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與王座特使談話的房間之後,德維爾總督在走廊上被另一個……人,攔住了。


    單從外形上看來,擋在她麵前的已經很難被稱作人類了:他身披著藍灰色的鬥篷,寬大的兜帽垂下來遮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但也依然能很明顯地看出,他的輪廓已經有了明顯的畸變。巨鳥般的喙從兜帽的下緣探出來,他的體型與過去相比被畸形地拉長了,背不自然地弓了起來,身體前傾,整個胸腔顯得膨大,肩胛骨如山巒一樣不正常地隆起,膝蓋彎折的角度也很不對勁。


    更別提他在鬥篷之下露出來的那些肢體——那些覆蓋著由玄奧符號拚湊而出的斑斕羽毛,以及明顯變異的,完全不似人類的指爪與皮膚。


    但傑思敏·德維爾並沒有退縮。她停下腳步,看了那個陰影當中的怪物一眼,便移開了自己的視線,以極冰冷的聲音提問:


    “什麽事。”


    超出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的厭惡感足以讓她把疑問句說成陳述句。擋在她麵前的那一個雖然聽出了這句話背後的情感,卻顯然並不在乎這些。


    “沒什麽,傑思敏,我隻是來看看你。”拉傑·海斯汀——或者說,曾經是拉傑·海斯汀的那個東西,以一種故作親昵的態度說,“我聽說你和王座特使談了話,我衷心希望那些大人物隨心所欲胡亂提出的要求沒有叫你太為難。”


    “——得了吧。”德維爾總督冷笑道,“少在那裏模仿拉傑的語氣,你這藍毛雜種。你隻是因為我叫停了外城區的遊行而來的。”


    那東西的聲音立刻變得油滑而黏膩,它說出口的語句中充斥著令人不適的嘯叫與尖銳的轉音。


    “哎……傑思敏,傑思敏,為什麽你就不相信我說的話呢?”它的聲音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沙暴般刮擦著總督的意識,“我是真的,單純來看看伱——看看你無用的垂死掙紮!你難道以為現在才開始阻礙儀式有什麽用處嗎?萬變之主早已經注視著這裏,此地的命運已經連綴成線,向著祂所應許的結果去了!難道你以為在一塊巨大的掛毯上扯斷一根絲線會有什麽決定性的影響嗎?又或許你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位王座特使身上?難道你以為她對你說的那些話中就完全沒有謊言嗎?你還天真地以為她什麽都沒發現,而你能——”


    “——夠了。”德維爾總督冷然斷喝,“我知道我早在默許拉傑用那該死的儀式提升作物產量的時候就已經罪無可恕,我從未奢望自己能安然無恙地——”


    “——不,你會安然無恙的!”那東西高興地大叫了起來,聲音仿佛是某種叫聲難聽的大鳥般聒噪,“我會確保你安然無恙,因為澤斯·查提是信守諾言的惡魔!每九百九十九個一般的靈魂換三十年的增產,拉傑·海斯汀的靈魂換傑思敏·德維爾的‘安全’!澤斯·查提信守諾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總督張口欲斥,卻發現自己無法移動分毫:她的口舌凝固在了原位,聲帶僵硬得仿佛石頭,軀殼也變得完全不受她自己的控製。她的靈魂仍舊好好地留在她的身體之內,她的身體卻在奸奇惡魔的法術之下背叛了她自己的意誌。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這惡魔能夠以它邪惡的法術肆意地控製德維爾的軀體。她一直是清醒的,一直想要匡正自己的錯誤,一直想要贖還自己的罪過,甚至想到以死向帝皇和被自己推入絕境的人民懺悔,她情願把自己的靈魂投入火中灼燒殆盡——可是她永遠無法在恰當的時候說出真正該說出的那些話語,傳遞真正應該傳遞的信息,或者咒罵應咒罵的,令自己殺死自己……


    她甚至無法落淚。


    “讓你短暫地以為自己還能掙紮一下也挺有意思的,不過在命運主宰者的注視之下,未來已有它應去的方向。那個突然冒出來的王座特使確實在預料之外,但在聖奸奇的指引下,已經不會再有其他人來到這顆星球上攪局了。像你這樣無從窺見篡變天中無盡命運枝杈的駑鈍愚昧者當然不可能理解……夜深了,傑思敏。為了您自己的身體著想,還請早點休息吧。”


    傑思敏·德維爾麵無表情,一語不發。她在占據了她友人軀殼的奸奇惡魔刺耳的狂笑聲中,一步一步向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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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靜地思考,冷靜地捋順現在的局勢,藤丸立香。現在沒有人能在這方麵給你兜底了,你必須冷靜而審慎地判斷一切。


    迦勒底最後的禦主如此反複對自己說。


    現在她姑且成功地暫停了第一城市的遊行進度,但不能保證——不,是不可能讓儀式本身就此停下。儀式已經進展到了這個隻差臨門一腳的地步,不論如何始作俑者都不可能就此放棄。觀察誰在為了能讓儀式繼續而搞小動作也是一種解題方案,但到現在這個時間點,就算解開謎麵……


    ……但我從來都不擅長這方麵的事情啊。


    坐在椅子上的藤丸立香糾結地亂薅自己的頭發。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尋找自己能做的事,尋找自己的優勢。距離儀式結束還有兩天的時間,但也得考慮慶典進行到第九天直接就代表儀式成功的可能性。說到底這個儀式具體有什麽效果目前還搞不清,但能讓混沌花費差不多一百年的時間來布局……不,不能這樣思考,揣測混沌的想法從各種意義上來講都很危險,必須得想出不清楚對方的目的也能破局的方法來。


    優勢,優勢……敵人的優勢在於這裏算是它們的主場,就算是人類,在本地經營了這麽久,肯定也積累了難以撼動的勢力,何況是混沌惡魔。在如此長時間的布局之下,應該可以認為它們也以各種方式藏匿了一些可以即時開啟的亞空間傳送門來以防事情發展到需要武力衝突……不,也或許沒有。帝國的征稅船在傑斯塔爾靠港之後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進行著最普通的那種工作流程,但“藍灰症”的表征如此明顯,技術官本人也是重症患者,要說征稅船上的官員完全沒有發現這顆星球上的混沌汙染也說不太通——等一下,征稅船!


    藤丸立香謔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農業世界的稅款無疑是用糧食抵扣的,但在這樣的星球上生長起來的糧食——不,在近百年來不斷以未認證技術培育、不合常理地增產起來的糧食,想也不可能是安全無汙染的!為什麽征稅船上的人對此毫無反應……


    這支船隊離港後將會發生什麽,那些糧食將會成為多少帝國世界的補給,光是粗略地想象一下這些事,藤丸立香就感到脊背發涼。


    該怎麽辦,要……不,征稅船隊還有兩天才會開始離港,事情說不定還有轉機……


    她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但也隻能勉強做到重新開始思考。為了緩解無處發泄的焦慮,她不得不開始在自己麵前的一畝三分地裏無意義地轉圈。


    優勢……我方的優勢……我方幾乎沒有優勢。或許一般情況下,真正產生衝突時我們是可以輕鬆全身而退的,但把需要幹涉的事件放大到整個星球規模的話,不論是人數上還是火力上我們都不占優勢。雖然據帝皇說,在這邊的世界也是一樣,任何大型儀式都需要有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核心”部分,如果將之破壞的話儀式就會停擺。目前看來,這個儀式的“核心”無疑就是那個被挖出來的大遠征時期的“上古遺跡”,但是也必須考慮將之摧毀的這個行為是否會引發亞空間浪潮影響到現實宇宙,甚至於在這顆行星上打開亞空間裂隙……


    等一下,對上了。


    藤丸立香陡然間想起了康拉德·科茲對她說的那些陰陽怪氣的預言:


    “你有點太‘金燦燦’了,很難讓人看清,可我看得見其他人的命運。我見到黑暗天使的戰鬥駁船追著賽維塔來到這顆星球,見到那些神秘主義者不由分說地對整個世界進行軌道轟炸。我見到這裏的土地燃燒,房屋傾頹,居民無一幸免,但這毀滅仍舊來得太晚。他們無法抹去此地真正造成毒害的缺口,而流毒已經湧向了星係之外——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這個千瘡百孔的帝國中,這類的事情早已經稀鬆平常。我的建議是我們立刻離開,否則恐怕就得要與這顆偏遠貧瘠的星球無意義地共存亡了。”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無論儀式成功或者失敗,這顆星球上的人恐怕都隻有“無一幸免”這個結局,且同樣的,都會至少在此處造成大量的亞空間汙染。所謂“真正造成毒害的缺口”或許可以理解為一個新展開的亞空間裂隙,“湧向星係之外的流毒”或許指的是征稅船隊中征收的、被汙染過的糧食……考慮到康拉德的預言準得要死,那麽就姑且將這些當做必然會發生的事情——那黑暗天使在哪裏?


    而且,如果我也認為這顆星球確實沒救到需要以滅絕令銷毀以避免更大的損害的話,為什麽進行軌道轟炸的隻有尚未到來的黑暗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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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澤斯·查提緩步行在總督府樸素的走廊上。


    它一直以來都不是很喜歡這裏:太過樸素,太過規整,太過呆板,太過乏味。但沒關係,再有兩天的時間,這一整個星球便都要成為奸奇魔域的一部分了。屆時,作為為萬變之主添疆擴土的有功之臣,它當然有權力隨心所欲地裝飾一番這個不符合它品味的地方。


    澤斯·查提心情愉悅地走在總督府樸素的走廊上,它畸變的皮囊在行進間詭異地蠕動、重鑄著,逐漸變回了拉傑·海斯汀原有的相貌。


    它將要前往總督為王座特使安排的房間,排除掉這個被它一時間看漏的不穩定因素。為此,它認為自己最好還是不要把自己展現得……過於明顯。即便是奸奇惡魔,它終究也還是需要一點點時間來釋放法術的。


    隻剩下兩天的時間,它的計劃就要完全成功了,這一點小小的變數並未影響到它的心情。事實上,它將這看做聖奸奇在心情愉悅之際為他的計劃中生發了他所不知曉的多餘分支,它將這當做萬變之主榮耀的賞賜。


    隻是變化雖然是好的,卻有可能影響到更偉大的結果。在明確地為了某個目的而行動時,就算是奸奇惡魔也不得不為此忍痛割愛。


    它尚還沒有見過這位王座特使,但它並不覺得自己的策略有任何問題。它不認為自己無法在戰鬥中勝過對方,也不認為將之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就此抹殺是什麽大事:王座特使神出鬼沒是很正常的事情,何況這顆星球與征稅船上的重要官員都已經成了它的提線木偶。或許特使本人會藏有什麽報告存活狀況的聖物,但對此事進行調查的小隊是不可能在兩天之內抵達傑斯塔爾的。


    一切將如命運建築師所規劃的那樣發展,在接下來的兩天裏不會再有其他的什麽東西來到這顆星球附近幹擾儀式。它幾乎已經看見了一片坦途呈現在自己的麵前——


    ——直到它打開自己目的地的那扇門,發現房間裏早已空無一人。


    澤斯·查提為自己未曾預見到的未來感到困惑。但在釋放過一些“簡單的”法術之後,它能夠確定,王座特使的離去並非是因為他的意圖產生了暴露,而是因為一些毫不重要的巧合。


    這令它感到安心,感到愉悅,感到自己仍被奸奇注視。既然這是萬變之主的意思,那麽就如此放過她也不是問題。在儀式進行的最後兩天裏,量她也翻不出什麽風浪。


    它讚美它的主子。它眼中所見到的未來仍舊如它之前所計劃的那樣。它一無所覺地離開。它絲毫沒有發現,除開編織命運的至高之鷹外,另有一隻金色的巨手在此處輕微地撥動了命運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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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位於風暴邊界號食堂中的藤丸立香,被一盤端到她麵前的三明治打斷了思考;更遠的虛空當中,一艘迷航了許久的戰鬥駁船狼狽地躍出了曼德維爾點,船身上的標記顯示它為隸屬於黑暗天使的“獅鬃號”。


    在短暫的停留、理清現狀後,這艘船毫不遲疑地向著距離他們最近的帝國世界——傑斯塔爾——全速開動了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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