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曦光初上,他白玉無瑕的身影映在東天破曉的初光裏,有種馮虛禦風的飄然姿儀。


    樂湮紅著眼眶,抽了抽鼻子,終是沒能忍住,她支撐著發麻的兩條腿,飛奔出船艙,額頭沒留意撞上了橫梁,她“嘶”了聲,然而腳步沒停,直直地便撞入了他的懷裏。


    “阿湮……我沒事。”


    “是上天眷顧,你沒事。”樂湮抽著鼻子說。


    蘇軾也終於睜開了眼,他眼眸清明地望了眼潮平兩岸闊的江麵,“姬公子,結束了?”


    “嗯。”姬君漓的喉中發出低沉的一聲,他鬆開樂湮禁錮著他的小手,對蘇軾施了一禮,“連累蘇兄受驚了。”


    “不妨,我自是不驚,倒是這位姑娘,真是受了不少驚嚇。”


    蘇軾說這話的時候,不見有什麽異樣,倒是船中的其餘三人,都一起會心地大笑了起來。


    墨友一邊笑一邊道:“姬公子,你這小娘子真是情深義重,緊張處掐著我尋禮兄的虎口,嘖嘖,這勁兒大的,我尋禮兄的手都青紫了……”


    說罷,他還把突然變得臉色不佳的尋禮的手拖過來,呈給姬君漓看,果然右手虎口處紫了一片。


    樂湮尷尬愧疚地低垂螓首,把姬君漓的白衣扯了扯,姬君漓亦是一臉歉意,“委屈尋禮兄了。”


    尋禮的臉色愈發不好看。


    墨友和艄公登時大笑。


    蘇軾也搖頭失笑。


    誰也沒有再問方才那個黑衣人的事,小船在風平浪靜之中,終於靠了岸,此刻船上的酒水炙肉都已用完,下了船之後,蘇軾將船錢付與艄公,艄公點頭稱謝,然後搖著槳櫓一路飄搖而去。


    他一麵劃著船,一麵放歌道:“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聲激激,蒲葦冥冥……”


    直至船隻遠去,蘇軾回首頷首道:“公子,船行一夜,又身經鏖戰,想必腹中也饑,不妨留下來,讓蘇某再略備酒水,何如?”


    “多謝蘇兄美意,隻是,在下還有兩位同伴,現在不知何處……若有機會,再與蘇兄一會。”


    蘇軾也不再多言,幾人告辭,便各自紛紛歸去。


    ……


    姬君漓執著樂湮又白又小的素手,在長江沿岸漫步,樹木參差崢嶸,繁茂葳蕤,青石交疊的罅縫裏抽出一朵玫紅色的姣花,他看著一奇,繼而溫柔地噙著笑,彎下腰來伸手抄過紅花。


    這一連串的動作看得樂湮心中一奇,緊跟著他便笑著回過身來,將那朵小花拿起來,輕手為他插入了鬢間。


    如雲般秀麗蓬鬆的黑發,原本素淡清寡,因為這朵緋豔的小花,瞬間變得明媚生動了起來。


    她嬌羞地低下頭去,似乎不敢再看他。


    “阿湮,真好看。”


    他越來越溫柔,仿佛把初見時一身的冷意都磨幹淨了,樂湮更加羞赧了。原本她也可以奔放的,隻是,小聲控在他這麽溫柔低迷的聲音裏,跟軟腳蝦一樣軟趴趴的一無用處。


    “漓……”


    “讓我親親好不好?”


    “不好。”


    明明說的是不好,可是她還是睜大了眼睛,在他炙熱的唇落下來的瞬間,大手已經從她的兩耳邊的發梢中穿了過去,樂湮的耳尖沁出兩朵紅暈,灼燙逼人,他的兩瓣唇與她輾轉廝磨,長驅直入。


    “唔……”樂湮被吻得深了,幾乎要衝破喉管,她瞪著眼睛要推他,可是舌頭卻被卷住,就連嬌小瘦弱的身體也被他箍住,挪騰不了的無力感,讓她氣餒下來。


    這個吻持續了很久,他移開嘴唇,俯下身與她抵著額頭,視線相撞。


    “阿湮,你衝過來,說要與我同生共死的時候……”他的喉結動了一下,看得樂湮的眼睛圓圓的,“真的,很感動,你這傻丫頭,怎麽這麽傻!”


    “我……”


    他的食指伸出來對她的唇一指封緘。


    世界變得安靜,江霧之中的迷蒙,傳來隱隱卻嘹亮的幾聲號子。


    樂湮拿下他的手指,不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漓,怎麽這麽容易就跟蘇軾分開了?山高尺明明……”


    “阿湮啊阿湮,”他失笑著將那根手指又點上她的額頭,“你知道山高尺,是用來做什麽的嗎?”


    “不知道。”樂湮實誠地搖了搖頭。


    “山高尺,是蘇軾新家裏用來……”他隱秘地笑著不說話。


    樂湮一頭霧水。


    這話題卻沒有再繼續下去,因為破壞風水、山水的溯時從天邊飛來,一個俯衝,差點沒把主人撞翻,幸虧姬君漓眼疾手快,抱著樂湮的纖腰閃身避開,溯時的尖嘴一下子紮入了岸邊的砂石裏……


    “又飛來,屁股插沙堆,朝天撅!”樂湮搖頭晃腦地嘲笑它。


    悲憤的溯時大人從沙堆裏把腦袋抽出來,在困於地上慘兮兮地坐著,一頭五光十色的鳥頭毛沾了滿頭沙子,哭天搶地地哀嚎:我滴個主子喲,你咋又打架了……沒傷著吧?


    姬君漓半是生氣半是好笑,“沒事,就是看見你,好像有點事了。”


    “啊?”溯時大人表示有點聽不太懂主人是什麽意思。


    他又循循善誘地解釋:“主人和主母在親熱的時候,你打擾就是犯罪。知道了?”


    這人!這還是她的漓嗎?


    樂湮驚愕地看向他。


    姬君漓的笑容竟有點不正經的……狡黠?


    這樣的姬君漓也是溯時沒見過的,他暗暗撇了撇嘴,心道主人看著挺威嚴的一個人,竟然也是個沒出息的妻奴,果然蒼天都是公平的,一物降一物,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溯時大人委屈地縮了縮脖子,把腦袋藏在翅膀裏,不到一會兒又探出半個腦袋,沙子絲絲縷縷地落下,眼神又委屈又盼望著能看到什麽限製級的場麵……如此滑稽。


    樂湮實在繃不住了,噗嗤一笑,顏瞬如花。


    姬君漓搖了搖頭,牽著她的玉手,往江邊走去,風揚白衣,雪落人間。


    另一頭,墨友今日運氣不錯,捕到了一條鮮魚,大嘴巴,細鱗片,形狀就像吳淞江的鱸魚,這種魚用酒下作料,倒也不錯。蘇軾愛吃,也會吃,也跟著心情大好。


    三個人帶著酒水與魚再度來到江邊,此刻夜色已經聚起了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熟悉的江風吹得人心中鬱悶盡去,蘇軾竟忍不住歎了一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蘇軾被貶黃州,也是如此快意瀟灑,既如此,何不暢享哉!”


    墨友和尋禮一同為蘇軾的胸襟所折服。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蘇軾低吟道,“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這句話,與昨日尋禮的簫聲悲歎遙相呼應。


    尋禮一驚,緊跟著又躬身道:“謝子瞻點破。”


    “哈哈,”蘇軾朗笑起來,“不妨不妨,那小姑娘才是點破之人呢。說起來,她的所思所想,竟與我不謀而合,也是奇也怪哉。也罷,尋禮你也不必過於煩憂,這世間事,恒久而變,無常也有常,我們的人力既無法撼動天地,那麽心隨意動、曠然處之便可,若過多計較,反倒徒惹不快。”


    “子瞻所言甚是。”尋禮慚愧拂麵而笑。


    蘇軾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語。


    三個人把烤火的支架架好,再支上一口小鍋,燃起火,加上油,先就著花椒等物爆炒,墨友從江裏用瓢舀了一瓢清江水置於鍋中,不過一時片刻,水已滾燙,將切好的魚整條放入鍋中,魚質鮮嫩,轉眼勾人的香味嫋嫋地自川邊騰了起來。


    趁著將熟未熟之際,蘇軾將擇來的野芹菜放入,香味更加四逸。


    墨友忍不住讚歎:“君子遠庖廚,可子瞻不但是個君子,而且這烹飪之術也精通得緊,真是天地之間一妙人也!”


    這時候蘇軾還未說話,尋禮便先嚷嚷:“唉,妙人此話何解?子瞻分明是一狂生!”


    “哈哈。”蘇軾這才朗聲大笑起來。


    這時,遠遠的江邊雨霧朦朧,一人遙遙而笑:“何時若能一嚐蘇子親為的東坡肘子,那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這聲音,端的熟悉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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