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即使是熏風祭的第一天,今天的八束高尾依然在巡視校園。


    西裝頭的發型,黑色的西裝,手上握著愛用的木刀。他以這種刻意展現魄力的外型巡視校園。他的長相也很可怕。銳利的眼角,眼白比例較大的「三白眼」,以及鷹勾鼻。八束很感謝自己天生就擁有這樣的容貌。因為擔任熏風高中訓導老師的自己,職責在於要讓學生對他感到畏懼,乖乖聽話以免誤入歧途。


    尤其熏風高中的學生不隻人類,甚至還有妖怪。


    也因此更要維護風紀才行。


    即使遭到厭惡,受人憎恨,也要貫徹這樣的作風——


    他以視線謹慎巡視四周,並且感應附近的氣息。


    今天是文化祭。


    除了學生,還有許多一般遊客也來到這間學校,而且連(葛之葉)位居當家階級的幹部都來了好幾個。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四點,第一天的熏風祭再過不久就結束了。讓活動順利結束也是八束的職責之一。


    此時。


    「老師,八束老師。」


    一名女學生前來找八束談話。


    這可以說是相當罕見的事情。如果是平常的八束,即使學生們會在上學與放學的時候向他問好,也幾乎都不會主動來找八束說話。這是當然的。因為自己是講話羅唆,並且給人恐怖感覺的訓導老師,學生會敬而遠之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八束也是一直飾演這樣的角色至今。


    「怎麽了,發生什麽狀況嗎?」


    「沒有啦,隻是想問老師要不要來一份麻撂。我推薦安倍川麻撂喔!」(注:灑上黃豆粉與糖粉的炸麻糯。也有豆沙口味。)


    女學生身穿卡其色的格子花紋和服,並且還圍著圍裙。


    從她身後教室所立的招牌來看,這裏開的似乎是甜食店。


    「怎麽了?想要收買我?」


    「沒有啦,這是感謝老師平常的照顧喔……不過當然要收錢就是了。」


    「原來如此,出清存貨是吧?」


    八束輕聲一笑。


    不隻是前來說話的女學生,其它聽到對話的學生們,也發出開心的笑聲。


    「好吧,一份多少?」


    八束從西裝內袋取出皮夾。


    「啊、剛才是開玩笑的喔?我們不會向老師拿錢的。」


    「不用擔心這麽多。反正除了必要開銷之外,熏風祭的所有利潤都會捐做公益。換句話說,我是在捐款。」


    女學生咋舌發出遺憾的聲音。


    八束以開玩笑的語氣說了聲「呆子」,使學生們再度發出開朗的笑聲。


    「謝謝惠顧~!」


    八束轉身背對著齊聲向他道謝的學生們,並且向前走去。


    他的手上是以紙張包著的安倍川麻撂。八束拿起一塊麻撂送進口中,就這麽把木刀夾在腋下,一邊前進一邊咀嚼著麻撂,不過那雙監視的眼睛當然沒有閑著。


    「啊~這樣不行喔,老師怎麽邊走邊吃呢~?」


    八束停下腳步。


    他歎了一口氣之後轉過身去。


    「怎麽了,砂原老師,你也要吃嗎?」


    站在八束身後的,是戴著一副大大的圓框眼鏡,將頭發綁成寬鬆的麻花辮,身穿套裝並披著一件外衣的女性。


    砂原幾。


    她和八束一樣是熏風高中的老師,負責的科目是社會科。乍看之下有著漫不經心的溫吞個性,實際上也確實是個溫吞的人。然而她輿八束一樣是除魔組織(葛之葉)的一份子,而且還是執掌(葛之葉)的八大家係之一——砂原家的當家。


    光是溫吞,當然無法勝任當家的職務。


    以隻有靈魂的形體存活幾千年至今的砂妖(支配者大人),就寄宿在她的體內。應該說砂原家的當家,代代都會繼承(支配者大人)的靈魂。不過換句話說幾本神果然有著漫不經心的溫吞根性就是了。


    「我當然願意奉陪了,八束老師。」


    幾發出甜美的笑聲。


    八束以鼻子哼笑一聲,然後踏出腳步。


    後方的幾跟了過來。


    走到沒有人影的走廊盡頭之後,八束轉過身來。


    背對著牆壁,靠在牆邊。


    幾並排在八束的身邊。他們身後的牆壁有窗戶,從窗戶灑入的暗紅色陽光,使得八束與幾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嗬嗬……八束先生也越來越有老師的模樣了。」


    幾以有些放鬆的語氣這麽說著,並且拿起麻撂含在嘴裏。


    「幾,你想說什麽?」


    八束也將語氣改為兩人獨處時的語氣,


    應該說,他就是為此才來到沒人經過的地方。


    「我和學生交談有這麽稀奇嗎?那隻是因為學生正沉醉在文化祭的氣氛,我才會稍微不那麽拘束的。」


    「唔~不過這樣也不壞,對吧?」


    「嗯……」


    確實,這樣並不壞。然而……


    「怎麽了?換句話說,你希望我平常就要成為更受到學生們愛戴的老師嗎?拜托,我是訓導老師,原本就要成為被討厭被憎恨的對象。受到大家愛戴的老師,隻要由你來飾演就行了。」


    「不,八束先生已經相當受到愛戴了。」


    「……什麽?」


    唔咕唔咕,咕嚕。


    幾吞下麻撂之後露出微笑。


    「因為關心學生並且為學生著想,才會嚴格以對……大家都有確實感受到這一點。所以那些學生們,才會在高尾先生麵前露出那麽燦爛的笑容。高尾先生真的成為一名稱職的老師了。」


    「你想太多了。沒有說出來的心意,怎麽可能輕易就能傳達出去。」


    沒錯。


    越是關心對方並且為對方著想,越是會嚴格以對。


    雖然可以說出來,然而受到嚴格對待的另一方,並不知道自己是受到關心的,甚至會認為自己隻是受到嫌棄……因為當年的自己就是如此,所以八束非常清楚這個道理。他已經非常清楚這個道理了。


    「何況……要是不能成為出色的人,應該沒辦法成為稱職的老師吧。」


    「咦?高尾先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人啊?」


    「我哪裏出色了?距今都已經超過十年了,幾,我還是沒辦法……沒辦法讓妳獲得自由。」


    「高尾先生……」


    有好一段時間,兩人就隻是默默吃著麻撂。


    明明活動的第一天都已經快要結束,不,或許正因為快要結束吧,走廊另一端的學生們依然充滿活力。


    「這樣啊……從那天至今,已經超過十年了嗎……」


    「沒錯。我們認識至今,已經超過十年了。」


    幾輕聲這麽說著,八束也一樣以像是細語的聲音回答。


    是的,那已經是十年多前的事情了——


    2


    清晨的光線,靜悄悄射入室內。


    天亮了。這裏就像是時代劇會出現的官邸,麵對院子的木板走廊與陽光射入的榻榻米居室之間,隻以格子狀的拉門隔開。


    然而薄薄的門紙發揮了相當的效果,將晨光轉變為朦朧柔和的光芒。


    所以,這對男女並沒有醒來。


    充斥著酒味、脂粉味與汗味等濃鬱味道,頗為寬廣的這間榻榻米居室裏,隻鋪著一床棉被。同睡在這床棉被上的這對男女,即使身體沐浴在光芒之中,依然隻是靜靜發出熟睡的呼吸聲。


    抱著女性的男性還很年輕。


    雖說年輕,其實他大約二十歲左右,然而他高瘦的身體經過幹錘百鏈,從棉被露出來的肩膀、手臂與胸膛,浮現著像是以鐵絲絞緊的


    肌肉紋路,淺黑色的肌膚有著無數的傷疤。因為熟睡而規律起伏的厚實胸膛,任憑懷裏的女性側身橫躺在上麵,男性則是以毫不在意的表情沉睡著。


    此時,男性的眼睛忽然睜開。


    他的眼神異常銳利。


    三角形的眼眶裏,黑色瞳孔隻占了小小的麵積,也就是所謂的三白眼。鼻子是鷹勾鼻,頭發很長。大概是昨晚打得火熱吧,他的頭發紊亂無比,下巴則是長滿了胡渣。


    「喂。」


    男性朝著從棉被裏露出來的女性臀部拍了一下。


    女性動也不動。


    男性繼續拍打著。


    啪、啪?每次拍打,充滿彈性的臀部就輕輕晃勘。


    「唔……」


    女性終於醒來了。


    她輕盈扭動身軀,眼睛半張,從男性的胸膛微微抬起頭來。


    「什麽事……?」


    男性伸出食指,抵住她正要打嗬欠的雙唇。


    「聽好了,你暫時不要出聲。」


    「嗯嗯?」


    男性讓視線移動。


    他的視線前方——格子拉門的後方,無聲無息浮現一個人影。


    從外麵走廊幾乎沒發出任何腳步聲就走到這裏的人影,一樣是沒發出任何聲音就蹲了下來。


    「哥哥,高尾哥哥。」


    人影發出的聲音是女聲。


    而且很年輕。可以說是少女的年紀。


    「啊啊……環,什麽事?」


    男性裝出像是剛起床的聲音回應。


    高尾。


    環。


    是的,這名男性就是年輕時代的八束高尾。


    在拉門另一邊呼喚二十歲八束的人,則是他的妹妹八束環。如今擔任八束家代理當家的她,在這個時候當然還不是什麽代理當家。雖然正在接受嚴格的修行,但她隻是一名高中生。


    「是誰……?你妹妹……?」


    睡眼惺忪的女性如此詢問,八束迅速以手心搗住她的嘴。


    八束不發出聲音,隻以臉上的表情以及將食指抵在自己嘴唇上的動作,再度要求女性別發出聲音。女性點了點頭。


    「父親大人找你過去。」


    大概是沒聽到女性的聲音吧,環就隻是說明著來意。


    「唔、老爸?他又要從一大早就說教嗎?」


    八束不耐煩地回應著。


    「這個嘛,詳細情形我並不清楚。」


    「我想也是……」


    「不過,父親大人正在接見一位客人。」


    「客人?這麽大清早?是誰?」


    「是砂原家的人。」


    「砂原家……?也就是說,砂原家的人有事情找我?」


    「不清楚。總之,父親大人隻吩咐要盡快過去。」


    「知道了啦……那麽幫我轉達一聲,我馬上過去。」


    「那我告辭了……」


    浮現在拉門上的環的影子,與她剛才過來的時候一樣,就這麽無聲無息站了起來,並且無聲無息離去。


    八束撫摸著長滿須渣的下顎,並且噘起嘴,


    「砂原家……砂原家……唔~我不記得做過什麽會被那邊叫過去的事情……畢竟上次被我痛打一頓的是三珠家的蠢蛋,上上次則是九院家的蠢妖怪,記得沒錯的話,至少我並沒有對砂原家的人動手過……所以呢?」


    「嗬嗬……你是哥哥耶。哥哥準備要去被罵了?」


    女性以雙手手肘撐在八束的胸膛上,並且露出微笑。


    八束以鼻子哼笑一聲。


    「總之,應該不會是把我叫去稱讚吧。因為老爸從我小時候就很討厭我。雖然我不知道原因就是了……」


    一瞬間,八束臉上浮現落寞的表情。


    但他馬上以笑容來掩飾,並且反趴在女性的身上。


    「討厭……哥哥,你不是說馬上過去嗎?」


    「嗯,我馬上搞定。」


    「我不是那個意思……真是的,等一下啦……啊……」


    「無論早去還是晚去,反正不會有好事的……既然這樣我還是努力修行吧。因為老爸開口閉口都是『乖乖給我修行』這句話。」


    「修、修行?這是修行?」


    「沒錯。所謂的房中術,是一種男女共同進行的快樂修行。」


    「這麽說來,高尾……你在做什麽工作?」


    「嗯?我嗎?我啊,真要說的話就是正義使者……」


    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一個某種東西被砍斷的聲音。


    八束顫抖了一下,然後停止動作。


    他戰戰兢兢朝著聲音響起的方向——朝拉門的方向一看。


    剛好看到拉門正斜向緩緩滑落。


    隨著啪咚一聲,被砍斷的拉門落入八束所在的房間裏,而且有一名少女站在門後。


    是環。


    身穿學生服,將頭發連著瀏海一起綁成馬尾的環,以和八束相同的銳利三白眼靜靜瞪了過來。


    「哥哥。」


    銳利的刀尖,指向遠方床上八束的眉心。


    女性發出了尖叫聲。那是一把出鞘的日本刀。


    環剛才以這把刀利落砍斷了拉門。


    「什、什麽事?」


    「我不介意你和這個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女人,從早到晚進行房中術的修行……不過請務必記得,你將是這個八束家的下一任當家。


    「呃、嗯。」


    ★


    「真是的,那種個性到底是像誰啊?別說不小心碰到她就會被砍,即使沒碰她也可能會主動砍過來……比老爸還可怕。以她那個樣子,應該不會有男人敢接近吧?她在學校是怎麽過的?先不提眼神,她的臉蛋長得挺標致的,隻要能把那種性格改掉,應該能交到一兩個男人吧……」


    八束一邊嘀咕,一邊在宅邸的走廊前進。


    他當然不是剛才全身赤裸的模樣,上半身穿著深藍色的七分袖和服,下半身是與和服相同顏色的長褲,腰閭則是綁著白色布帶。雖然很像下級武士的服裝,不過這是八束家的正式服裝。


    雖然穿著正式服裝,然而……


    無論是他簡單往後梳的頭發,油光滿麵的臉,長滿胡渣的下顎,以及滿是酒味與脂粉味的身體,怎麽想都不是可以見客的模樣。而且他還把手伸進衣服胸口搔抓著身體。


    八束並沒有刻意整理儀容,就站在通往會客室的拉門前麵。


    「喔,老爸,我來了。」


    「……進來。」


    八束維持著手伸進衣服胸口的姿勢,以腳打開拉門。


    簡單致意之後進入室內,然後一樣以腳關門。


    室內是日式風格的會客室。


    牆壁掛著掛軸,架上擺著插花裝飾,房間中央設置著用來煮茶的爐。位於房間中央凹處泥地的這個爐,上頭的茶壺正緩緩冒著蒸氣。


    有兩個人隔著茶壺相對而坐。


    其中一人是與八束神似,卻比八束多了白發與皺紋的男性。


    他是八束的父親。剃得短短的三分頭,與兒女相同的三白眼,而且沒有胡子。身上所穿的一樣是八束家的正式服裝,上半身深藍色的七分袖和服,腰間是白色的布帶,下半身則是深藍色的長褲。不過大概因為是當家吧,他還另外披了一條深藍色的外衣。


    八束的父親,正默默凝視著八束。


    隻不過即使沉默不語,那雙三白眼依然有著莫大的壓力。但早已習慣這種壓力的八束,隻是輕輕以鼻子哼笑一聲。


    至於另一個人,坐在父親對麵的人——


    「嗯?」


    是一名大概還是國中生的少女。


    她身穿厚質的格子花紋上衣與帆布長褲。上衣的衣角確實紮進長褲裏,加上那副圓框眼鏡以及粗粗的麻花辮,使得她看起來相當老土。看到她身旁有一個大大的背包,八束心裏有著「原來如此,她是要去露營嗎?」這種想法。


    不過,這個要去露營的少女過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情?


    依照妹妹環的說法,這名少女應該就是客人,她有事專門前來拜訪八束,而且這名少女應該是砂原家的人。


    「先坐吧。」


    八束的父親這麽說著。


    喔?感覺詫異的八束聽話坐下了。


    因為他刻意以這種不成體統的模樣前來,父親卻沒有對他說『有客人在看,給我離開』這種話。不過要是真的這麽說,八束就打算聽話離開並且不再過來就是了。八束來到茶壺前麵,坐在父親與少女中間的坐墊上。


    雖然父親與客人都是正坐,但八束毫不在意盤腿而坐。


    即使父親的眼神微微變得銳利,卻也沒有多說什麽。


    嘿……


    果然很稀奇。平常要是做到這種程度,即使父親說著『這個不肖子……』並一拳打過來也不奇怪。看來坐在斜前方的這名少女是非常重要的客人。八束將視線移向她。


    「唔?」


    即使受到八束的注視,少女依然回以甜美的微笑。


    這是出乎八束預料的反應。要是被八束家相傳的三白眼注視,一般人都會嚇得唯命是從。八束第一次遇見有人是以微笑回應著他,


    「這位是砂原幾大人。」


    父親對著無所適從的八束說著。


    「嗯?砂原幾?」


    似曾相識的名字。思考一陣子之後,八束回想起來了。


    「啊啊,想說好像在哪裏聽過,原來你就是砂原家的下一任當家嗎?沒想到居然是這種丫頭……更正,沒想到居然還這麽年輕。怎麽樣,你現在念國中幾年級?難道說今天是學校要舉辦露營活動嗎?」


    「居然說我年輕,怎麽這樣……嘿嘿~人家會不好意思的~」


    不知為何,少女害羞了。


    「怎麽回事?我剛才說錯什麽了嗎?」


    「蠢蛋。幾大人她……」


    父親開口說到一半,就因為受到少女筆直凝視而支吾其詞。


    「怎麽了,老爸?」


    「沒事。」


    實在很詭異。


    對於八束表達訝異的視線,父親輕輕咳了一聲帶過。


    「幾大人已經不是砂原家的下一任當家了。」


    「不是下一任當家?啊~換句話說是那樣嗎?因為犯下什麽錯誤所以被剝奪資格?原來如此,所以才會背個這麽大的行李……明明還是個孩子,真是辛苦你了。怎麽樣,老爸,要不要讓她暫住在我們家?」


    「大蠢蛋!。幾大人和你這種叛逆兒子不一樣,幾大人已經不是砂原家的下一任當家了……因為她在剛才已經成為當家了。」


    「成為當家了?也就是說……」


    是喔。


    對於父親至今的態度,八束已經完全理解了。


    「原來如此。現在是在(支配者大人)的跟前,難怪會這麽必恭必敬……」


    所謂的(支配者大人)是(葛之葉)的創辦人之一,她附身在曆代的砂原家當家身上,藉此活了好幾千年,是直到現代依然存在於世上的操砂妖怪,說她是(葛之葉)這個組織的大長老也不為過。


    也因此,(支配者大人)所在的砂原家,擁有與(葛之葉)領導家係三珠家同等的力量。


    即使同為(葛之葉)八大家係之一,八束家隻算是組織裏的戰鬥部隊,所以八束家當家會低聲下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居然是這種丫頭……


    八束頻頻打量著這名隻像是國中生的少女砂原幾。砂原幾就這麽低頭保持正坐的姿勢,大概是感到不好意思吧,她的臉頰微微泛紅。


    「所以,老爸,為什麽要把我這個快要被剝奪資格的叛逆兒子,叫到這位砂原家當家的跟前?是希望(支配者大人)能夠當麵像我說教嗎?」


    「喔,你挺懂事的。」


    「啊?」


    「那麽就麻煩了,幾大人。還有(支配者大人)也是。」


    父親對少女低頭致意。


    「喂,老爸……」


    「嗨,叛逆兒子。」


    回應的人並不是父親。


    是接受父親低頭致意的少女,砂原幾。


    她的雙眼變紅,麻花辮自然解開並微微晃動,身體周圍冒出一種紫色的煙霧——也就是釋放出氣場。此外連語氣都不一樣了。


    最重要的是,這種令人喘不過氣的存在感是怎麽回事?


    光是被她紅色的雙眼凝視,八束就無法阻止自己的身體滲出冷汗。


    這就是……


    這就是(支配者大人)嗎!


    「嗯……原來如此,確實是長得有剩。」


    「長、長得有剩?」


    「就是鼻子啦,鼻子。誤以為自己已經夠強的小天狗,已經得意忘形把鼻子伸得長長的了。明明還在換尿布的說。」


    「……哼,第一次見麵就說這種話,不覺得太瞧不起人了嗎?」


    八束咧嘴一笑,並且微微起身改為單腳跪地。


    這是膚淺的挑釁。雖然隻是膚淺的挑釁,但八束原本隻能僵在原地的身體,卻因而使得上力氣了。


    「(支配者大人)啊,在這個世界裏,即使再怎麽偉大的人,也不表示所有人都會悶不吭聲唯命是從喔?」


    「廢話少說,好了,放馬過來吧。」


    「什麽?」


    「你想知道我有多少實力,對吧?我胸部讓你靠一靠吧。來,上吧。」


    來啊,來啊。


    (支配者大人)以挑釁的態度,挺起她符合國中生身分的小小胸部。


    「哈哈,你的所作所為真是淺顯易懂,老爸跟你差太多了。」


    八束起身了。


    「那麽,我就抱著感恩的心,好好享受傳說中砂婆婆的洗衣板吧!」


    他撲了過去。


    父親沒有阻止兒子的行動,就隻是默默旁觀。


    ★


    「所以,剛坐上當家寶座的幾大人,將要首度進行除妖的工作。高尾,之所以把你叫來不為別的,就是要讓你協助幾大人。隻要和幾大人以及(支配者大人)並肩作戰,對你來說肯定也是一個學習的好機會。懂了吧?」


    父親的說明結束了。


    「那麽,麻煩你了,高尾先生。」


    幾如此說著並低頭致意。


    八束沒有回應。


    即使想回應也無法回應。


    因為他剛才挑戰(支配者大人),並且落得慘敗的下場。


    在撲過去的瞬間,八束就被砂子組成的巨大拳頭毆打,在榻榻米上頭彈跳之後撞破牆壁與拉門,甚至就這麽飛到院子裏。後來他被追過來的砂之手抓住,並且就這麽被緊捏著帶回原本的會客室,仔細聽父親說明了砂原來訪的原因,然而八束實在沒有力氣回應了。


    「唔……咕、啊……」


    他光是發出呻吟就沒有餘力。


    場中輕輕響起了一個笑聲。是眼睛變成紅色的幾。


    (支配者大人)登場了。


    「嗬嗬,我做得太過火了一點嗎?」


    「不。他隻有身體鍛鏈得很紮實,應該死不了的,」


    父親如此回答。


    「身體鍛鏈得很紮實。也就是說,這個家夥欠缺的是……」


    「是的。就是心。這個家夥欠缺的是心。」


    「又、又在講這個了,臭老頭……」


    被砂之手捏著並浮在半空中的八束瞪向父親。


    「你老是把心這個字掛在嘴邊……明明是要打倒妖怪,哪用得到心這種玩意!隻要有力量不就夠了!可是……你卻……」


    八束咳了幾聲。


    唾液散落在緊握著身體的砂之手,裏頭夾雜著血絲。


    「你還不懂嗎……」


    父親歎了長長的一口氣。


    「哎,好吧。」


    (支配者大人)輕輕打響手指,握著八束的砂之手隨即消失。


    然而因為砂之手消失,使得八束重重摔在榻榻米上。沒力氣調整姿勢的八束滾倒在地上,就這麽仰躺著大口喘氣。


    「幹、幹脆,殺了我吧……這對你來說易如反掌吧……」


    「呆子,我怎麽可能殺你?因為我非得需要你的協助才行。叛逆兒子,你沒有拒絕的權利喔?因為你剛才已經慘敗給我了。既然輸了,你就是我的奴隸,是走狗,是螻蟻。你就暫時待在我的身邊好好想想吧。你剛才說隻要靠力量就能打倒妖怪,不過你這種力量,麵對我這種妖怪一點都不管用。你就好好思考這一點吧。」


    八束朦朧聆聽著(支配者大人)的這番話,並逐漸失去意識。


    3


    喀嚏喀咚,喀嚏喀咚。電車發出很有規律的聲音行駛著。


    在窗外流逝的景色,是青山與農田。


    景色就隻有這些而已。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嘖……


    在電車裏坐在座位上,一直托腮眺望著窗外景色的八束,不禁輕輕咋舌發出聲音。一切都讓他感到不耐煩。包括這一成不變的景色,目前正在搭乘電車的狀況,以及自己被迫所處的立場。


    目前的八束,穿著黑色的西裝。


    在八束出遠門執行任務的時候,大致上都會是這樣的打扮。麵相不太友善的自己,隻要穿上黑西裝並梳成西裝頭,像現在這樣移動到目的地的過程之中,就不會有其它的遊客前來搭話。


    隻要沒有人前來搭話,就不用對別人解釋任何事情了。


    比方說,目前放在八束身旁,以灰色布套裝起來的細長物體。要是有人詢問這是什麽,當然不能老實回答「這是刀,這把刀是我的武器,我現在正要去收拾妖怪」這種話。不過編謊言也是很麻煩的事情,換句話說,以咄咄逼人的氣勢讓別人不敢前來搭話,就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


    「來~高尾先生。」


    問題在於坐在正前方,與八束相對而坐的那個呆子。


    「高尾先生~?」


    真是的,麻煩的呆子。


    「高、尾、先、生?」


    八束將臼齒咬得軋軋作響。


    「小高高?」


    八束將銳利的三白眼瞪得更嚇人了。


    「高~尾~」


    「吵死了!別在電車裏拿別人的名字來唱啦!」


    傳來了其它乘客們的竊笑聲。


    「因為,你老是不理我~……」


    坐在正前方的少女砂原幾嘟起嘴唇。


    幾和三天前出現在會客室的時候一樣,身穿格子上衣與牛仔褲,看起來就像是要去露營似的,那個大大的背包也放在旁邊。這身打扮的國中少女,與一名身穿黑色西裝梳著西裝頭的青年共同行動。不隻是引人注目,警察或是電車的車掌頻頻前來問話,還差一點要把他帶去偵訊,使他每次都要和(葛之葉)的總部連絡,請他們從上層施加壓力……啊啊,八束已經連歎氣都懶了。


    「那麽,重新來過。來,高尾先生~」


    幾遞到麵前的東西,是以牙簽插起來的章魚熱狗。


    少女的大腿上有一個打開的便當盒。並不是火車便當,是她特地親手做的便當。


    被(支配者大人)狠狠修理的八束,整整過了三天才恢複行動能力。


    在這三天之間,八束一直就像現在這樣,被她以看病的名義以『啊~』的方式喂食稀飯。雖然目前身體各處都還在痛,但八束已經受夠了。因此八束謊稱自己已經康複,就這麽陪同(支配者大人)前來收拾妖怪。


    那個『啊~』的動作。


    即使周圍的乘客都在看,這個丫頭還是想做那個動作嗎!


    八束瞪著遞到麵前的章魚熱狗。


    「你這……」


    「來,啊~」


    「唔嗯!」


    八束一開口,章魚熱狗就硬是塞進嘴裏。乘客們再度竊笑。


    「唔……!」


    雖然再度火上心頭,不過其實挺好吃的。


    養傷的時候所吃的稀飯也很好吃。因為好吃,所以都會不禁屈服於她的『啊~』之下。總之這個名為砂原幾的少女,雖然附在她身上的(支配者大人)當然很有本事,但幾自己也挺有兩把刷子。


    「那個,高尾先生?」


    「什麽事!我不會再吃了!」


    「為什麽高尾先生要當不肖子呢?」


    八束咳了一聲,差點把嘴裏的熱狗噴出來。


    「妳、妳說誰是不肖子?」


    「因為,高尾先生的父親說過啊?高尾先生故意不去修行,無論對方是誰都敢挑釁,經常帶女人回家,會喝酒又會賭博,真的就是不肖子,完美的叛逆兒子這樣。」


    幾取出以鋁箔紙包裝的飯團仔細剝開,讓白飯與海苔稍微露出來之後遞給八束。而且說著「啊,裏頭包的是梅幹」這句話做為補充。


    八束接過飯團,然後露出垂頭喪氣的模樣。


    「你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居然不怕我到這種程度。我問你,你不怕我嗎?完全不怕?」


    「怕你?為什麽要怕?」


    幾位於圓框眼鏡後方的眼睛眨了眨。


    「告訴你,老爸所說的完全正確。我確實是個會喝會賭博又會打架的叛逆兒子。不過……就某方麵的意義來說,這也是老爸造成的。」


    「咦?」


    幾以牙簽插起炸雞塊。


    「因為……」


    就在八束開口述說的時候,炸雞塊就像是剛才的『啊~』一樣塞進嘴裏。這、這個丫頭真是……即使八束狠狠瞪她,這雙連魁梧男性都會發抖的三白眼,也隻能發揮出讓幾麵帶微笑的效果。


    「因為!老爸都不肯讓我上場打!」


    八束一邊咀嚼一邊說著。


    「令尊……不肯讓你打?」


    考慮到現在所處的場所,八束決定壓低音量。


    普通人並不知道(葛之葉)是除魔組織,而且也必須盡量避免被普通人知道。幸好從周圍乘客們的表情看來,剛才八束和幾的對話,似乎被他們解釋成黑道對話了。


    八束輕聲說道:


    「沒錯,不肯讓我打。不對,他會讓我處理一些小妖怪,不過如果要對付一級妖怪,別說是直接對決,甚至不肯讓我幫忙助攻。」


    八束歎出長長的一口氣。


    「雖然不應該自己這麽說,但我認為自己在戰鬥方麵的能力挺不錯的。無論是技術或是招式,我從小都可以學得很快,而且無論是任何修行都能輕易完成……看到其它人沒辦法完成要求,我甚至會認為他們為什麽要故意失敗。這樣的我被其它人稱為天才,而且實際上如果光看實力,我自負在整個八束家也僅次於老爸而已。可是……」


    「令尊絕對不會讓你應付強大的妖怪?」


    「對……他隻說『你還不夠成熟』。哼,就算我再怎麽鍛鏈,也沒機會發揮我的實力耶?這樣要我怎麽認真修行?可是老爸隻說『你的心還不夠』,總之就是要我繼續修行。」


    「心……嗎?」


    「沒錯,就是心。戰鬥為什麽會需要心?是精神力的意思嗎?如果是精種力的話,我認為我多到有剩,因為我完全不怕死。」


    「不怕死?完全不怕?」幾睜大了眼睛。


    「有這麽奇怪嗎?真正上戰場的時候,怎麽可以怕死?俗話常說,武士道存在於生死一線間……雖然我並不是武士,但我是除魔的戰士,如果是為了要戰勝妖怪,那我已經做出死亡的覺悟了。」


    「所以才會……的。肯定是這樣。」


    「啊?」


    「嗯?怎麽了?」


    幾笑咪咪地反問著。


    「沒啦……你剛才是不是有說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說耶?來,啊~」


    「啊?啊~」


    八束順其自然就張嘴吃下煎蛋卷了。是我聽錯嗎……?歪過腦袋的八束,享受著嘴裏煎蛋卷甜甜鹹鹹的味道。嚼啊嚼,吞下去。接下來也吃了飯團。嚼啊嚼,嗯,果然好吃……


    「總之,我想戰鬥。我想試著發揮我目前擁有的全部實力對付敵人。因為我就是為此而不斷鍛鏈至今耶?可是老爸卻不給我機會,隻是要我超渡靈魂或是重新架設結界,隻讓我做這種無關痛癢的工作。真是的……如果不靠喝酒賭博打架來發泄,我哪受得了?」


    這股受不了的情緒是如假包換的。


    說實話,這當然也是一種對父親的無言抗議。在帶女人回家的時候,他會刻意讓父親看見。然而更重要的是,八束需要酒,需要女人,需要賭博,需要打架,總之他需要能夠認自己發泄的事物。因為要是沒能發泄的話,他大概早就已經瘋掉了。


    抑鬱的心情,引發出扭曲卻強大的能量。


    要是靜止不動,這股能量似乎就會失控作亂。在修行的日子裏,會想要破壞所有看起來沒有意義的事物。這真的不是開玩笑的。


    幹脆直接失控應該會樂得輕鬆吧。


    即使是現在這個時候,八束其實也想放聲呐喊。想盡情發揮實力的意願強得無以複加。


    八束哼笑了一聲。


    「這麽說來,我曾經聽說過一件荒唐事。那個九尾狐在某處的深山裏經營溫泉旅館……不然我幹脆去找那個九尾狐過幾招吧?」


    一旦說出口,就覺得這是一個挺不錯的想法。


    眾所皆知,最強而且最凶惡的九尾狐。要是能和這樣的存在交戰,肯定能讓八束打從心底滿足。應該是不會有勝算,而且肯定會死於非命吧。然而,這又如何?八束並不怕死,何況目前的他,已經等於是行屍走肉了——


    「什麽?你想和那隻母狐狸打?」


    察覺到幾的聲音出現變化,八束的眉心出現深深的皺紋。


    出來了嗎,這個怪物……


    「不用專程去找玉藻,你想找對手的話隨時跟我說吧。我隨時都可以像之前那樣狠狠修理你一頓,知道了嗎?」


    幾將那雙帶著笑容的眼睛眯細,眼中微微散發紅色光芒。


    然而目前畢竟是在電車裏,因此她的麻花辮並沒有解開,身上也沒有釋放紫色的妖氣。


    「喔……換句話說,你的意思是你和那隻九尾狐一樣強?」


    八束露出嘲笑的表情,將臉湊到現身的(支配者大人)麵前。


    「就算你是(葛之葉)的大老,並且已經活了幾千年,但你這種說法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終究隻是平凡的操砂妖怪……我想想,要是你能用砂子製造巨人就另當別論了。還得像是火箭飛拳那樣把手臂射出去喔?」


    八束以幾乎臉貼臉的距離發出哈哈哈的笑聲。


    然而(支配者大人)也和他一起笑了。


    「這點子不錯。改天我來試試看吧?」


    「哈哈哈,你是當真的嗎?」


    「嗬嗬嗬,我很認真喔?」


    「——慢著,你鬧夠了吧!」


    說不贏她的八束拉開距離,抓住身旁布袋裏的刀。


    「別因為打贏我一次就得意忘形了。當時我身邊沒有這個玩意。八束家武術的精髓在於刀法,在我握著這把刀的現在,我不會輕易敗給你的!」


    (支配者大人)咧嘴一笑——


    「高尾先生,就是這股誌氣!」


    然後一下子變了表情。


    「隻要有刀就肯定會贏的!高尾加油!」


    探出上半身,鼻孔用力吐氣並緊握拳頭的這名少女,怎麽看都是砂原幾。


    八束的身體不禁歪向旁邊。


    「我、我說你啊……你知道我打贏(支配者大人)代表什麽意思嗎?(支配者大人)寄宿在你的體內耶?換句話說,要是(支配者大人)被打倒,就代表你的身體也會受傷……」


    「就算贏不了也沒關係,有耕耘一定會有收獲的!」


    「難道說,你完全沒有在聽我說話?」


    「高尾先生曾經被稱為天才對吧?既然這樣的話,總有一天肯定能打贏(支配者大人)喔……那麽,為了打贏(支配者大人),現在必須要多吃點東西才行。來,啊~」


    八束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麽乖乖張開嘴巴,接過幾以牙簽插起來的章魚熱狗。


    或許,這個家夥比(支配者大人)還要棘手。八束如此心想。


    4


    「哼……這裏嗎?」


    八束站在樹木茂密的蒼翠山道入口,詢問著身旁的幾。


    放眼仰望就可以看見,雖然這座山並不是很高,但正要西下的太陽,已經在山林裏創造出深邃的黑暗了。氣溫也相當的低。他們搭電車又轉乘公車,然後再步行好久之後才來到這裏東北的山中,所以又冷又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漆黑與寒冷,對八束而言並不會造成問題。


    接受過嚴格修行的八束,不隻是可以在黑暗中視物,也可以藉由氣功或吐納防止體溫與體力流失。即使是進食或排泄,真的有心的話可以忍耐三天左右,所以沒有任何的問題。


    「好,那就走吧。」


    剛踏出腳步,八束就開口問道:


    「這麽說來,我要對付的是什麽樣的妖怪,你好像還沒告訴我吧?」


    「啊、我也不知道!」


    背著背包的幾精神百倍回答著。這名少女可以說不愧是砂原家的當家,似乎有接受過相當的鍛鏈,直到目前為止絲毫沒有叫過苦。


    然而。


    「……你說,你也不知道?」


    「是的。啊、請稍等我一下。」


    幾的眼神開始失焦。


    不久之後,又變得清晰了。


    「剛才(支配者大人)告訴我了。她說那是非~常厲害的熊妖,所以高尾先生一定會滿意的。」


    「不,先不提這個……」


    「嗯?」


    「幾,你願意這樣嗎?」


    「咦?」


    「該說我很在意(支配者大人)對你的態度嗎……等等我們必須應付一個實力高強的妖怪……我想想,熊妖是吧,非得要和那個家夥打一場對吧?就算(支配者大人)在開打的時候會現身,但是會遭遇危險的是你的身體。可是她卻連你要應付什麽妖怪都不告訴你?你真的願意這個樣子嗎?」


    「啊……呃~那個……」


    幾低下頭。她抓著背包的肩帶,輕咬著嘴唇使其動啊動的。


    八束發出「呼~」的歎息聲。


    「我並不是要刻意挖苦你……不過算了。幾,走吧。非~常強的熊妖是嗎?原來如此,確實像是能令我滿意的對手。」


    「好、好的!」


    八束帶頭進入山道。幾的聲音也跟隨在後。


    ★


    「


    幾……這是什麽?」


    八束的麵前,有一座泉水。


    與其說是泉水,不如說是位於岩地暗處,從足以容納好幾個人的凹槽裏源源不絕湧出的,冒著蒸氣的水。不,是熱水……


    「是的,這是溫泉~」


    「你在耍我嗎!」


    八束忍不住放聲怒吼。


    走到山路的盡頭,披荊斬棘繼續往前進,穿梭在樹木之間,並翻越巨大的岩塊。在深山裏拓荒到月亮都高掛天際之後,卻隻是看見一座溫泉,這要八束不怒吼也難。由於溫泉並不是硫磺泉,事先絲毫聞不到溫泉的味道,所以造成的打擊更為強烈。


    「不,我絕對不是在要你……那個,我們要找的那位妖怪,好像會經常來泡這個溫泉。所以隻要在這裏埋伏,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他。就是這樣。」


    「這是(支配者大人)說的?」


    幾點了點頭。


    真的嗎……


    八束非常懷疑背後有著某種隱情。


    「那麽,高尾先生。」


    「什麽事?啊啊,埋伏是吧……話說,這種作戰真的行得通嗎?」


    「不是要埋伏。這邊請。」


    「啊?」


    轉頭一看,幾遞出了一條毛巾。


    「……這是什麽?」


    八束接過毛巾打開來看。毛巾所印的文字是……『玉之湯』?這是哪間溫泉旅館的伴手禮嗎?


    「是毛巾。泡溫泉的時候,這不是必需品嗎?」


    「泡溫泉……?慢著,難道你!」


    「今天一直都在走路,所以流了好多汗呢~」


    幾已經把格子上衣脫下來放在石塊上了,


    接著她脫下裏頭的襯衣,脫下牛仔褲,脫下襪子,取下米色胸罩,再脫下同為米色的內褲,轉眼間就脫得精光,露出以國中生來說算是挺有肉的成熟臀部。不過依然還有很多成長的空間就是了。


    「討厭……高尾先生真是的……一直盯著我看,會害我不好意思的……」


    明明可以回避,但幾卻轉向這裏,以一隻手遮住那對以國中生來說質感與膚色都挺為成熟的胸部,另一隻手遮住長得頗為濃密的私處。


    「……唔!」


    八束迅速轉身向後。


    「大、大大,大笨蛋!你、你在想什麽啊!」


    何況,我們要找的那個妖怪,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現在這裏……不隻是笨蛋,你還是個大笨蛋!」


    「咦~?我想去泡那邊的溫泉……」


    「我不是這個意思……國、國中生居然就像這樣,在大男人麵前一下子脫得精光……不對,我想想,啊啊,對了,為什麽想泡溫泉……不對,大笨蛋,現在正在執行任務吧!更何況,我們要找的那個妖怪,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現在這裏……不隻是笨蛋,妳還是個大笨蛋!」


    「喔,你怕了嗎?」


    「什麽……!」


    (支配者大人)的聲音,使得八束轉過身來——


    「呀~高尾先生好色!」


    幾的尖叫聲與裸體,使得八束再度轉過去。


    真是的,現在是要我怎麽樣啊!八束的雙手分別抓住長刀的白木刀鞘與刀柄,像是要將刀折斷一樣注入力道。


    「呃~我要轉達(支配者大人)的吩咐了。我們接下來要在這裏埋伏等待要找的妖怪,不過對方是熊,對人類的體味很敏感。雖然我有一種砂子可以除臭,不過為求謹慎,還是泡溫泉洗掉所有的汗水吧。這是命令。重複一次,這是命令……她是這麽說的~」


    唔、唔唔……


    八束咬牙切齒。


    「知道了……泡就泡吧……可惡!」


    他粗魯拉扯脖子上的領帶將其解開。


    「啊、我有幫你準備換洗的內褲。在我的背包裏。」


    「嘎~!」


    八束將脫下來的西裝上衣用力摔到石塊上。


    ★


    「這溫泉好舒服呢~」


    幾這麽說著,並拿起浴池旁邊的毛巾擦拭臉頰。


    明明是來收拾妖怪,然而八束和幾不知為何,正在明月高掛的星空之下泡著溫泉。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盤腿坐在地麵自然凹陷形成的天然浴池,胸膛以上露出水麵的八束,目前正不斷冒汗。


    「……喂,幾。」


    「嗯~?」


    幾因為身材嬌小,因此全身都泡在溫泉裏,就隻有微露香肩而已。此外她依然戴著圓框眼鏡,因此鏡片已經完全起霧了。


    「叫(支配者大人)出來。」


    「咦?」


    「別問了,快叫。」


    「好、好的~。」


    那個妖怪,到底有什麽企圖……


    泡在溫泉裏的八束一直在思考這件事,但他覺得果然有可疑。敵人明明有可能近在身邊,卻要他們泡溫泉消除體味?開什麽玩笑,要是現在遇襲該怎麽辦?(支配者大人)在打某種鬼主意。某種——


    此時,幾滿是霧氣的圓框眼鏡轉向這裏。


    「不好意思~她現在好像暫時外出了~」


    「什麽……!唔,她到底能去哪裏?(支配者大人)附在你的身上,根本不可能離開你的身體外出吧!」


    幾發出「啊哈哈~」的笑聲。


    真是亂來的怪物……無法壓抑情緒的八束,將頭上的毛巾甩進浴池,將毛巾擰幹之後再度展開,然後放回頭上。接著他輕歎了一口氣。


    嗯?


    對喔,這麽一來……


    「我說幾,要不要真的讓她離開?」


    「嗯?」


    「讓(支配者大人)離開……換句話說就是把她趕走。我所說的是這個意思。」


    「要將(支配者大人),趕走……?」


    「並不是辦不到。再怎麽說,(支配者大人)也是隻有靈魂的存在,而且處於依附在你身上的狀態,這個事實沒有改變。她畢竟是活了幾千年的妖怪,要是和她正麵杠上的話很難有勝算,不過隻要做好該做的準備,並且進行該進行的儀式,肯定就可以將她趕出來。怎麽樣?」


    「將(支配者大人)趕走……這種事……」


    幾低下頭來。


    由於圓框眼鏡滿是霧氣,因此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至今從來沒有想過,是嗎?不過,你還是國中生吧?可是卻已經被迫成為砂原家的當家……說到砂原家的職責,就是負責守護並引導(葛之葉),避免這個除魔組織的強大力量失控。哎,身為當家的你,應該是最清楚這件事的人吧……不過幾,你真的想負起這樣的職責嗎?」


    「我,那個……」


    「我在名義上也算是八束家的下一任當家就是了……不過我的話無所謂,畢竟和妖怪戰鬥很合我的個性,問題在於沒機會可以戰鬥……而且再這樣下去,我總有一天會被剝奪當家繼承權吧……好了,先不說我,你怎麽樣?嗯?」


    八束歪過腦袋表達催促之意。


    「我聽說砂原家的當家,代代都會讓(支配者大人)寄宿在體內。不過寄宿這種字眼隻是說起來比較好聽,實際上就隻是占據。就隻是在占據身體之後,隨心所欲操縱曆代當家,讓自己永遠活下來罷了。剛才要上山的時候,她甚至還沒有告訴你這次要對付的妖怪是誰,從這方麵就知道(支配者大人)是怎麽對待你的。你願意嗎?你願意就這麽一輩子成為(支配者大人)的傀儡嗎?」


    「我、我……」


    低著頭的幾咬住自己的嘴唇。


    「不對,妳別誤會了!我並不是在說妳的壞話,隻是……比方說,在(支配者大人)顯露在外的時候,你的意識處於什麽狀況?包


    括眼睛和嘴巴,全身上下都被她擅自拿去用,沒辦法以你自己的意誌控製吧?我說啊,你不想過得自由自在嗎?不想以自己的意誌自由活下去嗎?放心,雖說要把(支配者大人)趕走,不過並不是要把那個家夥除掉,而是會拿個壺之類的東西把她封印起來,就這麽還給砂原家的。」


    「要是這麽做的話……我就回不了砂原家了。」


    幾將起霧的圓框眼鏡筆直朝向八束。


    「嗯?也對……既然這樣……」


    「高尾先生,你願意負責嗎?」


    「什麽?負、負責?」


    幾就隻是紅著臉做出扭扭捏捏的動作。不對,她臉紅應該是因為泡溫泉的關係,肯定如此。八束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你、你在想什麽啊……明明還是個國中生。」


    「可是……」


    「不過,哎,你說得沒錯。要是身為當家的你拋棄了(支配者大人),應該就回不去了吧……好吧。既然這樣,我也奉陪吧。」


    「咦?這、這表—不……」


    「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也會一起拋棄八束家。放心,就算維持現狀,我總有一天也會被趕出家門,我不會有任何的眷戀。沒錯……就是這樣……我並沒有,任何的眷戀……」


    實際說出口之後,就令八束感到驚訝。


    真的,沒有任何眷戀。


    反正父親原本就把他當作眼中釘。雖然也包含這個原因,然而在八束想到可以拋棄八束家的瞬間,內心真的變得輕盈許多。雖然完全沒有意識到,不過八束家下任當家的這個頭銜,對八束而言似乎相當沉重。仔細想想,自己之所以會因為父親不讓他對付實力高強的妖怪而鬧別扭,老實說也是因為八束自認是下一任當家的候補。


    嗬,嗬嗬……八束自然而然發出了笑聲。


    「我問你,你辭去當家職務之後會怎麽做?你想做什麽工作?」


    「我嗎?我的話……」


    或許隻是多心吧,幾的聲音似乎也變得開朗了。


    「請問……你不會笑我嗎?」


    「我哪會笑你。說說看吧,想做什麽?去當偶像嗎?」


    「不。那個,我想試試看到學校當老師。」


    「老師?」


    出現了一個意外的答案。


    「是的。我……在這是下一任當家候補的時候,我想高尾先生應該也一樣吧,曾經為了要熟悉人世而到學校求學。因為目的就隻是要求學,加上(葛之葉)的存在必須對普通人保密,所以我沒辦法和班上同學走得太近,也不可能參加社團活動……不過,那是一段很快樂的時光……非常快樂的時光。所以……」


    「是喔,原來如此。嗯,我確實也有上學過……不過有那麽快樂嗎……唔~……」


    八束天生是這樣的長相,加上當時已經發生了父親不讓他對付強大妖怪的問題,因此學生時代的八束頗為自甘墮落。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他記得當時自己實在無法融入班上的氣氛……唔?


    「對喔。幾,你明明還是國中生,卻已經沒去上學了嗎?」


    「咦?啊……啊、是的,就、就是這樣!我明明還是國中生的說!」


    「嗯?怎麽了?你好像怪怪的?」


    「哪、哪有怪……呀~高尾先生好色!」


    幾拍起一陣水花,然後轉身背對八束。


    怎麽回事……?


    八束凝視著她嬌細的肩膀,與沉入溫泉的寬鬆麻花辮。


    「哎,總之老師是吧,這不是挺好的嗎?既然你說上學是這麽開心的事情,我覺得你也可以回頭去念國中……」


    「那個,高尾先生。」


    幾就這麽背對著八束說著。


    「嗯?」


    「我,還是維持現狀就可以了。」


    「什麽?為什麽?」


    「高尾先生剛才說過,砂原家曆代當家都讓(支配者大人)寄宿在體內。一點都沒錯,我從誕生到這個世界……從我還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就一直和(支配者大人)在一起了。在當家成為母親生下後代的瞬間,這個孩子就會繼承(支配者大人)。所以我不曾覺得自己沒有自由。因為我和(支配者大人)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從我誕生,不對,從我誕生之前,我們就一直是合為一體的。(支配者大人)和我,是同為砂原幾的存在。」


    「哼……」


    「何況……(支配者大人)背負著一項非常非常沉重的使命。會令人認為死了還比較輕鬆的沉重使命……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犯下的罪,為了贖罪……」


    「罪?贖罪?」


    幾發出「啊」的一聲,就這麽背對著拍打水麵。


    「總、總之,高尾先生,謝謝你!我至今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我不是當家的話會想做什麽工作……原來如此……原來,我想當老師……」


    幾依然就這麽背對著八束輕聲自言自語,八束則是以鼻子哼了一聲。因為他感覺自己是個非常渺小的存在。相對於堅持貫徹己身使命的幾,自己卻想要割舍得一幹二淨——


    「啊/在溫泉裏泡好久了……快要泡暈了……」


    幾如此說著,並且忽然起身。


    唰啪~


    熱水宛如瀑布滑落的背,有著異常成熟感覺的臀部,以及大腿。幾身上的各個部位接連露出睡眠。雖然並沒有很豐滿,唔,但是為什麽會有著如此成熟的韻味……將銳利的三白眼變得更加銳利的八束,察覺到自己緊盯著不放的動作之後連忙轉向身後。


    「我、我不是說過,在大男人麵前……笨蛋!」


    對方是國中生耶!


    我、我應該沒有那方麵的嗜好……沒有那方麵的嗜好才對!然而八束依然有好一陣子不敢從浴池中起身。唔唔唔唔!我這個笨蛋!


    5


    八束正躲在岩石的後方。


    足以將高大的自己完全隱藏的這塊岩石另一頭,就是八束和幾剛才用來洗去汗水的溫泉。浴池不斷嫋嫋冒著蒸氣,如今已經經過一小時左右了。


    八束專注等待著。


    動也不動,握著愛用的刀,等待著肯定會來的對手。不用擔心出浴受寒的問題,因為他知道調整體溫的方法。


    要等上幾個小時都沒問題。然而……


    「嘖……居然到現在才發現,我真是丟臉。」


    八束拔刀了。


    從白木製成大刀鞘裏出現的刀刃,在月光之中閃閃發亮。


    他以刀尖指著遠處黑暗中的一塊草叢。


    「差不多該出來了吧,色狼?」


    隨即,黑暗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影子。


    「哎呀……這就失禮了。」


    「你從什麽時候就在那裏的?」


    「大概從你們一起入浴的時候吧?我從那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裏了。看兩位泡得那麽開心,我覺得不應該打擾你們,所以……」


    「還真的是色狼嗎……不對,應該說是色熊?」


    發出「呼,呼、呼」這種笑聲的這名男性,真的是一名壯漢。


    看他那宛如粗獷岩石的龐大身體,將他譬喻成巨岩可說是最恰當不過了。覆蓋著這具龐大身軀的,居然是野盜的衣服。


    朱紅色的護甲加上毛皮披肩,手上戴著護手,下半身是緊腿褲加上綁腿。


    頭上綁著以金屬片護額的頭巾,左眼還戴著眼罩。


    「不對不對……應該說是好色的野盜吧?」


    八束不由得改口這麽說著。


    「呼、呼、呼,熊才是正確答案喔。總之,這算是稍微打扮一下自己吧,你可以不用在意。不提這個,你們該不會是在埋伏


    等我吧?」


    「全都被你看穿了嗎……幾!你要睡到什麽時候!快起來!」


    「我、我起來了!不對,我沒睡!」


    從不久之前,幾就一直在八束身旁站著發出熟睡的聲音。即使心想她可能會感冒,不過畢竟有(支配者大人)在,覺得沒什麽大礙的八束就這麽放著她不管了。


    醒來的幾發出「唔咪?」的聲音環視四周。


    「別睡昏頭了……要找的熊男就在眼前了,叫(支配者大人)出來!」


    「好,好的!」


    幾的眼神開始失焦。


    然而在她再度看向八束的時候,眼睛依然是黑色的。


    「被、被拒絕了~」


    「什、什麽?」


    「她說……『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敵,你連這種事情都不曉得嗎?』這樣……」


    「超級大笨蛋!什麽叫美容的大敵,幾,這具身體是你的,如果你沒睡,(支配者大人)再怎麽睡也沒有意義吧!」


    「『怎麽啦?自稱在戰鬥方麵是天才,又宣稱自己不怕死的你,卻會對孤軍奮戰感到不安嗎?』」


    「你說什麽!」


    「不、不是我說的啦~是(支配者大人)她……」


    「非常好!幫我轉達給那個玩砂的妖怪老太婆,好好把她的那雙老花眼瞪大一點,欣賞我戰鬥的英姿吧!」


    「呃~……她說『我不是說我要睡了嗎,胡扯』這樣。


    八束抱持著忿恨不平的情緒,朝著野盜外型的壯漢砍去。


    刀刃確實朝著壯漢的軀體斜砍而去,然而卻如字麵所述的,揮空了。


    壯漢在半空中飛舞。


    他向前方翻身躍起,並輕盈落在八束的身後。令人憎恨的是,他並沒有向八束展開攻擊,而是將雙手左右張開,擺出著地的姿勢。


    「什麽……?」


    老實說,八束的心中湧現一股寒意。


    體格壯碩的男性,動作通常都會很敏捷。因為壯碩所以笨重的這種觀念是外行人的想法,肌肉總量與體格越是增加,身手反而會更加矯健。


    雖說如此,但剛才的動作有點不太尋常。


    「喂……熊,你有名字嗎?」


    「唔呼?我姑且有個名字叫做熊田流星。」


    「熊田流星?這名字很像人類……不過又不太像。算了,我就記下來吧。熊田,我是八束,八束高尾。如果你認為有記下來的價值,那你就記下來吧。」


    「嗯,我會的。」


    八束緩緩踏入可攻擊的間距。


    「哧!」


    將手上的刀由下而上揮砍出去。


    ★


    「喀!」


    八束被熊田宛如岩石的拳頭打飛了。


    他迅速把刀插進地麵,使刀刃發出喀哩哩哩的聲音挖著地表,好不容易重整了架勢。


    雖然重整架勢,然而也到此為止了。


    八束跪到了地麵。單腳還不夠,而是雙腳跪地,以插在地麵的刀撐著身體激烈咳嗽。咳嗽之中混雜著鮮血,將月光照亮的土壤染為更深的顏色。


    不知道已經被打幾拳了。


    就像是顯示至今的戰鬥有多麽激烈,八束的臉早已不成原型。


    各處都腫了起來,已經有一隻眼睛睜不開了。


    西裝也是慘不忍睹。又破,又亂……左手臂從肩膀以下的袖子都沒了,褲管也破了,甚至連大腿都露了出來。


    「真是的……可惡的妖怪……」


    八束就這麽雙腳跪地瞪向妖怪。


    剛才用來重整態勢而插進地麵的刀,在地麵留下好長一道疤痕,怪物熊田就位於這道疤痕的幾十公尺前方。打扮成野盜的熊田心情很好,發出「唔哼~唔哼~」的聲音將手臂交叉。如果他們沒有穿著護甲與披肩而是赤裸著上半身,肯定會響起清脆的肌肉撞擊聲吧。


    到目前為止,熊田受到的打擊大概是零。


    至於八束受到的打擊,已經到了搞不清楚是哪裏在痛的程度了。


    「不過……」


    八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他放聲怒吼,朝著發出「唔哼?」的聲音,正咧嘴露出笑容的熊田砍去。


    砰。


    再度被全力揮出的拳頭擊中。


    就是這樣。被打飛的八束如此心想。


    八束的攻擊,被那具壯碩身軀以無法想象的輕盈動作閃過。


    熊田的攻擊,看起來隻是隨意揮拳,卻不知為何百發百中。


    總結來說,熊田很強。


    而且強得亂七八糟。


    令人傷腦筋的地方,在於熊田的強勁沒有秘訣。就隻是力大無比,身手極為敏捷,攻擊的時機抓得很準,反應速度超快……就隻是如此而已。


    非常單純,也因此無懈可擊。


    如果是擁有秘訣的強勁,那麽隻要進攻竅門就行了。比如說,要是把靈魂藏在某處而成為不死之身,那就把這個藏起來的靈魂解決掉就行了。然而熊田就隻是在基本麵強得亂七八糟,所以實在是無計可施。


    對於八束而言,隻有一件事是令他慶幸的。


    「……唔。」


    再度把刀插入地麵,好不容易才藉以重整架勢的八束,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心想。


    熊田很強。


    雖然強,但他的攻擊——


    「喂~怎麽啦~叛逆兒子~?」


    聽到(支配者大人)的聲音,使八束不禁咋舌。


    雖然宣稱『我要睡了』,但(支配者大人)經常會取代幾現身,像這樣出聲挖苦著八束。雖然實在令人火大,但目前對八束而言唯一的救贖,就是來自於這位(支配者大人)。


    熊田的拳頭,並沒有之前(支配者大人)賞給他的拳頭那麽難熬。


    所以,八束才能勉強繼續撐下去。


    雖然熊田的拳頭擁有驚人的威力,但八束曾經挨過更為驚人的拳頭。當時他挨了那一拳,並且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回來。這個經驗,不曉得使八束得到了多少的成長……


    然而。


    「要是繼續挨拳頭,應該會死吧……」


    身體已經使不上力氣了。


    他停止呼吸咬緊牙關,再加上刀的支撐,才好不容易站了起來。


    拚命調整著急促的呼吸,以視線掃過地麵。


    八束每次被熊田毆打之後,將刀插入地麵所刻出來的傷痕,簡直是縱橫無盡。


    之所以每次被打都要把刀插入地麵,是因為如果沒這麽做的話,八束大概會飛到樹林裏吧。八束與熊田交戰的場所,是那座溫泉所在的岩地旁邊一片頗為寬敞的平地,不過四周都被樹群圍繞著。要是每次被打中都撞上樹幹而受到更大的打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刻在地麵的痕跡縱痕無盡,顯示出八束曾經受到熊田多少次的攻擊。


    即使是那個怪物,應該也會這麽認為吧?


    八束看著地麵的傷痕,並且咧嘴一笑。


    「熊田……你很強,非常強。而且遠勝於我……」


    唔呼?


    熊田歪過腦袋。


    「怎麽啦……意思是你認輸了?」


    「怎麽可能。該怎麽說呢,現在的我猛烈感受到活著的喜悅。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痛快……這就是,這就是真正的戰鬥嗎……」


    「換句話說……」


    咧嘴一笑。熊田臉上浮現出笑容。和八束一樣,就像是高興得無以複加似的。


    「你正在打某種鬼主意,對吧?」


    「沒錯。我覺得一定可以讓你盡興的。」


    「唔呼呼,那我就拭目以待——」


    在熊田


    還沒說完之前,八束就展開行動了。


    他將拆在地麵的刀拔出來,並且重新插入地麵。


    雙手迅速做著動作。交叉、複雜比劃的雙手,以及指尖。


    描繪在半空中的印記。


    接著八束握住插在地麵的刀柄,絞盡體內殘餘的所有力量,注入其中。


    一瞬間,八束的刀放出宛如青白色火焰的光芒,走遍地表。


    「唔?唔唔?」


    以地麵縱橫無盡的傷痕代替軌道,光芒描繪出某種圖樣。


    那是,圍繞著熊田的,五芒星。


    「封!」


    隨著八束這一暍,五芒星增加了亮度。


    青白色的電光沿著軌道奔馳,被困在中間的熊田發出「唔唔唔!」的呻吟。


    「呼、呼呼呼……一邊被你打飛,一邊在地麵正確描繪封印的結界,實在是累死我了……我差點在畫完之前就上西天了。」


    「唔、唔唔唔、唔……」


    「怎麽樣,滿足了嗎?要是滿足的話,差不多該做個了結了,可以嗎?」


    聽到(支配者大人)像是感到佩服一樣發出「喔喔……」的聲音,八束自己也稍微感到滿足了。


    他拔出插在地麵的刀。


    即使拔出刀,五芒星的光輝也沒有消失。八束拿著刀走向熊田。


    站在熊田麵前,把刀收在腋下,擺出突擊的架勢。


    「站在熊田麵前,把刀收在腋下,擺出突擊的架勢。


    「覺悟吧,熊田流星……等一下,喂,(支配者大人)!我可以殺了這個家夥嗎!」


    在(支配者大人)回答之前,八束就察覺到熊田在笑了。


    「你在笑什麽?」


    「唔、唔呼、呼……沒有啦,隻是覺得你很了不超。八束高尾,能夠把我逼到這種程度的人,到今天為止就隻有一個人而已。」


    「隻有一個人?是誰?」


    「是一名獵人。眼罩底下的這個傷也是他造成的……」


    熊田這麽說著並取下眼罩,露出左眼的傷疤。宛如流星消失瞬間的十字傷疤……原來如此,所以才叫做流星嗎?八束如此心想。


    「獵人……那個時代的你,還是普通的熊嗎?」


    「不,那時已經是現在的模樣了……總之不提這個。嗬嗬,現在的我啊,也和你剛才說的一樣,猛烈感受到活著的喜悅。我嚐受到真正戰鬥的滋味了。所以……」


    「所以?」


    「我要發揮真正的實力給你看。」


    「喂喂,這種逞強方式太老套了吧……什麽?」


    據說是獵人所造成的那道左眼傷疤,發出啪哩啪哩的聲音打開了。


    那道之中,散發出耀眼的光輝——


    「嘖!」八束咋舌並使出突刺。


    然而,一切已經太遲了。


    熊田發出野獸的咆哮,輕易掙脫五芒星的束縛。


    在掙脫的同時,熊田的拳頭揮了過來。


    八束在瞬間理解了。


    啊,這下子要死掉了。


    他很快就理解到,這一拳擁有的威力並非至今能比的。大概是左眼的光輝賦予熊田某種力量吧。原本就已經全身蠻力的熊田,如今不知道又增強了幾倍……拳頭製造出空氣的漩渦。就算是沒被拳頭打中也會致命吧。


    哎,算了。


    反正與敵人交戰而死,並不是什麽太差的死法——


    就在八束以異常安詳的心情,等待熊田的拳頭帶來死亡的這個時候。


    一個嬌小的黑影衝到八束的麵前。


    是幾。


    「——笨」


    還沒說出「蛋」這個字,八束的身體就遭受到強大的衝擊。


    ★


    「你、你這,笨……笨……笨蛋……」


    八束大口咳嗽。


    咳了好一陣子,將鮮血咳完之後,八束再度朝著懷裏的少女怒罵。


    「幾!幾!笨蛋,不準死!」


    八束正位於樹林裏。


    在自己的身體撞斷幾十棵樹之後,位於樹林裏。


    被熊田的拳頭打中之後,他就這麽飛到了這裏。剛才朝八束揮拳的熊田位於遙遠的另一頭,遠得甚至無法以肉眼看見他了。


    然而,現在不是理會熊田的時候。


    「幾!幾!要是你因為保護我而死,我可不會放過你的!」


    即使想要搖晃懷裏這具嬌小的身體,八束的身體也完全使不上力。


    八束對此著急得無以複加。他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變得如何。


    「幾……幾?」


    好不容易將幾抱到身旁一看,八束發現她的身體就像是繭一樣,被一層亮晶晶的砂子完全包覆。


    是金色的砂。金砂緩緩流動,露出幾那張還留著稚氣的臉蛋。


    然而圓框眼鏡其中一邊完全粉碎,另一邊的鏡片也裂開了。此外臉上有一道紅色的血,從額頭沿著鼻梁流到嘴角。


    「喂,幾……」


    「——這是日緋色金。」


    幾的嘴唇動了。


    眼睛也微微睜開。


    「幾……不對,是(支配者大人)嗎?怎麽了,現在是怎麽回事?」


    「如你所見……幾這個家夥,不知為何察覺到你麵臨危機,忽然就撲了過來……嗬嗬,真是的,女性的直覺實在是高深莫測呢……我姑且有用日緋色金設下防護壁,呼呼,不過那隻熊的蠻力實在太強了……沒能將力道完全化解。」


    「你說沒能將力道完全化解……喂!」


    「別擔心,幾的身體沒有大礙。不過她暫時昏過去就是了。」


    「笨蛋……既然會昏倒,一開始別撲過來不就得了?」


    八束低頭俯視,然後馬上抬起頭來。


    「真是的,我不知道日緋色金還是日緋色銀什麽的,不過這種傳說中的金屬也沒什麽了不起吧!何況你剛才為什麽沒有阻止幾?你不是可以自由操縱幾的身體嗎!」


    聽到八束這番話,(支配者大人)輕聲一笑。


    「你似乎有所誤會了,我沒辦法自由操縱幾的身體耶?要是沒有幾的許可,我就沒辦法顯現在外。不過像現在幾昏迷不醒的狀況就是例外了……」


    「什麽?」


    「不過……你之前說要把我從幾身上趕出去的那番話,我聽在耳裏感到很高興喔……」


    「你、你有聽到當時的對話?」


    「嗬嗬嗬,你當時應該有一半是要說給我聽吧……真是的,砂原家的女性們,已經不知道為了我付出多少犧牲了……不對,在成立(葛之葉)之前,也已經付出了不少犧牲……這是一場漫長,漫長的旅程。如果你有辦法把我趕走……有辦法為這種贖罪之旅打上終止符,那麽我……」


    似乎有某種閃亮的東西,從(支配者大人)閉著的眼中滑落。難道是看錯了嗎?


    「……這件事之後再提。總之幾沒事吧?」


    「嗯……因為承受強大的衝擊,她的全身暫時麻痹,或許會稍微受點擦傷也不一定……不過她肯定沒事。不過知道她的狀況之後,你要怎麽做?」


    「那還用說嗎?我要逃走。」


    八束試著要撐起自己完全無法使力的身體。


    「要逃……?嗬嗬,是嗎,要逃嗎……」


    「沒錯。雖然我很不樂意按照你的劇本走,但我非這麽做不可。我要卷起尾巴逃走。」


    「按照我的劇本?」


    「不是嗎?」


    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的八束,與依然躺在地上的(支配者大人)靜靜以眼神相會。


    (支配者大人)的嘴唇浮現無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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