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道茂離去之時,僅僅隻帶了二十幾人,借了三駕馬車而已,別院之中可用之人太少,除了三個年老婢婦,和幾個心腹侍女,她如今除了一紙前幾日方從王府遞出來的休書,關於琅琊王氏的一切,她已是一無所有。


    駕彼四牡,四牡騤騤。


    長江岸頭樹木蔥茂,浩浩然的東流水,氣勢吞吐日月。郗道茂棄馬從舟,上了一艘大船。川上的號子激風遏雲,雄渾嘹亮,唱得日頭水色兩昏,懸崖峭壁之上,有猿猴攀援,頻頻回顧,姿態滑稽。


    郗道茂攏了攏自己的披風,臉色頹白,精神也仿佛萎靡,女仆看得眼裏閃著淚花,她卻淡然地將束發的一支碧璽玉繪雕花薇靈簪抽落,一頭雲般的烏發流瀉如水,女仆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郗道茂微笑道:“以後,我再不束發了。”


    束發是婦人應當梳的,便是下堂婦也不能再梳回小姑的發型。


    女仆聽得一愣。


    郗道茂知她不解,她渾然不在意地勾唇淺笑,玉指往天邊遙遙一點,“你看。”


    女仆順著郗道茂的眸光看覷,西天的暮色微垂,橙霞嫩黃,染得長江如帶,江邊矗立的群山宛如鐵的獸脊蜿蜒起伏,踴躍奔突。女仆看得心中竟有種別樣的奔放釋然感。


    郗道茂凝眸垂望,聲音悠悠:“郗道茂向往的自由,她得到了。”


    說到這,女仆的精神回過來,她詫異地問:“夫人真的放棄王郎了?”


    “他若來,便是我夫;”郗道茂側身看了她一眼,神情堅定似磐石不可轉移,“他若不來,便是天下人的王子敬,與我郗道茂無幹!”


    女仆一愣一愣的,最後她竟是想到:夫人隻怕是鐵了心的,王郎哪裏肯為了一個女子千裏奔波的?何況他現在腳上有疾,更加是不可能來的!


    這簡直是太荒唐了!


    ……


    王獻之備好了金銀細軟,出行之用,臨去前,他在宗族的祠堂裏跪了一宿。


    王夫人以檀木杖擊打他的背,擊得那玉白長衣上血痕斑斑,王獻之咬牙死撐,一聲不吭。


    王夫人打累了,頭便一陣一陣的暈眩,最後不解氣地一麵粗喘一麵道:“王獻之,你有膽今日背棄琅琊王氏,你出了這個門,永生永世別想著回來!”


    昏暗的祠堂,隻剩十六根火燭閃耀,王獻之沉凝半晌,他答了,他隻答了一句:“子敬不悔。”


    “好個不悔!”王夫人聲音驟提,厲色疾言:“你王獻之離了琅琊王氏,算的了什麽?便是販夫走卒也身得一技之長,你王獻之除卻在家族裏丹青執筆,你還會什麽?”


    王獻之跪直了身,俯首對祠堂上供奉的靈牌又是一拜,“不肖子孫王獻之,願自請逐出宗祠!”


    王夫人臉色大變!


    王獻之說完,便起步離去,此時曙色熹微,晨雲靉靆,正是五更天了,府門大院裏所有的部曲都在焦急地等著這一刻,直到王獻之起身出門,心腹部曲王悅按劍匆匆而來,待見著王獻之身後白袍上一片猩紅浸染的血,大驚失色問道:“郎君何故如此?”


    郗氏縱有千般萬般好,有王七郎這般惦念,也不算委屈了。


    王獻之笑容虛弱,他扶住王悅的右肩,咳嗽了一聲,露氣森然,王獻之咳嗽了一聲,繼而又道:“夫人此刻身在何處?我們得盡快啟程才是。”


    王悅抿了抿唇,吩咐身後人道:“備車,上路。”


    王夫人一個人跪在祠堂的青蒲團上焚香敬祝,一手撚著佛珠念念有詞,神情虔誠,但又隱匿著痛心疾首的滯悶感,“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王夫人威嚴地低吼:“出去!”


    老仆熱淚盈眶地勸慰:“夫人何必做到如此地步?明知七郎不喜的,你這樣會逼走他的!”


    王夫人神色微變,最終卻咬著牙恨聲道:“你要我如何?”


    老仆登時跪伏於地,以赭玄廣袖拭麵,淚眼婆娑地說道:“夫人何不答應了讓郗氏回來?夫人隻要稍稍低個頭,那郗氏絕對是個知情識趣之人,她定然會……”


    最後,王夫人苦恨地閉了閉眼,無奈道了聲:“好吧。”既然王獻之如此堅持,她也是無法,對於這偌大的王氏一族,可仰仗依賴的卻不過王獻之寥寥幾人而已,他是琅琊王氏的主心骨,是不出鞘便寒驚天下的鋒刃,如今萬萬不能輕易折損了。


    王獻之前腳方出了城門,他身子受了晚間的寒氣,加之生來體弱,風寒入侵,連連打了幾個噴嚏。腿腳又不大穩便,卻硬要騎著馬,叫幾日前負了傷的一個舊部坐在車裏。


    豈料出城未走十裏,天色方是透亮之際,林中蒼翠柏樹成陣,蓊鬱連翩,官道之上有馬蹄驚飛,噠噠急切,重聲鼓點。王獻之揮手下令眾人止步,不過一刻鍾,猛然地一道身影騎馬竄出,正是一白衣男子,那男子氣度森冷,但又高貴不可攀附,王獻之俊雅的麵色現出幾分驚疑。


    白秀雋在王獻之跟前勒馬而定,“籲——”棗紅馬乖巧地不再動了,白秀雋對著王獻之抱拳道:“閣下可是琅琊王七?”


    “正是。”王獻之亦是氣度蕭然地回以一禮。


    白秀雋偏過頭,眸中仿佛有一絲不忍,他按捺多時不得言語,王獻之心中更是驚奇,但此刻他為尋愛妻耽誤不得,遂不想與白秀雋過多糾纏,於是按轡道:“郎君若無事,王某這還有路要趕,就不多陪了。”


    白秀雋見他要走,便又伸手一攔,聲音清朗:“王郎不必去了!”


    王獻之眉心一凝,直覺上陡然升起三丈恐慌,他卻還是故作鎮定地說道:“郎君這是何意?”


    白秀雋躊躇一陣,最後抱拳又是一禮,“夫人今日登船溯流而上,不幸遭到大風浪,船隻滾入了江中……不複得見!”


    什麽?!


    像是被人打了一記悶棍,王獻之驚愕得瞳孔皺縮,便是他身後的那些部曲仆從,也跟著訥訥說不出話來,麵麵相覷之間,唯有王獻之咬唇問道:“你怎知曉?”


    白秀雋說到這裏,眼底幾分頹然惋惜,將這表情做得足足的,最後歎道:“在下受夫人賜飯之德,得知夫人今日遠行,本在江上送行的,豈知她人還未遠走,那船……唉,真是天不叫好人長命!”


    這自然是鬼話,胡說一氣!


    受郗道茂賜飯之德的是樂湮,今日偷偷在江邊為她送行的也是樂湮,也就是說,白秀雋今日是受了樂湮的指使前來故意激王獻之的!


    不過饒是如此,白秀雋也沒有料到,他竟是不用去王府便現在這官道上與王獻之正麵相撞了,倒也算這男人還有點良心,他心下稍安,雖則他覺得樂湮今日所作所為有些過分,但還是照本宣科,一五一十地將樂湮的叮囑都一一完成了。


    王獻之聽了這半真半假的話,胸中血氣翻湧,他仰天長嘯,聲音震耳欲聾,林鳥驚飛,狐兔奔走,幾個部曲也焦急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們家郎君為了郗氏連琅琊王氏的門第都不要了,連自己的身份都不要了。


    可是最終的結局,就是這樣的結局!王獻之得到的郗道茂,就是一個這樣的死訊!


    一時間他們都麵露苦澀,艱難地吐不出一個字來,不知該如何勸慰如此傷心欲絕的王獻之。


    王獻之吟嘯長聲,不知何時止的,最後,他竟又換成了苦笑,連連又不知幾聲,直至他已經笑出了眼淚,緊跟著他一口鮮血吐出,玉樹般的身子一歪,便自馬頭栽落,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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