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苦惱,那怎麽會是夢呢?


    所聞所見,這鏡花庵再普通不過,江醒暈頭轉向,心亂如麻。


    佛堂供著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薩坐像,高高大大,充斥了過半的空間;佛堂內卻空無一人,拜靈小女尼跟在江醒後麵進來,揉了揉紅紅的鼻子,道:“姐姐施主稍等片刻,我去喚師傅來。”言罷,便轉身離去,當邁過門檻的時候,卻是不小心絆了一下,“呀”地一聲,踉蹌著差點摔倒在地。


    “小師太,你小心一些!”


    “哦,謝謝,”小女尼撓撓光溜溜的後腦勺,回頭笑笑,頰邊還有兩個小酒窩。


    小女尼徐徐消失在眼中,江醒倒也甚不客氣,瞧見菩薩像前有數個蒲團,當即有樣學樣自顧自盤坐在上邊。瞄了瞄菩薩微微低眉的姿態,他心神不由得恍惚起來。坐定沒有多久,卻是人未見,一道聲音從後麵傳來:“這連雲山地勢艱險,小施主來本庵,所為何事?”


    聽見聲響,江醒扶著地麵,忙不迭站起身,扭頭隻見一個年逾中年的女尼施施然走進佛堂,目不斜視看他。


    江醒轉身抱拳,道:“敢問師太名諱?”


    她微微頜首,頌了一聲佛號,道:“貧尼妙清。”


    江醒往後望了望跟在她後邊的拜靈,鼻眼之間,還依稀能瞧見哭過的痕跡。重提別人的傷心事著實不太好,但躊躇片刻,江醒卻還是道:“小子請問……請問妙音師太是否……真的入滅了?”


    聞言,妙清一怔,低下頭,臉上瞧不清什麽神色,她嘴唇一開一合,慢慢道:“想必,拜靈已與小施主詳說了。出家人不打誑語,小施主既已知曉答案,又何出此問呢?”


    “呃,”想要道清楚那個迷迷糊糊的夢,說他見過妙音師太,還看到過一個自稱貧尼穿道袍提酒葫蘆的師太,卻又覺得似乎不妥;畢竟一切都太離譜了,終歸隻有夢境才能如此變化多端。


    長籲口氣,江醒談不出是失落還是失望,亦或者還有點哀然,畢竟那一刻妙音師太,說出了他藏在心底的想法,盡管是在夢裏——從來沒有人能懂他的心思,包括阿婆——他想要走遍天涯海角,去看一下外邊的世界。可希望來臨,又突忽發現這隻不過是一場水中月罷了。


    望見妙清那等他開口的眼神,江醒摒除雜念,從頭至尾解釋道:“不妨直言,我是連雲山腳下那座鬆莊的獵戶,我義父曾來過鏡花庵,與妙音師太有過一麵之緣。聽聞妙音師太身懷絕技,我便想來拜求些本事,驚聞妙音師太入滅圓寂,所以一時才不敢置信,如有冒犯,還請師太見諒。”


    妙清點點頭,忽然問道:“你想學什麽本事?”


    江醒想了想道:“就是那種隻用弓不用箭,就可以把樹射倒的本事。”


    妙清追問道:“小施主不過舞勺之年,既是山下獵戶,連雲山物資充沛,鬆莊也生活井然。哪怕小施主不算得富甲一方,也應該不虛溫飽才對。怎會有如此念頭?這樣的本事,且不說能否學得會,能不能學,你當是學會了,又有何用?”


    顯然是考校的意思。


    學這樣的本事有何用?


    他如果用這樣的手段去打獵,在空門中人看來,豈不是徒增殺戮?


    他如果用這樣的手段防身,麵對那些比他弱小的人,又是否會迷失了本心?


    江醒呆立原地,也問著自己,深思起來,念頭實在是太多,太繁雜;一個個念頭生出,又一個個否定。就連妙清兩師徒悄無聲息離去,他都沒有發現。


    索性不想了,他重重吞吐一口空氣,反正他就是想學。


    這般想著,抬起頭,忽聽庵外似有喝罵聲,渾厚深沉,這樣的清靜之地,哪來的粗鄙之徒?驚詫下,望去,隻見徑直那邊的庵門已大開,妙清兩師徒立於門前,還有兩個大漢叱吒著。其一是又矮又胖的樣子,臉如黑炭,整個人就像一根木墩子;其二高高瘦瘦,白麵山羊胡,兩個人站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那白麵山羊胡滿臉戲謔,袖子挽得老高,半截瘦如幹柴的手臂露出來,指著妙清喝道:“少跟大爺我裝糊塗!聞聽你們這地界有一奇物,喚作生生造化蓮,可以去偽存真,使人脫胎換骨。我派天龍護法即日蒞臨蜀中,正愁無物相贈,你且乖乖將造化蓮奉上,否則休怪我不講情麵!”


    “哼哼,你們羅生派蛇鼠一窩,江湖敗類。還不是看妙音主持入滅圓寂,所以才來趁火打劫!哼,是欺我們庵無人嗎!”拜靈氣哼哼道,稚嫩的小臉上竟有些頤指氣使的感覺,隻是年紀尚幼,所以看起來沒有絲毫的威懾力。使得木墩子頗為有趣道:“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麽。”見小丫頭片子鼓圓了眼睛瞪他,嗬嗬一笑,懶得計較,轉而對妙清喊道:“老尼姑,且將生生造化蓮叫出來,我們自當饒你性命。”


    “喂,醜八怪,你說誰老了?臉上竟然還長了長毛,醜得不忍直視了還出來招搖,真不知羞!”拜靈瞧木墩子怒不可遏的模樣,絲毫不懼,還想再罵上兩句,妙清卻搖搖頭,一臉心平氣和地道:“賊子,你窺覷吾庵靈物已久,上次吾師姐已對你手下留情,如今卻仍不知悔改。真要不撞南牆不回頭麽?且不知你這屈屈二尺高的模子,能撞出幾寸的洞來?”


    除開她與木墩子,在場幾人聞言皆忍不住一笑,就連那白麵山羊胡都是忍不住發笑。這雲淡風輕的話語著實唇槍舌劍,木墩子黝黑的臉都漲得通紅,氣得恨恨一跺腳,一不做二不休,反手拔出別再腰後的彎刀,直接撲將上去。


    刀光一閃,看得正有興致的江醒驚呼一聲,萬萬沒有想到那人在寺廟前竟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嗬嗬,”瞄著,拜靈冷笑一聲,小臉上滿是輕蔑。


    而妙清不慌不忙地抬起手腕,直到那寒光凜凜的彎刀臨近胸前,方才屈指一彈,唇齒淡淡開合:“撒手——”巨力從刀尖湧入,掠過木墩子的手掌,手臂,直達胸腹,彎刀直接被彈飛,釘在地上,入石三分。而木墩子整個人也一股巨力帶得在空中連續幾個旋轉,身不由己,然後重重摔在地上。風塵撲麵,他中匆匆爬起來,後怕,急忙躲在白麵山羊胡身側三步後。腿肚子猶自哆嗦,忍不住咳嗽一聲,卻是吐了一大口鮮血:“壇主……”


    不知言何為好,終歸是氣勢洶洶衝上去,然後被打成了一條狗滾回來……


    白麵山羊胡看似波瀾不驚,眼神中卻透發出凝重,慢慢道:“想不到小小鏡花庵,死了個一流高手,竟還有一個活得。但同為一流,也是有高低之分,既然如此不知好歹,今日便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看拳!”暴喝中,他飛掠上前,手上卻抽出了長劍,當頭往妙清刺去。趕到門前的江醒隻見眼前一花,兩人相交後即刻分開來,根本看不清他們的動作。相隔三步,白麵山羊胡彈了彈劍身,尖上一滴鮮血徐徐落在地上,他戲謔一笑。


    妙清倒麵無表情,隻是袖袍卻被利刃了下一截,白皙的手臂上有道淺淺的血痕。


    拜靈嘴巴撅著,見到這形勢不由大急,罵道:“無恥敗類!”


    她連忙跑進鏡花庵,與江醒擦肩而過,急忙中也沒有看他一眼。不多時,抱來一柄長劍,手腕一抖,精準地拋向了妙清道:“師傅接劍!”


    見狀,白麵山羊胡自然不能如其所願,揮劍上前,怎料妙清竟揮掌直接向他攻過來。正要反擊,妙清卻空中一個折返,接過長劍,出鞘,再一個燕子返身,劍氣如虹;白麵山羊胡阻擋不及,肩頭霎時鮮血橫流;他想要暫避鋒芒,妙清卻是步步緊逼,劍氣森森;孰強孰弱雖未可知,但妙清氣勢如江河傾瀉而來,就這麽下去的話,白麵山羊胡身上還真可能會再多上幾個窟窿。


    江醒看得如癡如醉,這世上,竟有人能一跳數丈高,而且還能如同飛燕般在空中連續幾個折返,長劍一揮之下,寒芒激射出老遠;聽聞那白麵山羊胡的話,這難道便是江湖中一流人物所能達到的地步?


    義父說得隔空打物,哪怕飛簷走壁,也不過如此。


    劍刃相擊之聲,密如連珠,江醒毫不懷疑,他們兩人中隻要有一個稍微恍惚,便會命喪黃泉。


    這樣的本事,學了,爭鬥起來也危險。


    可再危險,江醒也要學。


    木墩子也在一旁觀戰,麵露急色,他萬萬沒有想到,聽聞妙音死了,欣喜若狂地趕過來,仰天長歎,那等寶貝終於要得手了。哪怕自個兒用不上,能親手弄到這等寶貝,茶餘飯後怎麽也少不得吹噓的資本。然則,卻發現妙音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師妹,居然也如此厲害。甚至,還更為棘手,畢竟妙音再怎麽樣也會留上一手,假惺惺勞什子不殺生。這妙清卻直來直往,一劍過去,便是要人的老命!雖說羅生派乃蜀州的龐然大物,然而技不如人,被宰了上邊也不會來報仇。這白麵山羊胡也算是羅生派數一數二的高手了,貴為一壇之主,好不容易請過來,想不到在妙清手上,還露了頹勢。


    莫非,真要栽在這兒了?


    拜靈小女尼猶自鼓舞著士氣,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腮邊烘兩朵紅雲:“打死你!打死你!小人!我們鏡花庵,是你們撒野的地方嗎,哼!”


    即使鼓足了勁,卻也不入人耳,全因兵刃相擊聲,差不多完全將其給蓋過了;激戰中兩人兔起鶻落,各類精妙的劍式應接不暇,或浩浩蕩蕩,或輕柔盈動,或淩厲,或剛猛,或大開大闔,或墨守成規;瞧得江醒不由得張大了嘴,都已合不攏了。雖說沒有像評書先生那樣喝出招式的名字,但也足夠精彩。乒乒乓乓,火花四濺,一頓足地麵上便是一個腳印,一揮拳便掌風拂來,那白麵山羊胡先前肩上被刺了一劍,倒是愈來愈力不從心。


    正看得出神,餘光中瞧到一道黑影疾步衝過來。


    轉過頭,隻見他抓著把一尺短劍,垂頭哈腰,鬼鬼祟祟,往江醒身側不遠處連連跳腳地拜靈踱去。


    妙清注意到這邊的情況,霎時心神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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