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過來時,亞爾德為完全不記得自己被人扶上床的過程而驚訝。


    全身充滿倦怠感。連抬頭也做不到。嘴裏粘乎乎的,張開時發生討厭的聲音。擠出來的聲音十分嘶啞,仿佛不是自己在說話。


    “我睡了幾天?”


    “三天”


    仆人回答後起身,走下沿內牆而建的樓梯。


    亞爾德看著天花板,長歎一聲。


    從室內的昏暗來看,應該是日落後不久吧。傳達官還好吧,沒有被被皇女罵吧。畢竟皇女剛剛才命令他照顧好自己,就發生了這種事。


    皇女是對的,這種身體的部下,確實該好好療養。


    ——果然還是隱居吧。


    換言之自己的願望是正確的。這麽一想,心情卻不怎麽舒暢。


    身體乎冷乎熱,渾身骨頭痛。特別是腰部。後背也嘎吱作響。剛想轉一下頭部,脖子以及其上部、額頭還有後腦部同時爆發出‘我才是最痛部位’的主張。


    根據亞爾德的判定,後腦部獲得了勝利。所以之後,後腦部的疼痛占據主流,除此以外漸漸隔絕。人所能感覺到的疼痛量是有限的,這是他從經驗中學到的知識。


    人的身體是種精巧的設計。


    努力撐起身體,從水罐中喝水,由於手使不上勁,水灑到下巴上。意識轉移到下巴上時,疼痛稍微緩解了一些。要是能夠漸漸抵消就好了。


    昏厥前看到的東西,要是也能忘記該多好。


    隔著久遠的時間,仿佛知道亞爾德就在站在那裏似的,徑直看過來的黑色眼眸。


    還有……那個聲音。


    ——切勿錯過征兆。


    神與之力蘇醒,軍隊越過沙漠——這說的好像是帝國入侵吧。


    對於預言或占卜,亞爾德並不相信。他相信的,隻有人們在這個世上所做的鑽營,以及所積累的過去。人的未來,不過是人的積累所帶來的結果罷了。


    而那些用誇張的言語列舉出一些偶然或無法解釋的抽象暗示,碰巧說中了後就大聲張揚或者是煽動不安的職業人士,亞爾德視之為腐朽。


    另外大部分預言者都喜歡對人指手畫腳,這也讓他覺得不喜。雖然有些人喜歡被指示做這做那,但亞爾德卻不同。他討厭被人命令去做些什麽。


    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也不為過。


    為了俸祿姑且也就忍了,但除此以外不想受別人的命令。


    冷靜想想,那場幻視中所說的預言,並沒有什麽可信度。抽象的形容,很容易找到相似的事例。


    人常會不小心就去努力相信預言。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踏上這種覆轍。


    摩挲了一下疼痛的腦袋,亞爾德試著轉換心情。


    ——賈婭壩拉……


    延續三代的南方霸者之中,構築了黃金時代同時也是黑暗時代的最後之人。被傳誦為最強最邪惡的女王——賈婭壩拉。


    由於當時沒有留下記錄的習慣,無從知道賈婭壩拉最後怎麽樣了。但據說是被年青人給打倒。所以有可能是幻視中出現的少年,用那把劍停止了女王的呼吸。


    也許看見了很了不得的東西,事到如今才發現這點。要是能告訴自己準備在哪裏下手該多好,那麽下次就能去參觀了。


    ——再次幻視那麽久遠,大概真的會死吧。


    沒能抑住的笑意變成咳嗽聲在腦中巨響,亞爾德皺起眉頭。


    要是能知道那是在多少年前該多好,一邊思考一邊環視周圍。


    ——這裏是從那個時代保留下來的建築嗎?


    內部裝潢雖然不同,但確實是這座塔。大門與窗戶的位置也一樣。樓梯雖然昏暗看不見,但天花板的高度也是相同的。


    水瓶很快喝盡。


    心想仆人怎麽還沒過來,於是撐著窗簷站起身,朝外看去——不禁出聲道,


    “喂……”


    離亞爾德所在的塔並不遙遠的另一座塔的大門邊,看見了仆人少年。


    他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男人用手抓著少年的喉嚨,把少年和瘦弱身體按在牆上。


    住手,雖然想高喊,但隻是一個勁的咳嗽。


    ——怎麽會這樣?


    頭暈目眩地沿著樓梯走下去,隨手找了根棒子代替木杖。


    沒空去思考自己在幹什麽。


    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那裏後,看見少年倒在地麵,男人壓在他的身上。


    亞爾德原本想舉起棍子卻沒那個力氣,隻是軟軟地捅了捅男人的側腹。


    轉過頭來的男人表情,瞬間變得膽怯。


    “我,找這個仆人、有事”


    雖然不得不一字一頓地說話,但總算是說出來了。


    男人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聲音後逃走了。


    用棒子撐著身體,亞爾德大口喘息。


    ——那個男人認識我?


    不得不稍微思考一下。


    朝少年看去,他上半身從地上撐起來,手足僵硬。仆人的衣服亂皺皺的,一隻腳完全露出到大腿中段。在漸深的暮色中,瘦弱的細足仿佛在陳述少年的不幸般有種微妙的生動感。領口周圍都裸露出來,可以看見平平的胸脯。


    亞爾德的視線在那裏停止了。


    仆人緩過神來急忙合攏衣領,畏縮著,身體彎成弓形。


    ——是女孩嗎?


    頭更暈了。剛才的事情原來是這樣啊。


    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這個樣子,幫不上忙呢。


    他推開身邊那座塔的大門,朝裏看去。裏麵似乎是放東西的地方。不過,在前方可以看見連接其他塔的走廊。那裏正好有個在點燈的仆人。


    “有人嗎?”


    ‘有’一邊回答一邊轉向這邊的仆人看見亞爾德,瞪大了眼。看來可以省掉自報家門的功夫了。


    “替我把傳達官找來”


    “遵命”


    “還有,拿點水來,快”


    “是”


    亞爾德關上門,接著就依靠在牆上。之後,就隻剩如何回到自己那座塔了。


    麵對這件困難重重之事,稍稍歎了口氣,眼前突然就看見某些東西。


    是剛才逃走的男人的臉。


    原來如此,可以旁觀剛才發生的事情了。


    亞爾德現在站的位置,似乎正好是剛才仆人少女被按在牆上的位置。


    “還沒下手嗎?”


    被掐著脖子是無法回答的吧,亞爾德心想。這個男人大概覺得沒必要聽什麽回答。隻是單方麵在發問罷了。


    恐怖在膨脹,亞爾德呼吸開始紊亂。這是少女的感覺嗎?就像在北嶺看見的那個男人的幻影一般,亞爾德並不僅僅是能夠看見過去,如果是強烈感情的話,他還會感同身受。


    這種力量沒有必要存在,打從心底感到厭煩。俯視著男人。遺憾的是,男人的強烈情欲,他也能感覺到。


    “我早跟管家大人說過,這種胸口平平的小家夥根本派不上用處……要不要我來給你揉揉?會稍微變大點的喲”


    男人另一隻手動了。


    亞爾德覺得惡心。這種東西不值得強忍頭痛去看。他收回意識。


    “回去吧”


    仆人少女還蹲坐在地麵上。


    沒辦法,亞爾德隻好撐著棒子,從背靠的牆上離開,一步,兩步,一邊數著一邊走。


    搖搖晃晃地走到第四步的時候,少女追了上來,將他的手臂架在她自己的肩膀上。得救了,剛這麽想,勁力一鬆,腿就發軟起來。


    通往塔的道路,猶如永無止境的險路。


    “好像在走修行者之道呢”


    “……您說什


    麽?”


    “很久以前,有個想去拜見神的修行者。他走在一條自認為通往神之處的道路上,最後死了”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呼吸變得難受。不過心情卻輕鬆起來。比起好痛苦要死了不行了永別了之類的話,要好得多吧。


    勉強到達塔後,‘可以鬆手了’亞爾德躺到睡椅上。


    “你,叫什麽名字?”


    說完後才突然想起,這裏的習慣似乎不可以隨便問別人的名字。


    果不出其然,少女縮起身子。


    “不用說了。換言之……我不會傷害你的。請放心吧”


    什麽叫換言之,雖然越說越糊塗,但想表達的意思應該已經表達了。就像撒手不管似的,亞爾德橫臥到睡椅上。


    頭痛朝側頭部轉移。就像從內側敲打腦殼,又如頻率固定的大聲呻吟。


    當發現有個冰涼的東西貼在額頭上時,半睜開眼,看到的是仆人的手。她好像把一塊濕布貼在自己的額頭。注意到亞爾德的視線,少女收回手,輕聲說道,


    “史莉婭”


    濕布有史莉婭這種方言發音嗎?差點誤解,幸好馬上注意到,這肯定是少女的名字。


    “剛才……謝謝您”


    想回答說別介意,但發不了聲,隻能曖昧地點了點頭。


    昏昏沉沉中時間似乎過去了一會兒。接著聽到人的聲音,醒了過來。


    有誰扶著他的背,想托起他的頭。


    “這是湯藥”


    想回答些什麽而張開的嘴巴,被一個散發著熱氣的碗具貼住了。


    “喝吧”


    幾乎是無意識地,啜了一口苦苦的液體。感覺液體在喉嚨裏並不流暢,大概是喉嚨腫了吧。看來熱度暫時不會退下了。


    勉強抬起視線,朦朧中看見了皇女的臉。他迷惑地眨了眨眼。是幻覺嗎?皇女的輪廓一陣搖晃。


    ——是傳達官吧。


    這樣頻繁地借身體給皇女,他不會有事吧。


    亞爾德努力張了張嘴。以為至少能出點聲音,但幾乎就等同於吐息聲。


    “讓旁人離開”


    皇女點點頭,讓亞爾德的身體再次橫臥下來,頭部輕輕靠上枕頭後,回答道,


    “沒關係,這裏沒有別人”


    “是太守……嗎?”


    “是我。這次你看見什麽了?非常古老嗎?”


    亞爾德吐了口氣,閉上眼。


    昏睡了三天,等於是在說明自己被恩寵之力反噬。真吃不消啊,一邊想一邊回答道,


    “相當古老的時代,類似於預言的東西”


    “……預言?”


    “大概是疲勞的影響,不小心就被過去給吞噬了”


    “是因為在父王那裏,受到龍氣的影響吧……還是說,咒師搞得鬼?”


    “想殺在下的話,不需要耍這種小花招”


    皇女咬著嘴唇,瞪著亞爾德。


    “……我在擔心。兄長、父王,我都有些懷疑”


    “您……不用想得太多”


    “告訴我兄長在做不可見人之事的是你。如果你當成是我欣賞的部下,不知道會不會對你下手”


    “是這樣嗎?”


    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皇女稍微沉思似的,手撐著下巴,皺眉低頭。明明對麵的人是傳達官,但怎麽看都是皇女,真不可思議。


    “原本是打算讓別人以為你是不討我喜歡被刻意疏遠。但看來行不通”


    “可是,無論是皇子殿下,還是皇帝陛下……殺了我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與得損無關。覺得不喜歡就排除掉,僅此而已”


    感謝這句很有說服力的回答。正想這麽說的時候,卻被劇痛逼出了眼淚。


    “總之,這次……隻是恩寵之力有些失控。您不必過憂”


    “可是,這很奇怪吧?”


    皇女的眼睛在搖晃。不,搖晃的是自己的頭。可自己明明是在左右搖頭才對,自己覺得好像是在上下搖晃似的。


    “你不是說過很少使用恩寵之力嗎?以前有發生過頻繁失控嗎?”


    “沒有”


    “而且我更擔心的是……有誰發現你的力量。你的利用價值很高,如果暴露的話,肯定有人會不顧一切要得到你吧。而如果得不到,就可能會要你的性命。你明白嗎?”


    亞爾德沉默不語。


    頭好痛。如果他的腦殼內有個專職敲打者的話,剛醒來的時候還隻是在輕輕敲打,現在則是一個勁的猛敲爛打。感覺頭幾乎快被敲裂了。


    裂開的話,不知道腦袋裏會蹦出什麽東西來,恍惚間想到。


    “在下有些頭暈。太守,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別讓傳達官太疲勞了”


    “答應我一件事”


    如果下令,別說是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也不得不答應。麵對著這樣的部下,皇女一臉認真地繼續說道,


    “在你的力量奪走你的自由前,來找我幫忙。我會做所有能做的事。所以,別隱瞞我。別人一個人去承擔。懂了嗎?”


    “是……不過”


    “我不想聽肯定以外的回答”


    “懂了”


    皇女點頭。


    “這樣就好。那麽再見”


    亞爾德舉起一隻手,蓋住眼皮。連睜眼都會覺得辛苦。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要幫我。如果問的話,皇女會怎麽回答?


    ——大概是約定好了之類的回答吧。


    這是少女的那份潔癖使然,貫徹絕對不會幽禁自己的誓言。


    聽見傳達官的大聲喘氣。


    “您沒事吧?”


    “這話不該問我,該問你才對”


    “之前的仆人,在哪裏?”


    “在外麵待著呢,我命令他別讓人進來……那個仆人,怎麽了?”


    亞爾德將自己恢複意識後看見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以恩寵之力看見的那部分,被他借用目擊者的視角講了出來。


    隨著講述經過,傳達官的表情漸漸變得憤怒。


    他站起身,將塔外的仆人少女帶了回來。


    “你是在尚書官到達時才買來的仆人嗎。你是哪裏人,原本的賣家是誰?”


    少女小聲回答。亞爾德沒有聽見,不過傳達官點頭頭,開始說明道,


    “她是賣春館出來的。大概是覺得她不好使,塔哈虜那家夥曾經找過賣主或中間商投訴。難怪我覺得她舉止不對”


    ……舉止?剛一傾頭思索,就中途停止了。頭痛欲裂。一邊猜測傳達官可能早就發現了這個仆人是女孩,一邊提出另一個問題。


    “沒把她退回去嗎?”


    “沒被人出手過的話,應該還是處子。賣家能派得上用。不過,對方不肯給塔哈虜的退錢,把她退回去,塔哈虜這邊就吃虧了”


    在當事人麵前,傳達官毫不客氣地說到。少女低頭一動不動。


    “所以,就把她派到我這裏來了?


    “另外,聽說她被拒絕退回的借口是『已經失貞』”


    “原來是這樣”


    亞爾德歎了一聲,傳達官在他身旁坐下。他臉上的疲勞之色也很重。


    “問題在於,塔哈虜的做法。竟然把這種年紀小女孩派過來……”


    亞爾德軟綿綿地答道,


    “年紀大小好像並不重要吧?”


    光是想到被別人操心自己的性欲問題,就覺得很惡心。


    不過,傳達官指責的並不是這個意思。


    “亞爾德選這種小女孩送來,是在懷疑你和公主殿下的關係”


    “哈


    ……?”


    從沒想到過的語句,讓他一瞬間連撕裂般的頭痛都忘了。


    “這個女孩不是純粹的男方人。她膚色很淡,頭發也不那麽黑。在晝光下看上去接近金褐色。身高和年紀,肯定都是對比公主殿下而挑選的。你可以更加憤怒一些”


    亞爾德瞪大眼看著少女。


    要說相似的話,卻又怎麽都看不出來。


    “塔哈虜見過太守嗎?”


    “怎麽可能沒見過。公主殿下以前常來這裏”


    “……是嗎”


    頭痛又開始覺醒。這次覺得眼睛也痛起來。


    “總之,我不覺得她是單純作為仆人給派來的。如果你對她出手的話,或許有某種陷阱等著你。因為塔哈虜是一個絕不會浪費金錢的男人。他給你設套到底會有什麽好處……”


    “在下會讓他這次的錢都打水漂”


    與皇女的相處還算是順利。在亞爾德看來,就好像是照顧小孩般的工作。而這位少女的年紀,也差不多可以做亞爾德的女兒了。會對這樣的孩子出手這種事本身,便是扭曲的。


    “要不要我為你換個仆人?”


    “算了”


    ‘我想也是’傳達官點頭說。


    下次說不定會派個體形凹凸有致的女性來。換人也沒有意義。


    “可是……你居然會跑去救給你設陷的工具。真是高尚啊”


    亞爾德苦笑。


    “我去的時候,並不知道她的身份”


    “就算你知道,遇上那種情況,肯定也會去救人的”


    “……是嗎,在下並不肯定呢”


    “你會去的,我肯定”


    亞爾德閉上眼。他覺得自己並不堅強。甚至可以說是軟弱。


    “在下是個膽小的人,也是個容易害怕的。如果我做出讓自己慚愧的行為,就算騙得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在下隻是不想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被內心的聲音永遠拷問”


    “話是沒錯……”


    如果被一個和自己同樣力量的人,窺見現在的自己——想到這點,隻有幹脆地選擇一場問心無愧的人生。


    “不是什麽高潔”


    長長的一聲歎息,傳達官轉頭看向少女。


    “你出去吧”


    仆人無言地走到外麵。她會害怕嗎,亞爾德心想。如果那個男人回來——念頭剛轉到此,那時少女所感受到的害怕感就覺醒了,嘔吐感朝上湧來。這時,傳達官突然湊了過來。


    “我能明白”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這讓亞爾德聯想起剛才見過的幻視,所以下意識想後退。


    “什麽?”


    “公主殿下與你對話的內容我並不知道。但是,公主殿下的感覺,我卻能夠明白”


    亞爾德眨了眨眼。


    “……您的感覺是?”


    “公主殿下對你完全信任。並且……很珍惜你”


    一邊摩挲著陣痛的頭,亞爾德一邊嘀咕道,


    “那真是光榮……不過,為什麽?”


    歎息聲噴過來。


    “天知道吧,在殿下的眼中,你大概像我一樣,類似於親戚大叔……或者,哥哥之類?”


    “殿下真正的哥哥可有好多位呢”


    “殿下的處境已無法讓她單純地去信任血脈相連的兄長”


    皇女說過懷疑父王與兄長,她那時的聲音很沉重。


    龍種是寂寞的一族。因為無法相信與生俱來的家人。


    亞爾德剛一沉默,傳達官就站起身來。


    “這是傳達官無能為力的差事。我們不過是影子,隻會服從。別說是否值得信任,說到底我們身上就沒有可以被懷疑的餘地。而你不一樣……所以,你是能讓殿下信任的吧”


    “有懷疑的餘地反而值得信任嗎?這不是矛盾嗎?”


    抬起頭,視線相交。


    “人便是矛盾的生物喲。朝著奇妙的方向傾斜,才是人生”


    ‘我明天再來’說完,傳達官離開了。


    2


    翌日,傳達官沒有出現。


    亞爾德派人去問過。但隻得到他似乎外出的回複。心想可能是對方為自己的健康狀態著想所以不來打擾。但是一天後,傳達官還沒有出現。這就明顯不正常了。


    在恢複意識後的第三天,頭痛已經降到普通程度。習慣和不健康身體打交道的亞爾德穿上官服,拂拭了一遍後走出塔,去見管家。


    麵對他這個擅自離開塔的客人,仆人們慌張起來。來源於頭痛的不爽表情提升了慌張的效果。


    被告之管家正在接待其他客人,於是被請到裏麵的房中。這間房是上次拜見三皇子時的等候室。麵積雖然狹小,但窗戶卻很大。充滿陽光的庭院一片白花花的,微妙地有種脫離現實感。


    如果再暗點,眼睛就能輕鬆了吧。不知道是否是他這個冒出來的想法遭到報應。


    景色開始褪色,好像開始浸泡於黑暗中一般。


    不好,亞爾德心想。


    ——是恩寵。


    現在可不能昏倒,就在他拚命遏止自己時。窗口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雖然看上去像是黑色,但不會有錯,那個肩衣是紫色的。月光下的黃金龍刺繡即便是黑暗中也依舊醒目。


    傳達官似乎在奔跑,他搖搖晃晃的,時間突然停止了。


    給我逆轉,幾乎是無意識地念誦。一瞬間。


    傳達官的肩衣上,一道銀光閃過。


    亞爾德睜大眼睛。黑色,不應該是紅色,看起來卻像黑色的鮮血飛濺,視野越來越昏暗。


    雙手握緊。


    必須擴大視野。需要知道是誰幹的。不,不僅僅是這些。


    為什麽要殺他?必須回逆時間。


    傳達官倒下,不動了。


    地毯上的精美紋路漸漸失去輪廓,飽吸著血液,開始發黑。


    血液甚至流到了亞爾德的腳下。


    低頭看去卻不看見自己的腿,一瞬間有種不協調感。視野抖動。現實開始恢複。過去漸漸遠去。


    “這樣時機……無法……”


    耳鳴不休,一切都變得遙遠。


    ——不行,讓我聽清楚。


    亞爾德拚命默念。隨即晝間的世界變弱,本已離開的過去景色開始清晰。


    接著聽到的聲音,是另一個人。就像是在耳旁話說般,清楚聽見。


    “雖說他是公主的影子,憑借公主的名字無法拘禁他。但如果能把他完全控製住的話,在公主那邊的進展也能加快吧”


    柔和卻讓人後背發涼的聲音。


    在想到這個人是誰的同時,人影緩緩走入視野中。頭上裹著紅布,寬鬆的古式衣裝。他彎腰蹲下,手指在倒地的傳達官傷口上滑過。由於他的臉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咒師抬起頭,回頭說道,


    “已經死了。好漂亮的一擊”


    他視線前方站立的人物,亞爾德看不清。


    “區區一個傳達官罷了……”


    回答的聲音,越來越遠。


    不可能有那麽遠。傳達官就在他麵前不遠處被殺,然而,揮劍者卻沒有進入視野。連聲音也快聽不見了。


    從另一頭,表情陰鬱的管家走上前。差點踩到血泊時,才停止腳。


    “並不是懷疑閣下的本事。但還是想再確認一下,公主那邊,你能搞定嗎?”


    咒師沾滿鮮血的手指朝著星辰舉起,出神地眺望著夜空。


    “不必擔心。既然已經知道了名字,不久後,皇女殿下就將承受我的法術”


    “並不是簡單殺掉了事。你明白嗎?”


    咒師緩緩點頭。


    “當然,我會送她走上毀滅的道路”


    “副官閣下”


    突然,被拉回現實。身體好沉重。


    朝聲音的方向看扶持,接著房門打開。站在那裏的是塔哈虜。管家的眼神如何千錘百煉的鐵劍般冰冷尖銳。


    “您擅自離開房間,會讓我困擾。您的臉色……”


    “在下的臉色從沒好過”


    亞爾德不確定自己的聲音是否平靜。周圍人對他的評價是:就算動搖也沒什麽變化,事到如今隻能相信這種評價了。


    “可是,您前幾天才剛剛暈倒過”


    “前幾天……陛下有令,命在下今後去皇宮匯報工作。沒想到浪費了這麽多時間,真是慚愧”


    塔哈虜挑起眉頭,似乎初次聽說。


    “那真是辛苦了”


    是啊,亞爾德點頭俯首。


    ——好像快吐了。


    並不僅僅是身體的緣故。一不小心放鬆神經的話,剛才看到的光景就會把他拉入其中。血的氣味,現在還留在鼻孔中。那是昨晚發生的嗎?不,是更早一些……


    “在下想拜托傳達官閣下,請他把在下暈倒不便行動這件事通知陛下。卻找不到他”


    抬起頭,兩人視線相對。


    “閣下沒說錯。傳達官閣下還沒有回來,所以我也無法聯係到他”


    塔哈虜的表情,紋絲不動。


    “能否請您借輛馬車給在下。既然無法轉達,隻有在下親自去陛下那裏說明一下了”


    “非常抱歉,今天是不可能的”


    “為何?”


    “因為馬車無法使用”


    “是嗎,那麽,在下走過去吧”


    “不能這樣。徒步去皇宮會讓我的主君受辱。而且首先,您的身體不便。陛下那邊由我來轉達吧。您由於健康原因,無法去皇宮匯報這件事,我一定會轉達到的”


    張開嘴想反對,但還是改變了主意。


    “那麽……不勝感激”


    對方不想讓他離開這裏。輕舉妄動的話,待客之道便要當場結束了。


    “請您回自己的房間吧”


    塔哈虜看著亞爾德。


    忍著回頭再看一眼這個行凶之地,他鞠了一躬後退出這裏。


    誰殺了傳達官再明白不過了。能讓咒師用殷勤語氣來對待的人,並不多。


    ——可是,為什麽三皇子要這麽做。


    如果以看不順眼為理由殺了亞爾德,對三皇子來說也沒什麽問題。因為龍種眼中,平民的性命微不足道。


    但是,對象如果是公主的傳達官就不一樣了。傳達官是龍種的分身。僅僅是公主的傳達官在這裏殞命,就足以成為皇子的汙跡。因為他有保護傳達官安全的義務。


    並且,並不僅僅是對傳達官,連公主也算計在內。危害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同時也是自己的妹妹,這件事要是暴露了,後果將非常嚴重。


    三皇子想要的是值得他冒這般天大風險的東西……恐怕,是帝位。


    他已經設計好了。


    ——不過,到底是什麽樣的陰謀。


    這種事本來輪不到他操心。無論站在帝國頂點的是誰,都沒有關係。無名小吏本來就是這樣的角色。


    可是,如今他卻覺得頭痛。身為太守的副官。考慮到保護北嶺與太守,他有行動的義務。


    ——自己能做些什麽?


    眼下傳達官無法隨行,就算跑到皇宮,也見不到皇帝或長公主。說到底,他根本出不了這座府邸,如果硬要闖出去,就算被殺掉也不奇怪。對方連傳達官的性命都敢奪走。


    可是,不能就這麽眼睜睜地待著。


    知道公主陷於陰謀之中,怎麽能視若無睹地帶著這個秘密的進棺材。


    ——能做些什麽?


    亞爾德站在走廊中。


    傳達官死了,被殺了。安全繩斷了。而且皇女恐怕陷入了咒師的咒術之中……


    冷靜點,亞爾德命令自己。


    無論什麽咒術,應該都有解開的方法。必須找到它,通知北嶺那邊。


    可是,該怎麽去找。


    ——派得上用處的力量。


    看見的是已經結束的東西。無法改變。


    ——所以古王國才毀滅了吧。


    沉溺於過去的時光彼岸,拒絕活在當下。麵對帝國,舉起白旗,不戰而敗——國名與實體皆淪喪,連過去視的力量也埋沒於時光中。結果,什麽也沒剩下。


    如果是皇家的恩寵之力,就能立即通知皇女有危險。


    由於不安與焦躁,心跳開始激烈,呼吸變得痛苦。


    ——別驚惶失措的,蠢貨。


    他調整呼吸。


    ——現在不是傻站著的時候。要是引起懷疑該怎麽辦。快走。


    回想起救了那個少女仆人時,曾把那條道路大言不慚地比作往昔的《修行者之道》,亞爾德閉上眼。


    現在這條道路,更加遙遠。


    堅定認為腳下的道路通向神明,不斷前進的修行者雖然最後哪裏都沒走到。老齡與疲勞雖然殺死了他,卻無法奪走他的信仰。


    ——去做所有能做到的。


    幻想那些自己做不到的,結果隻會枉然。


    回到塔裏的時候,呼吸已經平靜下來。對出來迎接他的少女仆人,問道,


    “你能去府邸外麵嗎?”


    少女驚訝地看著他,可是很快搖了搖頭。亞爾德接著又問,


    “有沒有哪個仆人能去外麵?”


    少女再次搖頭,回答道,


    “所有的仆人直到死亡都出不去”


    “那麽這裏是怎麽采購物品的?”


    “會有商人將訂購好的東西送來”


    亞爾德摸了摸臉。雖然肯定會引起管家的注意,但這就是切入點了。


    “商人何時會來?每天嗎?還是隔著幾天?有沒有固定的時間或日期?”


    “不知道……需要我去打聽一下嗎?”


    “不必,除非有我的吩咐,不然別對他人說起”


    “是”


    少女激動地點頭。果然不像皇女。如果是皇女的話,大概會問為什麽吧。


    “你替我暗中注意一下……”


    被一口痰嗆住,咳嗽起來。少女說了句‘我去取上衣來’後,朝樓上跑去。


    亞爾德眺望著窗戶外麵,秋意已深。好像在他臥床期間,季節一下子前進了不少。風很冷。


    握住少女為他小心披起上衣的手。


    “不是這件”


    “……您說什麽?”


    “我想要北嶺的獸皮”


    少女的表情變得不知所措。


    近距離一看,她的眼眸確實不如純粹的南方人那麽黑。亞爾德的眼睛要比她黑得多吧。同樣是黑色,古王國人的眼睛帶些綠色,而南方人看上去比茶色更黯淡。


    “我想要,北嶺產的獸皮。費用我自己出。把商人叫來,我想確認一下品質”


    “明白”


    “我累了,先去上麵休息會兒”


    亞爾德登上兩樓,從窗口處看著橫穿過庭院的少女身影。接下來就看管家會不會拒絕了,試試才能知道結果,就算被拒絕也沒什麽損失。


    抬起視線,看著正門的方向。之前沒完成的事情,現在到了去做的時候。


    看看出入這個府邸的人有哪些。可能的話,確認有誰是從大門處無所顧忌地進來的。這樣的人,或許可以帶他出去。


    體力可能消耗殆盡,但隻是不遠的過去,應該影響不大。總之,先看看最近幾天。


    亞爾德


    閉上眼。


    確信隻要集中精神應該能做到。因為在孩提時,曾經做到過。


    兄弟姐妹之中有人瞞著母親偷吃點心,為了找到犯人,當場追溯過不遠的時間。至今仍能清楚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窗戶中落下的陽光改變了方向,影子的長度與形狀,深淺都開始改變。快點,再快點,這麽默念,於是在他的視野中,時間開始收縮,從仿佛緊握手掌般收縮的時間中,找到那個偷點心的人影,一下子定格住。


    與那時候一樣。


    凝神大門,亞爾德開始收縮時間。


    回想起孩提時,仿佛握在手掌之中,收縮時間,逆流而上。陽光的角度變化,影子晃動。衛兵的身影搖曳,換了幾輪崗,從早晨到夜晚,回到昨天。黑暗中出現數幢塔的輪廓,天空開始變亮。是昨天早晨。


    幻視的大門距離有些遠。勉強進入視野中,但聲音就聽不見了。但也是沒辦法,總不可能走到大門那邊去做這種事。


    現在看見了門前的人影。馬車停在那裏。衛兵改變站立的位置,隔著柵欄,他們在說話。


    能不能想辦法聽見些什麽,亞爾德試著努力傾聽,一點點推進時間。


    隻有一個聲音,能夠聽清楚。


    “阿吉魯”


    這個意外的名字,讓他吞了一口氣。


    ——再來一次,保險起見。


    稍微逆行一些,重聽一遍。


    “阿吉魯的……尚書官……答謝”


    少年的聲音。大概是還沒經過變聲期,聲音尖銳。所以才能僥幸聽見。


    “……明日……”


    亞爾德鬆開握住的時間。這樣一來幻視的光景一下子就溜掉了。


    聽到樓下傳來的響動,他大口喘著氣。仆人回來了,得趕緊。


    拿起架子上的本子,過目了一下昨晚寫的備忘。加了一段短小的補充。再看了一遍後,折起紙。一邊貼上封條,一邊把仆人喊來。


    當少女從樓下走上來的時候,那張傳信紙已經用帶動物油脂的防水紙包好了。


    “今天,應該有人會來拜訪我。從這府邸的那邊過來——”


    “——大概,會被柵欄擋住。吃個閉門羹吧。我想把這個交給那人。你知道有沒有地方可以悄悄地隔著柵欄把東西遞過去嗎?”


    稍後想了想,少女點頭道,


    “有”


    “帶我去”


    “您身體不好”


    “沒關係”


    少女頑固在拒絕。


    “被人發現,您會被強製帶回的”


    “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把這個交給那人”


    “我為您去交”


    亞爾德有些猶豫。沒什麽時間了。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會來。


    “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


    少女帶著鬆了口氣的表情接過小包。


    “謝謝您”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她要向自己道歉。總之,先點頭。


    “那個人是年青的貴族。你就問是否是阿吉魯閣下的親人?如果回答是的,你就把這個包交給那人。並告之,請把這個送到北嶺太守那裏”


    “阿吉魯閣下的……親人”


    “如果那人問是誰要你這麽做的,你就說是亞爾德”


    很遺憾無法把對方的詳細相貌告訴她。因為亞爾德自己也沒看清那人的臉。


    少女點了點頭,一臉嚴肅。


    “我一定會把這個交給那人”


    她的語氣十分堅決,剛想開口讓她別冒險。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


    恐怕,這是比少女想像中更危險的事情。自己明知危險還讓她去做,而嘴上卻要說什麽別冒險,這豈不是太矛盾了。


    所以,說出來的是謝罪的話語。


    “對不起”


    胸口抱著小包的少女搖了搖頭,轉身朝樓下走去。


    聽著門開的聲音,亞爾德躺到床上。使用幻視之力的反作用,終於開始發威了。


    雖想看著仆人的行動,但如果他從窗口眺望同樣的方向,未免太容易引起懷疑。


    遭到背叛的可能性也並不等於零。如果有膽量的話,可以用這個作為自由的交換,和塔哈虜做交易。


    就算是為了少女也好,亞爾德希望她不要鼓起那種錯誤的勇氣。因為那樣做的話,少女肯定會被滅口。


    那並不是普通的信件,而是暗號。


    指定頁數與行數,從指定頁數增加二十二頁後的那頁上,抽取指定行數上的首文字拚接起來,這就是約定好的密鑰。解讀關鍵的那本書在自己裏,隻要知道替換的頁差,就可以輕易解讀。而如果不知道,就算獲得暗號文,也休想解開。簡單卻實用的暗號。


    二十二,是皇女與他的年齡差。當時告訴皇女時說,這樣您就不會忘記了吧。而皇女則聳著肩膀說‘那可不一定’。


    昨晚寫的是:傳達官沒有出現,擔心其安危。已確認三皇子參與了某項陰謀。請您注意別被卷入其中。如今,不光是這些。


    ——咒師將詛咒您的名字。


    添寫的是這一句。剩下隻有沒署名的寫上‘一定會回去’,接著封好信。


    能不能回去,其實他一點自信也沒有。


    亞爾德大舒了口氣,翻了翻身。


    頭好痛。太陽穴仿佛麻掉般作痛。一邊思考著有沒有什麽忘記的事情,一邊揉著額頭。


    ——那本書。


    如果剛才的信件落入三皇子手中,肯定會逼著解讀。如果被他知道暗號的規則,給皇女送去偽造的信件可就麻煩了。


    ——必須銷毀。


    隻有燒掉嗎?


    天色還早,室內還沒到生火的時刻。


    一邊惦念著頭痛,一邊站起來,取出琉璃燈。這個高價的精致品的底部有個裝東西的地方,裏麵塞著備用火柴。由於很少使用,費了好大勁才把底部打開,裏麵滾出一個小紙包。


    薄紙包裹著一個圓形的東西。打開一看,滾出一枚金幣。是西帝國的古貨幣。沿著邊緣刻有文字。


    ——祝福長壽與健康。


    這是皇帝在長時間長久後才發行的紀念貨幣。不僅含金量高,而且限量發行數量極少。找到合適的賣家,絕對能獲得滿意的價格。


    現在的皇帝再繼續守住幾年皇位,或許也會鑄造這種貨幣。


    包紙上,還寫著文字。壓平皺褶,亞爾德打量著文字。


    ——養好身體後,再給我回來。


    苦笑。自己就這麽沒信用嗎?


    真難辦啊,想嘀咕卻變成了連綿的咳嗽。直到平息前,都無法點火。


    仆人回來前,亞爾德剛好把書本完全燒掉,在塔頂上,隨風把灰燼撒去。


    不知道咒師會用些什麽手段。如果能把灰燼複原,可就麻煩了。


    “主人”


    坐在三層的睡椅上,亞爾德望著點亮的琉璃燈,少女向他匯報。


    “事情怎樣?”


    “已經交出去了。馬車中的人有話留給您”


    “馬車中的人?”


    “似乎是阿吉魯閣下的太太”


    啊,是那位啊……亞爾德嘀咕到。副團長誇耀的,從無數求婚者中拚殺而出身經百戰才終於抱得美人歸的那位夫人嗎?


    反射性地張嘴想問,真的是位美人嗎,幸好忍住了。


    “她說什麽?”


    “她說……一定會設法搭救您”


    亞爾德挑起眉毛。似乎沒聽錯。


    “她說,搭救?”


    “是的”


    連亞爾德自己也是直到剛才才清楚認識到身陷危局,而那位從沒見過麵


    的貴族女性,何以也發現了這點?


    想不通啊,煩惱之中亞爾德重新坐起。仆人接著往他肩上披上外衣。


    “謝謝你,幫大忙了”


    少女有點緊張地小小點了點頭。接著說了句‘我去把晚餐端上來’便下樓了。


    已經是晚上了嗎?空中飄著薄雲,風吹來有點涼意。太陽被擋住後,突然很有秋意已深的感覺,一邊這麽想著,亞爾德一邊站了起來。


    繼續吹風的話,體力會嚴重消耗。


    河的對岸好像在下雨吧,那邊的雲層非常之厚……剛這麽心想,他就發現視野一隅中的動靜,於是將視線轉回院子中。兩個抱著大件物品的仆人,朝著他這座塔的方向走來。


    幾乎是在亞爾德走到底層的同時,塔門被敲響。


    兩個男人大汗淋漓。鞠躬過後,有禮貌地說道,


    “這是您要的物品”


    “……哦,真快啊”


    以繩子紮住的物件,怎麽看都是獸皮。且是足以作為財產的高級品。


    “皇子殿下有話讓小人帶給您。殿下說,‘身在帝都還不忘北嶺的獸皮,這份忠心難能可貴。將此地視為北嶺好好養生吧’”


    “殿下饋贈,在下不勝感激”


    把東西重重放下後,男人們離開了。


    亞爾德低頭看著大捆的獸皮,心想這東西妨礙進出啊。不過,搬不動它們。


    就在這時,少女端著盛有晚餐的盤子回來了。差點被腳下的東西絆一跤,幸好機敏地保持了平穩。


    “主人,這是?”


    “別叫我主人了。叫我尚書官吧”


    “尚書官……大人?那個,這些東西是?”


    “想要獸皮的話,就有多少送我多少……大概是這個意思”


    少女不知所措。


    “別擔心,吃飯去吧”


    “是”


    獸皮是個借口,目的是與能夠去北嶺的商人取得聯係。但結果隻是讓三皇子看了個笑話。表麵上似乎還不打算撕破熱情款待的臉皮。


    ——利用這點,能否想些辦法。


    桌上擺著的晚餐,幾乎是無意識地往嘴裏送,少女擔心地大聲大聲說道,


    “主……尚書官大人”


    “怎麽了?”


    “外麵”


    將一勺湯汁送入口中後,亞爾德緩緩把匙子放回原處。


    外麵確實吵吵嚷嚷。而且,越來越靠近這裏。


    “……原諒……可是……”


    “陛下的……閃開!”


    ——陛下?


    朝門的方向,亞爾德向少女下令。


    “替我把玻璃燈取來”


    少女立即跑上樓。有個不廢話的仆人真是好。本以為她會問為什麽。


    很快門被推開,有人一步走進來——不過,闖入者差點摔倒,那人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看著腳下的獸皮。


    黃金龍刺繡閃閃發光的藍色製服,是下位傳達官。


    所謂的下位傳達官,是龍種專屬的傳令者。為了將龍種的命令傳達到帝國各處,專職傳達官是不夠用的。為此,將一些沒有特別力量的人,采用為下位傳達官。


    簡單來說就是跑腿的,由於這類人幾乎都是貴族出身,所以架勢上倒也氣勢十足。


    闖入三皇子府邸的傳達官,正是這樣一位頭上金發稀疏,外表看上去貴族氣勢濃厚之人。


    “我是真人皇帝陛下的傳達官。北嶺太守副官亞爾德就是你嗎?陛下要召見你,立即跟我走”


    這類人往往不會說自己是下位傳達官,而必定會自稱是傳達官。


    “我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召見”


    大概是一路奔跑過來的吧,從旁插嘴的塔哈虜上氣不接下氣。與先來的客人一樣,他也差點被絆倒,嚇一跳往後退。


    “龍聲便是帝國的法律,退下!”


    意思是說,這是皇帝的要求,不準違抗。但塔哈虜還是不肯鬆口。


    “這位是鄙府重要的客人。沒有我主人的允許就將他帶走,未免太無禮。而且,在這種時候突然有召見,實在難以相像。如果是紫衣傳達官的話——”


    “你這是在侮辱本人!”


    下位傳達官的太陽穴上青筋爆出。誇張地揮著拳頭,指著胸口的黃金龍喊道,


    “當我胸口獲得皇家龍紋的榮譽時,就已注定不會說出虛妄之言!我倒想問你,那邊的副官是否被你無視他的意願監禁在這裏?”


    “剛才的話並非是想開罪您,鄙府——”


    “閉嘴,讓我問他本人”


    傳達官轉個身麵朝向這裏。這位的後腦勺光亮無比,俗話說光頭好辦事,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亞爾德心想。


    “你遵從陛下的召見嗎?”


    “在下立即動身”


    “那麽走吧”


    亞爾德緩緩站起來。這次塔哈虜的太陽穴上似乎也爆出青筋。在讓傳達官闖入府邸,找到亞爾德的時候,他便已經失去了先機。


    “非常抱歉,能否移開這些物品。在傳達官前麵,在下不便做出橫跨的醜態”


    傳達官點點頭,就像在誇他會說話般的表情。不過,傳達官當然不會親自為他搬動物品。塔哈虜命令身後的尚武官,把這幾捆獸皮挪開。


    少女仆人持著玻璃燈,不知如何是好地僵立著。


    “過來”


    命令到。但少女隻是瞪大眼不動。恐怕是不敢動彈吧。


    沒辦法,亞爾德拉過少女的手,讓她托著自己的肩膀。裝著搖搖晃晃的,在少女耳旁輕聲說道,


    “我帶你出去”


    接著,緩緩起身,命令道,


    “好好扶著……在下病剛剛好,腿腳還有些不穩。給傳達官您添麻煩了”


    “別擔心,馬車就在外麵。走吧”


    跟著轉身離去的下位傳達官,亞爾德與少女仆人一起走出塔。


    擦身而過時,塔哈虜低聲嘶喊地說道,


    “如果你老實地待這裏,我還可以留你一條小命”


    亞爾德不禁笑了起來。


    留自己一條小命?連醫生都對自己絕望,現在還活著隻能歸功於奇跡範疇的這條命,就算留下又能再活幾年?


    管家配合著亞爾德的步伐,越過少女仆人的頭頂,再次勸說,


    “有比性命更寶貴的東西嗎?”


    “在下的性命輕如鴻毛喲,塔哈虜閣下”


    “離開這裏,你那條輕如鴻毛的性命就會隨風被刮走”


    “即使輕如鴻毛……也會有想要揮動拍羽的時候”


    塔哈虜停下腳步。


    “你會後悔的”


    “在下會好好品嚐,這份奢侈的後悔”


    管家沒有回答,亞爾德走向門口。


    能夠離開這裏固然很高興,但下位傳達官是否真的像口頭上說的那樣,是為傳達皇帝的命令,這點值得懷疑。有可能剛出狼穴又入虎口。但錯過這個機會,下次再想離開就麻煩了。


    傳達官英姿颯爽地騎上馬,亞爾德悄悄問少女。


    “離開這裏可能有生命之憂。你想好了嗎?”


    少女當即回答。


    “我跟著您”


    “坐到前麵去”


    在那個被評價為不會浪費一分錢的塔哈虜跑來把仆人要回去之前,亞爾德催促少女上馬車,隨後跟著上車。


    傳達官的助手高高舉起喇叭,吹響起來。吹奏似乎不太流暢,聲音有點悶。


    ——不會是假貨吧。


    冒充皇帝代理人可是死罪。從舉止相貌來看,傳達官應該是真貨。但並不能排除萬一的可能。


    一


    行人開始動起來。周圍已經開始昏暗起來,晚霞的殘餘隻將天空底部染了一抹赤紅。因為這裏周圍是建築的背光處。


    對並排坐著的少女,亞爾德輕聲道,


    “有機會的話,你就逃走吧”


    “我跟著您”


    “待會可沒有照顧你的餘力”


    少女頑固地重複道,


    “我跟著您”


    少女肯定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沒有可依靠的人。所以她認定除了與亞爾德同行以外,沒有其他選擇也並不奇怪。


    說不定自己又背上了個包袱,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決定暫時不去想。


    以後,再考慮吧——如果有以後的話。


    穿過那條宅邸遍布的街路後,馬車停了下來。


    道路前後被堵住了。響起數把刀劍拔出的聲音。對於有過從軍經驗的亞爾德來說,這是挺熟悉的戰鬥序曲。


    “真是性急啊……”


    不等馬車走得更遠一些嗎?


    傳達官冷靜地說起開場白,


    “這是為真上陛下傳遞龍聲的傳達官隊伍!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混賬之舉嗎!”


    說是隊伍還真誇張了些。這邊連護衛的尚武官也沒有一個。


    那位少年助手舉起喇叭。


    就在這時,亞爾德麵前刮來一陣風。


    馬車搖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亞爾德身邊,突然出現一個蹲著的男人。


    一瞬間,視線相匯。


    連叫一聲的空閑都沒有,頭就被按住。強令他趴下。


    沉重的聲音響起,還有慘叫。


    輸給好奇心,戰戰兢兢抬起頭的亞爾德,很快像個傻子似的抬頭往上看。


    如下雨似的,人跳了下來。


    高處能夠藏身的地方確實有好多處。但采用這麽非比尋常的方式,恐怕是為了削弱對手氣勢的戰術。亞爾德心想這肯定是因為人數不多的緣故。


    可以媲美雜技演員般跳躍,翻筋鬥搗亂的人影,雖然無法確切數清。但可以肯定人數不多。


    那個跳到馬車上的男人開口道,


    “傳達官殿下,後方交給我的部下。我們往前衝”


    “好,我知道了。駕啊!”


    車夫猛揮的韁繩聲仿佛暗號似的,剛才還處於防禦一方的襲擊者們同時朝馬車衝來。大概是被下了不準放他們逃走的死命令吧。


    抓住馬車邊緣的賊人手指,被車上的男人隨手揮劍砍掉。


    濺出的血水,灑在少女仆人的臉上。


    亞爾德慌張摟住少女的身體,拉著她朝馬車席後麵退去。


    這期間,劍士激烈應戰,把從馬車側麵攀上來的腦袋砸昏,躲過背後衝來的男人的襲擊一個掃腿踢倒對方,抬腿狠踩那人握劍的手腕。一聲不詳的聲音響起。大概是哪裏骨折了吧。


    踢落慘叫的男人,接著便擺出劍勢。收拾敵人順序行雲流水,沒有絲毫多餘動作。


    身邊傳來空氣割裂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剛好看見一個朝車夫撲去的男人被踢下馬車。馬車隨即一陣搖晃,大概是碾到了男人吧。雖然不願這麽想。


    最後一個爬上馬車的男人多少有些聰明。不去管前麵的劍士,突然朝亞爾德殺去。


    看著朝自己刺來劍尖,感到不妙。但沒有動彈的餘力。在這一瞬間想到的卻是護身符功效真實的話,自己的靈魂大概能回到北嶺吧。


    不過那把劍在刺中亞爾德的毫厘之距離,失去了勢頭。


    襲擊者被踢中腹部倒下。呻吟著想站起來,這次他朝劍士衝去,但對方卻輕巧地躲過。


    襲擊者的身體轉了一圈,看來並不隻是躲過,還抓住他的手臂順勢扭轉了一下。


    轉圈飛起的身體,從車夫位置的左前方掉下去,然後馬車又是產生一陣不想去思考原因的劇烈搖晃,甚至擔心會不會翻車。


    揮劍甩掉血跡,男人以熟練的動作擦拭劍刃,收回鞘中。他半跪在亞爾德麵前,微微一笑。


    “你沒事就好”


    亞爾德吞了吞唾沫,一邊想著暴跳的心髒怎麽還不快點平靜下來,一邊回答道,


    “是長公主殿下想召見在下嗎?”


    長公主的騎士團長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請暫時作陪一下”


    3


    彬彬有禮,卻不容分說地,亞爾德被蒙上眼。當被問到是否想讓仆人同行時,他點頭肯定——若是放著不管,可能會被暗中收拾掉——於是,少女也被蒙上眼睛。


    開始是馬車,接著是小船。能聽見劃櫓的聲音。其實就算不換乘,亞爾德也分不清楚東南西北。


    從坐船來說行了相當一段距離,取下眼罩的時候,已經身在皇宮中了。


    如同迷宮般的建築物的中庭。如果是白天的話,陽光大概會毫不吝嗇灑落此地吧。現在已是夜晚。月亮升上了地平線。天空正下方,相當明亮。


    一到晚上,皇宮的大門就會緊閉,嚴禁任何人進出。雖然知道有特別出入口,但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有機會用到。


    “……人生真是不斷的新發現”


    亞爾德剛一嘀咕,長公主的騎士就微微挑起眉頭,但什麽也沒說。老騎士帶著亞爾德和少女仆人走入庭院深處。


    被夜香花的藤蔓纏繞的石柱四方亭,從黑暗中顯露出來。花朵雖過了盛開期,香味卻沒有丁點散去。水流從齊腰高的泉眼中日夜不停地湧出,於下方匯成小流。鋪著陶片的水底,沉眠著幾何學的連貫紋路。


    不可思議,亞爾德胸中浮現出這感慨。接著感慨變成‘真像是魔法’。


    “在這裏等著”


    說完,騎士消失了身影。


    就算想逃也是枉然吧,亞爾德環視周圍。畢竟道路錯綜複雜,甚至沒信心能走出這裏。


    與臉色膽怯的少女視線相匯,隨意泛出一個笑容。


    “放鬆些”


    視線回到四方亭,感覺一開始看見這個建築時的感慨開始加深——這裏是緊密連接著非人之力的地點。


    是因為陶片紋路的緣故嗎?還是由於水池的氣氛?或者是四方亭的布局?


    仿佛被什麽吸引般,亞爾德走入四方亭,坐在椅子上。被夜風一吹,後背陣陣發涼。說不定又要發燒了。


    ——該說是正常的發展嗎?


    身體原本就羸弱,且還大病初愈。再加上今天的兩次過去視,以及之前的逃走劇碼。精神上固然疲勞,馬車的晃動更是非常消耗體力。


    僅僅是堅持著別倒下,就已經超過極限了吧。


    不過,亞爾德苦澀地心想,


    ——即使這樣,還孤立無援。


    自己能做到的,隻有看看過去而已。


    最近,過去變得很容易突訪他,為他拾起必要的畫麵。在沙漠西邊時,從沒發生過這種事。隻能得出恩寵有了某種變化的結論。


    無意識緊握的手掌中,感覺到絲絲清涼,視線朝下看去。


    ——你能明白嗎,帝國人。


    回想起了廄舍長的聲音與廄舍前那些——鳥兒們的啼鳴聲,揮翅聲,獨特的氣息,還有北嶺幹燥的風。


    ——隻要帶著這個,必定能回來。


    再次握了一下綁著希洛巴羽毛的小小護身符。亞爾德閉起眼。


    先不說預言是否真實,恩寵之力的增加確實無疑。那麽,這個小咒物應該也能增加效果吧。


    ——必定能回去。


    必定要回去,亞爾德對自己發誓。接著,對於這麽發誓的自己感到錯愕了。


    太誇張了吧,苦笑起來。


    他的任地是北嶺郡,他的上官是郡太守。所以,需要


    回北嶺。僅此而已。


    並且現在能做的,似乎隻有一件事。尋找對抗咒師咒術的手段。


    ——要試試嗎?


    如果說恩寵之力增加,無意識中也能看到那些幻視的話,那麽主動去搜索會怎樣?得不到必需的情報才奇怪了吧。


    應該相信自己,相信恩寵之力嗎?


    皇宮建設於霸王之都蘭格魯的城址之上。這裏應該長眠著關於咒師的情報。


    閉上眼,默想。為了知道解開咒師那種支配名字的法術,他想要看見過去。


    默想中,將意識變得更平緩,更純粹。


    ——名字。


    當注意到時,已經集中在這個單詞上了。


    ——名字。


    微微有些耳鳴,景色忽地一動。


    恐懼突然蜂擁而來,亞爾德使勁壓製住它們。隨著心髒激烈跳動,胸口如同被刀刺般疼痛。可是,亞爾德也抑製住了。


    必須看見。


    ——名字的魔法。


    閉開眼。周圍歸於寂靜。庭院完全變了個模樣。沒有四方亭,綠色也欠缺。泉眼倒是還在,卻沒有泉水湧出。完全枯萎變黃的花朵,無人采摘,隨風微微搖曳。


    從被舍棄的庭院中抬起頭。


    ——飄浮?


    就算再怎麽凝視,都看不清楚。但是,半透明的那個影子,應該是人的模樣。


    影子緩緩降落。輪廓逐漸清晰,當腳著地時已完全是人的樣子——不過,麵對著看上去,還是仿佛透明一般。


    降落在枯草中,人影環視四周。這是個好像在哪裏見過的南方人。手上抱著新月形的樂器。


    ——他是上次……?


    從皇城回來,突然倒下時幻視到的那個男人。說了一段類似預言的話後一下子消失。如果是同一人的話,這恐怕是相當古老的幻視。


    抬頭仰天,男人喃喃細語。


    “風已止”


    宛如枯葉摩挲般細膩的聲音。


    男人鬆開樂器,手掌觸地。樂器砸落地麵的刺耳聲中,男人說道,


    “明知是陷阱,卻還是隻有去。他知道的話大概會笑我吧”


    吐出一口氣。


    “若是,他的名字已經扭曲,便不得不去喚醒他。在耳旁呼喚,必須讓他回答。因為這個世上,沒有其他知曉他名字之人……更何況,是聽他親自報上名字之人”


    這個男人不是人類——而是連實體都不存在的稀薄、異質的某種東西。


    事實上,他的輪廓搖晃,開始解體。隻有聲音比剛才要更有力、更柔和、更堅決地響起。


    “如果我的名字扭曲了,到那個時候,哈魯維恩,請你喚醒我真正的名字。直到時刻到來前,隱藏身影。我的分身,我的半身之人喲……”


    輕撫了一下,樂器便消失了。


    男人的視線朝向遠方。


    “朝北走吧”


    隨著這聲喃呢,男人消失了。宛如融入風中般。


    此處,隻留下喪失感。


    “睡著了嗎?尚書官”


    亞爾德眨了眨眼。


    轉瞬間,幻視的風景被抹去。


    坐在四方亭椅子上的人,已不是他一個了。


    一如既往般一身白色的裝束,長公主打量著他。麵對麵的鮮豔紫色眼眸,仿佛能把人吸進去般。


    “你醒了?”


    亞爾德從椅子上滾下去後,立即跪在地麵垂下頭。接著,他詫異地感到,體力的消耗並不如預想中那麽激烈。


    本來已經做好昏倒個三、四天的準備,畢竟那是非常久遠的時間彼岸。


    “抬起頭。囉嗦的場麵話就不必了,這裏也沒有其他人……哦,有一位呢”


    長公主的視線,停在背後站著的少女身上。


    “去那邊等我,沒關係的”


    亞爾德指了指中庭的另一頭,少女朝那裏一路小跑而去。


    幾乎是無意識地再次低頭,長公主如同厭煩般說道,


    “站起來”


    亞爾德遵從,長公主抬頭看著他道,


    “如果隻是想給你命令,那就沒有過來見你的必要,也沒有記住你這個人的必要。眼下的情況不同。我呢,是來找你談話的。不用那麽警戒。因為我會幫你”


    ——幫我?


    亞爾德大大吸了口氣。


    “請容在下直言——”


    “準了。不過,現在說話的人是我。這將是些對你而言深有價值的話,所以安靜地聽我說,懂了嗎?”


    “是”


    “那樣就好。首先,我想告訴你的是那個與你在一起的傳達官,已經死了……你似乎知道了呢”


    亞爾德沒有回答,沉默著。


    長公主直盯盯地抬頭看著他。今晚的長公主似乎把龍氣仔細控製住了。


    亞爾德知道她的力量就存在那裏,依舊是無比強大的力量。隻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完全控製住了。就算站在近處,也不會刺激到亞爾德。猶如封閉在容器中一般。


    大概明白再怎麽回,亞爾德也不會回答。長公主突然握住他的手。


    “那麽這件事你知不知道呢?陛下派遣給公主的傳達官,失去了聯係……哦,看來是不知道呢。我說得對嗎?”


    長公主鬆開亞爾德的手後,一邊仔細端詳著自己的手,一邊繼續說道,


    “也不是完全無法聯係。不僅是傳達官,就算我與那孩子的聯係,也有古怪。聲音能夠傳達,心也能夠連接,但有某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對陛下也這麽說過,但陛下說是我多慮了……”


    長歎一聲,長公主玩轉著戒指。看著輕溜溜轉起的戒指,亞爾德心想她是不是瘦了。


    戒指是銀色的,上麵鑲著小顆水晶。作為長公主的佩戴品來說未免很樸素。她一邊不倦地轉著戒指,一邊繼續道,


    “皇子們聚集在一起熱衷爭吵,忙得很呢。所以……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麽呢?那個孩子還有那個孩子身邊的傳達官,無法取得聯係的理由。或者是,你那裏的傳達官身亡的理由也行”


    “在下不清楚”


    看起來好像是話題在飛躍,其實長公主控製著對話。亞爾德是這麽認為的。突然改變提問與話題,是在試探對手。


    自己這邊給出去的情報越少越好。姑且不說如果知道傳達官被殺的理由該怎麽回答,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必須避免將臆測說出口。


    “用心謹慎呢”


    一邊心想這樣就好,一邊提問道,


    “您剛才說的古怪,具體是怎樣的?”


    “嗯……譬如說,我與傑沙魯特說話,但回答我的卻是你。雖然不可能是冒充者。但是,卻不想與現在的侄女說任何私密。你明白嗎?”


    “……嗯”


    通過長公主告訴皇女‘咒師已經盯上她’的選擇,必須放棄了。


    長公主看了一眼與她的騎士傑沙魯特一起待在庭院一隅的少女。


    “那個女孩是?”


    “三皇子借給我的仆人”


    “借給你?那孩子的做法,我可是很清楚的。糊塗又無情”


    “……那個仆人有什麽問題嗎?”


    用少女也能聽見的聲音,長公主說道,


    “她有成為傳達官的才能”


    長公主站起身,優雅地穿過亞爾德的身邊,走到少女麵前彎下膝蓋。


    少女驚恐地朝後退去,她很快就撞上身後的柱子。


    “別誤解。我不是敵人,而是你的朋友喲。我想幫助你”


    少女緊張地握著亞爾德交給她的玻璃燈的把手。在她的手上,長公主白皙的手掌覆蓋了上去。


    “不懂嗎?我可以讓你選擇,不用被男人們毆打,不用在不情願的時候被分開雙腿的未來喲”


    亞爾德不禁啞然。竟然從長公主的嘴裏聽到這種讓他無法想像的話語。


    “那盞提燈不必再拿著了”


    “……這是我負責保管的東西”


    “那是你的護身符嗎?可是,能夠保護你的隻有你自己。跟著我,我就教你如何保護自己的方法”


    少女看了看亞爾德,隨後看著長公主。


    “我不會背叛主人”


    “你的主人是誰?是站在那裏的尚書官嗎?或者是雇傭你的三皇子?”


    “……我的主人是不會打我,也不會硬分開我雙腿的人”


    長公主笑了,悄悄瞥了一眼亞爾德。明明不必感到害臊,但亞爾德的臉還是有些發燙。


    “很善良的主人呢,你想繼續侍奉他?”


    少女低頭頭。可能回答了些什麽,但聲音沒有傳到亞爾德這裏。


    能聽到的,隻有長公主的聲音。


    “不過這樣不行喲。自己的主人必須是自己才行。等你明白這點後,依舊找到想去侍奉之人的話,我就會讓你走自己的路。是的,你將能夠選擇道路。如果希望,我就教你——不能依靠別人的判斷。由你自己決定的人生。將會從那裏開始”


    少女沉默了,長公主接過她的小手,輕輕從她手上取下玻璃燈。


    這次,少女沒有抵抗。


    “若是想反抗命運的話,我就是你的朋友。不過,若是不想反抗,我就幫不了你。那麽,你要反抗嗎?與我一起走嗎?”


    “……是”


    “很辛酸吧,至今以來。我不會說未來就不會辛酸這種話。但是,你已經明白了。自己能夠選擇這件事,這是非常重要的”


    悄悄的,長公主的手臂環繞住少女的身體,把她抱在懷裏。少女臉頰上淚珠滾落。


    懂了嗎?長公主在少女耳旁細語。


    “就算是我給予你的東西,如果不願意的話也可以退回。就算事實上無法退回,但敢於退回的念頭卻是無礙的。這很重要”


    長公主鬆開手,離開些距離看著少女。扶著她站起身,溫柔說道,


    “稍等我一下。不必擔心你的主人,我會幫助他的”


    一下子轉過身,皇女如同挑釁似乎問道,


    “怎麽樣,還覺得我不懷好意嗎?你也差不多可以給我看看笑容了吧”


    “在下愚笨,請殿下恕罪”


    回到四方亭,長公主再次坐下,她用下巴示意亞爾德也坐下。雖然不是能同坐一張椅子的身份,但因為累壞了,亞爾德也就感謝地坐下了。


    “你似乎在擔心那個女孩,所以我決定救她……雖然也想救更多不幸的女孩,但這很困難。畢竟我也隻有兩隻手而已”


    讓少女成為傳達官這種拯救方法雖然有點微妙。


    但是,自己不可能讓少女同行,其他也沒有可以托付的熟人。隻有接受了。


    “她一定會深深感謝殿下的”


    “真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啊,我想得到的是你的感謝。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壓低著聲音,長公主將臉湊了過來。反射性地後退,長公主笑了。


    “你真是個失禮的男人”


    “非常抱歉”


    “我可不是在強迫你喲,隻是想和你談些隱秘的話題……我聽陸伊說過”


    這是個沒料到會在這裏被談及的名字。長公主盯著亞爾德的眼睛,說道,


    “我們欠過你的人情”


    “不,沒有這樣的事”


    “否定也沒用。我相信他。他告訴過我‘欠你的人情’。所以,便是肯定欠你的”


    輕音甜美,被她的長睫毛注視著,亞爾德的心髒開始加快——主要是受龍氣的影響,但也必須承認不僅僅是受龍氣影響。


    “陸伊殿下認為對在下有所虧欠這件事,在下雖然知道。但在下並不認為他真的對在下有所虧欠”


    “與你怎麽想的無關。我不過是相信陸伊的判斷。眼下,你需要我的幫助。因為你那邊的傳達官已經死了”


    “傳達官殿下的消息……您是怎麽知道的?”


    長公主聳了聳肩。


    “我能夠與所有傳達官連接心靈。他們的死當然也逃不過我的眼睛。這件事大概姪女也知道了吧……如果她不知道的話或許更好。傳達官的死,總是令人心疼”


    從長公主這裏得到確認,傳達官的死作為無法動搖的事實傳到傳到心中。


    不願相信幻視的念頭,似乎躲藏在心中某處。明明早就知道,神的恩寵是無慈悲的真相。


    “您認為傳達官殿下的死亡,會導致在下有性命之憂嗎?”


    “是喲,正好那時收到宓夏的聯係,知道沒時間再等下去了”


    “請問……宓夏是?”


    “阿吉魯的妻子,這麽說你能明白嗎?她來對我說,憑她的力量無法撬開大門。不過,即便是我,也沒有能夠打開皇子家大門的魔法杖。所以就派了傳達官去”


    “長公主殿下您的話,沒有打不開的大門吧”


    怎麽會呢,長公主笑道,


    “要我對那個孩子宣戰嗎?我可不想做他的敵人。對了,可以告訴我了吧。你為什麽知道傳達官已經死了”


    “在下與他有過約定,每天都會保持聯係。如果中斷了,那麽肯定是某一方發生了什麽……”


    “你能告訴我的,隻有這些?”


    有些猶豫,但她應該是不會加害皇女的吧,亞爾德將最擔心的事件說了出來,


    “皇女殿下,被咒師下咒了”


    “你為什麽知道?”


    “殿下曾經說過,以前睡眠之中,好像被誰在呼喊,感覺很不舒服。那時,隻以為是殿下在做夢……不過……”


    嗯,長公主小歎了口氣。


    “是咒師呢。會那麽做的應該就是咒師”


    她的口吻,讓亞爾德不由得想起那段古老的幻視。‘朕對那些無名小卒沒興趣。你給朕趕快查清那個主謀者的名字’,長公主也會這麽說吧。


    可是,她皺眉嘀咕道,


    “這可麻煩了。隻有極少部分人,才知道那個孩子的名字。就連侄兒他們,也並非都知道”


    “您知道誰最有可能嗎?”


    “想尋找犯人?找到,你又能怎麽樣?”


    皇帝與長公主,還有皇子。無論哪邊都不是亞爾德能夠對付得了的。


    “那麽,能請殿下您幫個忙嗎?”


    “我?在這個皇宮中,我是等同於不存在般的影子喲。什麽也做不到”


    意想不到的回答,亞爾德盯著對方的臉。


    “您別說笑了”


    “雖然我能夠自由行動,但沒有任何正式的權力。如果不拜托陛下的話,什麽也做不成。皇家的女子,便是如此了”


    “可是,如殿下這般擁有神之恩寵——”


    “我沒有強製別人的力量。唯有借別人的好意,聽從自己的期望。這就是我在宮廷中的立場”


    長公主紋絲不動地看著亞爾德。


    不能避開視線,亞爾德回視著她。接著,醒悟了。


    ——她是在期待皇女吧。


    所以為了皇女成為太守而對皇帝說項,也是因此才提醒侄女她已經是女人了。


    對長公主來說,皇女恐怕是她既愛又恨,如同分身般的存在。希望與妒忌的絲線複雜纏繞,無法輕易解開吧。


    “……你都知道些什麽?”


    “……您剛才說的,在下一點都不知道”


    “是嗎?你身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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