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自己之前的怠慢向您誠摯地道歉,藤丸閣下。”行星總督傑思敏·德維爾垂眸斂目,盡可能恭敬地陪著笑臉,“很抱歉在一些不必要的細節上耽誤了您寶貴的時間。”


    藤丸立香對這樣的情景早有預料,畢竟帝皇親贈的天鷹權杖在現在的帝國之中就是有這種象征意義。


    在搞清楚那把長杖不僅僅是一個能聯通帝皇靈能的遠距離通道穩定器,而是還包括個人身份識別、數據編碼認證、帝國沉思者訪問探針,邏輯回路最高覆寫權限等實際上的“在帝國內幾乎無限製的權力象征”之後,她是認真動過把這東西鎖在櫃子裏絕不拿出來的心思的。直到索姆尼直白地提醒她:如果她想要在帝國各處行走,並且在這期間多少做一點事的話,這就不可能。


    但事實上,帝皇親贈的那柄權杖確實是依然被鎖在風暴邊界號上的靜滯力場裏,現在藤丸立香拿在手中的這一柄,是她通過概念投影用以太編製的臨時複製品——原本就是用靈能打造的東西,能被解析為靈基數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這柄權杖的個人身份識別碼中,藤丸立香被定義為“帝皇親選的王座特使”,並有王座廳、星炬廳以及高領主議會的電子印鑒聯署為其背書。理論上,她有權力調動甚至包括禁軍在內的一切帝國武裝力量為自己的目的開路——當然,僅僅是理論上。立香對自己的水準心中有數,主觀上她沒有想這麽做的意圖,客觀上在真正麵對帝國軍隊指揮官時,她大概也調不動什麽真正重要的東西。


    當然,“帝皇親選”這四個字在當下的帝國裏看起來就非常荒謬。哪怕是最偏遠星球上的沒有受過教育的未開化者都知道,人類之主已經端坐於黃金王座之上一萬年之久,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話。既然帝皇無法開口說話,那麽親選又從何而來呢?


    這在她與當地執法隊伍和政府接洽時造成了一些小小的困擾與混亂,駐守當地的法務部專員甚至一度想要把她抓起來投入監獄。最終打破這個僵局的是來自帝國征稅船上的星語者:他在偶然間路過,作為盲人自然地以靈能的觸須探測周圍,不慎往立香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後慘烈地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十幾秒後,他顫抖著醒來,聲稱自己見到了帝皇的一角:藤丸立香的靈魂中閃爍著無比耀眼的金色光芒,那種光芒他無比熟悉、終身難忘——那是在他正式成為星語者時,為他烙下抵禦混沌侵蝕的印記,守護他的靈魂但也燒灼了他的肉體的,屬於人類之主的光芒。


    這場騷亂就因此虎頭蛇尾地結束了,曆時約一個小時二十分鍾。或許依然有人對藤丸立香的身份抱有程度不同的質疑與警惕,又或許因星語者所見的景象而對她了另一些正麵或負麵的……更狂熱的想法,但在行星總督適時地上前陪笑道歉打圓場之後,這些人也至少清楚了他們最好暫時保留自己的意見,以免破壞現在這個平穩的氛圍。


    德維爾總督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甚至低到不像是一個星球的統治者。藤丸立香本以為自己會因此多少感到尷尬或者不適,但在她實際見到總督這樣做時,首先感到的竟然是一種輕微的難過與悲哀。


    傑思敏·德維爾如此熟練地做出這種低聲下氣的姿態,想必是因為她此前已經這麽做過無數次了。


    僅從麵相上看來,德維爾總督在麵無表情時是一個嚴肅端方、頭發花白的中年女性。帝國的檔案記錄中顯示,她的年齡剛剛越過二百歲不久,以帝國人的標準,還正處於年富力強的階段,可她的麵容上卻已經顯示出了一種因長期積累與堆疊而揮之不去的憔悴。她茶色的雙眼中原本顯示出一種深潭般的平靜,鏡子一般不動聲色地映照著自己眼前的一切,但當她決定要諂媚地笑起來時,以上的一切都被溶解為了一種可笑而可鄙的樣子。


    留在原地的是一個在藤丸立香看來,恭維得僵硬,做作,其實並不想這麽做但又不得不這麽做的可憐人。


    無疑,她在這麽做時的動作、語言和神態都十分熟練,但卻又因難以明言的微小偏差而在虛無縹緲的感覺上給人一種不情不願的違和感。如果把曲意逢迎也看作一項技能的話,德維爾總督的水準無疑是經過千錘百煉的高手,但再往上的話……就缺少一些天賦了。


    藤丸立香確實據此窺見了一點東西,但她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對其做出評判。她隻是強忍著尷尬盡可能保持一個沉著冷靜的態度,簡單地回應對方:


    “無妨,這也是必要的警惕,尤其是在帝國邊陲之地。”她實在是不想在沒有實際意義的言語交鋒或繁文縟節上浪費時間,於是開始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正如您所說的,現在的情況分秒必爭:已經有確切的證據表明有靈族部隊滲透進入了這個世界,並且靠近了第一城市。我相信前往查驗戰鬥損害的部門很快就能證實這一點,總督女士。”


    “您的意思是……”


    “雖然貴地看起來正在進行一些慶祝活動,但我很遺憾必須要掃各位的興了。”


    藤丸立香直視著德維爾總督,淺琥珀色的雙眼一瞬不瞬:“全城戒嚴,停止一切慶祝活動,讓所有人都盡可能待在建築物裏不要亂走。我需要讓異形無法在人流當中渾水摸魚,你也應當借此保護自己的人民。然後,在搜捕異形的同時,我也需要知道是什麽將他們吸引到這顆星球上的。”


    +是你啊,謊言大師。+科茲在念話通訊裏樂顛顛地回答。


    藤丸立香沒理他,隻是盯著自己麵前的總督女士:“更具體地說,我需要你現在就下令停止近期城市中的遊行,然後我們需要單獨談談,德維爾女士。”


    出乎她意料的,星球總督在麵對這些句子時沒有露出任何不滿或遲疑的神色,甚至在聽到更具體的命令時,隱約露出了一點如釋重負的神情:


    “好的,藤丸閣下,一切都將按照您的意思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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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賽維塔多少有些狼狽地帶著艾麗塔回到貨站。


    好歹他曾經也是午夜領主一連長。就算他現在什麽也沒有,隻要用上些過去的技巧,帶著一個小姑娘從人群中毫不引人注目地離開,並急行軍回到確定的某個地點還是輕而易舉的。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成功地潛入了建築物內部,把昏昏沉沉的艾麗塔送回到她目前暫住的宿舍,看著她搖搖晃晃地一頭紮回自己的房間。再然後,他回到機庫,想要至少把他用手邊能弄到的東西勉強拚湊的武器放在更便於取用的地方——


    ——他在黑暗中聞到鮮血的味道,這令賽維塔僵硬在原地。


    令他如此緊張的不是單純的血氣,更不是它們背後所暗示的、賽維塔早就習慣了的那些東西。他本就很習慣血腥味,因此他甚至分辨得出那些不是人類的血,也嗅到殘留在血氣中的、屬於靈族的恐懼哀嚎的回響。令他甚至無法挪動自己腳步的,某種更加直接卻更加隱晦,更加尖銳又更加難以言說的某種……近乎本能的直覺。


    他意識到,這是因為康拉德·科茲自黑暗中現身。他的基因之父希望他注意到自己,他因此無法拒絕。


    “我倒是沒想到,你還挺寶貝那個小姑娘的。”科茲的語氣很愉快。但賽維塔在驚訝過後便憑自己對他的了解而發現,那種愉快是被強裝出來的,其下隱藏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殘忍和自暴自棄的絕望。


    這讓他的胃裏似乎落進了一塊冰的同時又感覺到一陣詭異的安心:當科茲這樣表現得“不正常”的時候,一般說明接下來要發生一些很糟糕的事;但當科茲表現得“不正常”時,對賽維塔來說,這是更加“正常”的。


    他忍不住在心裏對自己冷笑,這或許說明他們從來就沒遇見過不糟糕的情況。


    “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的。”賽維塔謹慎地挑選著自己使用的詞句,“艾麗塔是個好人,她值得更長久的人生。”


    他是做好了在這個問題上和科茲展開一番辯論的準備的。在刹那間,他已經構想了一些對方可能會提出的觀點,也思考了自己該怎樣做出相應的反擊,但科茲卻對此顯得意興闌珊。


    “她沒有什麽‘更長久的人生’了。”黑暗中的巨人以諾斯特拉莫語如是說,嘶嘶的氣音仿佛毒蛇的詛咒。


    賽維塔本能地因此產生了怒火,但轉瞬間,他的理智就告訴他,康拉德·科茲絕不會對這樣的事情空穴來風。


    怒火因此被壓抑,賽維塔勸告自己必須冷靜。他抬起頭,向自己的基因之父發問:“你為什麽這麽說?”


    科茲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衡量著什麽。衡量過後,他決定開口:


    “……藤丸立香。”他說,“她對‘預言’這件事提出了一些不同的觀點,我在嚐試驗證它們。雖然我依然覺得她對許多事情太過想當然……”


    他如一縷幽魂那樣無聲地滑行著靠近了賽維塔,用自己純黑色的雙眼在幾乎無光的機庫中打量著自己昔日的一連長。


    “但我不得不承認,她可能在有些地方是對的。”他鬼魅般地低聲絮語。


    賽維塔忍住這些舉動為他帶來的心理上的微弱不適,試圖把討論拉回到正軌:“……我看不出這與我們的話題有什麽關聯。”


    “關聯在於,你的未來不一樣了,賽。”科茲收回自己的目光,讓自己回到一個雙方都感覺更舒適的距離上,“伱知道,我在與一個人初次見麵時,往往就能見到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個瞬間……你的最後一瞬和我們第一次見麵時變得不同了。”


    “如果你過來就是想告訴我我會怎麽死的話,很抱歉,我不感興趣。”


    科茲對此充耳不聞,依然自顧自地往下說:


    “這改變是在你決定下船時發生的。又或許不是,隻是我在那時突然看到了。那艘船的內部‘不太一樣’,因此哪一種假設都說得通。”


    “我對我的未來不是很感興趣——”


    “——我沒說我看到你的未來,那時我看到我自己的。”


    賽維塔因此疑惑地盯著科茲。他的原體現在說起話來好像有點瘋,但神態上又好像非常冷靜。他相信午夜幽魂不至於在這些事上說謊,但他分辨不出他所說的東西到底是真是假。


    “我看到我自己的未來,亞戈·賽維塔裏昂。”科茲的語氣宛若夢囈,“在你決定下船時,原本無盡的未來坍縮為一條明確的道路。我看到我在很近的某一天裏殺了你,或許明天,或許後天。”


    這句話中帶著明確的殺意,即便是賽維塔也不禁因此寒毛直豎。但這種基本的生理反應並不能壓過阿斯塔特的理智,他在短暫的驚訝之後,決定接受這個現實:


    “……所以你是決定要讓未來按照這個預言發展,所以前來殺我的嗎?”


    “我不知道。”科茲這樣說,但是語氣中毫無迷茫,“我說了,我在驗證一些想法,至少這一次,我會看著事情自然發展。”


    “既然你已經做出了決定,那為什麽要有這一次交談?”賽維塔承認,他因此憋了一些仿佛被耍弄了的怒火。在短暫的思考之後,他決定任憑它們流淌到自己的語氣中,讓本就不友善的句子聽起來更加的不友善:“你偷偷摸到這裏就是為了告訴我艾麗塔會早死嗎?!”


    “不止。”科茲的麵孔上竟然顯現出一種惡作劇得逞般的神色來,“我還要告訴你她是怎麽死的。”


    “——你說這個到底有什麽意義?!”賽維塔怒吼的聲音在機庫中回響,然而科茲對此充耳不聞:


    “她是被你殺死的,賽。”能夠窺視未來的法官做出了殘忍的宣判。


    “在那個預兆裏,是你先殺死了她,然後我便來殺死了你。”


    這個句子底下藏著一些惡毒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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