對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然而——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辦法了。現在的他無法期望得到外來的援助。


    若不想坐視兩個女兒喪命,不想讓自己的契約精靈為他殺出一條血路、回到兩個女兒身邊,到頭來卻是白費工夫的話,他也隻能這麽做了。


    「多莉斯萊……對不起……」


    煩惱了一會兒之後,帕爾提修似乎下定決心開口了。


    道對他來說理應是一次殘酷的選擇。短短的幾分鍾之內,他的麵容更加憔悴,彷彿又老了十歲一般。


    即使如此……


    「——麻煩妳了。」


    多莉斯萊從這句請托中聽見帕爾提修的意誌,打從心底覺得驕傲。


    她知道,自己所選的神曲樂士並非是隻有溫柔這個優點的男人。


    麵對無法避免的抉擇,即便痛苦,帕爾提修也絕對會拚盡全力賭一賭。他就是這麽一個擁有強韌意誌的男人。


    帕爾提修伸手朝向自己的行李箱。


    他將行李箱提到自己麵前,接著從口袋中取出鑰匙。在插入鑰匙的同時,箱子旋即傳出細微的的機械運作聲,同時表麵也綻開幾道裂縫。


    接著——


    「多莉斯萊……對不起,也謝謝妳。」


    箱子上的幾道裂縫宛如花苞上層層重疊的花瓣般張開。


    這不是個普通的箱子。


    而是單人樂團——是神曲樂士的專用道具。


    不過短短數秒鍾的時間,剛剛還平凡無奇的箱子,現在卻像是施展了魔術般張開了蓋子,伸出好幾隻機械手臂,將內部複雜的結構一一伸展開來。帕爾提修背起了這具單人樂團,接住滑向自己手邊的主奏控製器——小提琴,然後點點頭。


    「帕爾提修,請您不要忘記——您的喜悅就是我的歡愉。」


    銀發精靈微笑著。


    然後——


    身為父親的神曲樂士,和他身邊的銀發精靈便開始實行他們的抉擇了


    「…………」


    ——恍然間,躺在床上的普利妮希卡張開眼睛。


    她從窗簾的縫隙中看見窗外的景色,一切都還沉浸在黑暗中。她平時總是比自己的雙胞胎姐姐早起——但現在這時間似乎還太早了些。空氣中飄來的氣息與其說是清晨,倒還比較像是深夜。


    即使如此,她還是緩緩坐起身。


    她覺得很悶,要她再睡個回籠覺其實也睡不著吧。


    「嗯~~」


    睡在一旁的雙胞胎姐姐——貝爾莎妮朵躺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子。


    一般人聽到雙胞胎,大概都會以為她們是從發型、身高到言行舉止等等,無論是外在和內在都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但其實一對雙胞胎之間彼此還是會有一些個人特色;特別是貝爾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道對姐妹雖然相貌神似,但表情上的細微變化、行為、興趣,還有習慣等等方麵都各自不同。


    譬如說——睡相很差,每天一定會把身上被子踢得老遠的這點,就是貝爾莎妮朵獨有的習性。「……會感冒喔。」


    普利妮希卡呢喃著,小心地為姐姐蓋上棉被。


    看來貝爾莎妮朵正做著甜甜的美夢,一張可愛的臉龐正幸福洋溢地扭動著。她一邊抱著枕頭磨蹭,一邊喃喃囈語:


    「佛隆學長~~」


    看樣子——她八成是夢到塔塔拉·佛隆了。


    那張臉上雖然帶著迷糊的笑容,看來卻依舊十分可愛。普利妮希卡看著姐姐的睡臉,也不禁跟著展露微笑。


    然而——


    「啊啊~~佛隆學長~~那邊一不可以……那邊不行啦~~」


    「…………」


    普利妮希卡忍不住向前一栽。


    貝爾莎妮朵到底在做什麽夢呀?


    普利妮希卡忽然有股衝動想把姐姐從睡夢中挖起來,問清楚佛隆到底在哪裏對她做了什麽「不可以」的事。但看到貝爾莎妮朵開心的睡臉,最後還是作罷。


    她苦笑著輕嘆一口氣。


    「…………」


    普利妮希卡決定還是再睡一會兒。畢竟就算起床也無事可做,即使睡不著也該讓身體繼續休息一下。


    普利妮希卡從小身體就不好。


    這大概是十二年前——一起意外所留下的後遺症吧。


    「晚安,貝爾莎。」


    她輕輕地喚了姐姐一聲,再一次鑽回被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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