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因為少女的頭發很長,所以。


    ——讓我剪短。


    因為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選項。僅此而已。


    梳理長發很麻煩。首先要梳開發尾,然後再從頭發的中段開始往下梳,最後從發根到發尾總算可以梳順了。一開始就從發根開始梳的話,那就會變成比沒梳理之前還要可怕的樣子了。


    如果能像驅使妖魔那樣操縱頭發的話,那該有多麽輕鬆啊。


    ——變順滑,不打結。


    一邊集中注意力一邊吟誦咒語,但是頭發並沒有任何變化。


    少女放棄了之前的打算,繼續拿起梳子開始整理頭發。仔細地,從發尾開始。


    明明以前曾經沒有意識到頭發這件事,如果能夠一直忘記下去,那就不用像現在這麽辛苦了。


    ——明明很漂亮,但是很可惜吧。


    記憶中,有個聲音這麽對她說。


    ——不好好打理的話。


    “好好”,這個詞的意思是含糊的。


    男人無意識說出的話,對少女而言,基本是無法理解的。少女重複了他的話。就像看出少女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般,男人為她解釋了這句話的意思。這種為了解釋的說明還是必要的,究竟原本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才見麵的呢。


    於是,教會自己許多律儀的男人這次卻不一樣。他用 “是呀,好好的”結束了這個話題。


    看著手裏抓著的頭發,少女思索著。


    ——這個,漂亮嗎?


    不是很明白。男人說它很漂亮。但是,他又補了一句“如果好好打理的話”。


    ——漂亮,是指什麽呢?


    少女輕輕地歎了氣。


    她抬起頭想看看遠方。


    雖然有陽光,但是空氣冰冷地讓人覺得清爽。朦朧的影子在其中移動。輪廓模糊不清的非人之物的身姿。


    或許是注意到少女的視線了吧,其中一個幻化出了類似人臉的樣子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隨即遠去。


    它已經對少女失去興趣了。


    風妖晃動樹枝後就消影無蹤了。


    ——那個,漂亮嗎?


    沒有辦法詢問男人這個問題。因為他無法看到,少女所見的世界。


    隻有這樣不行。


    ——已經,不在這裏了。


    少女再次低垂視線。看著自己拿著梳子的手,和不聽話的頭發。想著要是能打理好就好了。


    不經意間,她注意到自己膝蓋附近沾到了汙垢。要是一直沒注意到就好了,她想。隻要注意到了,就必須打理好。


    隻是一點點汙垢的話,不換衣服也沒關係。倘若是很嚴重的汙垢,必須換衣服。


    一點點,很嚴重,他們之間的差別在哪呢。


    好好打理,是那個男人的指示。這句話在記憶中是如此的清晰。


    為了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而梳理頭發、替換服裝。


    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有沒有意義,但是她已經無法忽視這些行為。因為她已經意識到了。


    如果有好好打理的話,那個男人會很高興的吧。反之,如果沒有做到的話,他會大失所望的。


    這種事情,少女也逐漸明白了。


    人類和妖魔不同,會喜悅、悲傷和憤怒……


    如果不好好打理的話,會讓幸福逃走的哦。


    看,這個也是不能做的。他一邊說,一邊戳了戳少女的眉心。


    但是,少女在思考。


    ——幸福,是什麽。


    腳下的土地傳來了震動。


    少女知道,有人來了。


    “好久不見。”


    稍微思考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少女答道。


    “好久不見。”


    用的不是沙漠傳過來的語言,而是屬於這片土地的話語。


    不管怎麽說,和少女不習慣的東西比起來,沒有什麽差別。


    少女和妖魔交談,是靠心靈交流而長大的。作為溝通媒介的,不是人類的語言。是更直接的,某種方式。


    當然,將這些情況用人類的語言來表達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語言之外的其他手段為基礎的。


    “……看錯了啊。”


    看錯,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是說把自己當成其他的人了嗎。


    那個人的氣息越來越近,然後他在少女的身邊坐了下來。


    這個角落,是那個男人還在的時候,他練習射箭的地方。少女總是在這裏看著他的練習。一開始她還是佇立觀看,到後來她就慢慢坐在這塊大岩石上。這也是她現在所坐的地方。


    男人離開了,代替他過來的,是現在坐在身邊的這個人。


    在這短短的三天內,雖然感覺到他的氣息在這裏來來去去,但是和他搭話,今天還是第一次。


    這樣的話,那個可能是之前說的“打招呼”。


    ——打招呼這件事,隻是一個形式。打招呼時用的語言本身是沒有什麽含義的。


    她想起男人所說的話語。


    ——但是形式本身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不讓對方看到外見的形式,他就不明白對吧。


    所以不得不打理頭發,也是這個道理呀。男人笑著說道。少女知道需要這麽做的原因,因為男人每天都在提醒她,“不好好打理的話”。


    ——首先,你要打開你的內心。好好處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希望和其他人處好關係,隻要表達出這個想法就可以了。反之,如果沒有處理好,別人就會覺得你難以接近。不僅僅是打招呼,甚至都不願意接近你。這不是很可惜嗎?


    這個世上,似乎有很多必須傳達給他人的事情。不想傳遞出去,但卻傳出去的事情大概也很多。


    至少他曾經這麽想過。


    ——你看,尚書卿不是也這樣嗎。那個人啊,頭發也是亂糟糟的……不對,他頭發經常是亂糟糟的,也有點太長了……啊,你知道這種人吧,認真過了頭之後反倒是對自身不太在意……不對,這樣也是不行的,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


    對於她來說,“忘記”這個行為太過於困難。男人說過的每一句話,至今她都記憶猶新。


    因為記得,所以她一直在梳理頭發。


    換衣服就交給女官吧。穿著她們準備好的衣物,至少可以變得整潔。那個男人也是十分在意整潔這件事的。


    ——梳沐之後等待幸福,說的大概就是這樣吧。我也是被父母這麽教導過來的。


    看著少女梳理頭發,男人這麽說道。這是對於幸福的基本禮儀,類似不出聲的打招呼——


    突然,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你看上去很好啊”。


    剛才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突然出聲,讓少女有些驚訝。她反射性地說。


    “很好。”


    這句話的含義,她懂。是指身體狀況的好壞,是否可以自由行動的意思。


    帶著自信,少女重複回答道。


    “沒關係的,我很好。”


    “這樣啊。”


    少女抬起頭。


    重新看著他,然後她才意識到。


    ——真的好久不見。


    知道他已經歸來,也感受到他的氣息。因為他屬於這片土地,而少女是這片土地的全知者,知道他的行蹤是理所應當的。


    但是用自己的眼睛真真切切看到他——


    “你好嗎?”


    她感覺到對方的視線。


    一瞬間,感覺到對方內心的一切似乎要朝著自己這邊流動,她感到了些許緊張。


    但是他有著完美的自製力。


    “第一次聽到有人問我這個問題。”


    或許是這樣。人的身體狀況這些,少女之前是毫不在意的。


    但是這也是打招呼的一部分。自己被這麽教導,也認同了這點,所以就付之行動了。


    “你好嗎?”


    她又問了一遍,對方開始苦笑。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明明已經回到家鄉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有股閉塞感。”


    他說出了一堆意義不明的話。


    “誒……”


    “在這裏出生、成長、又在這裏走向死亡……”


    他深深歎了口氣,抬頭望向天空。


    ——啊啊。


    那個的話,自己也有點明白的。


    “一直都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啊。現在這個夢想雖說已經實現了……但是同時我也清楚,自己無法在其他地方生活。遠方的土地上,妖魔的氣息很微弱。那個真的——”


    話說到這裏就斷了,他也沒有繼續開口。


    她從來沒有想過遠走他鄉。不對,或許有過。


    但是,少女去往的地方。


    ——是異界。


    那個和人世相互重疊又有些許扭曲的世界。


    “對了。我還去了沙漠呢。之前我都沒想過會有水妖氣息如此稀薄的土地呢。”


    “風呢?”


    他低頭看著少女,眨了眨眼。


    “……風還是一如既往地自由吹拂。”


    “是啊。風是自由的。”


    雖然是預期中的回答,但是還是為這個回答而感到安心。不論在哪個地方,風都是自由的。


    周圍飄揚的風妖,也靠了過來。


    ——想聽沙漠的故事嗎?


    “我剛從沙漠回來,所以不用了。”


    她被身邊傳來的回複嚇了一跳。


    ——這個人也能看到,也能聽到啊。


    少女移開視線,看向他的手。那雙放在膝上,比她的手要大得多,但又年輕的手。


    像是要擦過那雙手般,風妖輕盈地跳躍著飛向天空消失了。


    少女的視線跟著風妖飛遠。風妖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但是少女卻隻能生活在這裏。因為被大地選擇的人,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


    “發生了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


    “是啊,很多事情。然後……在北嶺,公主告訴我。自己也有哥哥——”


    他又眺望天空了。或許是在看風妖飛走的方向吧。


    “……臨別的時候她說,讓閣下看到這麽亂七八糟的事情真是抱歉。”


    這句話裏帶著沉痛。


    這句話裏帶著不論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能感受到的沉痛。是話語本身的沉痛呢,還是他的聲音帶著沉痛呢。少女也感受到了,這不知宿身何處的沉痛。


    話語本身的情緒並沒有特別激烈,說話的聲音也不大,他用那種淡然的口吻繼續說道。


    “她說,兄弟鬩牆,禍亂天下。但是回想過去,大家還是有過那曾經的溫情和笑容。我不覺得這是錯誤的事。”


    所以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力地用手抓住自己的膝蓋。


    “……她說,所以,也希望你能溫柔地對待你的妹妹。之後也希望能夠和諧相處,直到實現為止,總之——”


    他沒有說下去,是因為少女的舉動。


    少女把自己的手用力地蓋在了他的手上。


    那個時候,牽住少女的這隻手,是那麽的大。


    被拉到近前,牽住手——那個時候雖然沒什麽感覺,事情過後她反應過來看著自己的手。


    想著,和別人牽手,是那樣的感覺啊。


    她第一次知道了“碰觸”這個詞的意思。


    然後現在,少女的認知再次改變了。這次是自己主動去碰觸別人。


    “不論何時,總是拘泥重複同一件事是不行的。”


    從過去,和未來之間成長的,是現在的自己。


    那雙少女的小手無法包裹的大手。她想,這些人的手都比自己的大啊。不管是幫自己梳理頭發的手,還是拉住自己的手,交握住的手,還有其他的手。


    ——啊啊。


    無意間她放下心來。


    ——我的年紀很小啊。


    和妖魔生活的時候,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身體的事情。但是和人類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就開始意識到這些了。現在自己總算有了切身體會。


    ——我的年紀……非常小。


    一個人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雖說做不到,但也不能輕言放棄。


    ——不要回顧過去,尋找嶄新的道路吧。


    黑發的男人這麽對少女她們說。雖然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那個人了,說不定現在他的身體狀況也不好,還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再次見麵的機會。


    但是就是那個人,打開了少女的心門。


    ——是的,打開了。


    她自己打開了那扇一直關閉的門。對著這個世界發出了問候。整理好服裝,梳理好頭發、然後。


    ——我在這裏。


    少女也想到現在身邊的這個人。


    ——這個人也在這裏。


    他肯定也能一樣回憶起,打開心門這件事。


    兩人相互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僅此而已。


    但是現在不同了,不僅僅是這樣。


    所以,少女在那雙小手傾注了所有的力量,看向了他——不能說和自己相近,但卻是周圍世界的知曉者,被北方大地愛著,且囚禁著的,血脈兄長。


    和梳理頭發一樣,首先是從裙子開始——啊不管了。和眼前這個雙手相連之人的羈絆已經是毫無阻礙了。就像流動的水,毫無阻隔。


    “對……了,因為從這裏出不去,所以,我們,把這裏,變成一個……很好的地方,想永遠住在這裏的,最棒的地方。”


    哥哥在少女的手上扣上了另一隻手。


    輕柔地像是在對待易碎品般地重視著。


    “這樣啊……是啊,讓這裏變成不僅是在這裏出生的人,也要可以吸引其他地方的人過來的,最好的地方。”


    “……嗯。”


    哥哥微笑著。他看向天空的側麵,露出了她之前從未見過的開朗神情。


    “為此我們來約定吧,彼此都要努力的約定。”


    “嗯。”


    “不能說‘嗯’,要說‘謝謝’。”


    覺得這種口氣有種即視感,少女吃驚地屏住呼吸。但是身邊的人不是北嶺的男人,而是擁有赤金發色的,自己的同胞哥哥。


    “……謝謝。”


    “這樣啊。要加油哦……陸西露。”


    雖然有著些許停頓,哥哥說出了少女的名字。


    這個聲音,這句話,在她身體裏回響。她知道某種帶有濕氣的熱度正逐漸浸入自己的身體裏。


    ——這個,到底是什麽呢。


    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是卻是很好的東西。


    “嗯。”


    兩人彼此握著手,看向天空。


    對著這個世界發出了問候。


    ——我在這裏哦。


    在這天空的彼方生活著的,重要的人們,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以收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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