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在茉麗安的一手操辦下,未來的“雲上五驍”過得兵荒馬亂,但也在另一種意義上痛快淋漓,重新體驗了一回暌違數百年的青春。


    ——至少,對其中幾位年長者來說是這樣。


    後來的事情,景元不是很想回憶。


    之所以會在這裏提到景元,是因為在宴會的最後,他是唯一沒有喝醉的人。


    人有六名,醉鬼有五個,景元不是其中之一。


    當時眾人酒癮大發,飯後仍不盡興,又換場地去鱗淵境喝了第二輪,白珩突發奇想說要玩真心話大冒險,拿丹楓的重淵珠(龍珠)當繡球來擊鼓傳花,傳到誰誰就要接受懲罰遊戲。


    景元:“等一下,這個有點危……”


    茉麗安:“好啊好啊,我最喜歡玩這個了!我來敲鼓!啊,用尾巴敲龍尊雕像可以嗎?我一直很想試一次看看。”


    ——然後,景元就生無可戀地見證了地獄。


    他發誓,即使是在江戶星著名的甲子園現場,他也沒見過如此激烈的棒球大戰。


    光看其他人投擲重淵珠的氣勢,他簡直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想要當場打爆彼此的頭。


    簡而言之就是——


    鏡流:“喝啊!!!”


    應星:“嘿哈!!!”


    丹楓:“……!!!”(顧慮形象沒有喊出聲,但力道一點都不比其他兩個人弱)


    景元:“……丹楓,這是你家!!!”


    麵對這三個上頭的酒瘋子(與其說是發酒瘋,不如說是他們本性如此,抓緊機會借酒裝瘋),景元勸又勸不動,攔又不敢攔,要知道這些大哥大姐沒一個善茬,人人平砍暴擊帶順劈,可怕得很。


    好在丹楓還留有最後一絲理性,麵對景元懇切的眼神,他最終放棄了將重淵珠投向應星,主動承擔了茉麗安提出的懲罰遊戲。


    茉麗安:“我來說我來說,我想看持明族祭舞!實不相瞞,我在小商品市場上買了盜攝錄像,已經反複觀看好多次了,真的很想親眼看一次現場!”


    白珩:“好耶,我也要看我也要看!飲月,你就跳一個嘛!”


    丹楓:“……”


    如果他沒記錯,今天好像是他的生日,為什麽要他來表演節目?


    而且盜攝又是什麽?


    但他並未將這些念頭宣之於口,隻是不動如山地應了一聲:


    “……好。”


    要問為什麽,大概是因為茉麗安的眼睛實在太明亮了吧。


    ……


    這是第一次。


    自記事以來第一次,飲月君不為祭祀,不為傳承,不為履行自己持明尊長的義務——


    隻為一個異邦少女的請求,為了回報她熱烈的目光,在清冷的夜色之中翩然起舞。


    無人奏樂,無人吟詠,沒有熙熙攘攘的族人簇擁,唯有風聲與濤聲為伴。


    持明祭舞代代相傳,每一個手勢、每一次旋身都銘刻在他血脈深處,無論重複多少遍都不會有絲毫偏移。


    然而,當手臂劃過相同的軌跡,雙足踏出相同的步伐,他眼前熟悉的景色也好,迎麵而來的海風也好,仿佛都有了某種影影綽綽的不同。


    “……”


    當丹楓轉身麵向海岸時,他看見景元微笑著向他舉杯致意,白珩哼著狐族小曲兒給他打拍子,鏡流配合著白珩隨心所欲的節奏彈劍作歌,應星……應星沒有看他,應星在與他的八十一條修改方案大眼瞪小眼,表情沉重得仿佛要與世界訣別。


    他也看見茉麗安倚坐在龍尊雕像腳下,海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視著他,他幾乎能在其中看見自己回旋的身影。


    她看著他。


    仿佛天地萬物都消失遠去,世間隻剩下他們兩人一般,她安靜地、心無旁騖地看著他。


    如果丹楓能夠看透茉麗安的想法,他就會知道,此刻她的確滿心滿眼都是他,腦海中還有暴雨般的彈幕刷屏:


    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這是我的龍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他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一舞將盡,丹楓再次回頭,卻發現茉麗安已經不見蹤影,原地隻剩下一條銀白色的小龍,雙翼收攏,脖頸彎曲,頭顱掩藏在翅膀底下,看上去比人形矜持文雅得多。


    景元苦笑道:“哎,看來茉麗安酒量不好,喝多了就會變回龍形。師父,要不您看……”


    他轉頭望向鏡流。


    所有人都公認,鏡流是一名魁梧女子,雙臂有力,步履穩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身板結實得好像一堵牆似的,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好一個能讓姐妹依偎的寬大肩膀。


    但是很可惜,鏡流的姐妹不止一個,而姐妹間亦有輕重緩急。


    鏡流:“白珩也醉倒了,我得先送她回去。景元,茉麗安就交給你了。”


    景元:“我?”


    他可不是什麽魁梧男子,這會兒年紀尚小,身材還沒開始抽條,別說徒手扛起一條龍了,扛個龍尾巴都夠嗆。


    “這下可難辦了,要不我去叫艘星槎……”


    “不必。”


    丹楓開口喚住景元,走近埋頭熟睡的茉麗安,動作嫻熟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角。


    “景元,你照看好其他人。我來帶她回去。”


    “可是,你要怎麽……”


    景元剛問到一半,隨即醍醐灌頂般反應過來,“哦,我明白了。今天吹的什麽風?這可真是比祭舞還難得一見啊,丹楓。”


    “景元。鏡流沒有教過你,不要拿比你年紀大的人開玩笑嗎?”


    景元:“教過啊。但我沒聽。”


    鏡流:“‘開玩’?你們還要玩什麽?先說好,不管玩什麽,我都不會輸給任何人。當然了,如果白珩求我,我也不是不能放水……”


    景元:“哈哈哈,師父啊……”


    “…………”


    在鏡流的醉話和景元的苦笑中,丹楓緩緩放下了撫摸茉麗安龍角的手。


    他背轉身去,如同過去每次祭舞結束後一樣,邁著矜持、端莊、四平八穩的步伐,慢慢朝海濱走出一段距離。


    然後,他抬頭望向深邃曠遠的夜空,昂著頭,負著手,旁若無人地向空中邁了一步。


    這一步之後,“丹楓”的身影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龍。


    仿佛要與鱗淵境的勝景爭輝一般,天青色的巨龍舒展長軀,身披星光扶搖而起,如長虹般橫貫蒼穹,就連滿天星河也在他身後黯然失色。


    “化龍”本是持明族不傳之秘,若非確有必要,不可輕易示於人前。


    但是管他呢,丹楓想。


    他今日打破的祖宗規矩,難道還差這一條嗎?


    “…………”


    他俯身靠近毫無知覺的茉麗安,稍許躊躇了一番從何下口,最後就像大貓叼小貓一樣,輕輕咬住小白龍後頸的軟皮,將她從海岸上叼了起來。


    景元一手攙著白珩,一手扶著應星,抬頭向他露出會意的微笑。


    “丹楓,你去吧。”


    巨龍向他點了點頭,而後騰空而起,掀起了一陣猛烈而暢快的風。


    飛過萬頃碧波。


    飛過萬家燈火。


    飛回他不得解脫,卻又甘之如飴的牢籠中去。


    以往這個時候,茉麗安應該在籠外敲響窗欞,為他帶來今日份的禮物與鮮花。


    今天她不會再來尋他,他也不需要再等待了。


    在無人為他送上鮮花的日子裏,他自己銜回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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