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花叫她的矮鬼男人去弄了一個板車,和金嬸一起把莽娃拉到縣城醫院,醫生們檢查了半天,才問兩個女人“你們哪個是病人的家屬?”


    金嬸心心裏有些不安的問“醫生。是不是莫得救啦?我們兩個,隻是他的鄰居。他莫得親屬呀!”醫生丟下一句話“那你們就弄回去,給他準備後事吧!”然後就不理不睬的離開了。


    春花被醫生那句話嚇得心驚肉跳,她盯著莽娃那張還有些英俊的臉,不敢相信自己愛和恨糾結了十幾年的男人,就要離開她了。金嬸眼裏也包含著淚水,傷心的說“唉。弄回去吧!醫生都這麽說了,看來是得了絕症啦。我回去找找大隊幹部,把他的後事安排商量一下。”


    “應該去找李翠花,還有莽娃哥那個兒子。我早就曉得,他心裏一直都牽掛著他兒子啊!”春花哽咽著說。還躺在板車上的莽娃,突然痛苦地喊“兒子啊!翠花。你們在哪裏呀!”金嬸和春花就走過去,“莽娃哥。你要撐著點哈!我去把你兒子和老婆找回來看你!”春花握住莽娃的手說。


    莽娃睜開朦朧的雙眼,看了一下春花,然後臉色一下變得通紅的罵“老子不要你管!滾開!”金嬸剛要安慰他,莽娃突然咳嗽起來,大口的血從他嘴裏吐了出來,然後又昏迷過去了。


    春花說“金嬸。你把他弄回去,我去找翠花她們母子。”金嬸含著淚點點頭說“無論如何都要喊她們來,見見他最後一麵吧!”


    金嬸把莽娃弄回家時,已經是傍晚了。莽娃還在昏睡中,她蓋好他身上的被子,就走出門往春花家喊“愛愛。冬瓜。快過來!”小地主的綽號叫冬瓜,就因為他矮得像根冬瓜似的。


    小地主牽著愛愛跑過來問“金嬸。他是不是落氣了?要燒落氣紙錢麽?”“呸!你龜兒子才落氣了呢!你們進屋去守著他點,如果他醒過來就喂他點開水。唉!看樣子他幾天沒有吃東西了。我回去給他做碗荷包蛋來。”


    小地主很是不樂意,但隻好答應下來。他沒有進屋去,就和兒子愛愛坐在門口,直到春花一個人從城裏回來,金嬸也端了一碗荷包蛋過來,“大莽兄弟醒過來沒有哇?”她問小地主。“這麽久沒有聽見響聲了。很可能都斷氣球了!”小地主搖頭擺腦的說。


    “你沒有找到翠花?”金嬸小聲的問。春花難過的說“找到了。我苦口婆心的說了半天,人家就是不來。唉。這人心呐!咋個一下子就變得這麽冷漠無情了啊!”


    金嬸生氣的說“那她的兒子呢?他跟你兒子是同年生的,也該懂事了。咋個也不回來看看他親老漢嘛?”春花說“沒有看到她兒子,說在學校裏讀書呢。”


    躺在床上的莽娃好像聽見了兩個女人的說話,那緊閉的雙眼裏就流出淚水來。金嬸和春花看見了,曉得他心裏在傷心,就安慰了他一陣,春花還親自喂了莽娃點荷包蛋。他才慢慢地安靜下來,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幾聲狗叫,把莽娃從沉沉的昏睡中驚醒。窗戶上那個半月還掛在天空。“哦。大概才五更吧!”他喃喃的自語著,就想坐起來,但身子動不了。突然的疾病,一下子把他那副健壯的身子,變成了一個皮包骨的幹瘦老頭。


    融融的月光從窗戶上投進屋裏,把這間小屋染成了霜一樣的冷白。莽娃的臉就變成一張塗了銀粉的紙,“唉!活到頭了麽?”他望著那塊半月,哀傷地想。


    狗沒有再叫了,屋外有幾隻雄雞公,各自亮起嗓子搶著唱歌,那昂奮的報曉歌讓他再也睡不著了。他想抽隻葉子煙,就很艱難的在枕頭下麵摸索那根煙杆。


    一根尺來長的煙杆,就捏在他那隻幹瘦的手裏,那黃銅的煙嘴和煙頭,在清冷的月光下,發著淡淡的光。


    他沒有找到葉子煙,“大概是被那個女人藏起來了。”他想,就把煙杆兒含在嘴上,眯著眼睛回味著旱煙的滋味。


    莽娃突然想起煙杆兒上的那個煙袋,那個使他困惑了幾十年的神秘煙袋。


    他睜開那雙已經昏花的眼睛,注視著屋角上的那個破舊衣櫃,那裏麵就藏著那個煙袋。他很想去把那隻珍藏了幾十年的煙袋拿出來,拴在手裏的煙杆上,就費勁的挪動身子,想從床上梭下地,朝衣櫃邊靠過去。


    “撲通”的一下,他頭一載,就倒在地上了。


    天麻麻亮時,小屋的門開了,春花端著盆熱水進來。她見了地上的莽娃,驚得哭腔哭調的大叫“哎喲。大莽哥耶。你就這樣走了啊!”


    莽娃睜開一隻眼,看著女人那張討厭的老臉,拚著力氣說“老子,還有口氣!沒到你,哭喪的時候啊!”


    春花見他還活著,臉上就露出溫和的笑說“嘻嘻。我還以為你斷氣了喲!”她看上去還年輕,細長秀麗的眼角上,隻有幾條細細的皺紋。


    春花看見他手裏捏著煙杆,就把臉盆放在地上,然後去把他抱到床上。莽娃的身子很沉,她有些吃力,“想抽煙,你就喊一聲嘛。哎喲,你都瘦成麻杆了,身子還這樣重呀!”


    莽娃又躺回床上了,他一聲不吭,任憑春花給他洗臉,擦身子。春花拿著毛巾的手,慢慢的往他身子下麵移動,他每次都生怕她的手,碰到他下麵的命根,就伸手去按住那裏。


    她給莽娃擦洗完身子,又開始給他按摩,從他的額頭,臉龐,脖子,肩膀,一直到大腿。


    他從來沒有享受過女人的這種撫摸,盡管心裏一直都對她窩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氣,但他還是眯著眼睛,靜靜地感受著身心上的舒坦。


    門口伸出一個小地主的臉,睜大眼睛盯著屋裏。春花猛然發現了,就彎下身子,把那盆髒水端起來,一下潑向門口。“滾回屋去!”她大聲的罵。小地主摸著一臉的髒水,顛顛的離開了。


    莽娃心裏明白,春花那個矮鬼男人是不放心自己的女人來這間小屋,就經常悄悄地在門口偷窺。“那,那個......”莽娃指著衣櫃,吃力的說。


    春花扭頭瞧了一眼,以為他想抽煙,就去把裝葉子煙的小竹篼拿過來,在那根煙杆上裝上一隻裹好的煙,便喂在他那幹癟的嘴唇上。


    莽娃突然扔掉煙杆,拚勁的喊“那個,衣櫃裏,有個盒子。拿,拿給我啊!”


    春花被他的怒容嚇了一跳,望著他那張已經帶土色的臉,心裏想“看來是快入土了啊!”就帶著滿心的難過,在衣櫃裏翻了一陣,才找到一個很精致的小木盒。


    她盯著那隻木盒,見上麵塗了一層土漆,以為裏麵裝著老漢的存款單,或者什麽貴重東西。“大莽哥。要不要,把你兒子和翠花都喊回來啊!”她以為他要交代他的後事了。他瞪了她一眼,雙手顫抖著把木盒打開。


    木盒裏是那隻繡花煙袋,一隻兩麵都繡著一朵紅玫瑰花的煙袋。


    春花看著那個繡花煙袋,心裏猛地一震,同時,眼裏滾動著震撼的淚水。“原來,原來你還一直保存著它呀!”她驚訝的喊。


    “唉。好多年啦!我還不曉得是哪個送的喲!”莽娃哀傷的說。


    她撫摸著煙袋上那朵玫瑰花,兩眼流出了心酸的淚水,然後打開煙袋一看,見裏麵的四隻葉子煙仍然還保留著,就沉默了一陣,然後把煙袋上的一節細繩,默默地栓在那根銅煙杆兒上。


    莽娃望著她臉上的淚水,不明白她為啥會傷心,就把煙杆含在嘴上說“給我點煙呀!”“哦。”春花驚了一下,急忙拿起打火機,那激動的雙手有些顫抖,打了幾下才給他點燃煙。


    莽娃就眯著眼,慢慢地品嚐著旱煙的滋味。


    “大莽哥。這個煙袋,是那年我送給你的啊!我還以為你把它丟了呢!”春花含情脈脈地說。莽娃有些吃驚地望著她,好久都說不出話來。他似乎在回想著那些年發生的一件件事情,“那年你家的承包地,不是我挖的哈!”他有些費力的說。


    “我後來才曉得,是那個龜兒子矮鬼男人幹的事。”春花說。莽娃又吸口葉子煙說“還有,你家那隻雞,也不是我弄的哈!”春花一下哭泣起來說“都怪我啊!也是那個矮鬼男人搞的鬼呀!他是故意要挑撥我和你的關係。我真悔恨啊!”


    莽娃沉默了一陣,才唉聲歎氣地說“我,陳大莽隻活了半輩子,恐怕是活到頭啦!我隻想見自己的兒子一麵啊!”


    春花想了想,就轉身走出屋去了。一會兒她牽著愛愛又走進來,對兒子說“兒子。快喊一聲你爸爸!”愛愛抬頭看一眼春花,又看一眼床上的莽娃“我沒有這個爸爸!”他大聲的喊。


    “我是說見我的親兒子嘛!”莽娃氣怒的說。“他,他也是你親生兒子呀!”春花終於說出了埋在心裏十幾年的秘密。


    莽娃望著麵前已經長大的愛愛,好久都說不出話來。春花低頭附在他耳邊,低聲地說“莽娃哥。你記得那晚上,在河邊的芭茅棚子裏,發生的事情嗎?”


    “那晚上?原來是,是你呀?”莽娃想了想問。他模糊地記起那個似夢非夢的夜晚,一直都以為那個夜晚是翠花跟自己睡在一起。


    春花抬起身子,有些羞澀地點點頭,“你那個矮鬼表弟,他,他根本沒有生育!我,這些年都在守活寡呀!”她痛苦地說。莽娃沒有吭聲,他身上的血液在翻江倒海地沸騰。


    那年公社號召搞一胎化,小地主被拉去做結紮手術,他回家就高興的對春花說“醫生說我不用做手術了。嗬嗬嗬!免得挨那一刀喲!”春花難過得滿眼抱著淚水,“我,我他媽成了活寡婦了啊!”


    小地主就罵“你龜兒子婆娘還生氣,現在老子才曉得,那個娃娃根本就不是我親兒子,他是哪個的種,老子心裏明白得很!”春花一下軟了下來,嚶嚶的哭著說“你別說出來哈!以後,以後我對你好點就是了嘛。”


    春花後來對這個矮鬼男人的態度有些改變,她是怕小地主跟別人說出她的秘密,這樣她就在村子裏抬不起頭了。


    莽娃盯著床邊的愛愛看了好久,才猛然醒悟地說“我,我他媽白活了這些年呀!春花。你咋個不早點說出來嘛?現在,現在一切都晚啦!”他說完就傷心地流淚,又開始咳嗽起來。


    那個矮冬瓜男人一直在門口外麵偷聽,他一下跑進來氣憤的說“表哥。你還怨春花,老子都戴了十幾年的綠帽子啦!哈哈!你還欠我兩百多元錢,看嘛。我都給你記在本本上呢!你可別死哈!你死了,哪個還我錢?還有,你這個兒子我們跟你撫養了十幾年,等你病好了。老子就跟你慢慢算這筆賬!”


    莽娃聽了,激動得臉紅筋漲,他抬起一隻手指著小地主,有話卻吐不出口。他胸口裏憋著一股氣,好久才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拚盡最後一口氣說“老子,好悔恨啊!”然後頭一仰就倒在床上,又昏死過去了。


    屋子外麵起了一陣狂風,接著就落起劈劈啪啪的大雨。屋子裏的春花和她的兒子,還有那個矮冬瓜男人,都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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