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珠撐著案角起身,又對姬君漓施了個禮,曼語盈盈:“多謝姬郎眷顧。”


    說罷,她便辭去。一轉身之際,淚眼迷離,輕道婆娑。


    姬君漓將纏在手上的繃帶一一解開,一圈一圈,猙獰的傷口曝露陽光之下,依舊是血肉模糊。


    碧瓏問他:“族長怎麽不上藥呢?”


    要怎麽上藥?他根本就不願意忘記。正如她一樣,是他永不願愈合的一道傷。


    晴光被最後一絲暮色吞沒,夕暉將金穀園塗抹得均勻昏黃,然後漸漸扯上深暗的簾攏,盛園裏,最後一瓣落英飄下。


    趙王倫遣兵包圍了這裏。


    石崇倒茶的手在聽到部曲稟告的聲音之後,又從容地放下,對岸綠珠已經哭成了淚人,石崇低聲歎息道:“綠珠啊,我今天因你而獲罪。”


    部曲看得不忍,悄悄退了幾步,走下閣樓去。


    綠珠嚶嚶哭了幾聲,她將眼淚拭幹,下一瞬眸中芳華盡斂,變得清雅出塵,“石崇,為富不自安,恃強鬥狠,其罪一。”


    這話一落,石崇那向來悠然從容的臉色變了變,他從未想過在這金穀園中第一個出來指責他的會是如此弱不禁風的綠珠。一時間竟然心慌意亂,他倉促地望著她,綠珠眼底平靜,宛如蒼翠欲滴的螢石華美而堅硬。


    “石崇,視人命如草芥,勸酒殺人,翻臉無情,其罪二。”綠珠的櫻唇裏,有一日吐出來也會是傷人之語,他從來不知道。


    可是他卻是如此的,無法反駁。


    “石崇,為富不行仁義俠舉,貪圖享樂,全然不顧金穀園上千性命,任風雨蕭條,百事俱廢,其罪三。”


    貝齒朱唇,字字清晰,無所遁形。


    石崇無奈一笑。


    綠珠說完這些話,又擦了擦眼,她明眸裏笑意微漾,睫毛是粉彩如幻的蝶翼,撲扇著一點點嬌羞婉轉的深情,“石郎,你看,你就是這樣不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而我偏就、偏就喜歡你,這是綠珠的孽緣。”


    “不是。”石崇有些痛心,將墨峰眉攢成一線。


    “但請石郎放心,綠珠說了不負君,那便不負。”綠珠慢悠悠地起身,將綠得與身後碧樹泯然一色的廣袖留仙裙揮了揮,夜色渾濁,隻剩月光飛舞。


    綠竹芳草,河渡輕舟。初見那日,他也是豪闊疏朗,眉眼俊挺,颯爽而笑。一葉輕舟涉水而下,白衣男子當風而立,瀟灑如淋漓寫意。綠珠洗濯之手頓住,心跳乍失。


    明珠十斛,買的不是綠珠,是綠珠的心。


    “石郎,你怎麽啦?”


    纖纖玉手在眼前晃了晃,石崇方覺自己已然失了魂魄,他怔然回神,但見綠珠巧笑盈盈而立,笑容絢爛,他也跟著扯了扯嘴角。


    綠珠赧然地將雙手縮回袖中,低眉道:“石郎,你現在看來是活不長久啦。”


    她看起來像是個嬌憨的少女,可是這話說得……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石崇驚訝地張了下頜,正奇怪著,綠珠道:“不過你放心,綠珠怎麽舍得叫石郎你獨自上路呢?”


    然後語氣陡然凝住,擲地有聲:“願效死於君前!”


    “不要!”石崇方才意識到發生了何事,他急惶地起身,綠珠將笑靨盛放,宛如芙蕖般,自接天蓮葉之中綃紗迤邐,飄灑如畫,嬌柔地仰麵後倒,一墜而落……


    該死的他怎麽沒注意到,綠珠從來溫馴可人,不會說這些奇怪的話。


    他怎麽沒有注意到,綠珠說話間,已經倚住了閣樓旁的直欄橫檻之邊。


    這動魄驚心的一幕!


    閣樓下的部曲們亦是心魂巨顫,石崇全然了忘了什麽風度姿儀,他盡全力撲上前,搶住了綠珠飄舞而下的最後一片衣角,“嘶——”絲帛裂損之音突兀淒涼。


    “不要!”石崇咆哮嘶吼,一隻手靜止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著佳人遠去。


    綠珠仰麵墜落,如鴉的長發揮揮灑灑,像落了無數青墨,綺綠衣裳,羅紅粉麵,兩彎罥煙眉,一絲含情淚。破涕為笑。


    金穀園裏繁蕪褪盡,秋千架的疏影恍惚,春水映帶,澄澈如練。萬丈瓊樓,驟然頹圮。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尤似墜樓人。


    ……


    姬君漓的麵前放置著一雙精巧的絲履,正是綠珠方才差人送來的,他低聲一歎,“天下的女子,是否一般的決絕?”


    碧瓏了然笑道:“族長問我嗎?哦,我覺得肯定不是,至少我就不是。”


    “你不是人。”姬君漓淡然地陳述了一個事實。


    碧瓏撫著秀發的動作一頓,登時氣得直跺腳:“族長,你怎麽這麽欺負人!”


    溯時再補一刀:再強調一下,你不是人!


    當然,溯時擱心裏說的話碧瓏是聽不到的。


    碧瓏隻是將神色正了正,躬身問道:“那麽族長,如今石崇就要倒了,我們怎麽辦?”


    溯時大人翅膀子一招:那能怎麽辦?跑唄!


    豈料它家素來關鍵時候出人意表的主人果然道:“不行。”溯時一臉無奈地歎息,他家那無良主人道:“我答應了綠珠幫她收屍的,姬氏的族長,決不能言而無信。”


    溯時跺腳:迂腐!刻板!頑固不化!


    囂張怪吼一通,陡然右翅膀下三寸處,猛然鑽心地疼!操蛋,又拿針射我,你能不能有點新的創意?


    “啾——”也不見主人怎麽出手,毛就落了幾根。


    “哦痛!”溯時大叫。


    姬君漓坦然地道:“這是溯時的羽毛,你拿一根,以後和它交流好了。”


    *!stupid!誰要和她心靈相通?!


    溯時恐懼地發現,過個穿著綠魔鬼衣裳的女人已經不懷好意地向它靠過來了。


    緊跟著便有消息傳來,綠珠墜樓身死,石崇也被囚車帶走了。金穀園頓失其主,一時慌亂紛紛,抄家之人即刻四院各處搜了個遍,連帶著那些貌美的女子們一一獲罪株連。


    樂湮和白秀雋兩人跑出樓閣,一路上冷兵器見了數十把,皆是官兵衝進來了。白秀雋武功不錯,但雙全難敵四手不說,還帶著樂湮,遂一路邊打邊退。


    明明已經是抱頭鼠竄了,樂湮陡然想起來:“他……他們還在金穀園!”


    白秀雋此刻無暇分神,交手正激烈,樂湮迅速鑽進草叢,決意溜道兒往姬君漓的住處去,血光火光,煞氣衝入牛鬥之間。白秀雋尚且隻能自救,見樂湮遁走,雖是驚怒,卻也知道這樣是對的,那個男人應該能保護她的。


    樂湮遁入西閣,這邊廊下也密密匝匝地聚滿了官兵,逡巡往來,逢人便不是抓就是砍,樂湮嚇得心魂兩散,匆匆地便不知道衝入了哪個房間。


    一進門便又掩上,她知道自己此刻已經身陷險境,心中七上八下,跳得很厲害,夜色之中,映著外邊熊熊燃燒的火把光亮,隱約能看見幾分屋裏陳設的輪廓,夜裏,有一人低沉的聲音恍若優雅的古琴:“丫頭,你先離開這裏。”


    是姬君漓!


    黑暗之中什麽也看不見,伸手不見五指,樂湮一下子哭泣出聲:“你、你在哪兒?”


    那人的聲音再度傳來:“丫頭別慌,用我教你的法子,你先離開這個時空,我記得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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