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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的日子真美妙——這是亞爾德最近的真實感慨。


    大嗓門魔王塞魯克不在後,每天都變得此處靜悄悄。僅僅少了一人,便如雲泥之別。


    真好啊,切身地感受到。


    龍氣驚人的長公主走了,難伺候的太守,總把過去林林總總掛在嘴上的貴族少爺也都出門了。


    ——人生,果然不該輕言放棄啊。


    甚至這麽感慨。


    長公主的隨從們,除了在城堡中待機負責護送長公主回帝都的騎士外,大部分女官與侍從都先行一步回去了。此時鄰郡的太守和他的部下們,聽到高貴客人即將到來,大概正為接待的準備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吧。


    在寂靜的城堡中庭,聽著等待主人歸來的老將講述往昔的故事,是亞爾德最近的樂趣。心情已經進入隱居狀態。可以說理想變成了現實。


    隻限十天的,理想生活。


    「好想就這樣過日子」


    漏出真心話後,傑沙魯特不敢認同般搖頭道,


    「年青人這樣想可不好」


    不過,他的眼睛在笑。亞爾德也笑了起來,視線轉回膝蓋上攤開的記事本。


    上麵記述著從老將那裏聽來的,往昔阿爾汗城的風貌。雖然傑沙魯特半信半疑地問過他,就算聽了又能怎麽樣。但大概是隨著陳述過往時,懷念之情的油然而生吧。沒等逐一提問,他便主動告訴了亞爾德許多事。


    阿爾汗是沙漠的主要行商都市之一,位置靠近東部。


    不知該說是吃驚還是必然,在沙漠城市中,也殘留著關於《怪鳥騎士團》的老故事。


    「傳說在太古之時,有一族人能夠駕駛龍。其國名,也由此而來」


    「是何國名?」


    老將沉吟了一下,皺起眉頭。


    「抱歉,老朽想不起來了」


    「不,沒關係。您別在意」


    又出現了龍,亞爾德心想。與那條撕裂天地的邪龍有什麽關係嗎。


    「以前,那條商路被稱為《太陽之路》,據說在東邊的起點上,有一座太陽神坦達的神殿」


    「太陽神坦達?」


    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見過。


    「是的。我知道帝國之人,都是一神教的信仰吧」


    「您不用在意。神雖然隻有一個,但其顯示力量的不同也就會有不同的名字。我想坦達這個神,也隻是偉大神靈的名字之一而已」


    傑沙魯特點頭道,


    「有道理……不過,據說毀滅了那個坦達神殿的就是《怪鳥騎士團》」


    「那支騎士團似乎是傭兵組織,是有人委托他們幹的?」


    「這就不得而知了……傳說中,侍奉坦達的人得到一個毀滅的預言,他們試圖將這個命運轉嫁給他國,結果卻反而招來毀滅。記得似乎是把背負毀滅命運的公主,送給《怪鳥騎士團》的首領。結果暴露了之後,引得首領龐然大怒率軍攻打他們」


    「這就是惡有惡報吧」


    「是的,就是這種寓意的故事」


    不過,傑沙魯特繼續說道,


    「之後《怪鳥騎士團》也毀滅了」


    「為什麽?」


    「因為南方的霸王進攻了他們。據說那場戰爭中,首領變身為龍迎擊敵人。大地因此震裂,城堡坍塌,人民流離失所。最後奮戰而死……那個首領說過,與其向霸王低頭還不如毀滅」


    「龍嗎……」


    與曾經聽過的故事,有點不同。亞爾德捋著下巴,沉思起來。如果是這種發展的話,編一個南方霸王封印邪龍的故事似乎更好。


    「那個首領似乎相當不招人喜歡。北方似乎也是因此而毀滅的」


    「北方……是指北嶺以北?」


    「是的。據說為了擊退霸王的軍隊,首領用冰雪封鎖住了北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變得不適宜人類居住」


    眺望著高聳入雲的《天槍》,思索——想要找出《怪鳥騎士團》滅亡的原因,就無法忽視周邊諸國的狀況。可是,那些與北嶺關係惡劣,且從不接受無血緣關係者的北方蠻族,會告訴自己他們的故事嗎?


    「那是一個南方擴張勢力的時期呢」


    「霸王與魔王交換了契約」


    「霸王的故事,我在帝國也聽過一些」


    「因為那裏就是發源地,蘭格魯是霸王之城」


    「霸王之後過了三代,才完成的統一吧?」


    追溯著記憶確認後,傑沙魯特重重點頭道


    「對於沙漠之民來說是惡夢的時代。南方原本就是信奉古怪黑暗神的詭異之地。不過,統治各地的藩王各自為政,所以沒有出現統一的機會。但霸王突然現世,統一全境,到處擴張攻伐」


    「連沙漠也不放過?」


    「當然。坦達神殿就算未被《怪鳥騎士》消滅,也會毀於霸王之手吧。傳說毀滅預言,其實來自於霸王信奉的黑暗之神」


    「黑暗之神是怎樣的神靈?」


    「聽說是邪龍生下的神靈」


    沙漠中,似乎也有邪龍的傳說。


    「邪龍是指那條被《天槍》釘死的龍嗎?」


    「這個……《天槍》的故事,老朽疏漏寡聞並從聽過。隻記得傳說中,那條龍想仿效眾神溜到天界,結果事情敗露,隨著閃電一起被劈落於大地……當時燒焦碎裂的大地後來成為沙漠,其地底深處長眠著邪龍的屍體」


    「死去邪龍的孩子,就是黑暗之神?」


    「從骸骨中誕生的神靈,天生喜好死亡,尋求母親的複活,並且憎恨殺死母親的天。據說那個神的美貌驚人,且善於誘惑。而霸王是一位如同黑暗之神顯靈般的美男人,被他喴到名字會讓靈魂都脫竅」


    沙漠中流傳下來的故事,比亞爾德至今以來聽過的所有一星半點的古老傳說都具體得多。


    ——但沙漠的故事,也紛失了許多內容。


    沙漠的商隊都市在十多年前毀滅。關於它的記憶還能保存多久?百年後,還會流傳著阿爾汗的名字嗎?


    ——真希望能流傳下去。


    為此,才有史官。亞爾德傾聽傑沙魯特的故事。


    「南方至今依舊保留著黑暗之神的信仰。對於報上名諱這件事,看得相當重。因為那些侍奉黑暗之神的咒師們,能夠憑借人名來施展邪術。據說,隨便報出自己的姓名,會變成被操縱的人偶」


    這點亞爾德也聽說過。帝都那裏,現在也有咒師掛著給人下咒的招牌來賺錢。


    「隻要不報出名字就可以了嗎?」


    「並不一定,老朽也不知道其中有幾分是真的……」


    「說起來,南方人就算麵對咒師以外的人,也不會報出姓名呢」


    「聽說報出姓名相當於是君臣誓言,臣下對主君報出姓名,便意味著獻上自己的生命」


    「原來如此」


    以名字施法的咒術或許在沙漠以西也存在著,亞爾德心想。因為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禁止喴出龍種之名,且皇室成員的名字也不公開。不僅是皇帝和皇子,就連他直屬上司皇女的名字,他也不知道。


    長公主的名字之所以沒有被隱藏起來,是因為她已是離開皇家之人。不過,卻沒有繼承《黑狼公》家族。長公主的立場很曖昧。


    在亞爾德思索的時候,傑沙魯特似乎繼續回憶著關於咒術的知識。


    「記得咒師們好像可以用某種替換名字的法術。如果將老朽與尚書官的名字互換,這具枯瘦的身體會騰出來給尚書官,而老朽能得到尚書官的年青身體」


    雖然亞爾德確實比傑沙魯特年青,但他的身體過於羸弱,其實沒有交換價值。


    「並不是


    明智的交換呢」


    「不,老朽不是那個意思……在孩提的時候,每次聽到這種故事,都會害怕得不行。還曾經為大漠之下的龍骸會不會跑出來作亂而擔心過呢。現在說出這種故事來,好像是在騙小孩似的……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我很喜歡這些故事,非常感謝您能告訴我」


    亞爾德如此斷言。他可不想故事聽到一半就結束。


    「都是一些沒意思的老故事吧」


    「哪裏的話。霸王的傳說,在帝國已經是個美化後的故事。能夠聽到阿爾汗流傳的獨特傳說,我覺得非常有趣」


    「大概是敵我立場不同吧。雖然是長達三代的暴君統治,但在南方人看來,那畢竟是他們曾經身為霸者的時代吧」


    「不過,阿爾汗並沒有屈服於霸王吧」


    傑沙魯特的眼睛徘徊在遙遠的天際。


    「……現在已經沒有了那份不屈。有時會突然心想,所謂的國家究竟是什麽?是寧願付出那麽多的犧牲,也要保護之物嗎?如果早先就屈膝服從帝國的統治是否就不會有場災難了?」


    阿爾汗化為塵埃。城市消失於火炎之中。如今,在老將惡夢中,從沙漠地底爬出來的不再是邪龍的骸骨,而是過去共同歡笑生活過的親朋好友們的屍骨吧。


    他的側顏,仿佛一座老化的雕像。


    若是告訴他答案,會怎麽樣?——答案就是:即便屈膝,也是枉然。


    皇帝從未考慮過除了毀滅沙漠城市以外的戰略。


    在漫長殘酷的沙漠跨越中,沒有後方的補給。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下一個城市,以最大限度的效率進行掠奪,在水源中投毒,接著趕往再下一個目標。


    進攻的一方,也沒有退路。背後等待他們的隻有死亡沙漠,以及被他們投過毒的水源。就算萬一能夠逃回去,也隻會受到無慈悲的製裁。逃跑便意味著是叛徒。


    傑沙魯特之所以能得救,大概是因為阿爾汗靠近沙漠的東端吧。如果不是這樣,他和他的部下也會全部被殺死。


    耐不住長長的沉默,亞爾德開口道,


    「我的先祖,大概也這麽考慮過吧」


    老將眨了眨眼,仿佛已經忘記亞爾德就在身旁似的看著他。


    「你是說古王國?」


    「是的。降伏,且把所有支配權都交給帝國,迅速與之同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尚書局中,和你一樣的古王國血統者還有很多嗎?」


    「尚書局這個機構本身,便起源於古王國。文化繁盛的古王國支配體製,被帝國整個囫圇吞棗地吃下去了……身為末裔的我,是聽長輩們這麽說的」


    「哪裏都一樣嗎」


    一邊在記錄紙上寫下今天聽說的故事概要,一邊‘是啊’地點頭回答。


    「雖然我覺得,原本是不能這樣的」


    「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留下曆史,是勝者的工作。勝者無論如何都會留下對自己有利的記載。但是,防止這些,公允地寫下事實,才是史官本該做的事情」


    「所以才想聽老朽這種已滅亡之國的故事?」


    「很抱歉與您的期待不同,這是我個人的興趣。被高估的話,會讓我為難的」


    苦笑著抬起頭,老將也笑了。


    「你沒有野心呢」


    「並非如此,我可是充滿野心」


    「哦,那麽你有什麽樣的野心?」


    「隱居的野心」


    「隱居……」


    傑沙魯特的表情變得很奇怪。


    「在被帝國融合變質前,至少想收集一些各地的神話與傳說。不過我無法離開這個城堡。悔不該當初赴任時懷著什麽美夢,以至於現在有種被騙的感覺」


    「美夢嗎?」


    「原本應該是個邊境的閑職。我還期待,不必推卸工作,也可以自由隨意地分配時間,結果剛到不久,太守也跟著赴任了,還被任命為副官。真是倒黴吧?」


    稍微愣了愣,傑沙魯特笑起來。


    「如果你準備開始隱居的話,請務必讓老朽也加入。無論想聽多少往昔的故事,老朽都願意說給你聽」


    「這真是讓人愉快的約定。在下會努力達成隱居目標的」


    「那就請您盡快吧,因為老朽不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還有多少了呢」


    「在下也一樣……那麽,太陽開始落山了,我們回去吧?」


    站起身,看到一個靠在走廊柱子上站著的人影,不禁停下腳步。


    傑沙魯特似乎早發現了。


    「最近,她似乎經常到處走動」


    「長公主殿下那邊有什麽傳信嗎?」


    「每晚,都會定時通過傳達官收到殿下的留言。殿下似乎玩得很愉快」


    非一般龍種的長公主,將原本隻能傳送其兄長話語的傳達官,調整為能夠為自己使用。長公主稱,在緊急的時候,可以讓傳達官帶口信。這讓亞爾德覺得不知所措。


    傑沙魯特卻似乎早已習慣了,向他解說這是常有的事,可是,


    ——隨意變更傳達官的心靈連接,應該不存在這種能力。


    「有沒有異常?」


    傑沙魯特朝他的部下問到。傳達官既然已經納入長公主的保護之下,護衛工作自然也成了長公主騎士團的任務。


    「沒有異常」


    一如往常戴著薄紗站立的景象,仿佛鮮明的白日夢。傳達官周圍的物體似乎喪失了輪廓,一切都在溶化般。


    「帶她回房吧。馬上天就要暗了,別讓她再出去了」


    「是,閣下」


    傳達官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不假思索,亞爾德出聲問道,


    「怎麽了?」


    傳達官的視線轉向亞爾德。


    藍色的眼睛,清楚地在他臉上聚成焦點。


    「想去哪裏嗎?」


    傳達官的嘴唇,彷徨著張開,閉上。接著又張開,終於,擠出一句話。


    「看鳥」


    亞爾德看著傑沙魯特,老將點頭道,


    「不必顧慮老朽」


    「我帶你去廄舍吧,這邊走」


    伸出手,傳達官困惑般看著他,接著,突然獨自邁步走去。準確地朝著廄舍的方向。


    跟在她身後,亞爾德悄聲對傑沙魯特問道,


    「這也是常有的事嗎?」


    「不,很罕見。而且把公務交給這種經驗淺薄的傳達官,沒有前例」


    對傳達官蹣跚的腳步感到不安,亞爾德快步走到她身旁。


    接著,傳達官的手一動,抓住了他的袖子。


    從傳達官身上,也能感到少許龍氣。當然遠遠不及長公主,但依舊能讓空氣震動,歪曲事物輪廓。受長公主的影響,別說是習慣龍氣了,反而變得更為敏感了。


    到達廄舍後,傑沙魯特的部下命令道,


    「傳達官殿下,想要觀賞巨鳥」


    廄舍長雖然一臉嫌麻煩的表情,但看到亞爾德也在場後,點了點頭,回到廄舍中。幸虧一起同行了,亞爾德偷偷鬆了口氣。


    突然,傳達官鬆開亞爾德的袖子。


    刹那間伸手去抓她,卻撲了個空,手中抓到的隻有那張覆麵用的薄紗。傳達官如同飛躍般,闖進廄舍。


    「你們在發什麽呆,快追!」


    在叱吒部下的同時,傑沙魯特也衝進廄舍中。裏麵頓時傳來喊叫聲。


    亞爾德剛想跟在騎士們的身後進入廄舍,但巨鳥們發狂的啼鳴以及廄舍長的罵聲,讓他為之卻步了。巨鳥們不會接受任何不能夠與它們心意相通的人,絕對不會。


    眨眼間,廄舍中便亂成一


    團。揮翅與尖鳴,鳥兒們激動地發脾氣。


    必須將聲音提高到不亞於這場騷亂,這對亞爾德來說是個沉重的包袱。


    「傑沙魯特閣下,請快出來!廄舍長,那個……所有人,都出來!」


    雖然一堆人都亂哄哄的,但隨著從裏麵闖出來的老將大喝一聲,如同一口氣卷走騷亂般,聲音平靜下來。


    「我明明反複說過那麽多次,不要進入廄舍」


    廄舍長一邊不滿地說著,一邊把傳達官推到外麵,瞪著亞爾德。


    「非常抱歉」


    「那麽,這個姑娘怎麽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突然就跑了進去——」


    「不是指這件事,她是維夏」


    傳達官蒼白臉上鑲嵌的雙眸,如奇跡般蔚藍——仿佛某個輕浮的詩人歌讚北嶺人般的詩句。


    有種不好的預感,背上涼嗖嗖的。


    「讓無關人員回避一下」


    「請放心,老朽已經吩咐下去了」


    一邊感謝傑沙魯特的機智,一邊再次麵對廄舍長。


    「是熟人嗎?」


    「這個女孩,是達尼的表妹」


    啊是嗎,那麽再見。話到嘴邊忍住沒說出來。直覺告訴他不要與這件事扯上關係。在回想起達尼是誰的時候,便明白了回避感的原因。那是個在朝議糾紛時,愚蠢到無藥可救的男人。


    「您是北嶺出身?」


    傳達官沉默著。回答的人是廄舍長。


    「她和塞魯克一樣崇拜帝國,於是離家出走了。看來是順利地成了帝國的包工呢?連靈魂都被抽掉了吧?」


    「成為皇帝陛下的傳達官,是件榮譽的工作」


    「她完全變樣了……」


    廄舍長仔細地打量傳達官,亞爾德再次確認道,


    「沒認錯吧?會不會和那個,叫維夏的人搞混了」


    「鳥兒是有記性的。這裏有幾隻失去原本主人的鳥。其中就有維夏的那隻,讓它來看一下就能明白。我去把它牽來?」


    「不必,不必這麽做」


    就算看見了鳥的反應,也隻會讓謎團更深。


    「要是知道表妹變成這樣,達尼那小子不知會幹出什麽來……」


    「你覺得通知他比較好嗎?」


    大概是聽懂了亞爾德冷淡的語調吧。廄舍長眼球一轉。


    「他不問的話我是不會說的。這樣可以了吧」


    「幫大忙了」


    「到現在沒有一個人發現這件事嗎?」


    亞爾德與傑沙魯特麵麵相覷。


    如果是親人的話,或許會看出什麽來吧。不過祭典之後,達尼應該回村去了。


    「大概,沒人發現。傳達官很少拋頭露麵。就算出現,也都蓋著紗巾——」


    初次看見她紗巾下的相貌是在什麽時候?搜索著記憶,亞爾德皺起了眉頭。是在她到達後不久。沒人認出她。


    「嗯……嘛,如果沒有鳥的幫助,大概也認不出來」


    言下之意是告訴亞爾德,她的變化很大。傑沙魯特安慰般說道,


    「傳達官在習慣工作之後,會恢複正常人的生活。除了為皇帝傳話之外,與常人沒什麽不同。她離家出走是在幾年前?」


    「讓我想想……大概是五、六年前」


    「看來她具備很不錯的才能吧。成為傳達官並不是件容易事。是否要告訴她的家人,等她恢複正常後,問她本人的意願即可」


    傑沙魯特看著亞爾德,亞爾德看著廄舍長。老人聳聳肩膀,抓了抓頭。


    「她的父母大概在擔心吧。不過,看到她眼下的這幅模樣大概反而會更擔心。就算要告訴她的家人,也得等她恢複之後再說……她會恢複正常吧?」


    「會」


    「那就拜托你了」


    被熟稔地拍了拍背,亞爾德皺眉道,


    「等時機差不多了,廄舍長去說比較好吧?」


    「我和那個村子的家夥關係疏遠」


    「……可以請教一下理由嗎?」


    「那些家夥駕鳥的手法很粗暴,我不喜歡」


    雖然是預料中的回答,但還有下文。


    「不過,維夏不一樣。她總是為鳥兒考慮,為鳥兒心痛……這大概也是她離家出走的理由之一吧。寄放在這裏的鳥,也是她親手交給我的。因為她不想把鳥兒交給家裏人。所以,這個孩子沒有忘記鳥,來這裏它也並不奇怪」


    說著,廄舍長拿起傳達官的手。如同對待鳥兒時般,動作輕柔。


    傳達官低頭看著他的手,從張開的嘴唇中吐出單詞。


    「它好?」


    「是啊,很好喲。我一直精心照顧它。太好了,你能回來看它」


    「不……」


    喃呢著,傳達官看向亞爾德。他將手中紗巾披在傳達官的頭上。被人發現傳達官是北嶺出身的話,隻會引起不必要的騷亂,徒增心煩。


    「除了達尼以外,還有誰可能會發現?」


    「你是說除了親人以外?……塞魯克和她很親近。因為同是向往帝國的人以前常常一起交談」


    偏偏是常駐的塞魯克嗎?


    這樣的話,操心的事情又得增加了,帶著鬱悶的心情,亞爾德對傳達官說道,


    「今天就到這裏吧,請您先回房好嗎?」


    傳達官沒有回答。表情愣愣的。


    稍稍想了一下,亞爾德補充道,


    「下次您想來廄舍的時候,請叫上我,由我陪同」


    看了一下傑沙魯特,老將認可他的話般點了點頭。得到負責人的默允,就放心多了——雖然這麽心想,但同時不禁為自己又接了一件多餘的工作而苦笑。


    冷不防,傳達官開口了。


    「你,是誰?」


    一邊為她能說出主謂句而驚訝,一邊回答,


    「我是太守的副官亞爾德」


    稍微停頓了一下,傳達收答道,


    「好」


    這樣就算記住姓名與模樣了?帶著複雜的心情,他打量對方。在紗巾之下的美貌,看上去雖然僵硬卻易碎。仿佛隨時都會破裂一般。


    ——北嶺人,成了傳達官……


    而且還是如此之快的晉升。傑沙魯特的評價是,她具備很不錯的才能。說得沒錯,皇家的恩寵,與北嶺人代代傳承的與鳥兒心意相通的力量,有很高的親和性。


    ——皇帝已經注意到了嗎?


    所以才把皇女送到北嶺來?且把重要棋子的長公主也派遣過來,是想得到確認嗎?


    ——為了什麽?


    不知怎麽的,背上冰涼起來。


    2


    太守與其姑母歸來後,城堡一時間又混亂了。從出迎到再次送行,亞爾德忙得不可開交。


    能夠平安歸來固然很好,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有些不自然。


    雖然具體說不上是什麽,但皇女的臉色很古怪。


    從城門前迎接的時候起,就感覺不對。


    皇女一臉陰沉,穿過城門後草草說了幾句就回到房裏不出來了。亞爾德簡略地用‘太守不在時無異常’結束了報告。皇女隻是點了點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稍後回來的長公主,依舊散發著強烈的龍氣,讓亞爾德頭暈眼花。她一邊把所有與之視線重合的人們迷得暈頭轉向,一邊走向五層。‘先去傳達官那裏’她說著,帶走了傑沙魯特。


    當然陸伊也像是她的拖裙般,緊隨其後。


    在陸伊的副官阿吉魯前來遞上‘無恙完成視察’的報告後,塞魯克以能夠誘發頭痛的大嗓門跑來打招呼。無論哪個都無法對亞爾德感


    到異常進行說明。


    沒有進一步煩惱的閑暇,在處理一個接一個湧出的瑣碎問題後,時間到了晚上。被告之所有人都疲憊不堪,所以決定不再舉行告別宴會。可以減少麵對那位殿下的機會真是太好了,能得出的感想隻有這個。


    長公主隻在城堡中留宿了一晚。包括陸伊在內的數名皇女騎士團成員,收到太守的命令,護送長公主到山腳。與隔了好久終於騎上馬的騎士們一起站在城門前,亞爾德作為太守的代表,為長公主送行。


    皇女沒有出現。隻送來一個‘身體不適’的口頭通知。聽說與長公主的告別已經在她的房中結束了。


    ——果然,有古怪。


    亞爾德身後屈膝跪著的塞魯克似乎完全成為了長公主的俘虜,出神地注視著她朝城中人們道別的身影。


    長公主也親切地與塞魯克道別,


    「這次受到你很多照顧。代我向你的家人問好」


    「是,也請長公主殿下多多保重身體」


    接著長公主轉向亞爾德。他一邊冷汗狂冒,一邊恭敬地行禮道,


    「您不辭辛苦屈駕光臨這片偏僻的北地,讓太守以及屬下所有人都深感光榮。希望您回到帝都後,偶爾能回想起北嶺的景色風光……太守囑托在下,將此微薄之禮,轉交給您」


    遞出一個盛放著北嶺護身符的盤子。白皙的手指將之取起。


    「好可愛的禮物」


    「這是殿下視察時所乘坐的那隻鳥兒的羽毛所製。太守說希望您回程能一路平安」


    「像是那個孩子的性子呢。代我告訴她,謝謝,我非常喜歡」


    「遵命」


    「以後,侄女……不,太守就拜托你」


    視線,一瞬間交接。


    長公主眯起眼睛,亞爾德剛以為她要笑的時候,對方卻巧妙地整了整裙擺,轉身踏入黃金龍紋章的馬車中。關上車門,傑沙魯特一聲號令,隊伍開始離去。


    說實話,對於長公主的離開感到高興的,也許隻有自己。亞爾德如此認為。畢竟長公主是個能把一百人中九十九個人變成自己崇拜者的人物。太守的到任雖然增加了人手,但夏季城堡中的官吏數量遠遠不到百人,所以除了亞爾德以外的所有人都成了長公主的崇拜者,也是合理的算法。


    城堡內飄散著一種茫然若失的氣氛。連塞魯克都在遠眺天空唉聲歎氣,直叫亞爾德目瞪口呆。


    前去報告送行結束,結果被娜奧擋住吃了個閉門羹。幸好,娜奧還是老樣子。這反而讓自己覺得安心了。


    「請等一下」


    正要關上門卻被叫住,女官臉色不快。


    「什麽事?」


    「有件事,隻有請教娜奧女士才行」


    「到底什麽事?」


    「視察的時候,發生過什麽嗎?」


    「我沒有什麽好和你說的」


    娜奧的表情僵硬。猶豫了一下後,亞爾德向前踏上一步。


    「太守與長公主殿下之間,有過爭執嗎?」


    從門縫中看見的娜奧,看上去比平時疲憊得多。這位女官,明明無法駕鳥,卻堅持要一起同行,絕不肯讓步。雖然她同乘在北嶺人的鳥上,成功一路往複,叫人不得不佩服。但體力耗盡也在情理之中。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在下覺得太守的樣子有點奇怪」


    「請不要擅自猜測」


    「希望是在下多慮了」


    「當然是你多慮了」


    「明白了,還有一事」


    「還有什麽?」


    「請您保重身體。如果娜奧女士倒下的話,太守會擔心的」


    「……你也一樣,尚書官閣下」


    朝著關上的大門行了一禮後,亞爾德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果然,不對勁。這點確鑿無疑。


    ——娜奧知道原因。但,她不肯說。


    塞魯克是靠不住的。如果從陸伊那邊也問不出來的話,隻有舉手投降了。


    三天後,陸伊結束護衛與南麓鎮的視察後回城了。


    「雖然我也覺得奇怪……但是,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這就是他的回答。


    帶著疲倦的表情,靠在椅子上。不像是能提供助言的樣子。他的行李隨便扔在一旁,房間比平時更雜亂。


    房門前負責警衛的士兵,甚至一度拒絕他進入。在堅持要求至少代為通傳一下,才讓進入房間。或許不該打擾他,亞爾德心想。


    遞過來的椅子與亞爾德房中的那把一模一樣,都是長公主送來的禮物。站著不好說話,於是坐下來。總覺得,坐著不舒服。


    被回拒了‘來上一杯’建議的騎士輕搖著酒杯。


    陸伊很能喝。以前做舍監時,遇上過學舍裏的年青人不知分寸的鯨吸牛飲,結果酩酊大醉,上吐下瀉,最後要自己來收拾。但是,卻從未見過陸伊喝醉不堪。


    大概是剛剛洗浴過,半濕的色發貼在皮膚上,隻見騎士一邊鬱悶地梳拔長發,一邊眨眼間就將酒杯變空,又再次添滿。


    「這是在塞魯克的家裏得到的。他,是個不錯的人呢」


    「土釀酒嗎?」


    「是啊,為北嶺幹杯」


    「一口一杯對身體不好」


    無視忠告,陸伊繼續清空酒杯。


    「大約是在回城的前兩天吧……氣氛變得緊張了,明明是普通的對話,卻感到有些害怕。原因是什麽,我並不清楚,雖然繞圈子問過,但都不告訴我,好累啊……」


    「你辛苦了」


    「所以我才不喜歡陪孩子玩。您為什麽不一起來啊?」


    此刻的陸伊看上去更像個磨人的小孩。


    「太守與塞魯克意氣相投,此行還算順利吧?」


    陸伊的手稍微停了一下。用某種微妙的表情回答道,


    「塞魯克稍微有些失控……老師您不在的時候,真是太厲害了,那個」


    「哪個?不,先說失控是什麽吧」


    「雖然是個不錯的家夥,而且還送酒給我」


    說到這裏,再次緩緩喝盡一杯。亞爾德拿起桌上的酒瓶掂量了一下。比想像中來得輕。


    「能為我倒一杯?」


    「這麽好喝嗎?那麽我幹脆帶回去吧」


    「行啊,那請吧。我去廚房裏拿瓶又烈又難喝的爛酒吧」


    「你要是這麽說的話,我還是不要了。酒放在這裏了,不過,喝完這瓶就算結束吧」


    陸伊苦笑道,


    「不愧是老師」


    「我隻是希望你至少能保持回答我問題程度的清醒。等打消我的疑惑後,就隨便你了」


    「好冷淡啊」


    微笑中帶著幾分黯淡。忍受著與長公主分別之苦的心情,一目了然。


    「我明天再來吧?」


    「無須那樣。我確實沒有什麽能夠告訴您的。一開始原本很順利,大家談談天說地,景色很好,天氣也不錯……道路雖然有點難行吧。還有就是,塞魯克很吵。就是這樣,沒有異常」


    陸伊的眼睛顏色很淡。映著燈火,看上去像是染了一層琥珀色。


    「不過,發生了些什麽吧?」


    「大概是吧」


    到底發生了什麽,就無從得知了。


    表麵上,與通過傳達官告訴傑沙魯特的內容沒差別。從帝都招來的醫生,雖然沉默寡言但工作認真,但技術似乎不懶。聽說一行人在塞魯克的村子裏受到熱烈歡迎,接下來的村子,也都友好的接待了他們。


    長公主讓人高高仰望,而皇女則是噓寒問暖讓村民倍感親近,可以說她們都抓住了民心。


    在陸伊看來,


    並沒有發生什麽特別事件。當發現不對的時候,氣氛已經變得古怪了。僅此而已。


    「感覺不對的,是公主的表情。拉琪爾殿下並沒有流露出什麽」


    「長公主殿下,一點也沒有特別的樣子嗎?」


    「沒有誰能夠讓那位殿下為之動容喲。她總是那麽美麗又殘酷」


    夠嗆啊,早該想到,陸伊為他自己的事情已經很心煩了。


    亞爾德剛站起來,陸伊就用無依無靠的眼神抬頭看著他。


    「請別走」


    「我不打擾你了。不喝酒的人,聽醉漢說妄言,會有很多不便」


    「為什麽?您覺得煩了嗎?」


    「也有這種原因。主要是聽到不該聽到的,而且還不能喝醉後把所有事都忘個精光,這會讓我覺得困擾。太守那邊,我來想辦法」


    「您的意思是說,我也得自己解決自己的麻煩嗎?您是想用這種借口遁逃吧」


    隻有苦笑了。


    「想逃避的人不是我吧。你煩惱的是你的問題」


    「好過分呢。還以為您是我的友人」


    「這真是光榮……如果可以讓我以友人的立場行動的話,我就先沒收你的酒瓶,然後給門口的士兵下令,把你扔到床上,不到早晨不讓你起來。意下如何?」


    「請吧,如果您準備出去的話」


    「這樣再好不過了。那麽,祝你睡個好覺,醒來後能精神飽滿」


    亞爾德在精神恍惚地望著他的陸伊前麵把門關上,然後將剛才說過的話,按照原意給大門前站崗的士兵下令道‘這是作為太守副官的正式命令,無論陸伊說什麽都不必理他,把他押到床上讓他睡覺’。


    士兵敬禮後,迅速進入房間。


    ——這樣就算了結一件了。


    事後陸伊大概會埋怨自己竟然真會下這種命令吧。不過那隻是小事一樁。


    真正煩惱的是不知道皇女鬧別扭的理由,摸不清她到底哪一塊逆鱗被觸犯了。這對亞爾德來說不是什麽好現象。


    就在剛準備回房的時候,被一個士兵叫住了。心想著是不是陸伊派人過來抗議了,卻得到傳達官正在召喚他的答複。


    「找我?」


    「她在呼喚您的名字」


    原來如此,傳達官應該是上次記住了他的名字。


    「明白了,這就過去」


    前方士兵提在手中的燈火,搖搖晃晃地扭曲著牆壁與地板的輪廓。


    不喜歡在天黑之後走在城堡中,亞爾德心想自己絕對沒有嘲笑皇女的資格。對於黑暗,現在依舊覺得害怕。


    「副官殿下帶到了」


    打開門的應該是娜奧,今天少有地沒瞪著自己。她似乎末從疲倦中恢複過來,從臉色上看,還是馬上讓她休息比較好。


    剛走進門,皇女便問,


    「怎麽回事?」


    「……哈?」


    「為什麽陛下的傳達官會喊你的名字?」


    聲音很尖銳。再次感到,這不是平時的皇女。把此刻的她當作另一個人來對待比較妥當。小心翼翼地,亞爾德答道,


    「您不在的時候,傳達官閣下曾經拋下護衛獨自跑出去過。那時,在下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並希望她如果下次有想去的地方,事先召喚在下」


    「真的?」


    「若是您有疑問,可以與廄舍長確認」


    「你在沒有我同意的情況下,帶傳達官出去了?」


    「不,這是她第一次召喚在下」


    皇女坐在椅子上看著亞爾德。平日總是站著,或者坐在窗口邊,大概是無意識中想處於高度的位置。但今天不一樣。


    當亞爾德還了她一眼後,皇女移開視線。仿佛問心有愧的是皇女自己一般。


    「在下原本打算詳細報告此事,但殿下最近身體不適,沒有時間接見在下」


    雖然隻是陳述事實,但聽上去卻像在責怪似的。果不出其然,皇女的肩頭立即豎了起來。


    這下可麻煩了,張口想說點什麽,卻不知說什麽是好。猶豫不決中,皇女率先說道,


    「那麽,你想帶她去哪裏」


    「去傳達官閣下想去的地方……但今天已經太晚了。可否讓在下建議她明日再去?」


    「準了」


    皇女揚了揚下巴。意思是,亞爾德可以進旁邊的小房間了。


    以前昏倒的時候曾經睡過的房間,所以有些微妙的印象。傳達官一看到亞爾德進來,就站起身,走過來。她沒有戴紗巾。


    「亞爾德閣下」


    被突然加上敬稱,亞爾德不由打了個趔趄。對於這位,也應該和皇女差不多,不能用以往的判斷標準。


    「您喊我來,是想去鳥兒那裏嗎?」


    「是」


    燈火中是一張不安的臉。此刻的她,不再像個人偶。


    「現在去廄舍太晚了。太守已經答應在下,明天帶你去」


    「在呼喚我」


    亞爾德一愣,但很快理解了。大概說的是鳥在呼喚她吧。


    ——傳達官與自己主人以外的生物連接心靈,會不會有問題?


    退一步說,北嶺人成為傳達官這件事本身,恐怕就是史無前例的。今後等待這個女孩的會是何種命運,誰都無法預測。


    就亞爾德來說,是希望命運的韁繩朝更安全的方向。


    「您能否不去傾聽鳥兒的聲音嗎?」


    「不……」


    「維夏閣下」


    一喊到她的名字,傳達官的身體就顫抖起來。


    該怎麽繼續說下去?有點猶豫。在漸漸恢複自我的現在,傳達官顯得無防備且易受傷。


    不過,對方是皇帝的傳達官。既然她被授予這個重任,那就應該相信她擁有的實力與天賦。


    「您該去傾聽,該去連接的是皇帝陛下的龍聲,不是嗎?鳥兒交給廄舍長來照顧是很安全的。您也是因為相信他,才把鳥兒托付給他的吧?」


    傳達官的嘴唇抖動著。不妙啊,亞爾德想,她可能要哭出來了。


    等待回答間的沉默,幾乎像是在拷問。


    「是」


    終於聽到的聲音,細微輕弱,仿佛咽氣一般。為了讓她放心,亞爾德露出微笑道,


    「明天,我會帶您去廄舍的。不過,您的心已經不再屬於鳥兒,而是奉獻給了陛下。您明白了嗎?」


    「是」


    聲音顫抖著作答,傳達官後退。


    自己是壞人呢,心想。先是對她說了有事就來找自己,結果找到自己,卻拒絕她。簡單地斬斷了她想恢複以前模樣的念頭。


    ——不過,必須這麽做。


    與鳥的交流,可能會給傳達官的工作造成障礙。


    雖然很可憐,但隻有這樣了。


    「我會和廄舍長說一聲。總之,明天再去。今晚請早些歇息吧」


    不等回答,行了一禮後,退出房間。


    皇女保持著與剛才相同的姿勢,坐在椅子上發呆。應該是累了吧,再次打量一下,發現她臉色也不太好。


    不過她似乎馬上發現了亞爾德,頭也不回地出聲問道,


    「結束了?」


    「是。在下以今天時間已晚為理由,說服了傳達官閣下」


    皇女拍了拍手,罕見地出現了娜奧以外的女官,皇女皺眉道,


    「娜奧呢?」


    「稟告殿下,因為娜奧看上去非常疲倦,所以由我暫時接任她,讓她先去休息了」


    「是嗎,把那個留在這裏,你也可以去休息了,還有其他人也一樣。我不想再有人來煩我」


    「遵命」


    皇女


    說的那個,是宴會上亞爾德交給她的琉璃燈。裏麵點著火。


    「……那個人,想去哪裏?」


    傳達官的北嶺出身,皇女知道嗎?不管怎麽說,在她外出時發生的事情都必須稟告一下。不過,不是現在。


    亞爾德走到皇女前麵,跪下說道,


    「是廄舍。請怨在下直言,殿下您的臉色不太好,這件事請容在下明天再稟告。今晚請你先歇息吧」


    皇女緩緩開口道,


    「我好像不是第一次被你說臉色不好吧」


    「是的,上次是在祭典的時候」、


    「還給我號脈」


    懶洋洋的語氣。第一次聽見皇女這麽說話。


    不安從後背上升騰而起。皇女是否得了什麽惡性疾病?不,應該不會吧。


    「別擔心,我沒得病」


    仿佛看穿亞爾德心中的想法般說到,皇女稍微動了動身體。終於,視線交匯。亞爾德把在她歸來時已經說過的那句台詞再說了一遍。


    「您能平安歸來比什麽都好」


    皇女露出一抹笑容。


    「角燈我也平安帶回來了。還給你,怎麽樣,我說過沒什麽好擔心的吧」


    才沒那回事,亞爾德在心中當即作答。擔心的事情,你帶來了一堆回來。原因不明的鬧別扭是其中最為頭痛的。


    「在下目前擔心的是太守的身體狀況」


    皇女的臉皺起來。輕歎一聲。是在笑嗎?她無聲地移開視線。


    亞爾德隻是覺得困惑。現在的皇女仿佛判若兩人,沒有絲毫霸氣。


    正當煩惱著是不是要尋問一下原因的時候,皇女轉回視線,開口道,


    「……你真是個囉嗦的家夥。好吧,明天休息。要不要帶傳達官去散步,你自己看著辦。我會和女官們先關照一下的。這樣行了吧?」


    「是,請您好好休息」


    行了一禮後,本想立即走出去的。但那個表情怎麽有些眼熟?又不像是在發火。


    「你也一樣,帶著那個早點回房去吧」


    這相當於是在命令他‘可以退下了’。沒辦法,亞爾德隻好向皇女告辭。


    等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上床之後,才想起那個表情是什麽。


    ——那是希望被人識破時的表情。


    以前妹妹隱瞞了做的壞事,卻希望亞爾德看穿她而纏著亞爾德時,就是這種表情。


    皇女對他隱瞞了什麽,並對此覺得內疚——可是因為無法說出來,而焦急不已。


    必須好好勸她把事情說出來。


    雖然明白道理,卻對如何解決一籌莫展。原因是跟長公主發生了爭執嗎?雖然不想被卷入龍種間的爭執。但也不能讓自己總麵對一個身後總是藏著馬蜂窩的公主吧。


    ——真麻煩。


    怎麽會變成這種樣子?


    傳達官,任命自己為太守副官的皇帝,想要太守地位的皇女,派不上用的陸伊和塞魯克——把這些人輪流詛咒一番。當然了,對那些在他降級調職後被提拔的同僚們,也一個不漏。


    一想到與理想的隱居生活越來越遙遠,詛咒的話語就不禁變成了扼腕歎息。


    3


    十天後。皇女的身體恢複了,但臉上依舊不放晴。


    ——對太守察言觀色,也是自己分內的活兒嗎?


    這大概取決於自己對副官之職的範圍如何定位吧。就個人而言,希望控製在最小範圍之內。雖然不是撂擔子的性格,但對有些事無能為力。


    確實是無能為力。


    唯一可靠的陸伊,還是一幅窩囊樣。皇女的護衛工作幾乎全推給了部下。他差不多都快變成另一個麻煩了。


    「請列舉皇祖平定的國家之名」


    不過,也由於皇女變得老實的緣故,曆史講義順利展開。但是否該為之高興實在很難說。


    「教主國,西王國……還有一個名字很怪的國家。迪拿?泰拿?」


    亞爾德事先準備了地圖摹本。在皇女回答的國家首都上畫個圈。


    「您隻要記住各國的首都位置就可以了。迪拿有著與古王國一樣悠遠的曆史」


    「啊,古王國應該也是皇祖平定的」


    「您說的沒錯。這樣就有四個國家了」


    「還剩幾個?」


    「三個」


    皇女沉默著,眺望地圖。


    漫長的沉默,讓房內空氣沉重起來。


    「……太守,有件事在下可以提問嗎?」


    「什麽事?」


    「您為什麽討厭曆史?」


    「記起來太麻煩,沒意思」


    應聲即答。她看也不看亞爾德,心不在焉地打量地圖。


    「僅此而已嗎?」


    皇女沒有回答。以雜談解開心結的戰術輕易落空。沒辦法,亞爾德隻好繼續道,


    「剩下的是港灣王國塞卡利斯,諸島聯合,北門關阿達司特」


    「各國都有他們的王嗎?」


    「諸島聯合,似乎稱之為議長」


    ‘是嗎’她輕輕嘀咕了一句,結束對話。


    沉悶到說不下去。


    「其實第一位自稱皇帝之人,要遠遠早於皇祖。此外,傳說中在比之還要遠古時,曾經有過一位女皇埃琪婭。普遍認為皇帝這個稱謂的淵源便來自於她」


    「女皇?」


    終於有反應了。


    「傳說中,她是神之聖音中誕生的彩虹王國的支配者,能夠操縱風與光,居住在出產世上所有寶石的礦石之穀中」


    「這故事聽上去像在做夢」


    「那是神話時代的人物。不過,自稱是埃琪婭子孫的人,至今依舊存在」


    「肯定是寶石工匠吧」


    「不,那是一群住在島嶼地帶,能夠操縱風雨的咒術師」


    「那個閃閃發亮的寶石王國是怎麽毀滅的?」


    「傭兵團的指揮官因為懷著野心,背叛了王國。女皇無法忍受遭到背叛的侮辱,扔棄肉身離開地上世界。同時,她的王國也為之崩潰」


    哼,皇女不屑一顧地點頭道,


    「果然是做夢般的無稽之談」


    「有人曾說過,這個世界是神所做的一個夢」


    「你怎麽想?這個世界是夢嗎?」


    「即便這個世界是神的夢,我也隻會說自己是個人」


    不知對亞爾德的回答是怎麽想的,皇女長歎一聲,如此評價道,


    「活著,真是件麻煩事」


    差點就表示同意,還好及時忍住。


    「活著,才能感到麻煩」


    「經常找死的人就算這麽說,也沒有說服力」


    亞爾德微笑著,朝皇女行了一禮。


    「恭喜您贏了一次,」


    「……什麽?」


    「您在對話上贏了我一次」


    「啊,是嗎」


    點頭之後,皇女好像在思考什麽似的閉上跟,接著,皺起眉頭。


    「一點也不高興」


    「那真是抱歉」


    「你太奇怪了。明明輸了,卻還爽快地跟我說什麽『恭喜您』之類,怎麽能這樣!這樣讓我一點也沒有贏的感覺!」


    「是這樣嗎?那麽下次在下會注意的」


    「……算了。仔細想想,你要是注重輸贏,隻會讓我覺得更不舒服」


    正在尋找合適回答時,皇女突然站起身。


    「放心吧。你隻要像平時那樣就可以了。我累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是」


    「不過,剛才說的那些咒術們就算是繼承操縱風的技術,那麽光又怎麽說?」


    「數百


    年後自稱皇帝之人,別名就是《光之守護者》。據說,他通過與神契約,把女皇拋棄身軀時離開大地時的三種光給召喚了回來」


    「那些光是什麽?」


    「那是謊言喲,太守。那個男人是個騙子」


    「什麽?」


    「根本沒有什麽神的契約。他也被稱之為《人皇》。不借助神的力量,僅僅憑借人之身建立國度的這個男人,被另一些人也歌頌為英雄」


    皇女大笑了起來。


    正好此時出現的女官聽到皇女的笑聲,露出畏畏縮縮的樣子。亞爾德看到後,出聲問道,


    「有什麽事?」


    「傳達官,在傳喚尚書官大人」


    行了個禮,女官退了出去。


    「第一位皇帝竟然是個騙子。太有趣了,所有一切,都是在胡扯」


    這麽說完後,她離開了房間。娜奧在緊跟上去之前,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亞爾德。


    聽說,這位女官是從皇女呱呱墜地時起便一直侍奉在左右。雖然是沙漠之民,但她的父親將行商的據點建立在沙漠之外,所以才逃過一劫。


    娜奧自己從沒有提過的身世。她對亞爾德始終三緘其口——所以當娜奧主動對他開口時,亞爾德感到驚訝。


    「您一丁點也不明白公主殿下的心情」


    說完,娜奧朝皇女的方向追去。


    ——正因為不明白,所以才頭痛嘛。


    比起那種意味深長的責難,就沒想過直接告訴自己答案嗎?


    亞爾德收拾完教材後,走進傳達官所在的小房間。


    「您傳喚在下嗎?」


    「想去,見鳥」


    今天,她蒼白的臉頰上有了些淡淡的血氣,眼中也閃著光。


    「昨天也帶您去過了吧」


    「不連接,鳥」


    ——很努力啊。


    雖然最怕應付這種死心眼,但這也是自己接下的工作之一。沒辦法。


    「明白了。稍後就來接您」


    亞爾德離開主塔,順道去廚房領了一份午餐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樣,半天就算結束了。過完剩下的半天就能睡覺了……他心想。


    午餐是固定的餡餅。自從上次祭典被逼著品嚐了以後,每天都會讓廚房製作。


    北嶺特產的穀物混入小麥粉打製的麵皮具有獨特口感,但比起味道,更看重的是能夠單手握著輕鬆進餐的便利性。現在也是一邊手握餡餅,一邊看著山腳那裏傳來的報告。製作報告的是騎士團隨行的尚書官。


    郡內居民的經濟實力薄弱,這是鄰近踏野郡太守采取的路障措施所致。利用北嶺居民的無知,貪婪地賺取黑心錢。


    必須采取手段,這點明白無誤。但首先,得確認對方野心與智商的程度。為此派遣了尚書官,去調查情況。


    那位土豪出身的太守,似乎熱衷於升官出任,所以對於自己領地的執著非常強烈。這樣的話,威脅把他撤任應該會奏效。


    不過,鄰郡太守如果與帝都的大貴族有聯係,威脅便沒有效果。


    ——好想在帝都也有個情報源啊。


    想到這裏,對自己苦笑起來。


    就算一時興起增加了多餘的工作,也會因為照顧不過來,而半途而廢。


    「快樂的隱居啊」


    剛嘀咕著,就響起敲門聲。


    「請進」


    進來的是在廚房和廄舍中擔當助手的少年們。教兩個少年讀寫計算,是亞爾德每天午餐後的功課。教材是賬單與交易明細,目的是別讓他們被狡猾的商人給騙了。


    聽說廄舍的助手是塞魯克的親戚,廚房的助手則是依斯亞姆的親戚。但兩個少年關係並不差。


    接著,這次輪到士兵來找自己。


    亞爾德讓少年們回到各自的崗位,自己也走出房間。這次的任務是為太守送行。輪到她駕鳥散心的時間了。


    要是知道‘鬱悶’這個詞是亞爾德對他的評價,塞魯克會怎麽想?不過有些時候便需要這個讓人鬱悶的家夥發揮作用。


    為太守健康考慮,請她外出散心如何?向塞魯克這麽提案的正是亞爾德。


    似乎覺得這是交給自己的重任。從那以來,塞魯克一日不停地邀請皇女遠遊。


    當亞爾德到達城門的時候,皇女與塞魯克,還有負責護衛的三名騎士,正從廄舍方向過來。


    看著塞魯克揮手說‘我出去了’的天真樣子,比起頭痛,感覺更深的卻是得救了,自己大概是累了吧。


    皇女隻是略微點了下頭。


    北嶺短暫的夏天即將迎來尾聲,昨晚下了一場雨夾雪。雖說希望皇女別帶著這幅模樣進入冬季,但依舊找不到突破口。


    皇女的不快,未免持續得太久了。


    「尚書官閣下」


    抬起頭,是陸伊的副官阿吉魯。


    「我陪您到樓梯口吧」


    「非常感謝」


    因為每天都這樣,所以已經習慣了。在通往廄舍的路上,與傳達官和兩名護衛合流。


    「亞爾德閣下」


    看到他的臉,傳達官安心般肩膀放鬆。突然露出普通人的表情。


    在忠告她職務第一的時候,曾以為會被她討厭。但看起來預測落空。


    隻會做一些落空的預測,便是虛度光陰的證明。


    傳達官北嶺出身這件事,已經報告給皇女。如果傳達官希望的話,就根據亞爾德的判斷,帶她去想去的地方,這是皇女的命令。如果不讓她恢複平靜,根本沒辦法做事,這也是皇女親口說的。確實有些道理。不能讓傳達官總是心神不寧。


    由於傳達官想去的地方隻有廄舍,所以幾乎每天,亞爾德和護衛們都會隨她一起去那裏。將傳達官拜托給廄舍長,之後靜候即可。


    在這十多天以來,廄舍的前庭似乎成了亞爾德的固定位置。椅子什麽的一應俱全,而且還有廚房送來的飲料和點心。準備這些的都是阿吉魯。能夠注意這些細節小事,真不愧是陸伊的副官。


    阿吉魯是個喜歡聊天的人,亞爾德現在知道他年齡二十九歲,下級貴族出身,有四個孩子。孩子的性別從第一個開始分別是男、男、男、女。看著嘴裏不停誇耀寶貝女兒如何可愛雲雲,讓亞爾德深感皇帝溺愛皇女之說甚有說服力。


    「看著傳達官閣下,總覺得很可憐呢」


    外表一副威嚴的長相,但少女般的發言卻格外多。


    「可憐嗎?」


    「是啊,一想到,要是我的女兒離家出走會怎麽樣,就忍不住同情她了!」


    補充,他是個非常囉嗦的老爸。


    「是因為現在無法與家人一起生活嗎?」


    「請別讓我想起這件事!在帝都的時候,我已經拚盡全力用所有時間與孩子們相處。但分開太久,說不定他們已經忘了父親長什麽樣!」


    「既然您如此疼愛他們,那麽應該不必擔心他們會離家出走吧?」


    「雖然我也這麽想……但尚書官閣下,肯定是在隨口安慰我吧」


    說中了。別去觸及這點,引開話題。


    「家務全部交給您的夫人,沒關係吧?」


    「如果我太太見異思遷,我就去死」


    雖然他一臉認真,但話題怎麽變成這個了?


    「那個……您這樣說對您夫人是不是太失禮了?」


    「就算她沒有那個心思,也總會有些人嗡嗡地纏著她。就像團長那樣的……對周圍也不能放鬆警惕啊」


    原來如此,不假思索點頭同意。這卻造成阿吉魯的妄想開始脫韁。我家寶貝女兒現在會不會被哪個來曆不明的小子給拐帶等等,暫時任他說了個夠後,看準時


    機插口道,


    「您的家人能被您這麽掛念,一定很幸福吧」


    「真想早點回帝國啊」


    阿吉魯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但馬上一本正經地說道,


    「尚書官閣下也快點結婚生子吧。人生,會因此而改變的」


    「沒有女性會選擇我這種人吧」


    「您真是沒有自覺啊……帝都過來的女官中,您和團長的人氣可是各分半壁江山啊!」


    這是第幾次聽到這種說法了?


    本質不過是個對象的問題。就算對陸伊這樣的大貴族獻媚,也不可能有結果。另一方麵,亞爾德在北嶺身不由己也算是個人物,而且沒有家世差距之類的問題,用來作為話題是再方便不過了吧……這麽一解釋後,得到的卻是‘尚書官閣下的心是冰做的,竟然用精打細算來對待少女的純情’這類激烈批判,所以亞爾德再也沒有說過第二遍。


    「與花之騎士平分人氣,實在不敢當啊」


    「團長也是的,到底打算獨身多久……」


    麵對難以回答的問題,亞爾德微笑著一聽而過,接著問出一個突然想起的疑問。


    「來到北嶺之前,您是在哪裏任職?帝都嗎?」


    「是東方喲,主要是在各個沿海都市。因為那裏海盜鬧得很凶,我們作為遊擊部隊時常到處轉戰」


    聽阿吉魯說,他們曾經突破海盜的包圍網拯救過都市。別看陸伊那幅模樣,其實他是個久經沙場的戰士。


    「在下原本以為,你們是常駐帝都的部隊」


    「沒有的事,偶爾休整一下後馬上會再次出擊」


    皇女的騎士團竟然沒有在帝都長時間停留過。這是因為陸伊與長公主的那件事餘波未平的緣故嗎?


    「你們一定戰功赫赫吧」


    「也沒那麽多。團長吧……是個對出人頭地沒興趣的人,所以很多時候都把功勞讓給了別人。他在南方的時候,明明更有幹勁的嘛」


    幾乎就是抱怨的口氣了。不過,似乎還帶著若幹驕傲。


    「你們還去過南方?」


    「是啊,那裏的太守是土豪出身,一門心思的專空子施行私法。給貧民征的稅2倍3倍的往上翻,而且對土地邊界斤斤計較,有時候還會演變成武裝衝突……」


    仔細打聽後,發現這一係列的發展,似乎都是帝國故意安排的。放鬆管理,任由土豪經營領地,人為製造出帝國是善,當地權力者是惡的印象,然後與叛亂或武裝暴動的勢力聯手。


    在消滅當地豪族後,將之變成皇家領地,派遣皇子作為領主赴任。


    皇女向皇帝要求領地,也是在這種背景之下吧。明明是由自己的騎士團平定的土地,為什麽要讓給兄長們?她大概也是急了吧。


    先不說普通公主的想法。至少亞爾德認識的這位皇女殿下,肯定會皺著眉頭問憑什麽。


    總之,皇女的騎士團在帝都待的時間似乎連椅子都坐不熱。比起陸伊沒結婚的時間,亞爾德更驚訝的是阿吉魯竟然能趁空生四個孩子。


    話說回來,到處都是戰爭火種。能夠眨眼間統一如此廣泛的領土這件事本身,就是某種奇跡吧。如果能保持穩定傳給子孫的話,就算稱之為神跡也不為過吧。


    ——置身事外是越來越不可行了。


    那位子孫的副官,當不了旁觀者。


    掃去心頭的不快,亞爾德朝廄舍望去。那裏麵,傳來鳥兒的啼聲與揮翅聲。


    「這裏,真和平啊」


    「同感」


    至少目前為止,心中補充了這麽一句。能持續到什麽時候,就不得而知了。


    「聽到下個任職地是北嶺的時候,我還在想那是哪裏呢」


    「說實話,在下來之前也隻聽過名字而已」


    「能夠知道名字就很厲害了喲!……我現在覺得,能來到這裏實在太好了」


    理由,阿吉魯沒有說。亞爾德也沒有問,隻是悠悠眺望著風景。


    午後的陽光照著身子暖洋洋的,就在昏昏欲睡時,突然傳來腳步聲。急匆匆的、武裝士兵發出的聲音。


    阿吉魯很快做出反應。


    「什麽事?」


    「團長讓我趕緊來通知你。殿下,不見了」


    一瞬間,沒能理解士兵說的話。


    張開嘴想提問的時候,又傳來一陣騷動聲。是塞魯克。他騎著鳥過來了。


    「尚書官大人!」


    抬頭看到一張蒼白的臉。看來士兵說的是事實了,亞爾德心想。皇女不見。塞魯克也沒找到她。就是這麽回事。


    「別慌張」


    首先,必須先確認事態。但塞魯克已經聽不進去了。


    「公主殿下……都是我不好,是我離開了公主殿下的身邊」


    亞爾德挑起眉頭。心跳得好快。明明不是動搖的時候,心髒卻擅自狂跳。


    「冷靜點,發生了什麽,從頭到尾說一遍」


    塞魯克閉上嘴,終於鬆了口氣般低頭看著亞爾德。


    「對不起……我頭腦充血了」


    亞爾德抱著胳膊。身後,傳來更多人跑來的聲音。保密這個選擇已不複存在了。


    「下次,請安靜點回城。給我時間決定是否有必要通知所有人」


    「可是,公主殿下」


    「先從鳥上給我下來。太守不見蹤影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如果有其他人清楚事情發生的前後經過,那就讓別人來說」


    「不……這都是我的不好」


    「那麽,如果你不冷靜,就隻會給我添麻煩。要不要再下令一次?立即給我從鳥上下來。抗命的行為,你不是初犯了」


    塞魯克一臉憋屈的樣子,但還是馬上從鳥背上跳下。看也不看過來接韁繩的廄舍長,抓住亞爾德的肩。怪力男,手腳輕點!心裏這麽想,但眼下的狀況,是不可能實現的吧。


    「殿下一直不回來,我覺得奇怪,所以就去找她,可是找不到。我一個人怎麽也找不到」


    「不是有護衛跟著嗎?」


    「護衛……被甩掉了」


    頭暈。如果不是被塞魯克抓著,大概會腳步打晃吧。


    「為什麽?」


    「因為覺得有他們在不方便說話」


    全部搞錯。無論方法,還是優先順序。


    「所以你就一個人回來了?」


    「殿下說,‘夠了,我不回去了’」


    「怎麽突然會說這種話……」


    順口說出感想。塞魯克痛苦地歪著臉,視線一動不動。當注意周圍的時候,陸伊已經走到了塞魯克的身邊。


    陸伊發火了。


    「將公主殿下拋下跑回來,你正常嗎!」


    「陸伊殿下,請冷靜點」


    亞爾德急忙抓住陸伊的手臂。他的手掌已經握在劍柄上。


    「您為什麽還能如此冷靜?」


    「不,我並沒有那麽冷靜……總之,必須先知道,太守失蹤時的地點,時間,還有方向」


    「現在再去追,大概也追不上了」


    塞魯克的聲音,如同從地底中響起般暗淡。


    「所以,如果殿下不想回來的話,那麽應該發生過什麽……如果覺得難以說出口的話,我們就換個地方說」


    「我也要聽一下」


    不同以往的強硬,陸伊插嘴到。結果,塞魯克用對他而言非常小的聲音說了起來。


    「最近,公主殿下的樣子怪怪的……我就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連你也發現了嗎!


    沒理會亞爾德的錯愕,陸伊斬釘截鐵般說道,


    「你這是僭越」


    「不說出來怎麽能夠明白


    嗎?所以,我就跟殿下說,把話說出來,我才能幫你」


    「然後,她告訴你了?」


    「殿下說,男人是不會明白的,然後我們爭吵……結果,沒告訴我。殿下還說我什麽,不明白生為男人是多麽幸運,要是生為女人的話肯定會後悔之類」


    亞爾德與陸伊對視了一眼。


    ——心情惡劣的原因,是這個?


    怎麽事到如今才想起抱怨生為女子?不過,臨時的領地與部下,一切都是皇帝交給自己的玩具,決有一天會收回去,她肯定意識到了這些吧。


    姑母的存在,或許加深了皇女的煩惱。即便有力量,女人也無法反抗……


    塞魯克的嗓門,徐徐變大。


    「然後我就回答,就算是生為女人也沒什麽不同。公主就嘲笑說,野蠻人的生活不分男女嗎……甚至還說,就算生為女人也不要生在北嶺,然、然後,我就說……這麽鄙視北嶺、不理解北嶺的太守,這裏不需要!」


    陸伊轉過身。質問那些無地自容的護衛騎士們,皇女失去蹤影的地點。


    斥責塞魯克,則是同樣身為尚書官的亞爾德的任務。不過,反正這個男人是不會逃跑的。之後斥責也來得及。


    「公主還說,自己才不要這種土地……」


    「好了,那些話至此為止。等找到她,我會說教的」


    塞魯克眨了眨眼。


    「說教?向公主殿下」


    「雖然很想把你直接扔進監獄,但現在人手不足。你加入搜索隊,去陸伊那裏幫他們一起搜索。就說是我命令你去的」


    剛剛邁步準備跑的時候,塞魯克停了下來。


    「搜索的話,可以用鳥」


    「那還用說嗎……?」


    「不不,不是那個……是《雪鳩》」


    沒從聽過的名字。


    塞魯克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而且他原本就不是個能在這種情況下還開得出玩笑的男人。


    「什麽意思?」


    順著塞魯克的視線轉過頭,看見廄舍長拎著一個鳥籠,裏麵是一隻白色的小鳥。


    「接受過訓練,能夠自由飛回廄舍的,有十二隻」


    曾經聽說過。有些人為了通信方便,專門訓練小鳥,讓它們記住飼養窩,就算放飛它們也會自動回來。


    塞魯克說能行,廄舍長也承認的話,就證明北嶺確實有這種技術。


    帝國沒有的技術。遠距離通信是皇家所獨占的。因為這是帝國權力的基礎。


    ——就算不告訴我,也並不奇怪。


    如果自己是北嶺人的話,也不會告訴外來人。


    像現在這樣對自己坦白,應該感到高興吧。這是皇女受他們愛戴的證明。


    塞魯克稍微猶豫了一下,看向廄舍長。老人點過頭之後,塞魯克壓低聲音說道,


    「……有幾人能與《雪鳩》心意相通。既能看見鳥所看見的,也能聽見鳥所聽見的……這個請您保密」


    「原來如此,明白了」


    點了點頭,為整理腦中資料爭取了時間。有能夠通信的鳥。很好。能夠與鳥心意相通?不僅僅是乘用的《地馳》嗎?


    之後再深思吧,亞爾德心想。現在時間不夠。隻要是能用的,就該通通用上。


    「……能不能集合所有與《雪鳩》心意相通的人,讓他們從空中展開搜索?這些鳥與受過訓練能自己回廄舍的鳥並不重複吧?」


    廄舍長點頭。


    「沒錯」


    「那麽,把受訓練能自己回廄舍的鳥,交給陸伊閣下。讓他們一旦有什麽發現,就放鳥飛回來。這些鳥晚上也能飛嗎?」


    「能飛,但夜晚視線不好。精度會變差。還有可能被猛禽襲擊,不過並不是絕對」


    「懂了。塞魯克,你快去集合會操縱鳥的人。趕快,注意悄悄進行!」


    目送點頭後跑去的塞魯克在,亞爾德握住廄舍長的手臂。


    「《雪鳩》的使用方法,請您來說明。就算實際上是由北嶺出身者來放飛,但基本情況還是告訴他們比較好。對了,傳達官還在裏麵嗎?得讓她回房去了」


    廄舍長吃驚地看著亞爾德。


    「我先把維夏帶過來吧。不過,為什麽你能這麽冷靜?」


    亞爾德苦笑。冷靜能夠感染給他人,方便解決問題。當然他內心其實也相當緊張。


    「再怎麽驚惶也於事無補吧……陸伊,過來聽一下」


    4


    時間的流逝是件奇妙的事情。


    原以為會停滯般漫長無比,結果卻眨眼就過去了。


    送搜索隊出動後,便無事可幹。


    真到了萬不得已,可以通過傳達官與皇帝聯係。還能通過長公主,搜索皇女。但這樣一來,太守的位置肯定不保。還沒到對外聯係的時候,這點上陸伊也表示同意。


    不知何時,太陽落入山的那頭,周圍漸漸變暗了。


    先不說乘用的《地馳》,僅就《雪鳩》而言,夜視能力很差。無法完成偵察任務。


    朝廄舍裏探頭望去,廄舍長繃著臉搖了搖頭。似乎找不到。


    裏麵,與《雪鳩》心意相通的男人們,正在繼續搜索。由於隻有北嶺人能進入廄舍,這倒是方便了悄悄集合人手。表麵上,塞魯克好像是被亞爾德下令關了禁閉。


    此刻塞魯克連亞爾德的到來都沒注意,可見精神有多麽集中。


    「差不多,可以把鳥叫回來了。天色晚了,它們不僅派不上用處,還可能遭遇危險。那可是寶貴的鳥……不能白白失去」


    「今晚找不到的話,隻有等明天拂曉時再開始了。讓人和鳥都去休息吧,我去讓廚房準備點吃的」


    亞爾德向廄舍長交代了之後,走到廚房,讓廚師們為塞魯克他們準備食物。


    又沒事幹了。


    無意識中回到房裏,為琉璃燈點上火。一邊心想就算拎著個燈在城內亂晃也於事無補,一邊還是忍不住用手指握住提燈的把手。


    ——你,並不相信我。


    相信你讓你自由的結果就是這個嗎,真想抱怨幾句。


    不,心底響起一個聲音。不是這樣。


    不是相信她。自己隻是覺得麻煩,所以才沒去管她。不負責任地把事情扔給明知不擅長處理的塞魯克。


    結果,塞魯克辦砸了,而且深感內疚。為此還坦白了北嶺的秘密。


    胸口好像有塊沉重的石頭堵在那裏。這是,自己的錯。


    亞爾德垂下視線。角燈照亮的燈罩紋路,是一條騰雲駕霧的龍。恍惚中想起,這是沙漠城市中那些死去工匠們的技術。


    直到昨日還在那裏的東西,是何等容易失去。原以為自己明白這個道理。


    「……看來我並不明白」


    喃喃自語著,一路提著角燈回到廄舍。沒有人在。大概都去吃飯了吧。


    在空空如也的廄欄裏,隻剩希洛巴一個。雖然原本就猜到大概沒把它帶出去。但當看到熟悉的那身灰色羽毛時,還是鬆了口氣。


    「能陪我走一趟嗎,要悄悄的」


    希洛巴傾著腦袋凝視亞爾德,看他動作生疏地為自己套上韁繩,綁好鞍墊後,不等命令,便主動彎腿跪下,亞爾德剛騎上去,便站了起來。


    「去城門」


    老實地按照廄舍長的教誨,一邊與希洛巴說話一邊前進。走到門口時,門衛出聲道,


    「您去哪裏?」


    「我去附近找找。說不定,殿下就在周圍附近,隻是不想回來」


    門衛點頭開門。仔細一看,原來是格蘭達克。如果有兩個人值班的話,說不定他會和對方打賭,看最後是誰把皇女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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